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說起八道灣,很自然要想到周作人,以及他的苦茶庵。八道灣仿佛是因為苦茶庵出名的。梁實秋曾寫過聞一多、潘光旦、宋春舫等人的書房,當(dāng)然,也無法回避苦茶庵而不談:“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是北平式的平房,書房占據(jù)了里院上房三間,兩明一暗。里面一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之處,偶然也延客品茗。幾凈窗明,一塵不染,書桌上的文房四寶井然有致。外面兩間像是書庫,約有十個八個書架立在中間,圖書中西兼?zhèn)?,日文書?shù)量很大?!蔽墓P簡約,像建筑師般把苦茶庵的橫截面臨摹在紙上——這仿佛也是周作人半明半昧的一生縮影。所以寫到這里,梁實秋也不禁扼腕可惜:“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會掉進(jìn)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沒用任何感嘆詞,但我分明聽到了一聲歷史的嘆息??嗖桠趾蟀雮€世紀(jì)的穿堂風(fēng)都是由類似的嘆息造成的。
沈尹默書寫的橫額,早就毀于煙火,據(jù)傳說內(nèi)容為“且到寒齋吃苦茶”——是周作人原詩中的一句。他為什么要以這樣的辭令與語氣邀請訪客呢?我查閱了有關(guān)資料,抄錄全詩如下:“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依然語焉不詳。隨你怎么猜測吧——就像茶葉的滋味高深莫測?;蛟S只有滾沸的開水才能不斷沖淡、稀釋它——千言萬語,盡在杯中。
我又想,周作人為什么把好端端的苦雨齋易名為苦茶庵呢?或許表明天意與人事的變遷:早年一封封《雨天的書》,無法逆轉(zhuǎn)地誤入旱季,需要人工兌水,沏成薄暮的晚茶,來刺激板結(jié)的舌苔?更關(guān)鍵的還是心情。心如枯井,抑或死水,借載沉載浮的一枚巧葉苦渡余生。入世與出世,是兩種態(tài)度;文質(zhì)彬彬的齋主與蕭瑟憔悴的庵主,也自然是兩種身份。山陰道上的一代名流找個趔趄,就這樣拖著長長的背影遁入空門。
八道灣實際上也和魯迅有關(guān),1919年年底魯迅攜全家從北京菜市口的紹興會館搬來,周氏兄弟及家屬亦同時遷抵。所以解放后,八道灣胡同11號院,一度被稱為魯迅故居。而苦茶庵的名稱,則幾近于失傳了,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國人都在回避周作人這個名字。甚至努力將他的文本從記憶中淡化掉——歷史以這種措施處理尷尬。其實1923年7月周氏兄弟失和,當(dāng)時文壇上一場著名的家庭內(nèi)戰(zhàn)就是在八道灣鬧起的,幾天后魯迅收拾行李和母親遷出,搬到西四磚塔胡同61號;也就是說魯迅只在此生活了幾年,周作人居住了近半個世紀(jì),并以此為一生的歸宿。
張中行老人說:“我由上學(xué)時期讀新文學(xué)作品起,其后若干年,常聽人說,我自己也承認(rèn),散文,最上乘的是周氏弟兄,一剛勁,一沖淡,平分了天下?!彼娑治觯骸疤岬接^照人生的高度說,兄是偏于信的一端,弟是偏于疑的一端。各有所向,哪一種近真?也不好說。但從受用方面看,疑總難免小有得而大失?!比绱瞬门幸芽胺Q勇敢了。更勇敢的是,張中行在周作人從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出來后,還多次以學(xué)生的身份前去拜訪:“人不是當(dāng)年的了,坐落在北京西北部公用庫八道灣的苦雨齋也一變而凄清冷落。住房只剩內(nèi)院北房的西北部;東半部,愛羅先珂住過的,中門外南房,魯迅先生住過的,都住了其他市民。所住北房三間,靠西間是臥室,日本式布置,靠東一間書房兼待客??腿藖?,奉茶是自己或羽太夫人?!笨嗖桠纸o張中行的印象是蕭條困頓的,他甚至引用了“門可羅雀”的成語——其風(fēng)格大大迥異于梁實秋眼中的。畢竟是兩個時代了。就像有兩個苦茶庵一樣。那么,哪一種真實呢?這同樣不好說。
我曾好幾次路過八道灣,很想下車去那一大片低矮密集的胡同地帶找一找11號院。誰若問我:究竟是想找魯迅故居呢,還是周作人的苦茶庵?肯定無法回答了。私心里恐怕更傾向于查看苦茶庵模糊神秘的面貌——以及究竟頹敗到什么程度。因為自家書架上畢竟重金購置了一整套新版《魯迅全集》,金碧輝煌,以供奉敬仰與懷念。而庭院一角的苦茶庵呢,則肯定夕陽衰草,無人問津——我為什么不去踏訪那些閑適恬美的文字的產(chǎn)地,以打破持續(xù)多年一紙之隔?要知道,周作人的一系列著述,幾乎都是在八道灣寫下的。后來一想,即使置身于落葉遍地的深深庭院,難道真能看出點什么嗎,空惆悵一番物是人非又有什么意義?最好模仿那種魏晉風(fēng)度吧:“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何必見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