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洞中少年

2016-11-18 06:05張學東
文學港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耗子

張學東

就他一個人藏在黑洞洞的地窖里。當然,現(xiàn)在得加上那條黃毛大狗,如此一來,這個無人知曉的神秘小天地,就近乎完美了。

地窖還是父親很久以前,為了儲存過冬的蔬菜專門挖下的,每年到了天寒地凍的日子,那些怕凍的白菜啦蘿卜啦土豆啦,就能待在這個封閉溫暖的深洞里挨過漫長的時光。那時少年還只是個小不點兒,整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父親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看大人把挖出來的泥沙一背篼一背篼往外面運送,這個神秘的洞穴就是他那時不意間發(fā)現(xiàn)的。它就在靠近葡萄架旁的墻根下,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面少說也能容納二三個人。當時,少年只是覺得好玩,沒事老喜歡鉆進鉆出,像只好奇調(diào)皮的小狗,孩子總是喜歡類似的洞穴,越是封閉幽暗的空間,好像越能給他帶來莫大的刺激和歡欣。后來幾年,父親又經(jīng)過幾次拓展和翻修,里面的空間更寬闊些了,簡直像個小睡房,放一張大床也不成問題。父親還給地窖裝上了厚厚的木板門,故意在上面堆了些木頭塊和雜物,外人是不會輕易察覺的。

多年以來,少年總是背著父親,偷偷鉆進地窖里,一個人痛快地玩耍,尤其是夏天來臨的時候,地窖里總是涼森森的,通常也沒有蔬菜放在那里,他就悄悄地從外面找一些干草葉、秫秸和破麻袋片,將里面布置得又軟和又舒適,然后再從里面把那木板門蓋好,自己優(yōu)哉游哉躺在里面,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更多時候,因為少年在外面搗蛋打架,惹得別的孩子哭咧咧地拉著家長跑來告狀,父親怒火直往腦門上撞,氣沖沖地就等他回來狠狠拾掇一頓了。這種時候,閑置的地窖往往就成了這世上最好的藏身之所,他就一個人躲在里面,任憑父親氣得滿屋滿院團團轉(zhuǎn),他就是不肯出來?;蛟S,父親一早就猜到他藏在里面,只是出于護犢子的心理,不肯揭穿他罷了。對于他這樣一個孤單的男孩來說,長期沒有母親的呵護,只能用黑洞洞的地窖當避難所,至少,地窖讓少年在很多時候不至于受皮肉之苦或流離失所。

如今,這眼地窖又重新派上用場了。在逃離了那片火海之后,少年總是擔心,那些拿槍的民兵會冷不丁闖進家里,把他用繩索捆綁了再次帶走。要知道這次他和大狗闖的禍可不算小,用大人的話講,就是縱狗咬傷革命群眾,惡毒破壞大躍進生產(chǎn),就等同于現(xiàn)行反革命??!前一陣子,沿街砍伐那些無辜的大樹,已經(jīng)成為鎮(zhèn)上的一道最響亮的風景。場院上的土熔爐每天都在汩汩地冒著烏煙,可期待中的大鐵錠始終沒有煉出來,干部們急得抓耳撓腮罵罵咧咧,他們要求爐火半刻也不能熄滅??扇粢獱t火連天連夜熊熊燃燒著,就得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火,院里僅有的那一丘煤早就燒光了,便開始大量地使用劈柴。這樣說吧,后來凡是木頭制品,什么破桌爛椅啦,箱箱柜柜啦,統(tǒng)統(tǒng)從各家各戶收上來拆散了燒火,可還是杯水車薪遠遠不夠。于是,工作干部就率領(lǐng)民兵隊沿街砍起樹來,筆直筆直的楊樹砍完了,披頭散發(fā)的柳樹也砍完了,他們就盯上了十字路口那棵最老最老的大榆樹。幾個老輩人搖著頭直嘆氣,千萬不敢胡砍啊,砍了怕是要遭報應的。工作干部理直氣壯地說,少聽老家伙放屁,全是他娘的封建迷信,新社會就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一提到牛鬼蛇神四個字,那些老輩人頓時啞了口,不敢再吱聲,生怕被干部們扣上一頂什么帽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但做夢也沒想到,老榆樹剛被砍到一半,砍樹的兩個民兵就讓少年帶來的大黃狗給撲上來咬傷了。工作干部當場倒背著雙手發(fā)了狠話,還了得?想造反不成!先關(guān)禁閉餓他兩天,看小狗日的老實不老實!

胳膊擰不過大腿,況且那些民兵手里還有槍,少年只能束手就擒,所幸的是大黃狗趁機一溜煙逃脫了。關(guān)少年禁閉的小黑屋著實又陰又潮,空氣中彌漫著臭烘烘的糞便味,唯一的一扇小窗戶,還讓木板條從外面釘死了。月光倒是透過板條間僅余下的二指寬的罅隙,悄無聲息地爬進來,光線微弱而神秘地落在腳下,顯得那么彌足珍貴。地上還是老早以前鋪過的一層秫秸稈,由于潮濕已經(jīng)霉變發(fā)黑了,不時散發(fā)出一股熱牛糞才有的臭氣。此外,小屋里別無一物,四壁光禿禿的,只有黑暗顯得無邊無際又無法抗拒。蚊子和跳蚤是自然不會少的,它們早就餓紅了眼,少年剛一被推進來,這些陰鷙下作的小蟲子再也沒有閑著,它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一群一群哼哼唧唧圍上來,又咬又吮,個個都吸得肚滿腸肥才肯罷休。

后來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可睡著有時比醒著更可怕。少年幾乎很快就被黑暗拖入無邊的夢境,饑餓的身體變得軟綿綿的,像一條灌足了空氣的麻袋,讓風吹得鼓鼓作響,在曠野上來回滾動;忽然一陣暴風驟雨襲來,轉(zhuǎn)眼間麻袋就讓雨水澆透了,沉重地趴在一地爛泥中喘息。無邊的泥濘就像命運的深淵,人一旦陷入其中便難以自拔。在夢中,少年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兀自想起多年以前因分娩失血過多而離開人世的母親,那一天就是他自己的世界末日,他一直想為母親做點什么,可他太小了,什么也幫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痛苦而絕望地離開這個晦暗的世界。那一年鎮(zhèn)上洪水滔天,全鎮(zhèn)的男人幾乎都去防洪壩上了,家里只有他和年邁的爺爺奶奶。現(xiàn)在,家里還是只有他一個人,父親也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熱火朝天地去工地上干活出力去了,要知道修筑水壩也是父親多年的夙愿,聽說只要有了堅固的鋼筋水泥大壩阻擋,再大的洪水也不會再淹到家門口了。而當年若是洪水不來,父親就不用去抗洪救災,母親也就不會輕易撒手離去。這樣的想法會讓少年感到溫暖,或者產(chǎn)生一絲希冀,他就為這種想法堅強地活了下來。

在夢中他掙扎著想動一動身體,可胸口仿佛被一塊圓溜溜的石頭鎮(zhèn)壓著,他喘不過氣,翻不了身,恐懼和膽怯始終裹挾著他。在夢中,他不停地呼喊救命,四野空曠,無人理睬,鎮(zhèn)上所有的大人都遠遠地繞開他,好像他染上了不可醫(yī)治的瘟疫。他們頭也不回地朝著場院上的土熔爐方向邁步走去,那里火光沖天,煙氣彌漫,人聲鼎沸,大人們正揮汗如雨,干勁十足,似乎萬眾矚目的鋼錠即將誕生。而他卻在這里絕望地號啕大哭,哭聲終于招來了一大群惡狼圍觀,這些畜生齜牙咧嘴朝他咆哮,有幾只甚至撲上來咬他的腳脖子,撕扯他的褲腿……狼群之外,一排模樣懶散的民兵荷槍實彈,他們嘴里叼著發(fā)黃的煙卷,個個都在獰笑,張牙舞爪……

沙沙沙,沙沙沙……外面?zhèn)鱽淼捻懧暺鸪跏禽p微的,不經(jīng)意的,像風聲又像雨聲,后來就越來越響了。誰在用力扒門,門板發(fā)出嘎啦嘎啦的響聲。是誰?少年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誰在外面?沒人回答他,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他朦朦朧朧朝那扇可憐的小窗望了一眼,那道世上最狹窄的月光正漫不經(jīng)心傾瀉進來,地上同樣映出狹窄的一道光亮,他的心頓時涼了下來。唉,這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什么人呢……可是,嘎啦聲又一次響起來,而且,比剛才更猛烈更迫切更瘋狂了。繼而,依稀聽到了嗚嗷嗚嗷急切的叫聲,他急忙用膝蓋跪爬過去,將一只耳朵緊緊地側(cè)壓在門板上,竟是他家的大狗在門外叫喚呢,沒錯,是狗!他連著叫了兩聲,內(nèi)心激動得無可名狀,外面立刻就有了十分強烈的回應,咝咝,嗚嗚,像個孩子在隔門而泣。

狗的兩只前爪始終在拼命摳門,嘎啦啦,嘎啦啦……這種門板跟小黑屋一樣年代久遠了,似乎經(jīng)不起狗的這通執(zhí)著的奮力摳抓,靠近底部的那一塊薄板,后來硬是被狗爪摳開了一道細縫。少年又驚又喜,他忙將右手的四根手指伸進去,木板的縫隙粗糲而扎人,他忍著劇烈的刺痛,兩只腳死死蹬住門檻兩邊,同時身體猛地向后靠去,幾乎使上吃奶的力氣去扳動木板,一下,兩下,三下,整扇門都晃動起來。狗欣喜若狂地叫著,只要里面的人再加把勁,相信它就可以從扳開的一個豁口鉆進去,然后伸出熱乎乎的舌頭猛舔主人的臉了。但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少年突然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開始高聲嚷叫,快快快,狗日的好大膽子,這回可千萬別讓它溜了!緊接著,砰砰兩下,槍聲頓時在夜晚的空氣中回蕩起來,聽起來有些震耳欲聾。與此同時,門外的狗吱嗚吱嗚尖叫了兩聲,那聲音凄厲而悲愴。一定是他的狗中彈了,少年的心幾乎快跳撞出胸膛了。

那天后半夜,場院里大火驟起,都說是煉鋼的人不小心把院里的劈柴垛點著了,那火借了風勢鋪天蓋地而來,一下子就把少年所在的小屋也吞噬了?;艁y之中,被屋頂上掉下來的東西砸到了,那是一截被燒斷了的椽子,少年的額頭和面頰上霎時開始吱吱作響……后來,真是萬幸,不知道他是怎么從肆虐的火蛇中間爬回家的,盡管僥幸逃離了漫天火海,但他隱隱覺得那些民兵不會輕易放過他,遲早還會來家里抓人。

所以,少年盡可能讓自己躲在葡萄架旁的那個地窖里,白天他是不會輕易走出來的,這個世界不可能比地窖里更美好了。他偷偷從屋子里抱來一床被褥和枕頭,就跟鋪床一樣把地窖里收拾得平整而舒適,人躺上去跟在床上沒什么兩樣,只是時間長了,人會有一些寂寞,內(nèi)心空蕩蕩的,這個世界的確太黑暗了。地窖原先就生活著一群潮蟲和螞蟻之類,甚至還有一窩耗子。少年的突然入住使得那些小蟲子膽戰(zhàn)心驚,耗子們吱吱叫著,很快它們就通過一只小黑洞逃到別處去了。最初的幾天,他也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一點兒也不怕它們,那些小蟲子大可以不去理睬,頂多爬到他身上臉上的時候,他會順手將它們碾死或丟開去。

好在,不久他心愛的大黃狗也悄悄回到身邊了,狗的到來填補了他內(nèi)心無法排遣的寂寞。這條忠實的大狗為了扒開禁閉室的門去救他挨了一槍,差一點兒就沒命了。當他一遍又一遍撫摩著狗肩胛骨處裸露著的傷疤時,內(nèi)心深處總是泛起一陣陣的愧疚和憐愛。自從那晚他從火場死里逃生,面皮被嚴重灼傷了,大片的血泡潰爛后,開始痛苦地結(jié)痂,大火無情地摧毀了一個少年最細嫩光滑的容顏,留給他的只能是永遠都無法平復的丑陋瘢痕。狗身上的彈痕和他臉上的疤痕,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注定要讓他倆這樣相依為命。

蒼天保佑,做夢也沒想到,地窖里竟還存放著兩小袋黃豆和半麻袋玉米,這讓他欣喜若狂,不用猜這一定是父親以前偷偷積攢下來的,就塞在一口大缸里,為了防止老鼠糟蹋,父親還在缸口壓了一塊鐵皮板,板上鎮(zhèn)著大石頭。少年多少了解自己的父親,那是一個憂患意識很強的男人,他嘴里經(jīng)常掛著一句口頭禪,說什么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好一世窮。所以,父親好像老早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他之所以能夠安安靜靜地躺在地窖里,還可以舒舒服服睡大覺,多虧了父親的算計。正應了那句老話,倉中有糧,心中不慌。這些糧食只要節(jié)省著吃,他一個人至少可以在里面美美地待上一年半載。

白天,他只顧埋頭睡覺,或盡情發(fā)呆;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分,估摸著全鎮(zhèn)人都躺在被窩里了,他才神不知鬼不覺鉆出來,黑燈瞎火摸索著走進伙房,在鍋里添上點兒水,放兩捧豆子或玉米粒進去,在灶坑里生一把柴火,開始偷偷摸摸煮東西吃。他告誡自己,不能弄出太多的聲音,更不敢讓煙火味傳得太遠,一旦水燒開了,他立刻熄滅灶火,就讓豆子或玉米悶在鍋里。不然的話那些煙火會引起別人注意的。不過,這種擔心很快就不再是什么問題了,有關(guān)少年家鬧鬼的消息不脛而走。怪事總是越傳播越有鼻子有眼,傳得最玄乎的,說那晚場院的大火原本就是鬼點著的,鬼會吹燈,自然也就會點火了。持這種說法的人又四處宣講,說少年天生就是個火命,他生在農(nóng)歷七月初七,他的名字還是一個算命先生給取下的,據(jù)說當初就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可命中注定他還是逃不過這場劫難。不過,現(xiàn)在少年自己已經(jīng)化身為一個火神,他想讓哪里著火,不費吹灰之力,只要用手指頭輕輕一點,哪里就燒起來了。

鎮(zhèn)上的老年人又都是很迷信的,生怕孩子們不曉事冒犯了神靈,給家里惹來什么災禍。于是,到了晚間,他們就偷偷摸摸地帶一點吃食,像饅頭啦、瓜果啦、煮豆啦、炒花生啦,甚至還有藏了多年舍不得喝一口的半瓶底燒酒,敬請火神大人受用。同時,也捎去了老年人的虔誠和歉意,算是悄悄地去祭拜已故亡靈。事實上,這種民間自發(fā)的類似悼念的活動,卻也暗含著另外一層意思,就是當所有人對鎮(zhèn)上砍樹的事情熟視無睹的時候,似乎只有少年一個人肯挺身而出,當然還有他家的那條大黃狗。這些老輩人提起這條狗來,總有說不完的話,都暗暗夸贊這狗仁義,通著靈性呢。

至于那些老輩人時不時供在院門口的一點兒祭品,都讓少年一樣不落照單全收了,什么果子、茶葉、餅饃、花生,甚至還有燒酒,全都是好東西啊,他小心翼翼拿回地窖里慢慢享用。他也在漆黑的夜晚聽見那些老輩人嘴里念念有詞,都稱他是火神,祈求他保佑全鎮(zhèn)平安風順。他不由得暗自發(fā)笑,世上哪有什么火神?這些人太可笑了。不過,這種被眾人敬而遠之的感覺讓他覺得非常過癮,至少大伙都以為他死了,而且變成什么無所不能的火神,這個院落也變成一座神宅了,他大可以安安生生躲在里面,過這種與世隔絕的清靜日子。

狗畢竟是狗,狗的警覺性比人高得多,想讓狗成天閉嘴不出聲,似乎并不容易。每當這個家伙聳起耳朵沖外面汪汪時,少年都會被它搞得高度緊張,他一面呵斥狗,一面撲過去,用雙手緊緊地捂住狗嘴,像竭力捂住一只高音喇叭似的,生怕它汪汪起來沒完沒了。通常這時候,狗會變得很煩躁,眉頭深鎖,眼神有些哀怨,喉嚨里嗚嗚嘶鳴著,好像被囚禁的犯人,因為失去了言論自由而心煩意亂。

人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注意力就會發(fā)生許許多多奇妙的變化。比方說,過去耳朵里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細小的聲音,現(xiàn)在聽得清清楚楚,就連那些螞蟻磨爪子的沙沙聲也聽得好顯亮;再比方,那些從地窖四周散發(fā)出的氣息,有泥土的,沙粒的,石頭的,樹根的,還有死蟲子的軀殼,耗子脫落的幾團灰色茸毛,各種各樣蟲豸留下的糞便,現(xiàn)在都能用鼻子嗅得一清二楚。隨著聽覺越來越好,嗅覺越來越靈敏,這些在黑暗中可幫了少年不少忙呢。

外面的氣溫一天比一天低,蟄伏在地窖里的蟲子都開始冬眠了,可由于少年和大黃狗成天待在里面,這些家伙就本能地躁動起來。一只威風八面高擎著觸鉗的黑蝎子,從某個罅隙里陰險地爬出來,他立刻能準確無誤地用一根小樹棍擊中它的頭部,以免這家伙神不知鬼不覺爬到自己的身上,或乘機在他的裸露的脖子和手背上狠狠地蜇上一口。一只多腳的褐色蜈蚣,悄無聲息順著墻壁爬來爬去,好像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務,專門鉆進來刺探和收集情報,而他根本無需睜大眼睛,就能用一根手指頭輕而易舉將對方碾死在土墻上。至于那些猥瑣的潮蟲、傻乎乎的搖頭蟲、黑不溜秋的甲殼蟲,還有張牙舞爪的蜘蛛更是不在話下,這些小東西統(tǒng)統(tǒng)讓他弄死給大黃狗做了美味。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這個暗黑的小世界里的土皇帝,一切生殺大權(quán)都由他掌控。

可也有睡不著的時候,這種時刻少年覺得自己像是長了孫行者的火眼金睛,他會孤注一擲地對準地窖的頂部或四壁,有時一盯住能看好久好久,看著看著,奇跡往往就發(fā)生了,那里的一顆光滑的石子或碎瓦片開始隱隱發(fā)亮,那種亮光并不會刺眼,就像黑色的彈珠鑲嵌在泥土中,或者,更接近一只耗子的眼睛,發(fā)出幽暗而水靈的光。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整間地窖的頂部和墻壁都有這種微弱的光芒,好像夜空里的繁星,一閃一閃,幾乎照亮了他這土皇帝的整間宮殿,讓他可以無休止地沉浸在對光明的向往中,對過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生活的回憶中。

這種回想無休無止,又漫無邊際,經(jīng)常攪得他黑白顛倒神情恍惚無法自已。有時,他真想不顧一切沖出這該死的地窖,一路奔跑著沖上鎮(zhèn)街,嘴里高聲喊叫著,我還活著,我沒讓火燒死,你們這些傻蛋,都睜開眼睛瞧瞧吧!這樣一邊在主街和輔街之間來回奔跑,一邊高聲大嗓地呼喊著,讓整個世界都能聽到他的聲音。而且,還要帶上他的大黃狗,他跑在前面,狗跟在后面,讓狗也不停地汪汪吠叫;或者反過來,就讓狗帶著他,一口氣跑下去。

可是,每當他異常沖動地剛從地窖露出頭臉來,這種汪洋恣肆的奢望,頃刻間就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了。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面頰和額頭,那種疙里疙瘩的傷疤,那種又紅又亮的灼痕,有如當頭挨了一大棒,整個人一下子就被打回到殘酷的現(xiàn)實中。他突然死了般委頓著,退卻了,整個身體抽縮成一只像是被無聊的家伙戳刺后緊縮起來的毛毛蟲,可憐兮兮的,縮成一團。

他知道,老天爺再也不會把自由自在的日子還給他了。那場大火幾乎毀掉了一切,也沒收了一切,他雖然年紀輕輕,身心也不夠強大,可愛美之心哪個人不懂呢,就像丑陋的東西誰人不鄙視和嘲笑呢,尤其是一想到要去面對鎮(zhèn)上那群孩子,那群總是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玩伴,他就膽怯得像只不敢見天日的小耗子,只能在洞中望而卻步郁郁寡歡了。他怕大伙嫌棄他現(xiàn)在的模樣。

可有的時候,他也會莫名地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同鎮(zhèn)上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樣的姑娘,她是隨父母轉(zhuǎn)學到他們鎮(zhèn)上的。每一次,只要稍稍往女同學那邊瞧一眼,他的身體頓時就會變得焦渴,像被驟起的天火燒焦的樹干,迅速喪失了水分,停止了呼吸,渾渾噩噩不知所終。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過去他的膽量很大,遇事從不退縮,對那些女生更是不屑一顧,可自從這個姑娘轉(zhuǎn)到他們班上,他整個人都變得莫名其妙了。我八成是得了啥病吧,好像還病得不輕呢!他枕著自己的雙手,一味地躺在地窖里胡思亂想,間或自言自語癡人說夢。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鎮(zhèn)中心學校的初中班里,突然來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學生。姑娘文靜白皙的面貌中透著幾分黠慧,穿著也跟別的女生大相徑庭,渾身上下飄溢著洋氣和不俗??傊?,誰一眼都能瞧出,這姑娘完全不屬于這個偏僻小鎮(zhèn)。老師也很鄭重地向大家介紹,說她是隨大人轉(zhuǎn)學過來的。全班同學稍一靜默,隨即,大伙便心有靈犀地嬉笑起來,那笑聲聽著多少有些粗魯和怪誕。少年倒是沒像其他的人,笑得那么沒心沒肺。但實際上,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哪有一個女生起這么古怪的名字,叫個什么麗啊、燕啊、梅啊不好,偏起個硬邦邦的亞軍,真夠奇怪的。后來好不容易挨到課間,他終于壓抑不住滿腹的好奇,竟悄悄蹭到新同學座位邊上,裝作很不經(jīng)意的樣子,探著頭低聲問了句,你家里是不是還有個冠軍?對方不置一詞,始終端端莊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薄薄的眼皮很隨意地沖他一挑,半是嗔怒,半是譏笑,當然更多的是不屑。倒是黑黑的眼珠子盯緊了他,像是一副深不見底的望遠鏡,非得把他這個人明明白白看穿了似的。這種眼神,即便在整個鎮(zhèn)子上,也不可能再尋到第二個,這境況突如其來,讓他一時進退兩難。好在外面打了上課鈴,是看院子的用棍子敲響了一口舊鐘,聽起來有些原始,并且拖泥帶水,就像學生在學校的土操場跑步,總是弄得塵土飛揚卻又毫無節(jié)奏,多虧那些雜沓的聲音暫時掩蔽了少年的尷尬。他跟急猴子似的忙逃回座位,臉面漲紅。

那個新來女生亞軍,就坐在少年的前一排。她的后脖子雪白雪白的,仿佛白瓷花瓶細長的頸;簡潔的馬尾是用一個有碎花點的白手絹扎起來的,形狀類似盛開的蝴蝶蘭;靠近發(fā)跡的地方,繚繞著幾根散開的青絲,蕩漾著某種微妙的波紋;她身上還穿了那么漂亮的花布連身裙,剛才老師介紹的時候,大伙全都看呆了,尤其是那些灰頭土臉的女生,眼睛忽然直勾勾的,放了亮光,相信那條裙子在鎮(zhèn)上絕對找不出第二件,顏色樣式都透著一股洋氣勁。雖說他也只看到了她的背影,但畢竟是近水樓臺,多看幾眼也是在所難免的。所以,等她再坐下去時,他留意到她還用兩只手從屁股那里輕輕地拂了一拂,這樣一來,裙擺就被她乖乖地壓在屁股底下了,這讓她的脊背越發(fā)顯得筆挺筆挺的,有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味道。由此,他還發(fā)現(xiàn)姑娘的手指也是又白又細又長,幾乎能看清上面的每一根細細的青血管,就像是,誰不小心用鋼筆輕輕繪上去的細線條。

中間寫課堂作業(yè),他變得心緒不寧,稍一毛糙,胳膊肘就把鋼筆帽掃到桌兜底下,他不得不縮著身子探下頭去撿,卻無意間瞧見姑娘的小腿肚子和腳踝:也是那么白生生水靈靈的,好光滑好細膩,跟新剝開的蔥管相仿,能滲出汁水來;接著,他又看見了那雙亮晶晶的肉粉色塑料涼鞋,鞋帶搭扣上有橢圓形的金屬镩兒,也是銀亮銀亮的,刺眼。另外,她腳上竟然還穿了雙白色的襪子,質(zhì)地同樣細膩,應該是尼龍的吧,這地方人穿涼鞋從來不穿襪子的,都露著腳趾頭,蒙上塵土,粗鄙得很??傊翘焖吹降囊磺卸际悄敲葱迈r那么稀奇,都像清早的頭一縷太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想,別說是在這所學校,就是整個鎮(zhèn)上,也沒有一個姑娘穿戴得如此的講究。一時間,他覺得大腦短路,竟忘了去撿回那只筆帽。事實上,他一直都在瞎琢磨,這個女生到底從哪里來的?可以說,她從頭到腳都讓人覺得好奇,又感到自卑。也許,就像電影里演的,凡是穿著打扮很洋氣的女的,都是軍統(tǒng)派來的女特務吧。說不定,連她的名字也是經(jīng)過改造偽裝,以掩人耳目……可是,他又實在是不太清楚,女特務有沒有這么小年紀的?沒有答案的疑問,往往叫人費盡思量,又不得其解。以至于接下來的那堂課,少年就跟聽天書似的,老師猛不丁把他提留起來,讓回答一個什么題目,他如墜五里云霧,結(jié)結(jié)巴巴老半天,結(jié)果不知所云,惹得旁人嘿嘿傻笑。這時,老師才把不滿的目光轉(zhuǎn)移到那個亞軍身上,新同學,你來說一個。于是,新同學大大方方站起來,操著很流利的洋氣話,近乎完美地說出了正確答案。老師贊賞地點點頭,隨即又把鄙夷的目光再次瞥回到少年臉上,說上課別老開小差,要好好向新同學學習。少年頓時覺得面皮一陣燥熱,手心粘濕,簡直快無地自容了。

后來少年總算弄清楚了,那個亞軍的父親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就被上面委派到他們鎮(zhèn)上挑大梁負責一項大工程了。此前,亞軍的父親一直在某陸軍工兵部隊服役,諸如架設橋梁構(gòu)筑工事,都是他們部隊的強項。亞軍的父親為了趕時間,并沒有陪亞軍他們娘倆一起來鎮(zhèn)上安家,而是直接奔赴距離鎮(zhèn)子幾十公里外的工地現(xiàn)場,那里正在搞一場大會戰(zhàn),要修筑一道堅固的攔河大壩,為即將到來的國慶十周年獻禮。或許就因為這個原因,少年打心底里敬佩姑娘的父親,當然也就對姑娘更加刮目相看了。那天民兵在街頭砍老榆樹的時候,姑娘好像也夾在人群中,少年就是因為無意中瞥見了對方那種憤恨的眼神,才毅然決然地放狗去嚇唬那些家伙的。

思緒總是那么恣肆漫漶,一如河水正在嘩嘩漲潮,起起伏伏又斷斷續(xù)續(xù)。入侵者的打擾忽然又來了。地窖里那窩狡猾的耗子,起初它們都讓少年的動靜給嚇跑了,現(xiàn)在領(lǐng)頭的耗子又幾次三番偷偷地鉆進來,賊頭賊腦窺視著他,好像膽小怕事的鄰居,經(jīng)過深思熟慮,終于親自上門來拜訪他了。抓住耗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它們速度快極了,而且,個個都是鉆洞的老手,稍有風吹草動,這些家伙就會溜之大吉。少年只是在黑暗中注視著耗子的一舉一動,或者,猛不丁發(fā)一聲喊,拍兩下巴掌,對方便飛躥著逃走了。

但過不了多久,耗子又神秘兮兮地出現(xiàn)在腳下。這次,似乎距離他更近了,好像非要研究清楚他這個人似的,尤其是他的面孔,這讓他有些惱火,連耗子也來欺負他了。經(jīng)過幾番靠近和試探,耗子也許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對手一點兒也不可怕,因為他畢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這種時候,他真想立刻消滅掉這些討厭鬼,畢竟它們是要跟他搶奪地盤的,最重要的當然還是糧食。他不得不重新考慮儲藏在缸里的那些珍貴的黃豆和玉米,那可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大一筆財富,他認認真真檢查了那口大缸的外表,果不其然,就在缸底最下端,找到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小孔,那恰好能鉆進一只耗子,由于這口缸有半米多深是埋在地里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大吃一驚,原來這窩耗子就是守著這份家業(yè)坐享其成的。幸好,他多長了個心眼,不然的話,父親藏在這里的糧食,遲早都要給耗子們做善事了。于是,他趕緊從院里找來跟小孔大小相似的石頭,硬生生地塞進去,徹底堵住了那個盜竊慣犯的入口,這樣一來,他又可以高枕無憂了。

隨著入侵者的反復騷擾,倒也恰好提醒了他,耗子是為糧食而來的,可這個由父親親手挖好的地窖,難保不會被鎮(zhèn)上的什么人發(fā)現(xiàn),一旦他們貿(mào)然闖入,自己弄不好就得束手就擒了。他覺得自己必須學得比耗子還要精明,得時刻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也就是說,在必要的時候,他能迅速從地窖中逃脫,而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或逮住。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少年正是在與黑暗的對峙中弄懂了這個道理。

地窖四周的土質(zhì)并不很堅硬,基本上都是由黃土沙子和碎石混凝成的,只要能找到一把鍬或鋤頭之類的工具,他就可以馬上動工了,他打算從地窖的最里面開挖,挖一條很長很長的通道,最好能一直通到街上去。他甚至想到語文老師曾在課堂上教過的一個成語:狡兔三窟。沒錯,兔子尚且如此,難道自己還不及這些小畜生?

可是,當他小心翼翼爬出地窖,在自家的屋里院里拼命尋找的時候,才意識到家里僅有的一把生了銹的鐵鍬和一只破破爛爛的鐵皮簸箕,早都讓公家收走了,現(xiàn)在這些寶貝十有八九被土熔爐燒化了,煉成了革命的鐵錠。想到這里,他幾乎惡狠狠地扇了自己兩巴掌,當初怎么那么傻呢,人家工作干部一上門來,他就自覺自愿地把家里僅有的東西拱手送出了,好像生怕晚一步,會讓他們扣上不積極不革命的帽子。

哼,積極頂個屁用,革命也不能當飯吃!

此刻,他恨自己當初蠢得可笑,積極得過頭了。他上天入地就是找不到可用的工具,真把他急得抓耳撓腮飲食俱廢。一整天的時間就這么白白浪費掉了,直到晚上,當他摸黑走進伙房準備食物的時候,竟一下碰倒了擱在爐臺上的一只用來盛水的瓦罐,他簡直欣喜若狂,幾乎像遇見了救星,忙撲上去雙手抱住瓦罐,猛地高舉過頭頂,照準地面用力砸下去。

瓦罐落地頓時四分五裂,效果比預想得還要好。他就像歷史教科書上說的最原始的猿人,終于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和聰明才智,親自動手制造了了不起的工具,那些有著鋒利刃尖的瓦片,恐怕要比舊石器時代的任何工具都要強上百倍。

現(xiàn)在,少年終于可以歡天喜地地鉆進這暗無天日的地窖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實施他個人偉大的“狡兔”工程了。這個晚上,他甚至沒有工夫喝一口水,更沒有吃一粒煮豆或玉米,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求生的欲望趨使他平生第一次揮汗如雨。少年一門心思想挖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暗道,到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帶著自己心愛的大黃狗,乘著夜色去野外盡情呼吸新鮮空氣了。當然還可以悄悄地去找她,盡管他還沒有想過,到時候該跟對方說點什么,或者,啥也不用說,只是那么遠遠地望著她呢。

猜你喜歡
耗子
狗咬耗子別議
一只聰明的耗子
耗子事件
小耗子等
歡迎狗咬耗子
做一只循規(guī)蹈矩的耗子
安丘市| 太和县| 将乐县| 元朗区| 德格县| 芦溪县| 阿坝县| 旬阳县| 鄯善县| 阜新| 武川县| 五河县| 周宁县| 新巴尔虎右旗| 弋阳县| 南安市| 五常市| 榆社县| 乐东| 合山市| 岱山县| 工布江达县| 荣昌县| 佳木斯市| 千阳县| 霍林郭勒市| 凤山市| 霍山县| 余庆县| 石楼县| 宁海县| 得荣县| 噶尔县| 朝阳市| 新干县| 壤塘县| 南乐县| 乳山市| 鄂伦春自治旗| 东宁县| 体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