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敦煌起天末,一色掩萬顆。雪平沙不動,窟高釋有課。
香火無消息,丹青細琢磨。游客不來了,仙人房間闊。
——《雪后藹莫高窟》
前年秋天我來的時候,旅游團狂沙般地席卷敦煌,那些壁畫幾乎看不見?,F(xiàn)在沒幾個人,守衛(wèi)的士兵趁著陽光大好,坐在為游客準備的長椅上打瞌睡。塵囂散去了,敦煌安靜地露出來,洞窟前面的大河結(jié)了冰,沙漠被雪洗過,顯得更為圣潔。敦煌只有兩塊:莫高窟以及包圍著它的一切。包圍者純凈神圣,沒有雜質(zhì),大地的作品。被包圍者幽暗深邃,五色絢爛,人的作品。
托朋友邵曉平的福,再進45窟,其間塑像溫柔中正。比較之下,北魏的作品戰(zhàn)戰(zhàn)兢兢,太硬,宋的東西大約又自覺望塵莫及,偏于呆板。如果獨立看的話,卻都是第一流。佛的面容移步換景般地微妙變化,有時候看著是佛,有時候看著是俗人,有時候看著是母親,有時候看著是父親,有時候看著是愛人……不確定,前一步后一步、左右、蹲著站著感覺都不一樣。莊嚴中正又不失溫柔慈悲。身懷喜悅,身在歡喜,仿佛某種持久而純凈的做愛過程,只有持續(xù)寧靜的快感,而沒有絲毫邪念。不再是肉體的快感,而是精神的快感,但身體的魅力并沒有消失,來自身體的直觀就在眼前,令人著迷,戀戀不舍。敦煌色膽包天,無法無天的色,色就是空。色本是贊美諸神的,但色的極致超越了這個贊美,諸神成了色的載體,空明,超越了宗教的局限,共享成為無邊際的??諢o的在場導致闡釋的激情,導致“六經(jīng)注我”的“有”的萬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也可以說成,道生敦煌(佛教),敦煌生造像(緣起),造像開眼(眾生),眾生如千手千眼觀音,有萬只眼。道是一,也是萬千微妙。每個人都看見敦煌,但每個人看見的都難以言說、確認、定于一尊。只有置身于這個場中,才能心領神會,身心俱焚。敦煌是無法被復制的,那些畫冊永遠只有介紹信的功能。
在275窟,朋友李堅蹲著看了很久,拿個電筒,一寸一寸地琢磨。邵曉平?jīng)]了眼鏡,湊得最近。北涼時代塑的菩薩。交腿而坐,穿著裙子。兩邊是獅子。令我感動至深,光芒微明、慈悲,確是偉大的作品。偉大得如此的健康、質(zhì)樸、強壯、美妙、近人,如某種美女和力士合為一體的狀態(tài)在陰陽之間微明,交替于人體最有魅力的部分,豐滿圓潤。一種被喚醒的最深刻的性欲,吸引著人最純潔地去愛、去皈依。望著它,我無法自拔。這樣的神態(tài)竟然被如此親近地出現(xiàn)人面前,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奇跡都不足道了。它們太遠,總是太遠,總是在上面、總是有隔岸觀火的距離。而這位菩薩即刻就進入到你的生命中,仿佛是你的夢坐在那里,你的喜悅、你的尺度、你的愛情,也坐在那里。凝神。他凝聚了神。神被凝聚在那泥巴中。這個窟有一種隱隱的源自西域的阿波羅精神,崇尚青春感、力量、精神高邁。
早期的作品還有青春氣息。青春其實是拘束的,期待著解放,解放也難免乖戾、極端。而唐是偉大的成熟,是秋天中豐腴的大地。夏日已逝,但死亡還很遙遠,還是生命最強大的時刻,最盛大的時刻。悲劇的黃金時代有自覺的內(nèi)斂,豐滿飄逸是內(nèi)斂的結(jié)果,無論早期還晚唐,唐敦煌都不歌頌乖張夸飾的青春氣象,絕不旁枝溢出,它是偉大的創(chuàng)造,但是到神態(tài)為止,諸神從來不是青春狷狂之輩。就是涅盤圖上的神,也是中年。這不是年齡,而是精神的飽滿,完美。
220窟。第一次進來,是貞觀時代的場,壁畫上明確地寫著: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環(huán)壁是一場歡樂頌。神在上面、中間,世界在下面、周圍。匠人們創(chuàng)作中間的時候莊重,嚴謹,但在下面、周圍的時候卻很放松,做鬼臉,不似上面中間的諸神都有模式,樣子,下面周圍的世界畫得更狂放、生動、野性,但隨心所欲而不逾距。在同一場中,同時建構(gòu)與解構(gòu)著。建構(gòu)與解構(gòu)陰陽互補,彼此交替。這里的王不是佛陀,而是工匠自己的筆墨,世界與神明的距離,全掌握在他手心,他畫得越登峰造極,世界與神的距離就越接近。歡樂頌,白天夜晚,鼓樂齊鳴,歌舞升平,神人同樂。但不是西方交響樂里面那種圍繞著指揮棒的被組織起來的強力歡樂,而是天地神人各有其位,各得其樂的歡樂頌,不僅因為神的在場而樂,更因為歡樂在場而樂。帝王被畫在一個角落里望著這一幕,驚呆啦!似乎在考慮是否退位。
天地神人的歡樂頌,是線條和色彩的狂歡。有個舞女,完全是王羲之的草書,云煙醉舞。隸書、篆書、草書、楷書、甚至涂鴉分布其間,但尊卑有序,這組線條是顏體般的豐厚莊重,那組線條泛著隸意,篆書的裝飾味道,趙孟頫式的端莊清秀;這群線條有永和九年的曼妙,那群線條有懷素的迷狂?!叭氯仗鞖庑?,長安水邊多麗人”,圖中全是美人啊,佛陀、菩薩、侍女、僧眾、供養(yǎng)人、無不是美人!女性化的線條,就是男性也是云般地的飄著,柔美豐滿肥厚。
再進158窟。超越環(huán)抱著它的大漠,那個誕生它的春天早已過去,無數(shù)時代也被時間消滅,但它還在這里,慈悲的美,永恒的美。默視良久,無言。后來朱曉陽在昏暗中說,涅盤圖也是《最后的晚餐》。然!達芬奇《最后的晚餐》是虛構(gòu)的實景,氣氛詭秘,黑暗的面容、寫實的刀子、錢袋。不信任,懷疑,出賣、秘密的氛圍,像某場悲劇的一幕。涅盤圖是另一番景象,表現(xiàn)性的,突出的是一種精神力量,佛陀的巨大身軀和超凡脫俗的面容都是純粹的虛構(gòu),但并不離奇,它只是超凡脫俗,但沒有喪失與人間世的親和力,那樣巨大的身軀我們以為是自然而然的,那真是佛的身軀。神之離去也像安息的父母一樣,閉目睡去,僧眾像子女一樣圍著痛嚎。這是一個相當世俗的場面,如果不說是涅盤圖,還以為是誰家慈母睡去。那睡去的神態(tài)是大漠的神態(tài),灰色的神態(tài)。不是死亡,而是在喜悅中安祥地睡著了。死亡并不存在,佛睡在永恒的喜悅中。坐著,它是偶像,躺下來,是大地之身。
佛睡了,大漠醒著,這就是出色。
道法自然,就是向過去學習生活,向敦煌學習生活,向大漠學習生活,向蘭州城里的一碗拉面學習生活、向沙漠上的一只禿鷹學習生活。生活不是創(chuàng)造,新生活并不存在,美好的生活世界總是對存在的再次領悟。它們存在著,我們才知道何謂生活。在往昔的時代,向歷史學習生活的冠冕堂皇,誰也不會嘲笑玄奘,他的西天取經(jīng)就是向過去學習生活呵!佛陀難道不是過去的神么,難道不是一種生活方式么?敦煌早期洞窟里的造像顯示,這個大智者是赤腳的、渾身充滿力量的壯碩男子,他的身體被賦予一種大地的質(zhì)樸力量,他確實是赤著腳走在大地上傳他的教的。只有過去中才存在著未來佛。普魯斯特的寫作可以視為向過去的學習,取經(jīng),是過去敞開了他的語言。語言存在于時間的黑暗里,光明中沒有語言。尼采在某處說過,在自己的身上克服時代。他說得多好啊,克服自己身上的時代,就是要向過去學習生活,向酒神狄奧尼索斯學習生活。日神的光芒已經(jīng)遮蔽了生活世界。
過去不僅僅是書本上的歷史,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的細節(jié)??朔r代,就是要克服那種時代性的生活習性,克服它安裝在自己身上的種種細節(jié)。這是一個連婚姻和妊娠也被革命過的時代。1957年,我的搖籃床被交出去煉了鋼鐵。1966年,我外祖母藏著的名貴字畫被她自己親手燒掉。我母親的手指一生都沒有戴過戒指,先是這種玩意被國家意識形態(tài)判為邪物,到1966年,中國婚姻中已經(jīng)沒有戒指,之后是這種玩意本身完全失蹤了。我記得我父親有一次為他單位的同事老羅主持過一場同志式的婚禮,唱革命歌曲,戴著大紅花,其實這才是史無前例。在1966年以后,越境并不像“流亡”一詞所意味得那么詩意而嚴重,也就是回到一只戒指而已。
這個時代泯滅細節(jié)的行徑可謂浩瀚如沙,這種對日常生活世界的革命掃蕩是在制造時代沙漠。許多知識分子在批判歷史的時候總是喜歡那些聳人聽聞的事件、數(shù)據(jù),而在我看來,革命最深刻之處,乃是戒指、陽臺、炮仗、汽鍋雞、毛筆、脂粉盒、煙斗、炮仗、拉面祭器配料……。敦煌其實就是過去時代的一只碗。那些不朽的畫面其實是在告訴我們何謂生活。敦煌在它自己的時代不是夢,而是現(xiàn)實。敦煌在時間中成為夢想,這個夢想使我們知道何謂黃金時代,何謂的真正的生活。這是關(guān)于生活的偉大教科書。
出了洞窟,馬云、陳恒還惦念著前年秋天在敦煌的集市上吃過的某碗油潑麺。我們就去找,那個大排檔還在。當時,這個被鍋煙子熏得黑乎乎的大棚里,人聲鼎沸,到處火光閃閃,一張張汗水淋淋的光脊背在流著熱光,啤酒瓶倒下一大片,走路不小心就人仰馬翻?,F(xiàn)在荒涼了,許多攤子回家過節(jié)還沒有開業(yè)。他們立即認出了那位老板娘,老板娘受寵若驚,外地食客再找上門來恐怕不多。我則感覺不妙,過節(jié)都不打烊,大約不會好吃到哪里去。麺抬上來,味道一般。馬云和陳恒很失望,這是兩個不同的場合,前年,水漲船高,大棚里熱火朝天,人滿為患,恐怕是個攤子都是好吃的,現(xiàn)在么,水落石出。那本是一碗無心之面,只是為了賺個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