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軾才華橫溢,一生仕途坎坷,被貶飄零20多載,不僅沒有沉淪厭世,反而始終以一種曠達超脫的態(tài)度面對身世的沉浮,其巨大的精神力量成為后世諸朝文人士大夫失意時的心靈寄托。他面對人生劇變時所表現(xiàn)出的寵辱不驚、冷靜坦然,與佛禪思想對他的影響有很大的關系。從具體的詩詞出發(fā),淺析蘇軾三次被貶謫時的隨緣自適、任運自在的精神境界。
關鍵詞:蘇軾 隨緣自適 超脫
蘇軾作為一位文學、哲學大家,其治學非常靈活,對佛理的闡述、表達沒有王維那么明顯直接,但“禪學思想中的‘任運自在‘隨緣自適,是文人士大夫度過人生困厄、消解心理焦慮的‘良方。尤其是身處貶謫的境遇之中,禪的‘隨緣自適‘任運自在的思想,幫助士大夫們度過那些飽經(jīng)坎坷的歲月,也使他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沖融怡然的審美情趣?!盵1]蘇軾的一生都與佛教有著不解之緣,少年時期曾和蘇轍在寺院讀書。在杭州期間,蘇軾廣游寺院,結(jié)交了大批僧人,即使是在貶謫之后,仍然沒有阻斷他和僧人的交往?!盀跖_詩案”發(fā)生后,蘇軾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被貶謫生涯,從他貶謫時期創(chuàng)作的曠達超脫的詩詞中可以看出,蘇軾無論身處何境都能保持內(nèi)心的安定、精神的滿足,這與他所接受的佛禪思想的浸染有很大的關系。他被貶時所顯示出的曠達,不是暫時的自我寬慰或逃避,而是一種真正的精神上的超脫,內(nèi)心的安寧。蘇軾的詩作能流傳唱誦千年,絕不僅僅是因為其絕妙的詩作技巧和辭藻的運用,更是因為其思想的深邃哲理帶給人心靈的震撼和精神的依托。
一、貶謫黃州的隨緣自適
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經(jīng)歷“烏臺詩案”的蘇軾可謂死里逃生,被貶黃州。雖然豪放不羈的秉性不改,但也開始慢慢對人生、對生命有更多地思索。在人生大轉(zhuǎn)折之后對生命的感悟更多的回歸到佛理上。經(jīng)歷著人生劇變,內(nèi)心不可能沒有苦痛和恐懼,蘇軾看到了苦的同時又能把苦看空。曾經(jīng)的科場嬌子流放黃州,被迫在黃州東門外的坡地耕種謀生,不僅絲毫沒有士大夫的傲氣,反而不惱不怒,還從中取樂,給自己取了“東坡居士”的號,和當?shù)剞r(nóng)夫交往甚好。
蘇軾此時期的曠達,在他元豐五年創(chuàng)作的《定風波》一詞中有所體現(xiàn)?!叭缕呷眨澈乐杏鲇?。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毙⌒蚪淮藙?chuàng)作緣由,蘇軾和朋友在沙湖道中出游,突然天氣驟變下起雨來,雨具由先走的隨從拿了回去,眾人淋雨都覺得很狼狽,只有蘇軾坦然處之。雨落在山間的樹葉上發(fā)出聲響并沒有帶給他催促和不安之感,相反卻在雨中一邊吟嘯一邊從容慢步。只有內(nèi)心安定才能由內(nèi)而外地從容面對外界的驚擾。穿著草鞋拿著竹杖都感覺比乘著馬輕快?!罢l怕?”已經(jīng)看穿了眼前的風雨不是常住的,終會幻滅,無需驚怕。那官場失意、被貶黃州也和那些風雨一樣是過眼云煙,又何必執(zhí)著痛苦呢?寒風吹走了醉意,雨過天晴,回頭看看,既不覺得被貶黃州是痛苦恥辱的,也不覺得當初科場得意是多么值得留戀的,不再執(zhí)著于虛幻的功名。“也無風雨也無晴”,當挫折、不順心來臨不必困于其中,終有一天會天晴的,同時也不要沉溺于得意之時,世事無常,無常是常。接受無常,內(nèi)心就是安寧的。
另外,謫居黃州期間,蘇軾創(chuàng)作了大量關于“夢”的作品,“一年如一夢,百歲真過客。”(《岐亭五首并敘》)“夢中舊事時一笑,坐覺俯仰成古今?!保ā逗筒叹胺焙V菔摇罚靶魏檳羲椋挛瘔m土?!保ā缎齑笳e軒》)“夢中了了醉中興醒”(《江城子》)“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保ā赌相l(xiāng)子》)“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用如夢似幻的人生觀來排解其內(nèi)心的痛苦,超越生活上的艱難,超越精神上的孤獨、寂寞。
二、貶謫惠州的任運自在
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再度因為黨爭被貶惠州(位于今天的廣東?。诨葜葜喚?年,被貶謫到這里的逐客往往哀怨悲嘆,蘇軾卻不然。
《四月初一食荔枝一首》:“惠州太守東堂,祠故相陳文惠公,堂下有公手植荔枝一株,郡人謂將軍數(shù)。今歲大熟,賞啖之馀,下逮吏卒。其高不可致者,縱猿取之。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此時的蘇軾已無分別心,正如他在《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所言:“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不管是京城還是惠州在他心里都是一樣的,既然來了嶺南,那就不妨把自己做一回當?shù)厝恕2粓?zhí)著于官位、不執(zhí)著于當差于何地,心既不求此,求不得之苦也就不能困擾蘇軾了,那被貶何處,任何官職都可以欣然接受,眼里才能看到京師所沒有的四季如春,才能欣賞享受到新鮮豐盛的果實。一切事物都是各種因緣和合而成的,各種因素都是變幻無常的,作為個體是無法控制的,甚至連自己主宰自己都做不到,無明的人常常因此而生出許多精神上的苦,蘇軾破除了這些“我執(zhí)”,也就寂滅了由此帶來的煩惱。所以才能處處為家,時時都能尋找到樂趣,自在自得。蘇軾的高明還在于,他洞悉了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后,并不消極被動,而是能在任何境遇中尋找到無窮的樂趣,總能把自己融合進所處的環(huán)境中。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是“慮有所定,神有所歸,心有所寄,靈有所托”[2]。無論身處何地何境,內(nèi)心都是安定無累的。
三、貶謫儋州的超脫生死
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三度被貶,流放儋州,也即今天海南島。宋朝時的海南島并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的度假勝地,在這天涯海角蘇軾已經(jīng)進入人生的暮年,已經(jīng)不像被貶黃州時的心態(tài),也不再希冀能東山再起,“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也放下了,他站在了人生的高度,以更為廣闊的視角看待自己的生命,超越了榮辱得失,超越了生死。
謫居儋州期間,蘇軾作《別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既然各種因緣讓蘇軾來到儋州,那他索性就把海南當故鄉(xiāng),四川眉山就當作寄居地,背井離鄉(xiāng)的鄉(xiāng)愁和被貶謫到天涯海角的恥辱成不了蘇軾的苦惱,當人生的需求和環(huán)境的變化產(chǎn)生不協(xié)調(diào)時,他能很快調(diào)節(jié)適應,破除由此帶來的苦惱。“忽然跨海去”,就當是出門遠游?!捌缴缐簟?,人生如夢,正如《金剛經(jīng)》所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笔篱g萬事萬物都是流轉(zhuǎn)變遷不息的,沒有永恒不變的,像夢幻泡影一樣虛無,像露水閃電一樣轉(zhuǎn)瞬即逝,蘇軾已經(jīng)能把自己從“迷”“妄”中跳脫出來,不拘泥于卑微的瑣事中沒有好壞優(yōu)略的分別心?!盀跖_詩案”后的四處貶謫流離,不管是離開家鄉(xiāng)眉山還是離開京師,或是離開剛剛熟悉的貶謫之地,蘇軾都能很快化解愛別離苦的困擾。這一點是許多遷客逐臣所做不到的,后世的士大夫在政治上遇挫往往需要向蘇軾尋找開解的精神寄托。
另作《六月二十日夜渡?!?/p>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溶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星宿變換不休,再大的風雨也會有云開霧散見天明的一天,明月自會有明星點綴,蒼天也終究會還原他的本來面目,人生也是如此,沒有定數(shù),沒有常住不變,風雨和晴天,逆境和順境都不是永恒的,以平常心對待它們,不困擾在不如意上,也不執(zhí)著于得意之時。蘇軾的政治主張在朝廷得不到任用,所以他希望能和“魯叟”孔子一樣帶著他的“道”漂洋過海,到一個可以實行其“道”的地方去,蘇軾在這首詩中表達的是:到了儋州也沒有什么值得自己滿意的政績,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的,已經(jīng)進入人生暮年的蘇軾,不僅沒有在海南島蹉跎荒廢人生的最后時光,還在儋州辦學堂,傳道授業(yè),兢兢業(yè)業(yè)。在中國古代,只被貶這一件事就足夠讓一位士大夫沉淪下去了,更不會有心思處理政事。蘇軾被貶謫到南方荒蠻之地,九死一生也不感到遺憾后悔,相反20多年的漂泊生涯見識了諸多奇景異俗,并能從中獲得樂趣。“無明”是人生一切痛苦的來源,蘇軾能夠洞察人生的實相,有能力化解他所遇到的不順遂。“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辈粓?zhí)著于有無才能做到超越生死。
蘇軾的這三次被貶,身邊的人替他擔心憂慮,而蘇軾自己卻次次都能迅速消解被貶的不快,政治上的失意,“生命的無常,是生命痛苦的根本原因和基本標志”[3]蘇軾洞悉并接受了無常,感受到苦又看空了苦。不管物質(zhì)生活是怎樣的惡劣,不管身世經(jīng)歷著怎樣的浮沉,總能讓自己的精神世界充實愉悅。蘇軾以六祖慧能“曹溪一勺”的甘甜慰藉著精神上的苦,常常能讓自己的處境轉(zhuǎn)悲為喜。
注釋:
[1]張晶:《禪與唐宋詩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2]方立天:《佛教哲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5頁。
[3]方立天:《佛教哲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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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芊 北京語言大學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