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琴
我出生在陜南山村,我的小學時代是在山頂上的小學校度過的:土坯房,有兩個茅廁,黃泥的土操場有一個孤單的籃球架。在這個山的制高點上打籃球有些提心吊膽,因為一不小心籃球就會滾落到山下。我家住在山的腳下,河的上沿。捉魚摸蝦好玩,上學也好玩。我經(jīng)常端著凳子圪蹴(方言:蹲)在豌豆地邊、石頭臺子、樺樹樁子上寫作業(yè),或跪或坐,仿佛天地都是我的課堂,那個木制的丑陋的小凳子就是我的移動課桌。我冬天提著“火籠”(自制裝火的取暖裝備),夏天揣著生產(chǎn)隊里的青豌豆莢,邊走邊玩或者邊走邊吃。但在下雨天的時候,陡滑的黃泥山梁難以翻越,有時候我就干脆滾下來了,回家時通常是個泥猴。
一年級時我七歲,班里最大的女生有十四歲的。我雨天能夠順利登上那個又滑又陡的山梁,全靠同院珍姐姐拉或者背。珍姐姐十六歲,上四年級,沒娘,會做飯,會納鞋底,剪很多“鞋樣子”,就是學習吃力,考試經(jīng)常是一二十分。有一次珍姐姐讓我掀起衣服露出肚皮后吸氣呼氣,她又看又摸地研究了好一陣子,最后總結出我吸氣時肚皮上的褶皺有三個(她的只有兩個),因此我比她聰明,經(jīng)???00分。對她的研究成果我深信不疑。
二年級時我代表學校去公社參加競賽,公社很遠很遠,我平生第一次出遠門,在語文考試時我的鉛筆斷了,不認識的鄰桌馬上遞給我一支,他竟然帶了兩支鉛筆,真是有錢。感激之余,他問我答案,我都一一給他說了。我不懂什么叫競賽,也沒有競爭意識,但這點小溫馨還讓我記掛了許多年。競賽結束就是發(fā)獎,我們集中在操場的籃球架底下,我得了二等獎,獎品是一個鐵皮文具盒和一支鉛筆,讓我興奮到手腳都無處擺放了,坐立不安。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文具盒這種精美的東西,并且自己能夠通過比賽得到它,太幸福了。
四年級時我已經(jīng)有灶臺那么高了,爸爸接手了生產(chǎn)隊的小皮紙廠,讓我休學回家做飯。于是我就端著自己的小板凳回家了,這一年我不僅學會了切土豆絲,還學會了搟面和烙餅。少年不識愁滋味,在家的這一年,我依然很快樂,在做家務的閑暇里我把家里有字的東西全讀遍了。也在周末或平常“挖豬草”的時候,聽放學的伙伴們聊學校的見聞。當伙伴們說學校新調來一位很好看的女老師時,我就萌發(fā)了重返學堂的念頭,爸爸說:“要念書你就去吧,免得長大了怪我們,飯讓你媽曬完紙回來抽空做?!敝胤祵W校的我成績更進一步,遙遙領先于其他學生,而我在回家做飯這一年所讀的《水滸傳》《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七俠五義》《楊家將》《說岳全傳》之類的書籍也派上了用場:對于語文,我能夠自學了!那時候老師是民辦代教,家里有農(nóng)活,經(jīng)常讓學生上自習,我趁自習的時間在開學不到一個月就背完了語文書的全部內容。不過現(xiàn)在看來,由于字詞認得囫圇吞棗,雖然文字領悟力提高了,但在字的書寫規(guī)范上還是較差。現(xiàn)在有些字學生不跟我訂正的話,我錯了幾十年都渾然不覺,比如“染”字的右上部分的“九”我誤寫成“丸”、“紙”的右下多加一點、“嘉”的上面誤把“士”寫成“土”、“羹”的下面誤寫成“美”多加一橫等。因此我認為無論是學生還是教師,漢字書寫的基礎關一定要嚴格地過,萬丈高樓平地起,在語文教學中,工具性和人文性同樣重要。
小學畢業(yè)時,我以幾個公社聯(lián)考第二的成績進入離家二三十里的新壩中學。新壩中學是先前一個大戶人家的院子,我們的教室在二樓,全實木的樓板和梁柱,只是光線較暗,在這里,我終于見到在我頭腦里盤旋了一整個暑假的“第一名”:一個瘦瘦弱弱的男孩,很斯文。以后的較量中,總是我的英語領先于他,而他的數(shù)學遠超于我,尤其讓人無語的是他的語文和我一樣好,甚至更好。在不斷向上的倔強中,我努力,他比我更努力,我依然安守“老二”的名次,不過我并不妒忌,心里反而有一種超越的潛能被不斷激發(fā)出來。(羽壇王子林丹和李宗偉的傳奇就是如此的吧)與現(xiàn)在硝煙彌漫的分數(shù)戰(zhàn)場不同,那時的老師并不很在乎成績,也不曾傷害過差生,只要紀律上表現(xiàn)得不過分,同學們都能安享讀書的快樂時光。對于我來說,也沒有什么鴻鵠大志,我只是想考第一名,超過那個男生,愿望非常簡單,只關注眼前?,F(xiàn)在想來,作為一個學生,能夠走好“當下”這一步,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是最大的成就,如果一定要將學習和“未來”捆綁在一起沉重地扛在肩上,那該犧牲多少的歡樂?學習的趣味又從何而來?我們天天吃飯,如果總想著“一定要吃多少碗飯、體重超過什么人”的目標,那么吃飯的趣味就會失去。學習也是如此,它和吃飯呼吸一樣,是每個人生命中的必需,是自然而然的發(fā)生,越輕松自由越能真正接近學習的本源。
我剛上初中時穿的衣服都是媽媽的,記得有一件藍卡其“制服”,兩個“明兜”,褲子是軍綠色的,也不知哪兒來的,穿了好幾年,人長褲子不長,褲腿被挑得老高。當我每天放學跟伙伴們一起踏上從學校到我外婆家的那座吊橋的時候,依然高喊一二一,把腿抬得高高的,然后重重地落下去。隨著吊橋在高空中的起落,我們驚喜地大喊大叫,惹得“居民戶”劉梅拿在手上的白饃都掉水里去了,我心疼得恨不得跳下去撿起來狼吞虎咽掉。我讀書的時候帶的午飯一般是炒土豆片、清蒸紅薯、金銀飯(玉米和白米混雜),很少能吃上白面饅頭。記得有一次我因為吃了不知誰給的一小“牙”西瓜,愣是懷著極大的期待摘光了地里所有的小南瓜蛋子,令人失望的是沒有一個是甜的。但一切都沒有關系,我心底天天都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快樂。
從我家到外婆家有十幾里路,從外婆家到新壩中學也有十幾里路,外婆家就在我家與學校的中點線上。每個周日的下午,我在自己家里吃上一頓白米飯后,總是帶著媽媽“懂事些,外婆家表姊妹多,別給舅媽添麻煩”的叮囑到外婆家去。這條路,開端還算熱鬧,有幾家農(nóng)戶,漸漸地就荒蠻起來,硬是七八里沒有人煙,沿河有一條模模糊糊的荊棘濃蔭路,看多了《聊齋志異》的我心里總揣著各種“意外”,要么是野獸和大蛇,要么是用麻袋捂人搶人的“人販子”,最讓人不安的是這條路下面是空蕩蕩的懸崖,上面是不可攀的峭壁,無處可逃。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真不知是揣著怎樣的心跳走到終點的。每一個周末都是一場冒險,奇怪的是我從未想過逃避,雖然這種不安全感至今還時常在夢中出現(xiàn)。但因此我的膽子也比同齡人大很多,很少有遇事慌張的時候,這大概多緣于小時候家長這樣的鍛煉和放手。
早上從外婆家去學校的時候,由于沒有時鐘,單憑感覺看天,免不了常常被后半夜的月姑娘欺騙:出門時天色還微亮,誰知越走越黑,才知道錯把月色當作天色了。外婆家附近有兩個小煤窯,其中一個據(jù)說坑道有七八里深,無論冬夏,洞口的風都是涼的,即使天再熱,也沒人能在洞口坐上半小時的:陰風太寒。洞兩邊的小溝里四季都有泉水流出,夏天也刺骨。如果從洞外吆喝一聲,里面的回響久久不斷,聽說還死過一個被逼婚的女孩兒,因此那陰魂總在里面呻吟。最讓人憂傷的是經(jīng)過洞口的路有七八米長,不能跑,越跑越怕,腳步的回聲似有千萬個鬼魂跟來,自己聽著就害怕。揣著嚇得發(fā)毛的膽子,躡手躡腳地走過被煤灰染得煤黑的煤窯路,前面就有了親熱的燈光,有人家了!
好路不長,這戶人家的燈光并不能把我送往開闊安全的地帶,而是通向了另外一個亂石嶙峋的小煤窯。窯下的路真不好走,幾乎全是凸凸凹凹的硬石頭,還有很悠長的一個向內的大彎道,荒僻極了,沒有更早來此的行人,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捏著一把汗,生怕途中會遇上壞人。不過這條路可以跑,只要跑過它就離人家住戶不遠了。再往后是個市集,一三五逢“場”,市集過后就是大約七八里的“公路”,即使路上沒有同學或行人,兩邊也有人家,不用擔心,于是我輕輕松松地往學校走去,有時還敢在路上唱歌,以此陪伴孤獨。
一個冬天的凌晨,我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地來到學校,月亮也從天邊露臉了,估計是后半夜,我來得太早了,無處可去,就想到學校附近的養(yǎng)豬場:那里有草有窩。我走過去坐在豬場老婆婆門口的草窩里,耳朵靈敏的婆婆聽到動靜就隔著門吆喝起來,開門后婆婆說了一聲“造孽呀”就把我拉進了她的熱被窩,那一夜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時光。聽到學校的鈴聲后,我告別婆婆到學校去了,婆婆是個孤老,沒兒沒女。我是一個想象豐富內心敏感的孩子,上學時最多最美的幻想就是能夠手撥地球,把學校變得離外婆家近一些,或者把途中的兩個小煤窯用橡皮擦擦掉。
學校有學生住宿的地方,他們在我們教室隔壁的樓板上打地鋪,自己帶被子、糧食和菜,每周交五毛錢的熟食費,我家沒有多余的被子,也交不起這錢,只好住在外婆家走讀。等讀完初一的時候,我的小學同學嫁人的嫁人,輟學的輟學。好不容易挽留了一個上學放學能與我同路走過小煤窯的人,相處中百般討好遷就,山盟海誓拉鉤了許多回,最終不到兩個月她也不念了,這對我打擊很大,反復權衡的結果是:我還要繼續(xù)上學!
記得1983年7月31日,我讀小學,漢江怒吼,安康老城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之后,漢江河里的船只停落在古老安康河街的居民樓頂,居民樓面目全非,街道成了河道。洪水來臨的時候,我家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向了山的高處,我和爸爸親眼見到河中心的屋頂一座一座向下游漂走,屋頂上揮著手呼喊求救的人很快被巨浪打翻,與洪水中的豬牛等牲口一起消失不見。洪水退后,外公帶著我把洪水退去后的“水打棒”(水尸)一個一個地拖到河邊的沙灘上掩埋,給他們赤裸的身子穿上從河里撈來的衣服,燒薄薄的紙錢。我聽我外公邊燒邊念:“快去找到你的家哦,快去與你的家人團聚哦?!蹦且豢?,我感到外公的“駝背”突然挺直了,夕陽給他的剪影鍍上了金色,他的形象在漢江河灘上顯得無比高大。1986年因修建火石巖水庫,我家搬遷到漢中城固,告別了大山,告別了江水,來到一馬平川之地。
搬遷后,家與學校的距離變短了,但是我又遇到新的難題:我的數(shù)學開始掉隊了。幾何證明題總是用所給條件往后推,能推出什么就算什么,結果總繞不到題目所要的結果上來。對于“根號下16的平方根是多少”這樣的問題也從沒有弄清楚過。學校先前有兩位正式的英語老師,后來調走了一個,請來的代教也留不住,我初三的時候是一個高考落榜的學生給我們班教英語。這個老師長得魁梧,聽說會拳腳功夫,是校長的侄子。在《英語園地》和英語輔導書的幫助下,我的英語成績一直沒有落下,甚至初三后半學期的英語課幾乎全是我給同學們上的,老師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當?shù)弥抑锌加⒄Z91分時(100分滿分),英語老師情不自禁地說中考卷他做的話,是不能及格的,他說他高考成績是28分。那年全校中考只有我一個人英語及格,第二名是54分,數(shù)理化滿分的復習生英語也只有21分,可以說,我今天考學出來,全是自學英語修來的福氣。我的數(shù)學也很奇跡,初三第一學期末的時候,教數(shù)學的梁小海老師給我買了一本《初中數(shù)學復習大全》。我是個學習的傻子,凡是有字的東西都喜歡看,這本書我從前到后自學了一遍,每天做完作業(yè)就完成兩道綜合性幾何證明題,也慢慢摸索到了規(guī)律。在距離中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開始及格,一個月后開始翻過一百,中考時竟然達到117分!而我的另一門優(yōu)勢科目語文,由于作文風格介于寫實與虛構的轉折階段,稍顯成熟含蓄,主題不夠簡明,結果只考了89分,這是我中考的幾門科目中考得最差的一科。上世紀80年代的中考與現(xiàn)在不同,提前批錄取的是中專,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高考錄取的重點大學吧。初三這一年,我的自學能力和自學習慣已經(jīng)逐步養(yǎng)成,為日后的終身學習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艱苦的環(huán)境造就了我生命力的韌性,師資的缺乏成全了我的自學能力,始終向上的原動力使我對生活充滿熱愛,而安康的那場洪水使我隱約明白了生命的稍縱即逝,懂得了珍惜當下。泰戈爾說:我能生在這一片土地上,因此我有運氣去愛她,我是有福的。感恩命運賜給我的一切,即使這城市“如同釣餌捕捉每一個露頭的白晝”,我也要在心底“留一座鄉(xiāng)村風味的祖宅”,安放無比溫柔的過往,然后等待“我為之獻身的一切事件變富了,到處把我分布”,是的,人生,就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