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從傳統(tǒng)文學中尋找新的敘事點
◆次仁羅布
我幼小的時候,我的保姆給我講米拉日巴的故事,這故事不僅打發(fā)掉了當時漫長的時間,還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苦難??赡菚r只覺得米拉日巴苦,全然不知人世間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各種苦難的歷練。直到上了大學,學習藏語言文學,才醒悟到已經(jīng)衰老的保姆并不識字,才發(fā)現(xiàn)她講的那些關于米拉日巴的故事里,增添了很多細節(jié)和她的愛憎。再后來,發(fā)現(xiàn)很多寺院里都供奉著米拉日巴的神像,才清楚了米拉日巴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這地位并不是由于他的復仇,而是由于他的寬恕和執(zhí)著的救贖,這種精神折服了雪域眾生的心,大家都把他當做一個精神的偶像。
之后,學習和接觸了很多前輩寫的藏語文學作品,我從他們的作品里讀出了人世的無常和苦難?!肚囝i鳥的故事》里,王子卻吉尕娃到郊外散心,見到一只死去的杜鵑鳥,他通過奪舍法把自己的魂遷入杜鵑鳥的尸體里。杜鵑鳥復活后飛翔在森林里,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美景。侍臣拉嘎阿拉卻心生毒計,趁杜鵑鳥飛遠,將自己的魂移入王子的軀體里,再處理掉自己的肉身跑回了王宮。王子飛回原處,卻找不見自己的身體,只能呆在這片森林里。王妃賽桑瑪覺察眼前的這個王子既粗魯又乖戾,覺得事情蹊蹺,就偷偷潛出王宮,到森林里尋找卻吉尕娃王子??伤龑さ降耐踝右呀?jīng)變成了一只青頸的杜鵑鳥,兩人再也無法一起生活,絕望中她遁入了空門。王子終以青頸鳥的身子,為森林中的眾獸傳法。又如《蓮池歌舞》里的黃金蜂和碧玉蜂,它們幸福地生活在一座花園里,但一位仙人告訴他們生死無常,要盡早修行??蓛芍幻鄯錈o法拒絕花園里的美景,逍遙自在地戲耍。有一次,碧玉蜂飛落到蓮花心上吸食花蜜。這時,天氣突變,狂風四起,陰云密布。蓮花閉攏將碧玉蜂囚在花心里,花兒縮到水里將其淹死了。黃金蜂追悔莫及,請來大鵬和青蛙救助,但為時已晚。黃金蜂帶著悲傷的心情,去尋找得道的法。其他還有《米拉日巴傳》、《朗薩雯波》、《赤梅袞丹》、《六青年的故事》等,這些文學作品無不宣揚這種思想,使其成為元明時期到近代藏族文學的一個精神內(nèi)核。
不僅文學作品是這樣,藏族的音樂里也飄蕩著一種淡淡的憂傷,從旋律到歌詞,彌漫著傷感的情愫,聽過之后那凄婉的東西總在你的心頭縈繞,讓人無法釋懷。走在牧區(qū)遼闊的草原上,能聽到清麗而纏綿、悠遠的山歌,她能讓你仰頭凝望蔚藍的天空和潔白的云朵,站在那里你會感到天地的遼闊和人的渺小;在農(nóng)區(qū)伴著六弦琴吟唱的是低緩卻又反復的民歌,這些歌聲里傳遞的是勞作的艱辛和些許的期望得到滿足后的喜悅,不禁讓人喟嘆這種生存的狀態(tài);坐在城市的某個藏餐廳里,典雅又帶點舒緩的朗瑪歌傳過來,歌聲會讓人的心松弛下來,不再為勞碌和繁忙憂心忡忡。想來這跟生存的環(huán)境有關,跟文化背景有關,正是這種因素鑄就了藏族人悲天憫人的性格。
從文學到音樂充斥著這種感傷,世俗生活中也充盈著這種氣氛?!鞍?人終歸都會死去,這輩子只要平平安安就行了?!薄敖疱X、權利只會平添煩惱,死時什么都帶不走?!薄叭松y得,趁早做一些積德的事情吧?!焙芏嗖刈逯欣夏耆讼矚g說這些話,他們從來不避諱談論死亡,用死亡來時刻提醒和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爭取做一名善良的人,一名謙恭的人,一名有敬畏心的人。這樣一種警醒而有節(jié)制的人生態(tài)度,使得藏族人居住的環(huán)境周遭很少受到破壞,山清水秀,樹木蔥蘢,人與動物和諧共處。記得曾經(jīng)有位四川作家來拉薩,在一同進行交流時她說:“來到拉薩讓她感觸最深的就是街上的那些流浪狗,它們看人的眼睛是平視的。這說明狗很少被人傷害,內(nèi)心也就沒有恐懼了?!碑敃r我們座談的人全都笑了,因為我們文聯(lián)單位的院子里,也有七八只流浪狗在游蕩,經(jīng)常有同事拿著火腿腸來喂它們,這些狗也跟著我們跑到茶館去蹲守。
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里成長,我自然深受這種文化的熏陶,繼承了這個衣缽,自覺或不自覺地在作品里傳達這種精神價值。令我驚訝的是,當我閱讀森鷗外、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等日本作家的作品時,一種親切感會油然而生。他們作品里漫溢的那種恍惚與愁緒,那種憂郁與哀怨,同藏族文學里固有的憂傷氣質(zhì)很契合,這使我堅定了這種創(chuàng)作的方向。無論是之前寫的講述舊西藏沒落莊園的《界》,還是反映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放生羊》,以及以經(jīng)濟大潮席卷農(nóng)村為背景的《阿米日嘎》,都在努力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中的寬容、勇氣與擔當。
經(jīng)過多年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我也有了嘗試長篇小說寫作的想法,至于寫什么當時也沒有個明確的目標。直到讀了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心里漸漸明晰了自己要寫什么。
縱觀中國當代藏族文學,還沒有一個人寫過以西藏上層反動集團發(fā)動武裝叛亂到改革開放近五十年作為時代背景的呈現(xiàn)普通藏族人命運變遷的長篇小說。為了彌補這種缺憾,我開始構(gòu)思《祭語風中》這部小說。經(jīng)過近三年的查找和閱讀資料、走訪老人、觀看相關照片等,對那段生活有了較感性的認識,心里對完成這部作品也有了底氣。
《祭語風中》描繪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廣大藏族人民,從封建農(nóng)奴制社會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西藏從封閉走向開放的那段崢嶸歲月,通過個體命運的起伏,努力形象生動地記錄歷史的每一個瞬間,如平息叛亂、民主改革、中印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重要歷史節(jié)點,讓讀者全面了解西藏高原上發(fā)生的一切,同時,意在作品里傳達忍耐、擔當、忠心、寬容等這些人類固有的高貴品質(zhì)。為了在小說里較好地表現(xiàn)這些品質(zhì),我在小說里引用了米拉日巴大師的故事,通過觀照他一生的遭際、心路歷程的變化,來映照晉美旺扎每次的精神升華過程,讓主線和輔線在故事發(fā)展中遙相呼應,增加文本的時間和空間的跨度。另外一方面,通過晉美旺扎、努白蘇、羅扎諾桑等人在時代風云變化中命運的起伏,傳遞堅守內(nèi)心和秉持一顆善良心的重要性。唯有如此,人才能活得淡定,活得從容大度。人的幸福并不能以擁有多少物質(zhì)來衡量,而是以他精神世界的飽滿來確定的。在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進程中,我適時地加了一些晉美旺扎與希惟貢嘎尼瑪在天葬臺上的對話,通過他們談論的西藏歷史事件,讓讀者了解西藏歷史的縱深度。
在中國當代藏族文學史上,反映西藏和平解放和民主改革的優(yōu)秀作品有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秦文玉的《女活佛》、降邊嘉措的《格桑梅朵》等作品,他們的作品里充滿了革命理想主義的色彩。但《祭語風中》從內(nèi)容上關注的是另一類人,是在西藏身份很獨特的普通僧人。隨著地方上層發(fā)動的武裝叛亂,他們的命運也被裹挾進去,整個人生軌跡改變了。他們從寺院逃亡、勞改、還俗、結(jié)婚生子,走完了整整一生。至于為什么要選擇一名老僧人來講述這段歷史,是因為有一次我去了一趟帕崩崗天葬臺,坐在坡地廊下的老僧給了我極大的震撼,他的形象一直縈繞在我的頭腦里揮之不去。那時我就認定這個老僧就是小說里的主人公,一定要他來講述這個故事,地點必須在天葬臺上。從藏族人的情感來講,天葬臺是很神圣的,是一個人終其一生的最后歸宿地,但從另外一方面講,天葬臺也意味著是生命重新去投胎的地方。在這樣一個神圣的地方,把五十多年來的歷史,當做祭祀的語言來講述給后人聽,讓她在陽光下,在獵獵的風中消散掉,而我們無須憂傷,無須憤恨,無須眷戀。歷史的腳步永遠不會停歇,還會有更多的故事正在生成。
在敘事的手法上,我也進行了一些探索,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探索,要拓展新的敘事可能性,以此豐富小說敘事的多樣化?;谶@樣的考慮,在創(chuàng)作《祭語風中》時,小說選擇了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來講述的架構(gòu)。晉美旺扎的故事開展全部使用了第一人稱“我”,以他的視角推進小說的發(fā)展;米拉日巴的故事卻用“您”來開展,這樣讀者在閱讀時更容易將兩個故事分開。鑒于米拉日巴大師在藏族人民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地位,故用的是“您”,而沒有使用“你”。小說故事推進中,不時地穿插了一些在天葬臺上的對話、景物描寫等,旨在增強時空的轉(zhuǎn)換,同時讓讀者了解更多的西藏歷史。
《祭語風中》已經(jīng)正式出版,回想其創(chuàng)作過程,真是充滿艱辛,因為題材的敏感、地域的敏感、時間節(jié)點的敏感,在寫作中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時刻高度警惕著。但愿這部書能留住那段流逝的歲月,成為我們共同的記憶。
[作者單位:《西藏文學》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