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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以來英語學界的《金瓶梅》研究述評

2016-11-06 01:40陳毓飛
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 2016年5期
關鍵詞:金瓶梅小說文本

陳毓飛

(浙江外國語學院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2000年以來英語學界的《金瓶梅》研究述評

陳毓飛

(浙江外國語學院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3)

通過對21世紀以來英語學界《金瓶梅》的研究成果進行述評可知,英語學界對這部作品的關注已從早期對版本考證、故事探源、主題分析、敘事技巧等進行研究,轉向更為廣闊的范圍。除了敘事理論以外,閱讀史、中西比較研究、物質文化、社群等角度成為新的熱點,重理論、跨學科的總體傾向可以說是新一代研究者的特色。

《金瓶梅》;金學研究;海外漢學

一、引言

作為明代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自1853年法國漢學家巴贊(Antoine Bazin,1799—1863)的譯介開始,在西方學界和讀者中受到了很高的關注,甚至可謂“墻內(nèi)開花墻外更香”,相關研究成果甚豐,并曾在推動國內(nèi)“金學”復興的過程中起過極為積極的作用。對于國外的《金瓶梅》研究,20世紀80年代以來,王麗娜曾有三篇文章介紹《金瓶梅》在國外收藏、譯介和研究的情況[1-3]。之后徐朔方先生編選的《金瓶梅西方論文集》收錄和譯介了12篇當時西方同行名家的重要文章[4]。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國內(nèi)外金學研究者的交流日益深入,更多研究得以及時為我們所了解。自2000年以來,據(jù)筆者所見,以英語發(fā)表的對于《金瓶梅》的研究有:專著1部、專章討論的著作2部、博士論文1篇、論文11篇,以及其他較零散的研究,其中美國學者的成果占了絕大部分。本文嘗試將上述成果按研究主題大致分類,簡要評述其基本內(nèi)容與特色,對21世紀以來以英語學界為代表的海外漢學界金學研究的基本特點與走向有所梳理和把握,以資國內(nèi)研究者參考。

二、述評

(一)詮釋史和接受史

丁乃非(Naifei Ding)于2003年發(fā)表的專著《淫物——〈金瓶梅〉中的性政治》(ObsceneThings:SexualPoliticsinJinPingMei)是在其1991年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完成的,以詮釋史和接受史為切入口,運用女性主義的理論,分析使這部小說得以誕生的明代物質和社會象征條件以及這些因素所造就的小說的文本政治[5]。

該書第一部分“實踐”討論了《金瓶梅》在晚明得以出現(xiàn)的文化條件,以及從晚明至康熙時期及之后對這部小說的批評與接受。這一部分首先回顧分析了20世紀關于《金瓶梅》的學術研究與闡釋中對于“性”的觀念。其次,考察了萬歷中期之后文人精神世界的變化,通過細致解讀李贄和金圣嘆為《水滸傳》所作序言,指出國家官僚體制和活躍的城市小說書籍市場的變化。再次,解讀了袁宏道等早期的有關閱讀《金瓶梅》的記載,挖掘埋藏其中的文化意味,并認為審美化是將閱讀色情文學合法化的一個途徑。而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即審美化閱讀策略的一個例證,作者認為張竹坡反對將這部小說視為“淫書”并提出“苦孝說”,這種解讀同時創(chuàng)造了有道德感的閱讀主體與以潘金蓮為代表的色情的“他者”。第二部分“介入”由一系列對《金瓶梅》的介入性閱讀(interventionist reading)構成。這些閱讀都與“淫婦”有關,如英雄與猛虎/淫婦的文本色誘、女性裹腳等內(nèi)容產(chǎn)生的文本魔力、與淫婦相關的一切“淫物”的轉義等。作者從女性主義的批評立場出發(fā),指出將《金瓶梅》視為屬于其時代的作品所進行的研究,以及將小說本身作為厭女癥敘事的代表作,至今仍發(fā)揮著自身的意義。由《金瓶梅》反觀20世紀90年代以來臺灣文學的發(fā)展,這一研究提供了一種反倫理的閱讀,在支配性的男女欲望閱讀和書寫形式之外打造一種持異議立場的性愛關系。

與國內(nèi)類似選題相比,在丁乃非的這部著作中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認為晚明印刷文化的大發(fā)展是當時社會物質條件中最明顯地促成《金瓶梅》產(chǎn)生的因素,同時正是在此背景下產(chǎn)生了男性讀者——批評家將自身與“壞”讀者區(qū)分開,并改編作品以使之在倫理和審美上均能被接受。二是將女性主義批評視角引入作品接受史的研究,這種方法在《金瓶梅》的研究中顯示出了犀利的鋒芒。從標題可以看出,她首要關注小說中一夫多妻的家庭圍繞著性和性別所展開的場景。三是將古典小說的閱讀與當下政治現(xiàn)實關聯(lián)起來。丁乃非認為無論是過去的金學研究者還是現(xiàn)在美國研究這部作品的學者,都擺脫不了窺淫癖者的身份,而造成這種狀況的根源正在于《金瓶梅》厭女癥式的寫作和閱讀。不過,這種男性的窺淫癖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滲透的,可以與歇斯底里癥的女性形成同盟,形成一種姐妹關系,即在中國歷史上從未被充分解讀的潘金蓮與今日臺灣酷兒女性的代表——“惡女”——之間可以打造一種“連結組織和政治團結”[5]xxviii。盡管如此,這種研究方法可能存在的問題也不容忽視。丁乃非從性別政治的角度對《金瓶梅》進行解讀,從而將作者視角問題導向了性與性別問題的方向,以致無法更全面地討論作者的寫作立場與方式。她運用的理論工具尖銳深刻,但同時可能忽略了小說本身的豐富性。

(二)中西比較研究

2008年畢業(yè)于普林斯頓大學的馬寧的博士論文《從物質利己主義到浪漫自我主義:中歐小說比較史,1550—1850》(FromMaterialtoRomanticEgoism:AComparativeHistoryofChineseandEuropeanNovels,1550-1850)是一部極有特色的中西小說比較研究成果[6]。其第一章“當魯濱孫·克羅索遇到西門慶——中英第一部小說中的物質利己主義”將《金瓶梅》與《魯濱孫漂流記》并置,認為二者分別是中國和英國文學中的第一部“小說”(“novel”),并提出“物質利己主義”這一生發(fā)自伊恩·瓦特的“經(jīng)濟個人主義”概念,討論兩部小說對這同一主題的相反處理[7]。她認為兩部作品的產(chǎn)生都與各自物質環(huán)境的發(fā)展——主要指資本主義的發(fā)生與發(fā)展——有關,在涉及經(jīng)濟活動時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兩部小說在清除各自文化傳統(tǒng)價值的過程中,社會結構的物化使個人與社會都必須進行復雜的心理調整。這種由變化的物質世界刺激造成的文化危機正是中英各自第一部“小說”開創(chuàng)性的“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推動力。“物化”是兩個文本共同的關鍵詞。兩位主人公都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但同時,二人的最終結局體現(xiàn)了其各自文化對個人追求物質利益這一行為的不同評判:對克羅索是補償和獎賞,對西門慶則是報應和懲罰。通過將物質生活描繪成一個獨立自足且由單獨個體的生產(chǎn)和消費能力構成的系統(tǒng),《魯濱孫漂流記》將經(jīng)濟問題與那些政治權利和社會公正問題分離,最終將主人公的物質欲望合法化為一種通向個人生存與成功的正面驅動力,予以認可和褒獎。而《金瓶梅》將主人公的物質利己主義與當時中國的商品化象征性地聯(lián)系起來,通過這一經(jīng)濟與政治深度互滲狀況的敘述,個人對財富的追求變成了災難與罪惡。她認為這更暴露了儒家經(jīng)典無力在一個已全面商業(yè)化的文化中繼續(xù)維持秩序,預示了整個儒家文化的傾頹。

馬寧研究的可貴之處在于她用“跨文化想象”來尋找多樣的“小說”存在方式的努力。她認為比較的目的不是重建一種完全基于歷史的絕對的“現(xiàn)實”,而是在打開一種跨文化的想象,對其自身文化范圍以外罕為仔細閱讀的文本與理論的相對重要性進行思考、連接與質疑。作者想證明的正是一種以復數(shù)形式存在的“小說”,但同時這篇文章也存在一定的問題,比如她將“小說”與資本主義發(fā)展緊密聯(lián)系起來。既然“小說”應以復數(shù)形式存在,《金瓶梅》能否算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小說”?如果是的話,之前的長篇散文體敘事作品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應該如何定位呢?這些問題仍值得討論。

(三)印刷文化

近十來年的海外漢學研究對中國印刷出版史的關注,已經(jīng)逐漸擴展至社會和文化領域,《金瓶梅》與明代印刷出版業(yè)的關系成為新的突破點。

2003年與2005年,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商偉教授發(fā)表了兩篇重要的論文,分別是《〈金瓶梅〉與晚明印刷文化》(JinPingMeiandLateMingPrintCulture)與《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與建構——〈金瓶梅詞話〉與日用類書》(TheMakingoftheEverydayWorld:JinPingMeiCihuaandEncyclopediasforDailyUse)[8-9]。這兩篇文章可以說是文學與印刷史、書籍史的跨學科研究。

《〈金瓶梅〉與晚明印刷文化》一文指出,當多樣的印刷材料進入流通,《金瓶梅》把這些材料吸收進小說敘事框架,并使自己成為一部里程碑式的文本,一部眾書之書。首先,作者通過考察編纂者如何綜合組織來自不同源頭的文本與文類,闡明晚明商業(yè)出版的編輯模式。同時通過考察晚明印刷材料的格式,以及這種格式對這些材料所傳達的異質世界觀的塑造作用。商偉認為,與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敘事相比,《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者看似更感興趣的是顯示他能夠從先前存在的文本中創(chuàng)造出什么,充當了類似于文學雜集編纂者的角色。《金瓶梅》不僅吸收當時多樣的印刷材料,而且以敘事形式概括了這些材料流通、積累、結合、增生和腐化的過程。這部小說通過不斷重新利用和重新組織“現(xiàn)成材料” 參與到印刷文化再生產(chǎn)之中,而它的編輯模式與那些印刷材料的編纂方式很相似。在批量印刷開始興盛的時期,《金瓶梅》的出版預示了社會和語言層面等級秩序的崩潰。從這個角度進行的重新思考一定程度上回答或解構了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者是誰和使用何地方言的問題,進而重新審視其是如何改編之前存在的故事和小說因素。其次,他認為,在《金瓶梅》同時代的印刷材料中,還會發(fā)現(xiàn)不斷復現(xiàn)的形式、文類、組織模式、富有個性的話語模式,它們幫助塑造了小說及其表現(xiàn)日常生活世界的方式。因為晚明的文學雜集展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頁面設計,通常是雙欄或三欄格式,允許互不相關的異質文本和文類呈現(xiàn)在同一頁面,書籍格式的改變要求讀者發(fā)展出一套閱讀策略以對付同一頁面上片斷化的材料,即掌握新的閱讀方式和新的智力技巧,以此從根本上塑造了讀者對文本世界的感知和概念化??梢哉f,雜集的批量出現(xiàn)、文本世界的變形是晚明時期文化實踐中正在發(fā)生的那些變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推進了隨機或隨意的閱讀習慣的發(fā)展,促成了新的書寫,激起了聲音、風格和語言的多樣化,這種多樣化對表現(xiàn)這些印刷材料中的日常視野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在更為普遍的意義上,這一發(fā)展與晚明商業(yè)出版的繁榮有關,因為書籍的大量涌現(xiàn)促使閱讀更趨廣泛。關于書寫、閱讀以及文本世界結構等問題的研究,會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

《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與建構——〈金瓶梅詞話〉與日用類書》一文指出,研究者一直試圖將《金瓶梅》與晚明社會及文化變動相聯(lián)系,在明代文本中找出《金瓶梅》的根源,但最有可能的是《金瓶梅》和類書之素材擁有同樣的來源。這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容納了幾乎全部晚明通用的話語和指涉,成為了一部集大成的當代類書。首先,當時類書最主要的特色在于通過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來重新架構并組織知識體系,其流行標志著晚明文本世界中的等級階序的崩毀。類書中最值得注意的兩個主題分別是迎合商人多樣化的需求和個人福祉?!度_萬用正宗》這樣的晚明類書的出版不僅重新定義了知識系統(tǒng),也改變了傳統(tǒng)的架構方式。類書是一個微縮版的城市世界,與讀者多變的欲望及渴求形成對比,從而召喚出一個與儒家傳統(tǒng)異質的、非階序化的世界景觀,與官方精英社會的指涉和再現(xiàn)體系不相符合。其次,與上述變動相對應的是文學方面的變動?!督鹌棵贰分械闹鹘俏鏖T慶是一個在文學傳統(tǒng)中沒有來歷的人物,其“好浮浪子弟”形象來自《三臺萬用正宗》等日用類書構造的子弟文化;小說中的宴會場景充滿了對類書中各種游戲、笑話以及當時流行的歌曲和戲曲片段的借用;小說中廣泛的主題和當時的日用類書之間存在著有趣的平行關系,敘述中展現(xiàn)了當時通用類書中常見的想法、動力、欲望和態(tài)度。借此,作者強調書中商人日常世界的敘述脫胎于晚明話語之母體,在感受、描摹、認知和表述俗世生活中的事物和經(jīng)驗上,與當時的日用類書共享相同的指涉框架。再次,文本世界階級秩序的崩毀使得一部橫向無限延伸的敘事得以現(xiàn)世,并獲得先前白話小說所未曾有過的異質性。眾聲喧嘩是《金瓶梅》一書的標志,這一特色在西門慶身上更顯強烈,小說作者通過創(chuàng)造西門慶這一多元興趣和欲望的化身,實現(xiàn)了日用類書的潛在可能性,而他的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話語涵蓋了范圍極廣的主題、互不相關領域的活動以及性質和來源不同的論述,《金瓶梅》成功地內(nèi)化了類書松散的整體架構及頁面格式,將其轉化為一種寫作模式。由此,《金瓶梅》不僅是一部“關于過度的小說”,也是一部“過渡的小說”,使用了前所未有的豐富細節(jié)。最后,作者探討了小說在敘述西門慶日常作息和家居生活時如何利用日用類書的知識?!督鹌棵贰分忻枋隽巳諝v等實體印刷品的散播和使用,借助算命道士、三姑六婆和郎中來重現(xiàn)日用類書中知識的生產(chǎn)、傳遞和消費。尤其是小說中西門慶向胡僧購買春藥的情節(jié),胡僧可以被視為類書中所演繹的醫(yī)藥及性學知識的化身,對其解釋中的曖昧也反映了類書形式的內(nèi)部矛盾。小說作者通過為主角設計關于欲望的情節(jié)和結局,對商人以及這一階層在社會和文化上的繁衍前景作出了嚴肅的質疑;在引用各種印刷文化資源表現(xiàn)西門慶的生活世界的同時,也揭示了商業(yè)文化本身的根本缺失。

(四)人類學和社會學

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東亞研究學院董莎莎(Sarah Dauncey)博士2003年發(fā)表論文《聯(lián)絡、善行、物物交換與賄賂:〈金瓶梅〉中女性禮物交換的形象》(Bonding,Benevolence,BarterandBribery:FemaleGift-givingandSocialCommunicationintheJinPingMei)[10],文章關注晚明時期女性間的禮物交換行為。《金瓶梅》揭示出為多數(shù)正史和方志所忽略的女性間的此類活動其實是普遍存在的。該文作者借助馬賽爾·莫斯、皮埃爾·布爾迪厄等學者由禮物交換研究延展開的西方人類學、社會學相關重要理論,切入晚明社會和《金瓶梅》中女性間禮物交換的問題。這部小說的虛構世界不僅凸顯了禮物替代金錢進行的世俗使用和成為事實上的賄賂的黑暗面,同時也反映了準備嫁妝、贈送聘禮和日常增進友誼與關系的禮物來往等行為的社會意義。聯(lián)絡、善行、物物交換和賄賂是此文強調的物品交換的幾種動機,說明了女性的社交活動中禮物交換所發(fā)揮的關鍵作用。這些活動也揭示出,在這一歷史時期女性如何創(chuàng)造機會使明顯具有女性特點的交換形式得以發(fā)展。同時,通過使用當時其他材料進行比較與互證,更為完整的關于晚明時期女性間禮物交換的情況也得以展現(xiàn)。她指出,中文的“禮”字本身具有“禮物”和“禮節(jié)”這兩方面的內(nèi)涵,禮物往來本身需要符合禮節(jié)。中文中與禮物相關的另兩個詞匯“人事”和“報”,更是突出了禮物的社會聯(lián)系功能和往來互惠特征。因此,這篇文章的目的之一在于說明中國古代女性如何通過禮物交換行為建立多樣和獨特的關系形式。

這是一篇將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學融入《金瓶梅》研究的論文,作者的努力不止是要用其他學科的理論與資源來說明這部小說與晚明社會女性之間的禮物往來是如何表現(xiàn)的,這種研究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將《金瓶梅》與其他中國材料帶入西方主流學術問題的討論。在將性別視角引入傳統(tǒng)的研究中后,我們不僅看到女性禮物交換行為不同于男性的特殊性,也看到女性個人財產(chǎn)本質上具有高度的商品價值,像《金瓶梅》中反復出現(xiàn)的布料、衣裙、首飾是被作為貨幣或偽商品接受的。這些成果無疑有助于我們更新對于前現(xiàn)代時期中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與人們?nèi)粘I畹牧私?,特別是當時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參與經(jīng)濟活動的方式與程度這一問題。

袁書菲(Sophie Volpp)的《蟒袍之禮:〈金瓶梅〉中的物品流通》(TheGiftofaPythonRobe:TheCirculationofObjectsinJinPingMei)一文致力于考察16世紀晚期出現(xiàn)的《金瓶梅》中將物品流通與社會失范相關聯(lián)的方式[11]。首先,作者考察小說文本關注流通背后所使用的諸多修辭法,以說明這種對流通的強調如何通過小說中物品的匿名得以實現(xiàn)。其次,她討論了禮物的再流通,特別是小說中關于蟒袍非法流通的幾個片段。通過把這幾個片段放在《明史》和其他歷史記錄的背景中進行解讀,作者發(fā)現(xiàn),蟒袍原本是來自皇帝的賞賜,當被原來的受賜人何太監(jiān)轉送給商人西門慶時,就變成了奢侈品。蟒袍原本標志著為皇家效忠的官員的級別,它所表達的社會性原本基于等級關系網(wǎng)絡,因而是穩(wěn)定的;而在轉送以后,這件物品從其交易中生出意義,成為西門慶實現(xiàn)社會抱負的標志,而不再是官員級別的體現(xiàn)。商人進入官場與蟒袍降入交易世界相對應,西門慶對蟒袍的“不合理消費”代表了《金瓶梅》中權力在官場與商業(yè)領域間的象征性交易。放在晚明正史和其他記錄的背景下,這些情節(jié)令人聯(lián)想到明代劉瑾、趙鐩等人的不法行為。小說沒有將物品描繪成人物心愛的財產(chǎn),而是關注這些物品在表現(xiàn)社會時的角色。小說的社會視野與晚明時期沈德符等作家的評論是符合的。在《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者看來,這種會動搖物質領域的交易最終將導致社會失序。小說中物品的流通旅程暗示出儒家思想中五倫的崩潰,小說不斷將不恰當獲取物品——尤其是受禁奢令管制的物品——行為與對忠、節(jié)等儒家倫理的侵犯并置,物品的不當流通不僅暗示了這些關系的解體,而且這類物品混亂的再流通無可避免地引發(fā)了社會領域的動蕩。

武齊尼奇-涅斯科維奇的研究嘗試將文學作品用作對特定社會與文化進行歷史研究的重要資源。雖然此前不少學者都已注意到了《金瓶梅》中西門慶與官員的來往問題,并將此問題與晚明儒家社會倫理的潰敗、商人階級的興起相聯(lián)系,但是當武齊尼奇-涅斯科維奇通過運用社會學理論重新審視這一問題時,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在過去的研究中較為籠統(tǒng)的現(xiàn)象在原有文本的基礎上被分層次地細致剖析。這提醒我們注意,同樣的禮物來往與利益交換因對象之不同而在個人、家庭和集體三個層面上有不同的表現(xiàn),從而發(fā)現(xiàn)社會交換中的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

(五)其他

此外,還有田曉菲對《金瓶梅》兩個版本的比較研究,呂立亭(Tina Lu)、Louis Lo 和Jeremy Tambling、何建軍對小說文本的再解讀,以及顧明棟(Ming Dong Gu)對《金瓶梅》和張竹坡等的傳統(tǒng)評點的探討也值得我們關注。

以往有許多研究者對詞話本和繡像本這兩個版本的優(yōu)劣進行論說,兩種對立的意見非常鮮明。田曉菲《〈金瓶梅〉兩個版本的初步比較研究》(APreliminaryComparisonoftheTwoRecensionsofJinpingmei)一文指出,鄭振鐸、施蟄存揚前者抑后者的態(tài)度代表了“五四”時期一代知識分子對于“雅與俗”“民間文學與文人文學”的一種時代態(tài)度,甚至影響了歐美漢學界在對這兩個版本評價時,更為推崇詞話本[13]。與以往研究相比,田曉菲嘗試超越以往的版本之爭,專注于兩個版本在思想背景、人物形象塑造、敘事風格等方面的差別以及差別背后的意味。田曉菲認為,繡像本是精心建構的作品,在意識和美學上具有一致性。這一版本并沒有取消老生常談的社會倫理,但其表現(xiàn)策略為小說越近結尾越發(fā)明顯的相矛盾的價值觀留出了空間。如果說詞話本反復引導讀者遵從儒家倫理道德、克制欲望以更好地適應社會,那么繡像本則是通過暴露感性層面之下的虛空來漸漸破壞這一世俗世界。從繡像本首尾呼應的結構設計可見,佛教思想在小說原有的儒家思想之上提供了新的意識和審美焦點。田曉菲在這篇文章中所關注的問題與其《秋水堂論〈金瓶梅〉》一書一致,她重視的是《金瓶梅》兩個版本在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原則及其背后思想體系的差異,甚至提出兩個版本的差異之大可使閱讀者和研究者將其視為兩部各自獨立的不同作品。她的這一觀點雖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但卻為重新審視《金瓶梅》的版本之爭提供了一條新思路。

耶魯大學呂立亭教授2008年出版的《明清文學中的意外亂倫、割股療親及其他奇遇》(AccidentalIncest,FilialCannibalism,andOtherPeculiarEncountersinLateImperialChineseLiterature)一書中,有“《金瓶梅》與共同體的界限”一章,討論長篇小說如何處理人類共同體(community)的問題[14]175-200。作者認為,結局是我們考察文類時一個值得注意的角度。長篇小說選擇了開放式的結尾,其優(yōu)勢就在于,以較其他文類更為多樣的可能性、更為綜合的諸多方式培育人類共同體。結尾的這種流動性與小說如何處理階層差異問題有關,同時也使得續(xù)書的出現(xiàn)成為可能。因此,這篇文章討論的正是長篇小說如何疏遠帝國模式并對其進行反思。作者發(fā)現(xiàn),《金瓶梅》中描寫到上百個人物,但在臨近結尾時,人數(shù)大大減少。小說中的人物死去時,他們原本居住的世界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總會有其他角色代入空缺的位置。她認為,在復現(xiàn)基礎上建構起來的長篇小說引出了關于人類共同體本質以及在任何特定時刻超越特定個人以構成人類群體的問題。由小說構造的方式可知,這個世界沒有陌生人,只是隨著小說世界的擴展而生出更為復雜的交際網(wǎng),所以一旦人際關系變得無序,性結合往往陷入亂倫的境地,林太太、西門慶、王三官和李桂姐之間的復雜關系就是例證。在小說的最后兩回,敘事視角從清河轉向了原本與讀者疏離的國家,要求讀者面對一系列被這一時期的多種文本提出的家國失序問題,同時這也是為了解決從一開始就是小說組成部分的原型和個人之間的模糊感。小說將清河一個地方和整個國家的危機解決方案組合了起來,王朝與西門家都得以重建,但這層關聯(lián)并不明確,并未幫助我們判斷小說中個人的真面目。西門家余下的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十字路口,但最終仍陷在清河,在這個將所有人包羅其中的關系矩陣中,他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無法逃離的亂倫世界。因此,作者認為,小說中發(fā)生的故事的重要性不在于西門一家和清河縣這個地方生活的特殊性,而在于控制人物行為的不可能性和他們的罪行發(fā)生在其他地方的可能性。呂立亭關注到的問題是早期的小說研究者已發(fā)現(xiàn)的《金瓶梅》家國同構、以西門慶一家的興衰寫出國家危機的創(chuàng)作意圖,但她的研究的新穎之處在于從“共同體”理論角度來重新審視《金瓶梅》的結局,關注這部晚明長篇小說杰作對共同體的想象及其在現(xiàn)實中參與共同體塑造的方式。

Louis Lo 和Jeremy Tambling合作的《過度如何結構:關于〈金瓶梅〉之解讀》(HowExcessStructures:OnReadingJinPingMei) 一文借助克里斯蒂娃、巴塔耶、德里達的理論,對《金瓶梅》中的某些章節(jié)作了細致解讀[15]。作者認為,《金瓶梅》的敘事通過扭曲《水滸傳》中的事件,超越男性氣概,創(chuàng)造了另一空間,重置原有文本,挑戰(zhàn)《水滸傳》對女性的有限定位。首先,作者將小說中的“三寸金蓮”與克里斯蒂娃的“卑賤物”(abject)理論相聯(lián)系,認為女性的鞋子在小說中具有明顯的幻想化的價值,商品拜物教本身的空洞性可引發(fā)“賤斥”(abjection)的感受。其次,文章分析了小說中逾越和禁忌的力量。性和色情威脅小說的結構,給家庭帶來災禍,但同時賦予小說以形式?!督鹌棵贰芬蚱鋵π赃^度的關注而被刪節(jié),但文本以其雙重性來認識那些打亂秩序與形式之物,并通過冒犯自我以實現(xiàn)這一目的。通過不可同化之物來質疑讀者,看似支持已知的標準與禁忌,但性的賦形豐富了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性在《金瓶梅》中具有可辨別的詩性特征,走向詩意構造的夢的空間,也走向過度與反常。這些都影響到《紅樓夢》,并改變了寫作與閱讀的模式,強迫讀者思考文本外是什么,以及怎樣的異質性構成了文學。兩位作者把《金瓶梅》中常被貶低的過度的性描寫拔高到小說結構的高度,提出對其詩性特質的再認識。

何建軍的《深夜焚香:解讀〈金瓶梅〉中的吳月娘》(BurningIncenseatNight:AReadingofWuYuenianginJinPingMei)一文指出張竹坡對《金瓶梅》中某些人物的評點常被視為超出常規(guī),比如譴責吳月娘是做作、權詐之人,小說第21回吳月娘雪夜燒香禱祝求子是他作出這一論斷的重要證據(jù)[16]。此文嘗試通過討論燒夜香這一儀式的文學傳統(tǒng),分析張竹坡對《金瓶梅》中吳月娘這一人物評價的正當性和小說在對其性格進行描寫時所透露的弦外之音,目標不是確認張竹坡施加于文本之上的道德價值,而是為了通過對這一篇章的分析來說明小說構造的復雜性和作者創(chuàng)作的嚴密性。作者討論的是向來頗具爭議的吳月娘形象的評價問題,此文對燒夜香儀式的歷史梳理清晰,以小見大,從小說細節(jié)出發(fā),落腳在作品的美學特性。

顧明棟(Ming Dong Gu)的文章《人欲之錦:〈金瓶梅〉中織的詩學與傳統(tǒng)評點》(BrocadeofHumanDesires:ThePoeticsofWeavingintheJinPingMeiandTraditionalCommentaries)、《小說理論:非西方敘事傳統(tǒng)》(TheoryofFiction:ANon-WesternNarrativeTradition)與他在著作《中國小說理論:非西方敘事體系》(ChineseTheoriesofFiction:ANon-WesternNarrativeSystem)的第五章“《金瓶梅》的藝術:純小說詩學”,討論了《金瓶梅》的小說詩學,亦涉及闡釋與理解問題[17-18][19]125-152。作者認為,《金瓶梅》得以超越“色情小說”的限制、成為世界一流的文學著作,在于這部小說可謂天才織就的人欲錦緞,其創(chuàng)作原則是織的詩學,這不僅是指小說人物、場景、事件構成了網(wǎng)絡,更在于其主題和藝術形式的總體性是以語言能指表達人欲的織就物為基礎的。這篇文章通過借助張竹坡等的傳統(tǒng)評點,考察小說探索人欲的藝術,明確這部小說及其評點對中國小說理論和國際敘事學的貢獻。在他看來,《金瓶梅》是一部開放的小說,其開放性來自兩個不同的制作范疇:1)有意識地將不同意義線索織成模棱兩可的匯聚點;2)在人物、地點、物品、情境的命名上對語言作有意識的使用。他認為,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概念和新方式賦予了《金瓶梅》特殊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使得儒釋道觀念、色情與道德主義在其中共存,在藝術上既被視作文學巨著,又被當作劣質作品,具有多樣闡釋的可能。作為有意識地進行純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鋒成果,《金瓶梅》為中國小說理論作出了創(chuàng)造性貢獻。顧明棟努力在西方學術語境下,從傳統(tǒng)評點中尋找資源,建立《金瓶梅》小說詩學的新理論。他的研究致力于中國小說理論的體系化,在古今文學、中西理論之間搭建橋梁,使中西傳統(tǒng)在概念層面進行對話,他對《金瓶梅》小說理論的研究是這一大目標的組成部分。

三、結論

綜上所述,以英語學界為代表的歐美學界的金學研究已從早期對版本考證、故事探源、主題分析、敘事技巧等的關注,轉向更為廣闊的范圍。除了敘事理論以外,閱讀史、中西比較研究、物質文化、社群等角度更是成為新的熱點。這些研究者中不少是國內(nèi)學界所熟悉的韓南、浦安迪、芮效衛(wèi)等老一代《金瓶梅》研究知名學者培養(yǎng)的學生,與老師們相比,重理論、跨學科的總體傾向可以說正是他們的研究特色:一方面,英語學界,尤其是美國的人文研究有著重視理論訓練的傳統(tǒng),上面提到的這些著作和文章背后都若隱若現(xiàn)地出現(xiàn)了巴赫金、德里達、羅蘭·巴特、布爾迪厄、莫斯、巴塔耶等各人文領域理論家的身影,并在前賢奠定的基礎上,積極挖掘《金瓶梅》這一中國文本的寶藏,嘗試進行著理論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對于《金瓶梅》的研究已經(jīng)超出小說、文學的范圍,與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聯(lián)手尋找新的學術生長點,并通過其他學科的視角,生發(fā)出新穎的觀點。這些對我們思考如何推進國內(nèi)的金學研究都是很有借鑒意義的。

感謝浙江外國語學院校級重點課題——2000年以來英語世界的《金瓶梅》研究(2014201)對本研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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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eviewofJinPingMeiResearchesPublishedinEnglishinthe21stCentury

CHENYufei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23,China)

This article presents a review of theJinPingMeiresearches published in English in the Western academia since 2000. Instead of making efforts on the issues of edition,origin,theme analyzation and narrative skills,present western scholars,especially those in North America and Europe,have turned their concern to the study of this masterpiece from angles such as reading history,comparative study,material culture,and community,etc. The new generation of oversea scholars shows a general tendency toward theory-focused and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JinPingMei;researches onJinPingMei;overseas sinology

2016-05-17

陳毓飛(1984-),女,浙江桐鄉(xiāng)人,浙江外國語學院中國語言文化學院講師。

I207.419

A

2095-2074(2016)05-005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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