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龍
毛辣子
其實,毛辣子是一種蟲的名字。它喜歡伏在大楊柳或是香椿樹的葉子上,懶得很。只有你觸碰它的時候毛辣子才蠕動身子,從一枚葉子移動到另一枚葉子上。我們怕毛辣子辣人,觸碰它往往是用細竹枝或是隨手掐下的茅草莖,觸碰也就是去捅毛辣子的屁股或是頭。它身上有一層細絨絨的毛裹著,毛白,軟,細,密?;蛟S毛辣子的毛有這些特點,秋李郢人把它用在了雨的身上,他們給雨起這個名字,跨度這么大,也真夠大膽的。說那種下得“白、軟、細、密”的雨也叫“毛辣子”。
我們一點也不喜歡毛辣子蟲,用它說雨丑死了。現(xiàn)在人說這種雨叫“毛毛雨”?!懊辍焙寐?。只是毛毛雨是雨,毛辣子似雨非雨,似霧非霧,情狀稍有不同。
毛辣子似乎給秋李郢人平添了倦意。毛辣子軟,仿佛整個村子也跟著耷拉了下來。晨,打開門,次第而開的門臼聲像是一串串帶響的花朵,一門開,眾門開,這些花朵們接二連三地在小村綻放了。附著在這些聲響上的是雞鳴、犬吠,還有小豬討食的哼哼,還有鵝慢節(jié)拍的吟詠。因為毛辣子的濕潤,濕度的增加,門臼失聲,花朵啞然,讓秋李郢人失去了往日的生活節(jié)律。他們似乎少有睡個懶覺的,遲起也罷,再去看天,對著東方打個眼罩,天陰,太陽根本就看不到。他們沒法辨別此時的太陽是有一竹竿高還是半竹竿高了,這早飯是做早了呢還是做晚了呢也失去了參照。難怪看到路上有匆匆上學小跑的孩子,有人數(shù)落了,那個家長的不是。
斜風細雨不須歸。毛辣子比細雨小,當然沒人歸。秋李郢人不怕雨,哪有莊稼人怕雨的呢。毛辣子,哪里是雨。下雨要帶雨具呢,要帶油紙傘,蓑衣,斗笠,也有穿雨靴的,毛辣子不要。他們甚或?qū)⒛樠銎?,將舌頭伸出來,去享受毛辣子的浸潤,去品嘗毛辣子那一丁點的馨涼。就這樣在田埂上慢慢地走著,仰面,或者閉目,周遭所遇,是雨,是霧,是雨非雨,是霧非霧,是毛辣子。毛辣子就這么籠罩著他們,不離不棄,追光燈一樣。此時的追光燈是追霧燈才是,是追雨燈才是。田野是他的舞臺,是她的舞臺。他們是田野的主角。因著毛辣子的浸潤,他們的臉上紅撲撲的,頭發(fā)變白,聚滿了小水珠,再一看眼睫,也掛了一排小水珠,有一道沾滿小水珠的眼簾,煞是好看。
放牛的時候我會躺在牛背上,把小臉仰起,雙腿夾住牛背,雙目圓睜,沒陽光晃我,努力表現(xiàn)對毛辣子的無懼或是喜愛。眼一眨巴,雨呢?我翻過身來,一細看,毛辣子都爬在牛毛上呢,密密麻麻的一片。毛尖上全是鈴鐺,好像每走一步,牛的身上都會發(fā)出悅耳的鈴聲。其實,我聽到的響聲是牛胃里發(fā)出來的。牛在不停地吃草、反芻。露水草養(yǎng)牛,沾滿毛辣子的草也是露水草。我會盯著凹下去的牛胃,把兩眼望凸。
一片雨煙。
同樣好看的是莊稼。毛辣子極有耐心地給莊稼去塵洗面,玉米葉青艷碧綠,稻葉上原本不光滑的面上布滿了小水珠,積聚的小水珠流下來掛在葉尖上。所有的葉尖上都有一顆這樣的寶石。紅蜻蜓站在稻葉上,間或歪一下腦袋,轉(zhuǎn)一下復眼。蜘蛛蜷縮在蛛網(wǎng)一角,它精心紡織的蛛網(wǎng)上結(jié)滿了水珠,這一身珠光寶氣的珠網(wǎng)蜘蛛一點也不喜歡。毛辣子把蛛網(wǎng)暴露了不說,沾了水的蛛網(wǎng)失去了黏性,哪里還能捕到小蟲子。放眼望,稻田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蛛網(wǎng)。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是說毛辣子的吧。毛辣子不聲不響。秋李郢不聲不響。童年猶如一幅胎毛筆的寫意,一團團黑白的墨跡里暈染開的,是一格格叫做鄉(xiāng)村的圖景。在歲月的底板上,因著有毛辣子的浸潤,鄉(xiāng)村的圖景總是那么水靈。亦真亦幻,毛辣子覆蓋著的鄉(xiāng)村,夢,注滿了所有的笑靨。
雨兆
瑞雪兆豐年。豐年可兆,雨亦可。
“大龍奶奶,咸菜缸下面是不是回潮了呀?!?/p>
“沒有呀;你的老寒腿發(fā)陰天了?”
“大龍”是我。連耕帶耙,大名小名一個樣,我奶奶和我爺爺都叫我“大龍”?!按簖埬棠獭笔俏覡敔攲ξ夷棠痰姆Q呼。我奶奶稱我爺爺叫“大龍爺爺”。
一個屋里,一個屋外。我爺爺腿不好,早年受過槍傷,每到雨前,腿便奇癢,甚或動彈不得,“發(fā)陰天”,便會臥床不起。
一問一答。我爺爺關(guān)心的自然不是咸菜缸,我奶奶問的也不真的是我爺爺?shù)睦虾取K麄兯P(guān)心的是,天上是不是要下雨。
咸菜缸回潮,老寒腿“發(fā)陰天”,都成了要下雨的前兆。
其實,有的時候,老墻根也是會回潮的。
老家是個土屋四合院,鍋屋門前有一條陰溝。其實是條明溝,不蓋蓋子。家里的刷鍋水什么的就往陰溝里倒。常有麻雀、鴿子在陰溝里去啄淘米時落下的米粒,或是去找刷鍋水里的飯粒。我爺爺就坐在陰溝的邊上,這些鳥好像與我爺爺挺熟悉的,并沒受驚擾。我爺爺在吃玉米餅的時候,嚼碎的餅他并不咽下,常常一轉(zhuǎn)身“唾”地吐在陰溝里給這些鳥吃。或許是小鳥吃饞嘴了,我們家院子的鳥不斷,這讓腿腳不便的爺爺很開心。
“蘇三,離了洪洞縣……”
爺爺喜歡京戲。他常常倚在門框上,雙目微閉,一邊自己哼著京戲,一邊在膝上用手給自己打著響點。
其實,爺爺?shù)难鄄]完全閉上,他會留心這群鳥里面有沒有燕子??v是有燕子了,他還要看看燕子是來銜泥的呢,還是只是在院子里低飛。
燕子銜泥不徐不急的,站在陰溝邊上,感覺很是小心的樣子,頭不斷地歪來歪去,好像在判斷哪坨泥合適似的,也像在跟我爺爺逗趣。燕子低飛的時候便歡多了,像翻飛的蝙蝠,貼著地面,眼看要碰地了,又忽地飛起,翅膀像是觸到了爺爺?shù)哪_面。
燕子銜泥那是壘窩的,燕子低飛就是要下雨了。
爺爺差不多要坐到晌午時分,這時候下湖的人已回家了。下湖就是下地勞動。爺爺會向他們打聽地里莊稼的情況。他們對地里的干旱情況有兩個考量單位,有一茬沒一茬的對話我不上心。其實,地里已好些日沒下雨了。
我們自小也有一套方法辨別天是不是要下雨的。我們看螞蟻。
螞蟻排隊的時候我們知道天要下雨了。雨前,螞蟻蠕動,排成細長的隊。這墨黑的螞蟻隊伍看得并不真切,我們便伏在地上看螞蟻“過隊伍”。低頭,總有三兩只掉隊的螞蟻探出觸須,左看右看,左嗅右嗅,它們是螞蟻中的“偵察兵”。我們會去捉這些“掉隊”的偵察兵,掏出隨身帶著的樟腦丸,在偵察兵的四周畫一個小圓圈,把偵察兵圈起來。圈里的螞蟻果然像是被囚了起來,爬行的速度明顯減慢,小心向前幾步,聞著樟腦丸的味了,便退了回來,再另尋他路;又小心向前,再退。如是者三。螞蟻終究沒有突破出去。左沖右突,我們自是高興,看俘虜只是在圈里打轉(zhuǎn),最終也覺無趣,便又要想法放了它。我們又用手指在地上用力擦去一段白線,消除樟腦丸的氣味,給圓圈擦出一個缺口,讓螞蟻突圍出去。不斷尋路的螞蟻往往真的能沖出缺口。我們又覺勝利。一囚一放,都讓我們快樂無比。風起,天變黑,家人在村口喚歸,秋公社才沒有那么耐心陪我趴在地上逗螞蟻呢??次也患辈换兀谷粚χ侵粍偼粐奈浵佇〗馄饋?。顯然,秋公社掃了我們的興。我們罵秋公社是“孽種”,下雨了遭雷劈。
嘩嘩嘩地,過不了一會兒,雨,真的也便來了。
腳扛肩膀上走
腳扛肩膀上走。秋老二說這話的時候挺認真的,語速也不快,沒笑,看我如此狼狽,像是要告訴我雨地里走路的機巧。
雨大,地上泥濘。為求平衡,防摔倒,我得把兩個膀子展開來,上下?lián)u擺,像跳舞。這樣,身上又會淋更多的雨;鞋遭罪了,右腳從泥里拔出來的時候,左腳又陷進去了。
進屋衣已濕,一手扶墻,我把右腳鞋幫上的泥在墻邊的滴雨石上刮掉,又去刮左腳鞋幫上的泥。這會兒,秋老二把捧在手上的煙袋在滴雨石沒泥的地方磕去煙灰,把裝煙葉的荷包繞在煙袋桿子上之后,才慢條斯理地說這句話的。
雨日,我在家也待不住,喜歡往“公房”里跑。公房就是隊里的牛房。牛房里人多,熱鬧。
我們只是去“湊熱鬧”。平日里,大人根本就沒把我們放在眼里。我們小孩子便在大人的人縫里鉆來鉆去。他們視而不見,該說啥說啥,該做啥做啥。
我的突然出現(xiàn)一會兒成了眾人眼里的主角;秋老二竟然用他的不茍言笑方式拿小孩子開涮,有人受不了啦。
金桂順手把秋老二還沒來得及插進腰帶的煙袋給搶了去,扔在了雨地里:“你有能耐,腳扛肩膀上走———撿去呀!”
“撿去呀!”
我進屋一看,一屋人。男人多在抽煙,女人在納鞋底,捻線,說話。沒話說的間隙,就把目光投到屋外看雨。這樣的瞬間很冷場,像是我們平日里坐電梯的時候,有陌生人在場,所能做的事情,便是彼此都去看電梯上不斷跳動的數(shù)字。
滴滴答答的雨,就是那電梯上跳動的數(shù)字。
我的出現(xiàn),顯然打破了這屋人一時的平靜和尷尬。隔著雨簾,空白門框的鏡頭里有人了,這屋人一下子有了情趣。
好像金桂她們總跟秋老二過不去似的,說他是“老陰棍”;秋老二老是用這種冷幽默的方式說話,她們偏偏愛聽。有些話金桂她們能理解,幽默過了頭,金桂她們就不理解了。
那天遇雨,不上工,村民們同樣集聚在牛房看雨。秋老二看金桂對著雨發(fā)呆,手上的針線并沒做,納鞋底的錐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木目心,田力人?!逼届o被打破。
秋老二倚門,突然冒出這句話來,像是京戲里的道白。何意?木目心,是“想”字,田力,是“男”字。稍一思量,有人笑,眾人跟著笑。耳耳相傳,一屋人幾乎笑翻了。
金桂蒙了。金桂哪里饒人。等有人告訴她是“想男人”之后,金桂發(fā)威了,雙手拎住秋老二的耳垂,擰得秋老二在原地亂轉(zhuǎn),嗷嗷直叫。擰過之后,又把秋老二的帽子給扔在雨地里了。
秋老二還被扔過鞋子、罩褂、眼鏡,最狠的一次他整個人叫金桂她們給抬出了門外,扔躺在了雨地里。
他們的這種打鬧是我們小孩子沒法理解的。他們并不惱,總是那么的嘻嘻哈哈。說也奇怪,遇著雨日,秋老二、金桂他們,像是魚塘里遇著活水的魚,興奮異常。其實,秋李郢人都很享受這樣的雨日。不上工,不下地,不動鋤頭,齊聚在隊里的牛房里,或者,就待在家里,關(guān)上門,睡覺。
腳扛肩膀上走,是個悖謬。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因為我為“知道”它的不可能吃了苦頭。
腳扛肩膀上走?我起先是當真的。心有琢磨,該怎么走呢。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我爬起,一腳立在床上,金雞獨立,努力試著把腿往肩上扛,幾近夠著肩,胯間韌疼;我又試著低頭,努力把脖子伸向腳的方向,向腿彎里鉆,無果;再把單腿彎曲,讓身子蜷曲。哪知“咚”的一聲,我從床上跌了下來。
聽到響聲我媽從地上抱起我??次蚁ド弦黄銮?,極痛,原本挺堅強的自己,倒在媽媽的懷里,一下子“哇哇”哭出聲來。
知道原委,我媽“撲哧”笑了;見到秋老二的時候,我媽又會罵他是“討債鬼”。
鉆雨空兒
是我奶逗我玩的。
看我淋一身雨,手里拎雙鞋子,放學沒進屋我奶就倚著門框盯著我:“鉆雨空兒呀?!?/p>
可以從雨的空兒里走,這么密的雨有空兒嗎?
“傻呀”,看我發(fā)愣,我奶用食指點我小腦瓜,“撲哧”笑出聲,迅即擁我入懷,用手里的干毛巾在我腦袋上沒頭沒臉地擦,像是要把我一時犯的傻氣給擦掉似的。
雨密如簾,雨大如矢。我要是有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的身手就好了。他唱“穿林?!睍r多敏捷呀,身輕如燕,白狐樣飄,簡直是精靈,那么密的樹又奈他何;在這里“鉆”和“穿”是一個意思。不過,雨又不是站著不動的樹;我哪有楊子榮的能耐,楊子榮“穿林海”著那飄飄如翼的白披風,在林間穿梭亮相的景象在我腦海里始終抹不掉的。每每雨至,對著雨簾發(fā)愣,眼前總會幻化出楊子榮那矯健敏捷的身影?,F(xiàn)實哪里如此。
雨密沒空兒,有空兒能容人?
下雨天,鄉(xiāng)路泥濘,我們上學或是放學的時候都是赤腳走的,鞋子拎在手里。赤腳有趣。細膩的泥巴從腳丫子里擠出來,腳丫子癢酥酥的,好不愜意;遇著一汪牛蹄印里的雨水,我們抬起腳,猛地跺下去,雨水四濺,像炸開的鞭花。間或,也會惡作劇,以水濺人。那天,秋公社走在前,我們?nèi)膫€人走在后面。秋公社腦袋后面又沒長眼睛,他哪里看得到。我立定左腳,右腳開弓,將那汪水擊打在了秋公社的身上。我們猛笑。忘形之際,還不待我們站穩(wěn),一汪泥水正面襲來。秋公社反擊了。我們個個都成了大花臉,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了。
雨日,放學歸來,我們常常會成為“泥猴子”的。
赤腳也有風險,腳上會被扎刺。楊槐刺多,也有棗刺、山里紅刺什么的。刺扎在肉里起先是看不見的,不多日便會變黑,成了一個黑點。挑刺的時候只消尋到腳底板上的黑點便行。拿一根針,對著黑點,咬住牙,向里一戳,黑點便粘在針尖上了。我們會對著那個黑點端詳:是半個米粒大小折斷了的刺。這樣的端詳,好比電影上從肉體里取出帶血的彈頭,甚至還會把彈頭放在一只白瓷盤里,再讓彈頭發(fā)出“咣當”的響聲。
我們小孩子往往拿捏不準,挑刺時用力大了,會挑出血來。眼看血往外滲,我們會迅即彎腰捏一撮地上的干土,用手指擰成粉,敷在創(chuàng)處?,F(xiàn)在想想,這樣的做法很是無理,甚至還暗藏風險。小孩子還會管那么多。血類水,以土治水,水來土壅,莫非也是理。
其實,雨日赤腳是因為泥地傷鞋。布鞋,遇著泥水了,多日不晴,針線會爛,鞋子便不結(jié)實了;陷在泥里,拔出來,如是反復,深一腳淺一腳,不多日,鞋幫子和鞋底就分家了,針線脫落,鞋子也便壞了。千針萬線的,做好一雙鞋容易嗎。
每有雨至,不上學的時候,秋公社都不出門。我們就在門外約他,他也不出來。我們又一齊在門外喊他的名字。出來的是秋公社的爸爸。他爸爸始終陰著個臉。我們小孩子見到那張臉就亡魂,怕,撒腿就跑。我恨他。
后來我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在門外喊了。有一次,我們悄悄地貓腰潛伏到秋公社家的窗下,然后,我讓秋老根蹲下,“打高肩”踩在秋老根的肩膀上,將頭探向窗口。或許,我們在窗外發(fā)出了響聲,或許,窗口光線的變化驚擾了他。當我發(fā)現(xiàn)秋公社的時候,秋公社正用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呢。
后來我才明白,秋公社媽去世早,秋李郢人都說他是“苦孩子”。家里沒人給秋公社做鞋,秋公社沒有更多的鞋。秋公社的爸爸也沒有更多的錢為他買鞋。他怕秋公社雨日出去,傷了鞋子。所以,每至雨日,秋公社便被關(guān)在家里了,不許出門。
一時,我們覺得秋公社怪可憐的,對秋公社的爸爸也沒有了恨意。
時至今日,秋公社那直直望著我的眼神都印在我腦海里;要是雨真的有空兒,那多好。
丟點
秋李郢人不缺智慧,簡約詩意的表述有時候聽了叫你一愣一愣的。比如說“丟點”。
我去查字典,沒查到“丟點”這個詞,查詞典,也沒有查到。好些年我曾覺得說秋李郢這個“土詞”外面人不懂,也不雅,怪難為情的。少說出口,細一琢磨,不是那么回事。后來就不一樣了,每遇雨至:丟點了!我便脫口而出,張揚而自信,也自得。
嘿,“丟點”,多好!
蜻蜓出,燕低飛,風起,且越來越大,直至看到路人有了小跑———要下雨了。果然,有一滴兩滴的雨落了下來,落在了人的臉上,一點馨涼;或者,地上原本塵封不動的灰叫濺出了一個個麻點。我媽急了,嚷:“丟點了!”
“丟點”聲是烽火臺上的第一柱狼煙?!皝G點了”,鄰居聽到了也大聲地應。我媽是故意把聲音說大的,說給我們聽,也給鄰居報個信;村居連排,“丟點”一路響過,好似有一個樂手用手在這張鍵盤上把所有的鍵都劃響了,村居就是一個一個的鍵盤;我媽說的“丟點”是倒下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緊接著,秋李郢“丟點”聲便“嘩”然傳開。
我媽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收曬在繩上的衣服,被子最要緊。聽到“丟點”我急出到草堆前扯草。我妹妹把扯下的草抱回廚房。我妹個子小,抱草時草撒一地。這會給我媽增添不少的麻煩。她用手把地上的草劃拉干凈,一星半點的她便用掃帚去掃。我媽不放過一個草秸。我媽將掃帚放廚房門后的時候會看一眼堆了半屋子的草,這讓她踏實,也釋然,要是連陰天沒干草燒那多犯愁。
掃帚劃滿紋痕的院子像耘過的田疇。雨呢,一點一點地落,真的像點下的種子。你會挺詩意地想象有人在撒這些種子,是云或是天在一粒粒地往紋痕間丟這些雨的種子。一點二點三四點,落到地上都不見,這不就是詩嗎。你甚至會漫不經(jīng)心地享受這欲雨未雨的短暫時刻。
“搶場嘍———”!隊長吼。鄉(xiāng)場上曬有糧食不能遭雨。我媽從家里拿只笆斗便跑。我也去。秋李郢人都往鄉(xiāng)場上涌。木锨磨地聲,奔跑聲,催促聲,埋怨聲,亂哄哄的響。丟下的雨點濺起股很濃的泥腥味,鄉(xiāng)場上飛揚的塵土不散。
雨呢,雨只是丟幾個點便走了。雨落天晴是常有的事。雨常逗你。丟點并不都是真的下雨的準信。
“丟”是個動詞。把雨只丟幾個點,又走了。雨走了。這雨一定是誰在天上丟的。是誰呢?我們從航拍看過非洲大草原上角馬,獅子,還有鹿,兔子。它們在攝像機鏡頭下狂奔。丟點了,我們也是攝像機下的野兔,或是小鹿。只是我們無從知曉,搖臂之上的那個家伙,在“逗你玩”。
白天丟點叫人那么匆忙,夜晚就不一樣了。雨,隨風潛入夜,少有人知曉;要是你有閑情,不眠,遇有丟點,有星掛在天邊,依稀仰望,清風蟬鳴,明月別枝,“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丟點了,只是把“稻花香里說豐年”的話題急急收起,趕著尋找避雨場所,“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頭忽見。巧了。這雨丟在了詞人失眠的星空里,蛙聲一片。雖有匆忙,更多的是這匆忙之中所包裹著的閑適。早起落花,空氣濕潤,晨霧清新,麻雀的鳴叫都像是一滴一滴枝葉上的露點,閃著亮光。
滴雨坡
秋李郢的秋大說,世上有三不讓:老婆,祖墳,滴雨坡。
這話是秋大說的,別的地方我沒聽人說過。沒人讓老婆那是自然。兩人結(jié)怨,憤憤狀,一方言,我挖你家祖墳了?沒有人隨便敢在別人家祖墳上動土,那會結(jié)下深仇大恨的。
起先,不讓滴雨坡我們難以理解。可是,在秋李郢,能結(jié)下“深仇大恨”的,還往往就是滴雨坡。
秋李郢人不說“深仇大恨”,叫“不說話”。鄰里有隔,雞犬相聞,互不來往。這“不說話”夠狠,有點像現(xiàn)代夫妻間的“冷暴力”。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似是一張紙,沒捅破,也好捅破,其實,在彼此的心里,卻有一堵墻。
都是滴雨坡惹的。
滴雨坡也叫滴水坡,或者叫滴水。
過去鄉(xiāng)下人住的多是草房。房苫草,出檐一尺有余。檐下能容人躲雨,也能防雨濺墻。鄰里之間,在蓋房的時候,都要留出一定的距離,為雨騰個地兒,滴水。為防滴水積聚在墻根,讓水流走,人們會在墻角做個斜坡。萬不能,讓我家檐上的水,滴到你家的墻,或者你家檐上的水,濺了我家的墻。這都犯忌。
你別只看到雨的綿柔。其實,雨有力。
經(jīng)年,出檐的草已腐,檐漸短,會露出房椽來。雨從房椽上滴下來,濺到墻上,一個雨季之后,墻根離地六七寸的地方,會濺出一條凹槽來。每年秋后,或者春始的時候,人們會想著把這個凹槽給泥上。否則,過不了幾年,便會墻倒屋塌。泥墻的時候,泥里得加筋,就是除了擱碎麥秸等一塊兒和之外,還要加整把的稻草,去除凹槽里的腐土,在創(chuàng)處灑上水,將帶筋的泥糊上、壓實。
最能張顯雨之力的是看石。好些人家的滴雨坡是石頭做的。原本都是很毛糙的石頭,幾年下來,每塊石頭都會變得圓潤可愛,手摸上去,滑潤得很。那年月,秋李郢人多“老土”,識字人不多,難以斯文,談戀愛時不會說玉人手如酥,不知道“紅酥手”。有人問及,摸了女孩的手如何。男孩手一指,像滴雨石,細,滑。
雨如矢。細看,老房子那一根根房椽下面的石頭,都已叫雨滴出了有一兩厘米的洞。我相信,“滴水穿石”這句話是對的。
秋公社和李老根兩家不說話,原因是李老根家蓋房時滴雨坡少留了兩寸。秋公社和李老根是鄰居。秋公社家房子是先蓋的,草房,李老根家是后蓋的,也是草房。留滴水的時候秋公社的父親也在場,沒言語。哪知房落成,李老根家加了道墻裙,用磚頭在外墻上砌了幾尺“磚剝墻”。磚頭的厚度肯定超過兩寸。秋公社家不讓了。吵,吵了幾年。再后來,兩家再無聲息。秋公社和李老根并不買賬,照樣在一塊兒玩。只是秋公社他媽不讓,常常拎住秋公社的耳朵:沒有血性,家里待不下你!
隔閡沒有消解。這成了秋李郢的一樁“公案”。有人頂,滴水坡事大,距離是要留足的;又有人埋怨,怎么沒留足,看到人家有“磚剝墻”了,眼紅。
這樣下去總不好。秋大覺得這事他理應過問。秋大是隊長呀。那天隊里開大會,秋大給大家講故事。他說他的祖上,與葉家為鄰。葉家砌墻滴水坡沒留足,我祖上在京城做大官呀,家人馳書于都,寫信求援。哪知祖上批詩寄歸:一紙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接信,我祖上讓地三尺,葉家呢,也讓地三尺。不信,去我老家看看,那里就有個六尺巷。
這事說得人一愣一愣的。“六尺巷”的故事我知道。秋大是桐城人不錯,他姓秋。他“祖上”是清代大學士張英呀。秋大是想套近乎。當年的秋李郢人哪有人知道呀。
“說話不算話?!鼻锕缂胰苏f。秋大說過“三不讓”的。
“自己摑自己嘴吧?!崩罾细胰苏f。秋李郢人會用這樣的方式懲處“出爾反爾”人的。
這等于是借著秋大這個橋梁,兩家人終于搭上話了。看到兩家人也算是間接對話了,秋大自然是好人做到底,借坡下驢,左右開弓,佯裝打起自己的嘴巴來了。
一場笑。
哄笑間,兩家人的那堵墻也隨之倒了,芥蒂消除。
《天氣預報》我媽鐵定了要看
《天氣預報》欄目我媽鐵定了要看。中央臺看過了,省臺的要看,市臺的也不放過。每個臺《天氣預報》的播出時間她都記得。要是有人“不識時務(wù)”拿遙控器她會嚷:“別動!還有一分鐘《天氣預報》。”我媽就等在電視機旁。那天王奶約她打牌,站門前足有五分鐘。王奶催?!暗葧眩铱催^《天氣預報》就去”,我媽回話。一天不看天氣預報,我媽這一天都過得不踏實似的。看過之后她有譜了,這每一天有雨沒雨像是我媽說了算。也好,我上班的時候帶不帶傘聽她的,晚上睡覺院內(nèi)的鞋收不收回我媽自有主張。
我媽心里只是盤算著雨了。雖說現(xiàn)在雨由《天氣預報》管著,不用她多勞神,可她依舊早起,不放心,再去看天。打著眼罩,到院外,哪朵云是雨做的她像要分辨一番。這樣雙保險,似按“確認”鍵。她不再天陰的時候去瞄鹵菜缸,看缸近底處回潮了沒有?,F(xiàn)在腌咸菜的也不多,哪里找缸去。《天氣預報》讓我媽放松了許多。消停的時候,她也會出去打牌。
最近,我們縣里的電視臺也有個《天氣預報》欄目,每天會準時報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天氣。其實,各個鄉(xiāng)鎮(zhèn)離得那么近,各地的氣溫都差不多的。每每有播報不同的氣溫時,我媽像是有所發(fā)現(xiàn)似的嘀咕。有差別吧。她最在意的是我們所在的鎮(zhèn)的天氣情況。三天之內(nèi)的溫度她都記得,哪天有雨哪天沒雨她當然知道。我媽不曉得這么準確的天氣預報是由多顆衛(wèi)星拍攝的云圖研判出來的,要是知道了,那她一定會有幻想:在我們小區(qū)上空裝顆氣象衛(wèi)星多好。
縣電視臺離我們小區(qū)不遠。那天我媽去買菜,平日里她去菜場晚。我媽有“小九九”,趕集要早,買菜要晚。下市了才好,菜便宜。我早就知道了媽媽心中的“小九九”。我沒有說破。其實,好些街坊老太太去菜場都晚。那天七點不到她便拎著菜籃子走了。我有點納悶。我開車遠遠地看到她在電視臺門前跟一個女孩子說話。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憋不住了問我媽。我媽說她是小劉。報天氣預報的主持人,她竟然認識。小劉她認識!后來我還是知道了她找小劉的原因。天氣預報里說“黃淮之間”,她不懂。方圓哪里有“黃淮之間”呢。她沒好意思問我們,她不敢問我,她要去找小劉問個明白。我媽以為“黃淮之間”是個地方。
我媽不識字。
我媽是個農(nóng)民。
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自己瞬間僵在那里。有雨沒雨的,好像雨是她飯桌上永恒的話題。我嫌她煩。這大氣層里的事與你何干?我們多半不搭理她的話題。我們常少有笑臉。
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媽對《天氣預報》的高度關(guān)注。《天氣預報》鐵準,是我媽說的。我媽覺得《天氣預報》有點神奇。她不懂主持人說的衛(wèi)星云圖。她那天吃飯的時候又問我,這“衛(wèi)星云圖”是不是跟秋半仙手上看風水的“羅盤”一樣。估計小劉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小劉不知道秋半仙。秋半仙會看雨,也能給人家看風水。他看一下天說今天下不下雨八九不離十。誰家蓋房子選地基的朝向或者位置多請他定奪。他說和鄰里相距留幾水就是幾水。這里的“水”就是“滴水”。滴水就是滴雨坡的距離。他手上有個羅盤。秋半仙能掐會算,以為神。可他又畢竟是凡人一個,秋李郢人還算公允,送他個“半仙”的外號,背地里都叫他“秋半仙”。
我愛人照舊沒說話。我女兒幾乎噴飯,衛(wèi)星云圖與羅盤風馬牛不相及。這是哪跟哪啊。其實,女兒笑過之后我也想笑。其時,我剛搛到一塊肉放到嘴里,還沒來得及嚼,便囫圇地咽了下去。我也怕笑“噴”了,可惜了一塊肉。這不免又讓我有了懊惱:“吃飯。吃飯?!?/p>
斗雨
套用當年的一句話,仿詞是這樣子的:與雨斗,其樂無窮。
我是“雨來瘋”,往往趁大人不備,奪門而出,斗雨。
其實,“大人”只是奶奶,要是我爸我媽在家的時候我就不敢這么放縱的了;我奶奶倚門捻線,或是納鞋底的時候,我已悄悄在屋里準備斗雨的裝備了。
笠在上,在前。笠若荷,也像是對付雨矢的盾牌。毛毛雨不要緊,積聚多了便散了,像荷上的水。雨在葉上轉(zhuǎn)呀轉(zhuǎn)的,調(diào)皮的時候還爬在笠邊伸頭看你一眼。這壞了,后面的雨也像是起哄湊熱鬧,它哪里經(jīng)得住推搡,一失足便從笠沿四周滴落了;雨大了這可為難了笠,縱使笠左沖右突地抵擋還是叫雨射了,淋了一身的雨,得穿件蓑衣才是。
蓑衣是油草編織的,穿上它,想找楊子榮的俠士風采。雨日里我會把笠和蓑衣都穿戴好,故意站在雨地里。有時手里還拿根竹竿什么的,在雨中亂舞,像是挑釁的斗士。心中有好些的假想敵,這假想敵是誰呢?還有誰,不過是雨。
雨哪里是什么對手,抓不著撈不著的,使不上勁。我還將笠摘下,斜扣上,扣上,再摘下,始終沒有電影《佐羅》里佐羅那黑斗篷的神韻,也找不到《上海灘》許文強頭上黑氈帽的風采,還恰恰叫雨鉆了空子,淋了一臉的水。臨了,我也便自個兒在雨中吼兩嗓子,然后跺兩腳,站定,用威風把身上的蓑衣草抖出盔甲似的響來。雨點子跟著灑落,就像水里的鱷魚,它鱗片一動身旁的小水珠子都跟著哆嗦。
我一定有點“唐吉訶德”了,后來我讀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這部作品有點想笑,好像我的身上有了唐吉訶德的影子。我不是什么騎士,只是滑稽的很,沒有馬沒有風車的,斗雨罷了。鉆不出雨空兒還不能“斗”兩下雨。
其實,我奶一直就拿條干毛巾在盯著我看;“看”有欣賞的成分,也有放縱我的意思。我奶要是不盯著我看我能這么“人來瘋”在雨地里“斗雨”么。其實,我奶盯著門外也不完全是看我,她也是看著我媽回來了沒有,我爸爸回來了沒有。回來了我奶一定會提前給我報個信的,一個手勢,有時是一個眼神。他們?nèi)マ兜咎锢锏牟萘恕N覌尰貋砭蜎]有好臉色對我了,我爸不把我的耳朵擰掉了才怪:“讓你瘋,做作業(yè)去!”
“老兒子,大孫子”,秋李郢人說這話的意思是說排行最小的兒子得寵,排行最大的孫子也得寵。我是我奶的大孫子,我奶疼我。我奶已去世多年。雨至的時候我常會對著門外發(fā)呆,雨地里那個斗雨的少年老是在我眼前跳來跳去,倚門而望手里拿著干毛巾和小木梳的身影也揮之不去。
我奶沒文化,也沒多少知識,但她不缺少寬容,更不缺少愛。
沐浴在我奶濃濃的愛里,讓我遭遇了一生的溫暖。
量雨
海水不可斗量;雨水可以,用漏斗和量杯。
我父親在水利部門工作,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媽媽帶著我們兄妹五個,日子過得很艱辛。我排行老大,其實當時也不過十一二歲,余下音階似的排著。媽媽總是齊耳短發(fā),記憶中就不曾年輕過,瞧著她日益忙碌的身影,幼小的心靈中就萌發(fā)出要為家庭為媽媽分憂的念頭來。放學了,門口總會有一只空蕩蕩張望我的竹籃;一副稚嫩的肩上,多了一個牙牙學語的娃;媽媽急急忙著的灶下,有一張叫火映得通紅通紅的臉蛋。挑豬菜,帶娃,燒鍋,小小的我,感受到了家的擔當。
秋日的一個晚上,我父親回來了,還扛回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帶三腳架的鐵桶。我聽到了我父親跟我媽半是憐愛半是疑慮的對話,似乎明白了什么。
在我忐忑的期盼之中,父親果然叫響我的大號,我知道有嚴肅的事要告訴我了,其時,我也近乎莊重地應著,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平時,我父親只是叫我的小名,稱呼的改變讓我一下子長大了,也平添了幾分責任。
父親所有的吩咐我都回答得很堅定。
原來,縣里搞了幾個雨量勘測點,就是做降雨量的測量。父親就和領(lǐng)導說了,說我已十好幾歲了,初中生,挺聰明的,云云。量雨每個月有十四塊錢的補助費,這在當時就是民辦教師一個月的工資。
父親扛回來的“鐵桶”是個量雨桶。
當晚,父親和我就把量雨桶安放在菜園的一塊空地里。菜園四周有泥笆,少有人去,菜園里也沒有樹之類的遮擋物,沒有人的干擾,也沒有物的干擾,這樣計量的雨量會更加準確。把記錄本、小鬧鐘等東西放在家堂上,然后叫出四個兄妹。我站在中間,父親一旁立著,要我說話。我長官之于士兵似的說話了,第一第二的。一向喧鬧不止的四個兄妹立一旁默不作聲,我媽也一旁直直地聽著。內(nèi)容不外乎量雨用的東西不要亂動,切不可碰破量杯之類的話。我這番話還真奏效,因為在這以后的日子里沒有發(fā)生過孩子亂拿這些物件的事情。
平日里當然是沒有什么事的。下雨就煩了,要拿出小量杯,量從積雨桶取出的倒在大量杯里的雨,再記錄。三小時一次。
一天,傍晚云就很厚,夜里定有一場大雨。直覺告訴我要準備好紙筆和擰緊小鬧鐘了。不知是由于亢奮還是緊張,我始終不能入睡。外面的雷聲很響,小鬧鐘走得很慢。三個小時真難熬。
“叮叮?!蔽伊⒓雌鹕恚粔K雨披。雨,石子般地落著,借著閃電的光,我取回了大量杯,很是小心地倒入小量杯內(nèi)。等我記錄了雨量之后,上床躺下,真乏,但不能睡,眼皮直打架,索性坐起,穿衣下床,在屋里不停地走。兄妹四個睡得很穩(wěn),我媽也是。雨在鬧。
夜被三小時三小時割破了,我瞇盹在三個小時之間,清醒在三個小時之后。
雨量、毫米、汛期、水文,這些與童年似乎毫無干系的東西卻與我的生活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每每晚上坐在電視機前,小女兒漫不經(jīng)心地重復著女天氣預報播音員的播報時,我體味到了一個少年對于家的責任,也體味到了新一代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