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后
為什么把“周實雜文”加上引號?因為周實君說他的雜文沒有“雜文面孔”。我奇了:雜文既然“雜”字當頭,什么牛的、鬼的、蛇的、神的模樣不可以作為它的面孔,還要有副固定的臉譜嗎?轉(zhuǎn)而一想,長期以來(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雜文似乎真有副“面孔”,最常見的是:先引一段陳年史料,聯(lián)系一下現(xiàn)實,粘上幾句不痛不癢評語,加個諸如“某某某可以休矣”、“從某某某說開去”之類的標題,成了。涉及國際題材有點“洋氣”的,常常會用一句“讓帝國主義發(fā)抖吧!”來結尾,一股子蘇聯(lián)《真理報》腔調(diào)。這就是在下一度不喜歡雜文的原因。
雜文(還有隨筆)跌跌撞撞復興,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近年來雜文陷于困境,但也不乏佳作頻呈。詩人周實也在繁忙之余把他的思想閃光和心緒靈動注向了“雜文”。大概由于周實是詩人,而且是先鋒派詩人(我把自己看不懂和看不大懂的作品都一概歸入“先鋒”),他的雜文,就具有了一種詩化的獨特色彩,反映出他的獨特個性。去年8月以來,他連續(xù)發(fā)表在《雜文月刊》上的雜文,我都喜歡。但到底喜歡在什么地方?一時又回答不清。就像看到一朵花,你喜歡就是了,哪能一下子理性地說清楚喜歡在哪里!
寫這則并非刻意要寫的文字的觸機是:某夜讀周實的《做個好人(外二則)》(《雜文月刊》2015年11月上),覺得很好,就發(fā)了個短信給他:“實君好:說不清主題是什么的小說不一定是好小說。但好小說的主題往往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雜文似乎不在此例。雜文被習慣性地稱為投槍、匕首,唐·吉訶德似的往前直沖。讀實君之《做個好人》,我感到雜文也像小說樣可以主題多樣,你愛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人說圖窮匕見,你圖窮匕偏不見,可謂綿里藏針!而且連自己都一股腦兒罵了進去,還叫對手怎樣呢?可謂‘惡毒至極!讀來頗有回味,而且那么簡短……”周實立馬回信:“你的評論比我的文章好呀!有新見解!”
這話使我激靈一下:“新見解”,真的嗎?于是把《做個好人》重讀了一遍,連同上三期月刊刊載的周文都重讀了,終于悟出周文讓我覺得好的緣由,是兩個字:留白。
留白,是中國畫故意在畫面上留出的空白,讓看客有發(fā)揮想象的余地。擺到文章里,就是話不說盡。不說盡有三種情況:一是吞吞吐吐欲說又止,有難言之隱也;二是“賣關子”,故弄玄虛;三是真人指點,不明言,讓你自己去想——自己悟出來的印象才深。周文屬于第三者。另一種“白”則是“言他”。
《做個好人》共三則:做個好人;咳嗽;痰。第一則說,“我”做了許許多多好事,但,“怎么我都不是雷鋒”。什么意思?自個兒琢磨去。“咳嗽”與“痰”,則是作者用“歹毒”的調(diào)侃來表達對“積重難返”的社會弊病的憤怒。
《不(外一篇)》(2015年10月上)也有兩則?!恫弧罚阂粋€“不會說‘不”的人其實熟人知道他日常生活中說了許多“不”。但“我”覺得“心里還有很多‘不根本沒有說出來呀”!如果“一個一個大聲地扯著喉嚨說出來”,將會“把自己嚇壞啦”!
這“空白”留得太到位了。聰明的(準確地說有正義同感的)讀者不喻自明,這位可以變換人稱的“你、我、他”(這不隱喻著大眾嗎)將會喊出什么樣的“不”來。可作者終究沒有說出來。你老兄即使怒目而視,想抓他“辮子”也抓不牢呀,呵呵!
《病》的留白同樣精彩:先說“我”有病,因為很多事情,旁人看來無動于衷,“我卻總是激動萬分”。領導背后說此人有病。于是,“我”有病嗎?“你的病可以治的”,“會慢慢好起來的”,“治好了會是怎么樣呢?”問題反復提出。讀者諸君想一想就明白了:到底誰有?。坑胁『眠€是沒病好?病治好了到底好不好?哈哈,你想通了?贊!
這就是“周實雜文”的風格。周實這家伙是個個性鮮明的主兒。其實他是習慣于說“不”的人。這,有他的長篇紀實新作《老先生》作證。
我欣賞激情澎湃的、犀利尖銳的文字——篇篇是檄文。而周實君的,像一塊冰,不動聲色,與世無爭,喃喃自語??伤诒铝鳌W屑殐A聽,那潺潺流水聲煞是清晰。
《看房》(2016年5月上),我一時不懂,經(jīng)點撥,噢,那位房產(chǎn)中介得知欲購房的“他”是個作家,就熱心建議寫小說“要有些色情,還要有暴力”。一句話,映照出市場經(jīng)濟社會一切向“錢”看的思潮對文化的世俗、粗鄙的要求,引發(fā)出作者的擔憂。
有時周文借“反諷”(這個詞,我覺得用杭州方言“籘”來解釋興許更傳神:比如說“你真聰明”,其實是“你真笨”)來行文?!逗苷!罚?015年12月上)對一連串社會陰暗現(xiàn)象都說“很正?!本褪恰盎T”。試著就這600字短文延伸開去,那就是,薩達姆擁有一兩百億的“私產(chǎn)”和39座豪華別墅,很正常;斯大林大清洗、波爾布特大屠殺,很正常。于此,讀者聽到了那對社會不公和獨裁者罪行的強烈抗議之聲。說到底,反諷,也可說是另一種“留白”吧。
有時,周實不著“批評”一字,僅以“客觀”敘述“自己”的經(jīng)歷來表達他的社會批評。如《自己、榜樣和面具》(《隨筆》2012年第3期)中說,讀小學時響應老師號召學雷鋒,做了好事寫日記等表揚。但不能每天都“扶老人過馬路”,怎么辦?只好把捏造出來的好事寫進日記,老師又大大表揚,惹得被同學揭發(fā)自己造假。一怒之下轉(zhuǎn)身也揭露同學造假,弄得全?;靵y一片。老師只好收場這類活動。
《一次論證會》(2016年7月上)這則軟橡皮釘似的精短文字則不“不盡言”也不“言他”,倒是直截了當直擊要害:論證會上無反對意見,私底下卻異議紛紛。這是第一層批評。不夠,來了第二層揭露,“我”耐不住發(fā)言提出不同意見一二三四五六七……緊接著說出了該文最含蓄、最關鍵的一句:“從此,我便再無資格蒞臨此類的論證會了?!睘槭裁茨??讓讀者自己去回答。又留了白,不過留得不怎么白。末了,不忘加一句:“后來,我聽人說,那個項目沒有投?!苯o大家聊作安慰。
可我最喜歡的,還是他那種“秀才碰見兵”式的、在怎樣解釋都互相矛盾的事實面前手足無措、萬般尷尬的文字表述。最典型的莫過于那篇《我的政治面貌是……》(《中國當代雜文二百家》P792),填表時要填“政治面貌”,“我”填了“群眾”。那么,什么叫群眾……于是纏過來繞過去,怎樣也說不清楚,窘態(tài)百出!解放后,任何人都不止一次填過這種表,大家(特別是我輩曾經(jīng)的“次等公民”)深有體會。周實將它濃縮起來“示眾”,堪稱“灰色幽默”之最,比好兵帥克還好兵帥克……
到了《過馬路》(2016年4月上),步行的“我”耐不住斯文地調(diào)侃了,竟赤膊上陣,沖將出去,在車流中橫沖直撞,折騰得“被攤平,壓扁,軋爛”,在一片“這么老了,還出來干什么”的斥罵聲中,又猛然站起來吼:“這么老了怎么啦?”喝叫車流讓道。又有人感嘆:“真是個蠢老頭呀!被撞倒了都不曉得躺在地上不動!”——當然這只是則微型荒誕小說,作者借它表達了唯“物”的市場經(jīng)濟社會對弱勢人群應有之人性關懷缺失的憤怒和譴責。
憑借荒誕手法說事,其實也是一種“留白”。他那本引人矚目的小說《刀俎》,倒不是荒誕而是寫實的。小說將封建王朝歷代中國文人遭受皇權酷刑后殘殺的種種慘狀,血淋淋搬到讀者眼前。他所彰顯的,哪里僅僅是一系列酷刑的展示,而是自古至不久前的“今”,中國知識者的宿命。這層意思同樣隱蔽在“留白”里了。當年我曾以《丑惡也是一種力量》為題發(fā)過讀后感,可忘了是否曾對此有所點明。
還是以周實君剛寫就的一則短文解釋他自己的“留白”吧——
一次有關寫作的對話
“你寫的都是真實的嗎?”朋友問。
我說:“那當然。比真實的還真實。”
“那為什么看起來,感覺亂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
“看得懂的才真實?”
“你所寫的這些人事你真的都經(jīng)歷過?”
“你說呢?”
“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p>
“那你憑什么非要這樣寫?”
“憑心里的感受呀!”
“你沒感受的,你就不寫了,就不存在了?”
“你要這樣說,那我只能說,對于一個寫作者,當然就不存在了,除非他把它好好寫下來,或者像你說我的,亂七八糟寫下來。”
“那些沒寫的就被忽視了,就不重要了?”
“有的可能更重要。有時可能更重要。”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有些時候,有些沒有說出來的比說了的更重要?!?/p>
“為什么?”
“至少有兩點:一是我想說卻又不能說,無法說出來。二是我想把它放在心里,一個人,珍藏著,不足以與外人道也?!?/p>
末了加一句已經(jīng)說過的話:周實文中有些語句是可以作為名言銘記的,比如《選擇》(2016年3月上)結尾所言:“選擇越多,自由度也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