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輝志
1、夜話
張三忽然睜開眼,從睡夢中醒來。應(yīng)該是夜半,屋子里黑得沒有一絲光亮。他坐起身,清了清喉嚨,朝地上吐了口痰。身邊的人嘟噥了一聲,轉(zhuǎn)個身,把被子拽緊了些,接著睡去。張三感到一陣微微的涼意掃過肩頭。已經(jīng)過秋分了,殺人季節(jié)已至。
張三穿好衣服、蹬上靴子,摸黑朝門邊走去。門一開一關(guān),發(fā)出吱吱嘎嘎聲,他暗罵了一句。天上的月亮還是瘦瘦一溜,天地寂靜,只有打更的梆子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夾帶著幾聲狗吠。
抄近路拐了幾個巷子就到了衙門口,張三從西南墻的小門直接進(jìn)了獄廳。燈光昏暗,只看到北角小房間前坐著一個人,旁邊桌子上的油燈照出模模糊糊一張蒼老的臉。張三悄悄走過去,才看到老人并沒有睡覺,只是半閉著眼。
“老關(guān)叔,還沒睡?皮猴子呢?”
“這幾天老嚷著悶,天剛黑就跟著老四出去,說是見世面去?!崩先藛⌒σ幌?,又連著咳了兩聲:“你怎么這會子來了?”
“睡不著,來看看?!?/p>
“從曹氏那來?”
張三沒有說話。
“再娶個媳婦吧,大寶娘都走十年了。對了,怎么這陣子沒見大寶?”
“被他舅舅接去老家玩了。老關(guān)叔,你先待著,我到后面看看?!?/p>
說是后面,其實(shí)就是獄廳后的牢房。上義縣的監(jiān)獄不算大,南北兩翼以“天、地、仁、義”分四區(qū),共有五十六個監(jiān)房,還沒有關(guān)滿人。光線昏暗,墻上的狴犴被映得斑斑駁駁,尤其猙獰。
張三很快巡視一遍回來,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了一壺酒和兩個酒杯?!袄详P(guān)叔,還是你知道我。天氣涼了,進(jìn)屋吧?!彼麕椭P(guān)老頭把桌椅抬進(jìn)屋,待坐定之后,倒了兩杯酒,先敬了關(guān)老頭,把自己的一杯一飲而盡?!耙瞧ず镒釉谶@,著他溫一溫更好了。對了,義九號的犯人怎么回事?這都幾個月了,也沒個動靜?!?/p>
“動靜大了,你不知道罷了?!标P(guān)老頭抿了一小口酒,“他是怎么來這的?哦,那個時候你剛好出遠(yuǎn)門了。他是被抬著來的,當(dāng)時都以為活不了了。說起來是熟人,你不記得了?”
“你這一說,我倒模糊有點(diǎn)印象?!?/p>
“年前在咱們縣和下義的交界處抓了一伙人,說是久拿不下的賊匪,迫不及待地要報功?!?/p>
“哦,我想起來了,說這個匪首厲害得緊,倒是個讀書人,原來是他。后來呢?”
“嘿!”關(guān)老頭又啜了口酒,“被下義縣硬搶了人去,張大人為這事,不知生多大氣。莊夫子用什么“福福禍禍”的勸了好一陣子,才消了氣。在那邊折磨得狼狽,不過聽說沒問出什么?!?/p>
“怎么又送回來了?”
“據(jù)說──”
“什么人?”張三猛地喝一聲,立刻竄出門去。庭院里寂靜無聲,只有風(fēng)過。張三不敢大意,蹬著院墻上了屋頂。整個衙門大堂黑漆漆,沒有絲毫動靜。他轉(zhuǎn)身朝街市左右看了看,跳下墻來,街道和來時一樣,就連梆子聲都沒有了。
張三立在墻角陰影處待了一會,才轉(zhuǎn)身回了監(jiān)牢大廳。關(guān)老頭屋里的燈還亮著,人卻睡著了。
2、拜神
過了霜降,已經(jīng)冷得在路上要縮肩而行。今年的活似乎比往年多,張三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去找曹氏,沒事就窩在家里睡覺。酒也喝得少了,只有燒香沒敢少一次。
張三爹在世的時候常說,劊子手與人命打交道,多少都有點(diǎn)自己的避諱和講究。張三做這行到現(xiàn)在,也見識了很多:上義縣的劊子手李九義每次出活,必穿第一次行刑的舊衣服,那件衣服他從來沒有洗過;三豐縣的王七執(zhí)行任務(wù)時,總是耳邊戴朵花,時間長了,被人稱做“戴花王”。還有一個算是張三的師兄,曾跟張三的爹學(xué)過一段時間的手藝,每次行刑從后面接近犯人時,必須先邁左腳、后邁右腳。
張三的講究就是出完活后燒香。他家燒香規(guī)矩嚴(yán)。香點(diǎn)燃后,一定要用左右兩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然后右手拇指按在左手拇指上,將香的一頭抵住,卡在眉心。這時香與地面平行,接著彎腰三拜。插香進(jìn)爐時,右手拿香,左手一支支接過,將之插入香爐。插完香下跪,一定是右手伏地;磕頭的時候,雙手?jǐn)傞_在頭兩邊,手心向上。磕完三個頭后站起來,一定要念一句“阿彌陀佛”。
張三每次跟著燒香時,總聽到他爹在“阿彌陀佛”后,會多加一句“你安心走吧”。
規(guī)矩學(xué)得快,但張三小時候還是因?yàn)檫@個挨過打。有一次想著趕緊燒完香去玩,動作急了點(diǎn),左手撐著地就跪下去,被他爹用刀柄將左手打到一個月沒消腫,比不好好練刀打得還狠。打完之后,他對張三說:“這是要你記住,不能錯了規(guī)矩。”
但練刀時張三爹又反覆叮囑:“拿起刀,就不是你了。你是在行刑,要?dú)⒌亩际悄绢^?!?/p>
張三聽得耳朵出繭,不以為然,直到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他站在犯人身后,看到那人已癱軟在地,監(jiān)斬官一聲“時辰已到”,他看著犯人顫抖起伏的后背,突然砍不下去。在一旁看著的張三爹驀然大喊:“殺!”
張三一激靈,雙手持握的刀砍了下去。犯人人頭落地,血噴了出來。因?yàn)榭车奈恢貌缓?,用的力氣又太大,刀刃卷起不說,還沾著些骨頭碎屑。
那一次回去后,張三嘔吐不止。他爹一邊看著他吐,一邊說:“第一次過去就好了。記住,不能把他們當(dāng)人,你要砍的是木頭?!?/p>
后來張三就想,爹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話語的矛盾之處呢?一方面是對生的漠視與殺戮,一方面是對死亡的極度尊敬與恐懼。這也是爹從小就接受的教誨吧!
張三爹燒香時,先是帶著張三兄弟幾個,慢慢就剩張三自己。他沒表示過什么,只是臨死前說:沒想到是你接了我的手。嘆了最后一口氣,合上了眼睛。
有段時間張三一直想著這句話。為什么這樣說?是覺得自己是兄弟三人中最膽小的一個,所以不能做這行嗎?張三自己倒不覺得如何。人在世上總歸得活下去,總歸得干點(diǎn)什么養(yǎng)活自己,碰巧趕上了行刑手這么個事而已。既然不能改變什么,能做的就是努力把自己的活干好。
自他十五歲跟著去刑場,也沒什么別的想法,開始是看熱鬧,后來是看門道。除了一開始害怕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慢慢就習(xí)慣了。他練刀又能吃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雙手漸漸變得沉穩(wěn),從來不抖。
張三爹還沒有死的時候,張三就接了父親的活來做,慢慢有了名聲。不過他和兩個兄長的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yuǎn),張三爹尚在就分了家;老人一死,兄弟三人幾乎是徹底斷了關(guān)系,只剩下在爹娘忌日燒個香、問個好。
3、買賣
這天大清早皮猴子趕來接張三的值夜時,已經(jīng)晚了一個時辰。張三罵了句:“兔崽子,怎么來那么晚?”又一腳踹在他屁股上,皮猴子也沒著惱。自從跟著老四“見了世面”,他就天天一臉癡笑。
張三邁出衙門臺階,略一沉吟,照樣去街上喝了碗餛飩,然后沿街邊朝城門方向走。待到周圍人少,他放慢腳步,佯裝看路邊歇腳的菜農(nóng),忽然轉(zhuǎn)過身。對方躲閃不及,驚呼一聲。張三也愣了一下:是個女人。難怪一路總聽到慌張的喘氣聲。
女人后面幾步遠(yuǎn),一個人連忙跑上來,抓著她的胳膊,兩個人互相倚靠著。
張三退開一步,打量著兩人。都是一身素色布衣,鞋子卻是緞面的,女人的頭上還插著根金釵。
“你們是誰?”
“你是張三哥吧?”女人怯怯問了句,見張三沒有任何表示,只好接著說:“我們從別人那里打聽到你,不熟,沒敢認(rèn)……”
“從衙門口就跟著我,到底什么事?”
兩個人露出扭捏的神情,互相望了一眼。張三注意到男的身體瘦弱,臉色卻是不健康的潮紅,突然明白過來。
“我們聽說……”女人吞吞吐吐:“從你那里,能買到剛死的人的……”
張三嘴巴里泛出一股酸氣,大概是早上的餛飩吃多了?!奥犝l說的?”
兩個人又互相看一眼,不確定說還是不說才對自己有利??磧扇藰幼佑悬c(diǎn)眼熟,好像是城西做生意的人。張三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莫非是曹氏這個騷娘們!媽的,盡會來事。
對方還在躊躇,張三朝兩人靠了一步:“你們打聽的人沒告訴你們,我從來不做這個買賣嗎?”
他扭頭準(zhǔn)備回街市去,女人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大哥,你就救救命吧!俺家那人,他咳血好幾個月了,再拖下去就不能活了……”女人哭著跪了下來。那個男人也沒說話,跪在女人旁邊。
張三甩脫女人的手,“我想掙這個錢,但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不敢破?!彼ど砭妥撸竺鎯蓚€人沒敢追上來,但有低低的哭聲。
張三停了一步,回過身子對委頓在地上的兩人說:“你們?nèi)フ蚁铝x縣一個叫李九義的人,他會賣給你們。”
女人連忙站起身來,抹著眼淚說:“謝謝張三哥?!迸赃吥莻€男人也站了起來,拍了拍女人身上的土,她沖自己的男人笑了一下。
又一股澀氣反上來,張三咽了下去,忽然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兩人迷惑地看著張三,那女人遲疑地說:“今天立冬?!?/p>
張三抬起頭,太陽掛在東邊,似乎被寒氣凍住了。天空又冷又硬,一只鳥迅速地飛過?!斑@個時節(jié)竟然還有鳥!”張三嘀咕了一句,“今年你來晚了?!?/p>
4、喝酒
今年冬天冷歸冷,一直到過了“大雪”后幾天,才下了第一場雪。薄薄的一層覆蓋在路邊,人來人往,很快變成骯臟的泥水,只過了半日就消失得無蹤無影,好似從來不曾下過雪。
張三從衙門出來,順著街慢慢遛達(dá)。曹氏那里不急著去,家里也沒人等,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風(fēng)呼呼地吹,又是一個凜冽的冬日。
走到藥王鋪的時候,忽然從對面的酒樓出來一個人,對著他招手,等他看到,才快步走上前來問:“您是張三哥?”
張三退后一步看著對方。這是個年輕人,唇紅齒白,一襲藍(lán)袍,腰間墜著些香囊、玉石。
“我姓莫。家父久仰張三哥大名,所以特著我在這里候著您。他現(xiàn)在在這酒樓上。”
張三抬起頭來,看到一個身穿皂袍的老人,正倚在二樓窗戶邊看他。
“還請張三哥移步樓上,與家父一敘?!彼磸埲行┻t疑,笑著說:”家父聽聞張三哥對酒一向有研究,特地備了好酒等您?!?/p>
張三暗忖青天白日,又是自己地界,二來好奇這兩人目的,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年輕人轉(zhuǎn)身在前帶路。張三走在后面,發(fā)現(xiàn)他步履沉穩(wěn)又極輕盈,心里頗好奇。
上得樓來,張三發(fā)現(xiàn)除了老人和幾個仆人打扮的隨從,并沒有其他人。老人一看到張三,站起來施個禮,張三連忙還禮。兩人坐定,年輕人站到老人旁邊。
“張三兄弟一定聽小兒說了,敝姓莫。”張三欠個身,喊了句:“莫先生?!?/p>
年輕人上前一步,拍開桌子上放著的一個玄色酒壇,張三立刻聞到一股香氣。酒倒入杯中,澄黃清亮,張三說了聲“好酒”。
“三豐縣以產(chǎn)酒出名,老夫家世代釀酒,以此為業(yè)。二十年前老夫自女兒降生之日,選了上好的幾十壇埋于窖中,如今小兒莫懷都已十七歲了?!睆埲戳四贻p人一眼,心想:這么年輕,就如此好的功夫。
老人示意張三品嘗,張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朝對方亮了亮杯底,說:“你找我所為何事?”
莫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張三爺快人快語,我也不兜圈子。下個月你們衙門會處決一批匪盜?!鳖D了一下,接著說:”雖說是新近抓捕的一批,但還有個叫奚靖南的會一起處決。他是年前被抓,最近幾個月才從下義縣轉(zhuǎn)來這里?!?/p>
張三面上不露聲色,心里卻吃了一驚:這老頭消息摸得倒清楚,不知道要做什么?若是劫獄、偷梁換柱之類,自己是萬萬不能答應(yīng)。
“張三爺是為官家辦事,老朽斷不會讓你做出知法犯法或者什么為難之事?!蹦先怂坪醪碌綇埲南敕?,補(bǔ)了一句。
張三看著對方:“那你?”
“我一直聽聞張三爺?shù)斗说茫怯忻目斓妒??!崩先松砸煌nD,”只是此次可否請張三爺破個例,殺奚靖南不必如此?!?/p>
張三愣在那里。這樣的要求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
莫老人看在眼里,示意莫懷再給張三斟了杯酒?!靶行叹昧?,這樣的事難免碰到,比如刀具沒有及時保養(yǎng),”莫老人好整以暇地說:“殺人多了,卷了刀刃。碰到這樣的事,得多砍幾刀,也是有的?!?
張三沒有言語。
“真要發(fā)生這樣的事,錯不在三爺,但三爺少不了受點(diǎn)委屈……”年輕人立刻趨身靠近,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精致的小布袋。打開來,張三看到一張折疊整齊的銀票?!按行踢^后,這張銀票就是三爺?shù)牧恕!崩先苏f。
一時酒桌上沒有人說話。
“這事,容我考慮一下?!睆埲詈笳f。
“好?!?/p>
張三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那奚靖南與你們到底有何……瓜葛?”
旁邊那年輕人接口說:“這個賊人,我姊姊……”莫老人猛地一抬手,年輕人立刻閉上嘴巴,仍露出怨毒的神情。
“家家都有難與人說之事,張三爺是通透人,想來明白此間的道理?!?/p>
張三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多問。他站起身來朝莫老人抱個拳,老人回個禮:“老朽會等張三爺在刑場上的回覆?!?/p>
張三朝樓梯走了幾步,忽然轉(zhuǎn)回頭來,對莫懷說:“前些時候,有人曾夜探衙門大牢,我沒追上。是你吧?”年輕人的臉立刻脹得通紅。
“小兒魯莽無狀,還請三爺海涵?!蹦先私舆^話來。
“你師從燕子門?”張三問。莫懷點(diǎn)點(diǎn)頭。張三不再追問,走下樓梯,又聽得樓上蒼老的聲音:“此前已著人將幾壇酒送至府上,還請三爺笑納?!?/p>
5、齟齬
從酒樓出來,張三的心忍不住地跳躍,急著想去曹氏那里,想著告訴她這件事后,她會眼睛發(fā)亮地看著自己,然后展開笑顏。她早就想把現(xiàn)在的店面翻新。
街上人不多,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曹氏正和前街的梁喜調(diào)笑。兩人坐在草棚下的酒桌邊,說話時嘴里吐出一團(tuán)團(tuán)白氣。
梁喜似乎說了什么好玩的話,曹氏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還撒嬌似地拍了一下梁喜的肩頭,笑聲被冰冷的空氣凍得又脆又響,像珠子一樣滿地亂滾。
一直等張三走到草棚前的石階時,這兩人才看到他。梁喜笑嘻嘻地跟他打聲招呼,又轉(zhuǎn)頭和曹氏說:“我先走了。你可別忘了?!?/p>
曹氏也笑著應(yīng)道:“忘不了。得空再來玩?!?/p>
張三走進(jìn)廚房,坐到灶臺前的木塊上,朝灶爐里扔柴火。曹氏跟進(jìn)來,皺著眉頭說:“這會子又不炒菜做飯,扔什么柴火?”
張三哼一聲,沒有答話。曹氏坐過來,手?jǐn)n住他的肩頭:“怎么了?”
“梁喜怎么來了?”
“找我商量點(diǎn)事?!?/p>
“什么事?”
“他女兒想跟我學(xué)做鞋。你怎么了?”
“你看你那樣,還嫌自己不夠風(fēng)騷是不是?”
曹氏倏忽變了臉色:“你什么意思?”
“你裝什么?誰不知道,前年他老婆死后,你和他勾勾搭搭了一陣子?!?/p>
曹氏一個巴掌要煽過來,被張三用胳膊擋?。骸案阆嗪玫倪€不止他!之前有后街的老普、之后有藥王鋪管帳先生,誰知道還有幾個?”
曹氏沉默下來。張三轉(zhuǎn)身走出屋,剛跨過門檻,聽得她幽幽說了句:“女人要的不過是個依靠?!睆埲班汀绷艘宦?,沒停下腳步,嘴巴里卻是又苦又澀。
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快十年的老婆,在他們倆共同生活的短暫時期,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爭執(zhí)。
雖說干劊子手這行顯得兇險,張三還是在二十歲上娶了媳婦,那時他做劊子手已有年余。老婆是鄉(xiāng)下貧苦農(nóng)家的女兒,長得平平常常,不愛說話,身子骨也不算好。嫁來的第二年生了一個娃,取名大寶,孩子剛會走沒幾天,她就得了怪病突然死去。
半大孩子少人問、少人管,自顧自長大了,但始終和張三不親,面貌稀松平淡,更像他死去的娘。張三經(jīng)此一遭,意興索然,再娶的事也放了下來,平時若有了念頭,就去那些個熱鬧繁華地逛逛。
一直到去歲冬天,他才和曹氏好上。
兩個人早就認(rèn)識,張三經(jīng)常和一班衙役來曹氏的小酒館喝酒、吃飯。有一次喝到夜里,等他方便回來,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散了,獨(dú)落下他。
昏暗的燈光中,曹氏抹著酒桌,然后直起身子,用一只手把散下來的頭發(fā)并到耳后;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他正倚著柱子看她,沖他一笑。那天夜里他留了下來,漸漸大伙就都知道了。
直到和曹氏在一起,他才發(fā)覺自己死去的老婆原來像個木頭一樣,好像從來沒有真正活過。曹氏卻是個愛笑的女人,丈夫幾年前死去,也沒個孩子,她一個人經(jīng)營著小酒館,雖說艱難,也算是撐了下來。
張三賭氣出來,在路上逡巡了一時,又跑到衙門混到天黑,末了還是忍不住去了曹氏家。門一推就開,原來她給他留著門。黑而陰冷的房間里,他慢慢摸到床邊,忽然兩個滾熱的胳膊摟上他的脖子,耳邊有嚶嚶的啜泣聲。他心疼地?fù)ё∵@個一直等著自己的女人。
冰冷的夜里抱著曹氏,如同抱著鮮活的生命,如同他向人世乞求的最后一點(diǎn)溫存和熱望。
6、冬至
冬至中午,吃完餃子的張三回到家,看到籬笆上別著的一朵紅花,在清冷的日光下閃出異常的嬌艷,才覺得舒了口氣。
王七正在他院子里劈柴,大冷的天,他把厚棉衣脫了放石磨上,身上只穿件薄夾襖??吹綇埲貋?,二話不說,從地上拿起兩個酒壇,扔給張三一個,又把自己手里的拍開封泥,聞了聞:“好酒?!?/p>
張三笑罵:“什么時候?qū)W會在我屋里找酒了?”也拍開封泥,喝了一口:“別人求辦事送的?!?/p>
“那此人求你辦的事一定很難?!?/p>
張三想起酒樓上莫家少爺那怨毒的神情和莫老人高深莫測的臉。他沒接這個話茬,轉(zhuǎn)而說:“今年你來晚了?!?/p>
“一直沒消停。”
張三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他的活也多,隔三差五地干活,殺不完的囚犯像飄落的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落完。
“今年收成不好,很多地方受了饑荒,流民多,匪盜也多?!蓖跗邍@了口氣。
兩個人不再說話,各喝各的酒。等喝到一半,心越發(fā)地涼了,手卻暖和起來。
張三先站了起來,將綁在腿邊的刀抽了出來,在空中揮了兩下。王七饒有興致地邊看邊說:“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師承何人?!?
張三看了一眼他別在籬笆上的花,說:“等你什么時候告訴我,這大冬天的,你戴的花是從哪里弄的,還有你這戴花的毛病是怎么落下的,我就告訴你?!?/p>
王七哈哈笑道:“那我太吃虧了,你問我的是兩個,我問你只有一個。”
“你問我的更重要。”
等王七也喝完了酒,拿起放在棉衣上的刀,張三左右看看,“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人,就這里吧?!?/p>
王七點(diǎn)點(diǎn)頭?!敖衲暝撃阆瘸稣小!?/p>
張三也不多話,雙手持刀橫在胸前,猛地就劈了過去。王七看著他的刀一直橫著過來,到了面門突然變了方向,只來得及用刀斜擋一下,緊接著跳后一步。
張三沒容他調(diào)整好,接著一刀立著劈過來。王七腦袋稍稍一偏,刀擦過他的肩頭,薄棉衣被劃了道口子。
王七皺皺眉,“太輕佻了?!彼贿呎f,一邊用刀格開張三迅猛的第三刀,然后迅速轉(zhuǎn)個身,在背對著張三的時候突然下腰。他的腳、腿彎和腰以上幾乎和地面平行的軀體,形成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胳膊順著身體向前伸展,形成一個梭形,將雙手握著的刀平平地送了出去,正指著張三的腹部。
張三雖然將刀及時豎在身前擋了一下,卻失了力道,沒能擋住。王七的刀挺至張三的肚臍之處,連忙收了勢,身子在空中轉(zhuǎn)了半圈,穩(wěn)當(dāng)?shù)卣玖⒆ ?/p>
“媽的,你這招是從哪學(xué)的?”
“這是第三個問題了。我要是回答,虧得就更狠了。”
王七穿上棉衣,將刀背到身上?!碧爝€不晚,我得趕回去,明天還有活?!睆埲c(diǎn)點(diǎn)頭。
王七微微一笑,走出院子兩步,轉(zhuǎn)過頭問:“你們這里有個叫奚靖南的犯人嗎?”張三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大人與下義縣頗有交往,曾聽說此人來歷頗曖昧。”王七稍微頓了頓,接著說:“有人找你辦事,若與此人有關(guān),你要小心?!币矝]等張三答話,接著走了。
7、夜話
莊夫子進(jìn)屋的時候,張三和關(guān)老頭正圍著剛生火的爐子取暖?!袄纤暮推ず镒幽兀俊?/p>
“給天字型大小那幾個人送上路飯去了?!?/p>
張三給莊夫子讓了個空,自己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麥稈,坐到上面。“莊先生,這個奚靖南到底是怎么回事?”
莊夫子把手放在火爐上方暖著,火苗一竄一竄,發(fā)出幽藍(lán)橙黃的光。
張三說:“這人看著文弱,骨頭倒是硬?!?/p>
莊夫子說:“下義李知縣當(dāng)時想得好,以為這奚靖南做了幾年盜匪,定是積累了不少錢財,仗著朝中有人,從咱們這里搶了去。結(jié)果問了幾個月,人都快打死了,也沒問出來?!?/p>
關(guān)老頭朝爐子里扔了根柴火:“這案子看著蹊蹺。”
莊夫子搖搖頭:“案子其實(shí)不難辦,奚靖南是賊頭匪首,證據(jù)確鑿,不殺都不行。難的是后面的牽扯?!?/p>
雖說沒旁人,他還是抬頭四顧一下,低下聲音道:“這話咱們哪說哪了。下義縣審奚靖南的同黨時,無意帶出他的身世。據(jù)說他父親曾在朝為官,屬東林黨人,受牽連死于移宮一案。他母親在出事之后帶他避禍遠(yuǎn)走,不知怎么淪落到了當(dāng)土匪?!?/p>
張三眉頭一挑,“怪道下義縣把他還回來?!?/p>
“這是個燙手山芋。一是想要的東西沒審出來;二來,你想這些年朝廷黨爭不斷,當(dāng)年紅丸、移宮兩案,牽連了多少人人頭落地,又有多少人藉著機(jī)會呼風(fēng)喚雨、結(jié)黨營私。朝廷上的斗爭變幻莫測,這種陳年老案隨時可能會被拿來翻案,做為攻擊藉口。下義縣把人還回來,是趁早交割了事?!?/p>
張三點(diǎn)點(diǎn)頭,“那咱們大人怎么愿意接?”
莊師爺笑了一聲:“不接不行?。〈罄硭乱患埮南聛?,說是發(fā)回重審。李知縣倒是狡猾,給自己戴上個貪功急進(jìn)的帽子,說是應(yīng)該返還原地?!?/p>
“那殺他不也是危險?”
“案情擱在這,只能如此。再拖下去,誰知道會碰到什么事?!?/p>
正說著,老四和皮猴子進(jìn)來,“天字型大小幾個人的上路飯都送完了,就剩義九號沒送了?!?/p>
張三心一動:“你們別去了,我來送吧!左右還得再查一遍監(jiān)?!弊叩介T檻,聽見關(guān)老頭和夫子感慨:“這人世無常,誰能躲得過?唉,都是受苦的命?!?/p>
義字牢一般關(guān)押重犯,人比較少。張三提著東西走到九號房,里面的人正靜靜坐著。張三也沒多話,把飯連同籃子遞了進(jìn)去。
奚靖南稍微欠身表示了謝意,走道油燈微弱的光給他的臉打上斑駁的陰影,張三看不真切。
整個衙門都知道義九號關(guān)著一個奇怪的犯人,來到這里尚算優(yōu)待,既不提審也不用刑。他也不急,每天安靜地打坐,再不就是看看請人拿來的書。除此以外,他實(shí)在算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傷痕沒有完全消失的額頭很是寬闊,眼睛明亮,拿著碗的手沉穩(wěn)有力。
監(jiān)牢里通風(fēng)不好,混著潮氣、尿騷味和潰爛肢體的氣息,如同垂死的肉體正在腐爛,只是被寒氣暫時拖延了時間。隔著牢房門,張三愈發(fā)覺得不真實(shí)。他與奚靖南如同兩個根本不可能相遇的人,隔著千山萬水,卻偏偏在一個路口遇著了,然后再次交錯而去。
眼前這個人幾乎被打死,好容易活過來,又要被砍頭。他忽然想問問這個人:為什么會走上這條道?為什么三豐縣的莫老人會如此恨他?為什么他會有如此詭譎的命運(yùn)……但張三只是站在那里,待他靜靜吃飯。
忽然奚靖南放下碗筷,問道:“你是否師承張鶴天?”
張三霎時呆住。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與王七比試刀法五年,勝負(fù)各半,王七一直沒有猜出他的師承來歷。這個人只瞥見過自己幾眼,他是如何知道的?
“一次你和別人走過這,他向你討教刀法,你比畫了一下?!鞭删改衔⑽⑿Φ溃骸笆昵拔遗c張鶴天有過一面之緣,曾一起切磋刀法。雙手橫握是張鶴天特有的刀法。他少年時曾游歷福建沿海,與倭人頗有往來,刀法也受倭人影響?!?/p>
張三手腳恢復(fù)了知覺,點(diǎn)點(diǎn)頭。他父親與魯南張家沾著點(diǎn)拐彎抹角的親戚關(guān)系,年輕時學(xué)過點(diǎn)張家刀法。張三十六歲被送去,在當(dāng)時的大家長張鶴天那里做了個不記名的弟子。張鶴天人雖年輕,但在江湖上輩分和名望極高,劊子手的名聲不好聽,所以張三從不提自己的師承,這是他父子倆和張家的默契。
奚靖南看了一眼墻壁上高而狹小的窗戶:“要下雪了。小寒大寒又一年,這一歲又快過去了?!彼仡^看看張三。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聽說你殺人從來不用第二刀。明日行刑之時,請你殺我?!?/p>
8、春分
果然下了雪。行刑這天,屋頂、路邊都鋪了厚厚一層。只是禁不住來往行人的踩踏,街市的雪很快化成水,還沒有消融又被凍住,變得滑溜溜,摔了不少人。
張三沒有拿平時慣用的鬼頭刀,這次斬殺的人多,他選了一把刀身二尺、刀柄僅六寸的短刀,薄薄的刀刃被磨得很光滑,反射著亮晃晃的陽光。用這把刀時,他喜歡右手攥成拳反握住刀柄,刀身橫著與手肘平行,刀刃向外。這樣全憑手腕與胳膊的力量將刀平推出去,耗力不多而且速度很快。
張三看著跪在一排囚犯最后的奚靖南,他還是像平常一樣沉靜,甚至在看到一個個人頭落地時也沒改變。張三走到他身后,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脖頸,他扭頭看了一眼張三,沖他微微一笑,又盡量低下頭。
張三單腿跪在他身側(cè),右手肘猛地向外一推,刀迅疾而悄無聲息地從奚靖南突出的頸椎骨之間抹過。頭顱落地,血滴到雪上,消蝕了一片。
張三站起身來,忽然瞥見擁擠的人群中,莫老人那張莫測高深的臉。他的目光并沒有停留,而是轉(zhuǎn)過身去,將刀交給站在一旁的皮猴子。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那么累,只想抱頭痛快地睡過去。
在張三扁平、麻木的生活里,第一次因?yàn)樯那袑?shí)消失而感受到一種無以言明的缺失,感受到命運(yùn)的荒謬與可笑。
一直等到開春,張三把行刑之后收拾的奚靖南的衣物整理了一下,打成一個包裹,找了一個晴朗的春日進(jìn)了城。
“梅香苑,丁衣姑娘。過了春分你再去吧!讓她聽到這個消息后,不會感到那么冷?!边@是奚靖南在獄中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這個女人二十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聚在眉梢,異常動人。她接過包裹,沖張三笑了一下,說:“你收的尸?”
張三點(diǎn)點(diǎn)頭,正要告辭,女人拉住他的手:“今晚請留下來吧?!眱蓚€人承受的悲哀大概比一個人要好些。
女人問:“他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
張三說:“丁衣?”
女人搖搖頭:“我姓莫,叫莫愁?!?/p>
到了三月,雖然還有點(diǎn)料峭,春光卻是一日勝過一日。曹氏的小酒館一直沒有翻新,但張三還是給它加固了一下。
一天夜里醒來,張三發(fā)現(xiàn)曹氏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怎么了?”
曹氏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我有了?!?/p>
張三心中忽悲忽喜,他看著曹氏說:“等回頭找個媒婆,把事辦了吧?!辈苁蠂聡撘宦暎氵M(jìn)了他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