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
說實話,你不是優(yōu)秀的詩人
但我不愿再跟你爭論
你病成這樣,就要離去
最好讓你守住圓滿的憧憬
但你自信得讓我吃驚
夾著香煙的枯手依舊平穩(wěn)
你不時地咳嗽
臉上卻涌出超脫的笑容
你說“還記得那首詩嗎?”
我當(dāng)然記得,你不必吟詠
它說的是人應(yīng)該向死而生
如今你好像在以身證明
然而,后來你卻去了八寶山
你肯定早就在經(jīng)營
追悼會上盛大的場景——
花圈和挽聯(lián)都來自要人
你曾對我表露的信心
不過是由權(quán)勢支撐
你并不相信單憑詩句
就能在一些舌頭上永存
我是什么人?。?/p>
怎么老折磨家人和自己?
今早父母和妹妹
又用不屑的目光看我
他們的眼睛在說“真沒出息”
但我不能屈服,不能同意
在妹夫出差的日子里
接管他的石棉廠
我天天發(fā)燒,頭痛加劇
胸口老堵得慌
就是身心正常時
我也根本沒有管理能力
另外,我的長篇剛動筆
必須全力寫下去
跟家人我怎么也說不明白
他們認(rèn)為寫作是奢侈
是無利可賺的投資
我真恨他們??!他們怎么
就不想想我多不容易?
我每天都去保險公司工作
必須保住那個位置
在班上我老得控制自己
不讓感情一瀉千里
好幾次我差點給老板下跪
求他保證不把我解職
我是個病人,隨時
都會成為公司的累贅
今晚我獨自待在屋里
反復(fù)尋思著怎樣
才能沖出這個困局
也許等家人都入睡后
我就縱身跳下樓去
寫作已經(jīng)把你榨干
你卻仍懷著舊夢——
夢想女人們都對你傾心
你忘了多少人曾拒絕嫁給你
你這尖銳又尖刻的人
是啊,在你生命的盡頭
《一九八四》出版風(fēng)行
你的名聲終于鑄就
你將成為偉大的魂靈
雖然癆病就要把你帶走
醫(yī)生和朋友們都清楚
你離死亡只差一步
但他們?nèi)怨膭钅憬Y(jié)婚
你要娶個美女,多活幾年
好把心里的書寫完
你還是愛慕那藍眼女子
最終在病床上與她喜結(jié)連理
好一個死亡的婚禮?。?/p>
不到三個月就有了結(jié)局——
夜里你獨自吐血斷氣
黃泉路上誰有伴侶?
何必聯(lián)手與死神搏斗?
你應(yīng)該安然地接受
耗盡的軀體
和不朽的自己
我多么想和別人一樣生活
每天給你做完早餐
就送孩子去上學(xué)
然后提著籃子去逛街
不管到哪里都沒人注意我
買菜回來, 哼著歌
把一間間屋子收拾整潔
下午早早就下廚
你下班一到家熱飯就上桌
晚上陪著孩子做功課
只要有你作我的依托
我不需要別的什么
我多么想和別人一樣生活
選擇了唱歌
就必須在臺上閃射
當(dāng)初我并不曉得
轟轟烈烈的成功
不過是片刻
接下來還有落魄
雖然你已經(jīng)接近中年
但你仍要將自己連根拔起
去遠方重新開始
你遲遲沒動身
還拿不準(zhǔn)在哪里扎根
你常說希望能像那位藝術(shù)家
買下一個遙遠的荒島
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生活
養(yǎng)雞,種菜,做木工
把果樹和竹子栽滿山坡
那小島上四季如春
只聽得見潮汐和鳥語
安靜美麗得快讓人窒息
可是別忘了他最終選擇自殺
甚至對妻子也下了毒手
因為他覺得實在無路可走
完全被瘋狂和恐懼壓垮
一開始他就應(yīng)該明白
選擇了流亡
就不會再有自己的土地
——他心里將涌起
不斷出發(fā)的欲望
他的家園只能在路上
你別夢想在哪兒扎根
一旦啟程
你就得活得像只船
就得接受漂泊的命運——
從港灣到港灣,到港灣……
明天你就要離開
你曾熱愛的上海
去遠方尋找另一種生活
“也許是另一種死亡”
這些天你常笑著說
你已經(jīng)死過好幾回
不要仍把死亡當(dāng)作心事
無論那邊的生活多么艱難
你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就會有奇跡
是啊,你不懂英語
也沒有從頭打拼的力氣
但你有堅毅和畫筆
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你要和過去一樣
生活得執(zhí)著而又精致
還要戒酒,少熬夜
你要牢記自己存在的意義:
不管流落到哪里
你的足跡都將成為路碑
一本又一本你都失敗了
你根本寫不出暢銷書
也不知道什么故事
能讓女士們歡喜
當(dāng)收到倫敦版的《白鯨》
你憤怒地發(fā)現(xiàn)
一段又一段被刪改
連《后記》也首尾不見
錯字贅句比比皆是
顯然編輯們隨意改動了
他們不滿意的章節(jié)
接著書評一個比一個尖刻
有的說你已經(jīng)瘋了
而此刻美國版的《白鯨》
就要付印,你得修改校樣
你沮喪得剛開始就停工
還信口說“我不干了
就讓未來的批評家們做吧”
你又開始酗酒
每天跟老婆吵架
沒人會料到一代又一代學(xué)者
將比較不同的版本
揣度你的意圖
好做出終極版的《白鯨》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