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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就是用來碎的

2016-11-05 13:39黃蓓佳
北京文學 2016年11期

都市里兩個身份不同的離婚女人的情感故事,惺惺相惜,活法不同,卻甘苦、冷暖同知。從容簡潔的文字背后,透出的是都市這個日漸龐大的特殊群體的人生況味,讀來讓人心生憐愛與同情,卻也無奈。

陸麗從《鄴城都市報》的總編輯職位上辭職時,報業(yè)集團董事會送給她一只刻有“感謝”字樣的瓷盤作紀念。陸麗覺得這只盤子實在太丑陋:光溜溜的白瓷底子上,居然繪上了一大朵俗艷無比的紅色牡丹花。把瓷盤從紙盒里拿出來,在一圈同事前當眾展示時,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了點勉強。帶著笑容跟大家握手,道別,互送祝愿,同性之間還逐一擁抱?;氐郊依?,她覺得疲憊,把打開的瓷盤的包裝重新裹上,拿繩子胡亂一扎,塞進了壁櫥空隙。她心里甚至在懷疑報社老總:到底是審美品位太差,還是對她的離職根本沒當回事?

隔了幾天,陸麗從外面辦事回家,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兒,站住了,目光從左至右地在客廳里脧巡一遍,明白了,那個丑陋的牡丹花盤子,被鐘點工吳姨扒拉了出來,擦拭得艷光四射,拿一個粗糙的木頭架子當底座,鄭重其事擺放在迎門的矮柜上。

“哦,天哪!”陸麗說了一句。

人高馬大的吳姨趕過來護在盤子前面:“小陸你怎么回事?這么好看的東西,就給你扔壁櫥了?!?/p>

“好看嗎?”陸麗茫然。

“牡丹花,富貴和氣,怎么不好看?”

陸麗舉起兩只手,表示不爭吵了,她投降。

吳姨和陸麗之間,僅僅相差了一歲的年紀,可是吳姨身坯高大,陸麗卻是體格嬌小,站在一起,的確有一點氣勢上的懸殊,吳姨也就毫不客氣地稱陸麗為“小陸”。仔細想想,在陸麗周圍,無論同事還是親友,把“小陸”兩個字喊得如此理直氣壯的,除了吳姨再無旁人。

還在陸麗離婚前,女兒上小學的時候,吳姨就已經到了她家里做鐘點工。相處多年,彼此成了家人,陸麗對吳姨自身乃至她的一切行為作態(tài)都已經甘之若飴。吳姨喜歡作主,家里買什么菜,用什么清潔用品,空調開多少度,都由她說了算。陸麗本就散淡隨和,家事不管更好,樂得讓別人操心。連陸麗的前夫林立清,都不能不稱贊吳姨,說她是陸麗前世修來的“保護神”。

林立清說這句話,是抱怨還是嘲諷呢?陸麗一點兒也不想弄明白。

吳姨自己很早就離了婚,偏偏對同樣離婚的陸麗有那么點不屑。吳姨的邏輯是,她在離婚事件中是主動方,陸麗卻是被動方。她老公粗暴、懶惰,下崗之后又迷上了賭博,差點兒連房子都押給了賭友,被她忍無可忍一腳蹬出門去。“兒子歸我,房子也歸我,他敢打官司?我連他鼻子都踹歪了!”離婚書拿到那天,她揮舞著抹布,在陸麗面前大聲宣告。

而陸麗呢,長得好,學問也好,工作更好,卻被胖成了豬頭三模樣的林立清一腳蹬開,那蠢男人連親生女兒都不要了,跟一個吊眼梢的小寡婦另立門戶有滋有味地過起了日子。吳姨為這種事情琢磨很久,有一天神秘兮兮問陸麗:“你曉得你男人喜歡人家哪一點?”

陸麗迷迷瞪瞪:“哪一點?”

“小婊子天天幫你男人洗腳!”

陸麗說:“吳姨你不能罵人。”

“我為什么不能罵?她都把你男人洗到床上去了,我還不能罵?”

陸麗差點兒沒笑出聲來:會洗腳也算優(yōu)點?

吳姨滿肚子的話,表達不清楚,恨鐵不成鋼地指著陸麗:“你呀你呀,枉讀了那么多的書,腦子里就是少根筋!”

陸麗還是有點懵懂,理解不了洗腳跟離婚的關系。無論如何,她對林立清恨不起來。有時候,夜半夢醒,透過薄紗窗簾看對面大樓里星星點點的燈光,她會想到很久之前林立清躺在身邊側臉看她的樣子,想到他每次出差,拎個箱子出門,側身跨進出租車,還不忘回頭朝她擺手。她的這些回憶,溫柔中有幾分傷感,昭示了他們的婚姻是一場聚短別長的夢魘。

現(xiàn)在,陸麗又戀愛了。她這回的辭職,完全跟戀愛有關。這個情況吳姨還不知道,陸麗暫時也不想讓吳姨知道。

做報紙的人都知道,報社的收入完全靠廣告。硬廣告不歸陸麗管,軟廣告她能作得幾成主。有一回,因為影視劇宣傳版面的關系,她被朋友拖著參加了一個文化公司老總仲天明的飯局。見面的一刻,他跟她握手,笑容天真爽朗,顯得毫無城府。陸麗明白自己的軟肋,她喜歡這種坦誠和松弛的人。她告誡自己要警惕。結果還是不行,一頓飯吃下來,她迷上了這個人的笑容。

中年人的愛情,沒有年輕時代曲里拐彎死去活來的周折。仲天明請陸麗幾個人去參觀他的拍攝基地,當晚安排住附近度假村。晚上K歌時,老仲邀陸麗同唱一首山西小調。老仲的歌喉很好,能夠游刃有余地托起陸麗不那么專業(yè)的唱腔,讓她處處感覺舒服。一首結束,老仲輕挽她的肩膀送她下場,說了兩個字:“謝謝。”

回到房間,還覺得酒酣耳熱。老仲領著他的司機,推一輛餐車,挨個房間送冰好的果盤。最后一個送到陸麗房間,老仲留下沒走,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陸麗已經好久沒有享受到如此熱烈的愛撫和進攻,她疲憊至極,同時還不可避免地有罪惡感。

但是接下來的幾次,她不再做見鬼的道德考慮。她告訴自己,對,我就是喜歡他,就是想要他。她喜歡和他聊工作,報社的事情,他即將投拍的一個電視劇的題材,喜歡他對藝術圈子里同行們精到幽默的點評,還喜歡他在不聊工作時,靠在沙發(fā)上圈住她的腰肢,把自己的下巴貼上她的額頭,蹭來蹭去……

偶爾她會想到他的妻子,想他在家里是不是也這么對她。立刻她又想,管他呢,她又不想跟他重組家庭,生命中一場美好的邂逅罷了。瞧瞧,她單身,女兒在北京讀大學,有房有車,經濟獨立,根本不需要任何情感之外的凡俗之物。她愿意維持這樣一個隱秘的激情的模糊性的格局。

想來老仲也是吃透了這一點,才能放心大膽地與她交往吧?

一個報社總編,把自己的客戶發(fā)展成情人,說出來總是荒唐。再有,做報紙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要守著那幾張版面,值夜班、加班加點都是常事,時間上極不自由。而老仲做的那份工作,更讓他成了陀螺似的空中飛人,見投資方,見編劇導演,跟各地媒體打交道,首映式站臺,電視節(jié)亮相,官場周旋……他難得回到家里喘上一口氣。陸麗深切地感覺到,這樣的忙碌,讓他們兩個人的作息時間太不能合拍,為了愛情必須有一個人作出犧牲,所以她毫不猶豫就辭了職,自己把自己解放了出來。

這樣的理由,這樣的心思,她怎么能對吳姨坦白呢?她怕吳姨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小陸小陸!你真是頭發(fā)昏了!吃錯藥了!”

仗著很不錯的學歷和工作簡歷,陸麗沒費太多時間便找到了另外一份工作:一家地方性 的純文學刊物的副主編職位。從主編到副主編,對陸麗的事業(yè)是一條下滑線,好處是這家單位彈性工作制,只要不耽誤發(fā)稿,遲到早退可以,半天上班半天忙自己的私活兒也行。主編是個禿腦袋的北方漢子,一口抑揚頓挫的山東腔,本科學的是行政管理,誤打誤撞分到雜志社,對付編輯的事務一直都吃力,這回找到陸麗這樣的熟手,別提多高興,領著她樓上樓下一通轉,見人就打著哈哈介紹:“瞧瞧,來內行了啊,往后好好干啊?!?/p>

小樓很小,不到200平方米,雜志、信件、書籍加上空白信紙信封什么的,一堆一堆疊加如紙山。陸麗小心選擇樓道里能下腳的地方,思忖是不是先發(fā)動大家搞一次衛(wèi)生,搬開這些積灰長螨蟲的東西。幾個年輕人都靦腆,不怎么會說話,有的跟陸麗握手時還臉紅。大家的衣著也保守,茶杯基本都是玻璃瓶,桌上用的電腦也是十年前的舊款式。陸麗心里倒是覺得很熨帖:這樣的小樓里,就得是這群人待著才合適。

一圈看下來,主編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搓著手,眼巴巴地等著陸麗的評價。陸麗滿意道:“挺好,氣息很對。”主編就松口氣,掏心掏肺地操著一口山東腔叮囑她:“記住,在咱們這兒不談經濟效益,咱們刊物是有財政補貼的,咱們談政治,政治正確是頭等重要的事。”

陸麗差點兒要笑出來,如今這個社會,辦刊物不談經濟效益的話,那簡直是上天恩賜的一份閑差。

因為開心,回家忍不住把新單位的事情說給吳姨聽。吳姨在拖地,手里的拖把嘩啦嘩啦地大幅度劃拉著弧線,亮棕色地板上現(xiàn)出一個壓著一個的潮濕的半圓。

“你聽沒聽???”陸麗問她。

吳姨直起腰,皺著眉頭,居高臨下地看陸麗,“我只問一句,你現(xiàn)在能拿多少薪水?”

“六七萬吧,一年?!?/p>

“你蠢!”吳姨憤憤的,一根手指幾乎要戳到陸麗鼻尖上:“米籮跳進糠籮,就是個作!”

陸麗一點不生氣。她承認她是蠢,可是蠢有蠢的幸福,這又是吳姨不能理解的境界了。

梅雨季過后,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吳姨天生愛出汗,每天進門出門都是汗流浹背、面紅耳赤的樣子,仿佛干的是貨場搬運工。她的后背永遠是濕漉漉的一大片,頭發(fā)里永遠有一股濃重的汗腥味。陸麗體貼她,總是在她上班之前提早把空調開到最涼,而吳姨心疼電費,又總是在進門之后先沖過去把空調關閉。

陸麗說:“你不必這樣,省不了多少錢。”

吳姨就回她:“省一個是一個,誰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p>

陸麗覺得,像吳姨這樣一心一意替主家著想的人,現(xiàn)在社會上還真是不多見。

吳姨跟她那個離了婚的男人一樣,也是下崗工人。她30歲那年,廠子關門,領了一筆遣散費,從此開始登門入戶做鐘點工。她忠心、勤快,做事不惜力,就是粗手笨腳,洗碗會打碎盤子,擦桌子會甩落花瓶,因而一家一家總是做不長久。碰上陸麗,算是前世有緣,陸麗不心疼東西,只心疼感情,吳姨在這個家里總算是舒舒服服安頓下來。剛來那年她兒子還是個鼻涕娃,穿一身肥大無比的小學生校服,鞋子在腳上踢踏踢踏。讓叫人,斜著眼睛死活也不開口,氣得吳姨抬手就是一個耳刮子。后來讀了技校(也是陸麗幫忙聯(lián)系),學電工,倒是不錯的職業(yè),找工作沒費大事?,F(xiàn)在談女朋友了,聽說在籌備結婚。吳姨訴苦:“要買房子,搬出去住。房子現(xiàn)在是什么價錢?他以為他老娘屁眼里能屙金子?”

陸麗只能笑,沒辦法接話,因為房子的事情太大,她幫不上忙。

跟這城里的許多同齡婦女一樣,吳姨每天晚上都要收拾整齊出門去跳廣場舞。名義上是鍛煉身體,實際上就是感情需要,陸麗再明白不過。高層次的群體有各種集體休閑,茶會,看展,義賣,出國游什么什么的;底層群體只能等天黑了穿上花衣服,跳個廣場舞。陸麗從報社辭職后,有段時間空著沒事干,吳姨不由分說地拉她去湊了幾次熱鬧,也想把她發(fā)展成自己的同盟軍。頭一回去,陸麗一個動作也不會做,腳底下完全跟不上拍子,比畫了兩下,堅決地退出去了。眼前的人群還在整齊劃一翩翩起舞,陸麗一個人站在黑幢幢的樹影里,聽錄音機反反復復播放著《紅塵情歌》《我愛你勝過你愛我》《草原情哥哥》??磪且檀┮粭l花俏俏的闊腿褲,衣長過臀的綠綢衫,人高馬大地站在一片矮墩墩胖嘟嘟的人群中,目光專注,神情嚴肅,笨手笨腳地轉身,彎腰,踮腳尖,扭屁股,忍不住無聲地笑趴在石凳上。

“哎喲,你饒了我,我這人天生沒有舞蹈細胞?!标扄惖诙煲娏藚且叹桶Ц妗?/p>

“誰天生就會?都是從頭學起!跟著比畫就行?!眳且虩嵝臒崮c。

“算了,我腰也不好,怕閃了勁?!?/p>

吳姨湊近她,熱烘烘的呼吸撩得她耳朵發(fā)癢:“告訴你,真有好男人去跳舞的!前幾天有個大學老師……”

“吳姨!”她一下子叫起來。

“你這人!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吳姨生氣了,悻悻地收住話頭。

一個月前,吳姨果真在舞場上結識了一個60歲出頭的鰥夫。那幾天她滿面春風,臉頰泛紅,一邊晾衣服還一邊五音不全地哼著《我愛你勝過你愛我》,讓陸麗聽得心里直樂。

“要吃你的喜糖啦。”陸麗打趣她。

“哪有,還早?!彼钼?。

一天兩個人看完電影后,吳姨招呼也沒打,直接把男人帶到了陸麗門上。門打開的一瞬間,陸麗看見門縫里擠進了兩個頭,上面一個是吳姨笑成一朵花似的圓盤大臉,下面的一個,尖嘴猴腮,腦袋只有吳姨的一半大小。陸麗是個以貌取人的人,立刻心里就不爽,行動上也就沒那么熱情,開了門,點一個頭,茶都沒讓,轉身進了書房。

吳姨跟進書房,反身關上門:“喂,給個面子好不好啦?”

“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p>

“不是讓你把個關嘛,你見多識廣?!眳且萄郯桶偷摹?

“別的先不說,個頭就不合適,才到你耳朵?!标扄愓f了第一個理由。

“個小飯量少,好養(yǎng)。”

“瘦成桿兒似的……”

“老婆死了,沒人做飯吃,餓的,幾只蹄髈下肚就能緩過來。”

陸麗無話可說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擱誰身上都是真理。

第二天吳姨來做衛(wèi)生,小老頭兒又跟過來了,黏黏糊糊的,像巴在吳姨身上的大肉蟲,吳姨到哪個房間,他跟著到哪個房間,也不動手,就是往窗臺上椅子上一坐,細細碎碎地說些什么話,惹吳姨不斷地笑。陸麗偶爾想聽一耳朵,看那老頭兒給吳姨灌什么迷魂湯,卻始終聽不分明,老頭兒的聲音仿佛帶著黏性,稠而綿密,把大個兒吳姨撩撥得如同少女懷春。

陸麗終于不能忍受,嚴正敬告吳姨不要再帶陌生人進門。

“小陸,”吳姨姿態(tài)莊嚴地發(fā)出聲明,“要是你真不愿意看見他,那我也只好辭工走人。”

陸麗馬上說,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只是覺得家里都是女人,突然進來個男人,不合適。

“有什么不合適?他是我朋友,又不是你朋友?!?/p>

陸麗覺得吳姨的邏輯真是有問題。但是她不敢就這件事情繼續(xù)說下去,吳姨脾氣倔,她要真提出不干了,八匹馬都不一定能把她拉回頭。

幸運的是,吳姨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大概是在一周之后吧,吳姨進門時,身后意外地沒有跟那條尾巴。陸麗正詫異,吳姨主動開了口,說她跟那個死老頭吹了?!八I我下館子,總是不帶錢!不是忘了就是皮夾子被人扒了。哪有這種小氣鬼!我以前那個,離婚那天賣了手機還曉得請我吃一頓?!?/p>

陸麗長出一口氣,立刻覺得渾身都輕松,窗外的陽光都明艷而動人。她告誡吳姨,以后再找男朋友,千萬不要在廣場舞伴里找,混在舞群里的男人,八成都是為了釣女人。

吳姨輕蔑地哼一聲,也不知道她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仲天明從北京回來,打了電話給陸麗:“出來吃個飯吧,就我們兩個。”

陸麗慌慌張張地開衣櫥,挑衣服。一件一件看過去,總沒有最合適的那一件。先挑了一件帶蕾絲的米色絲質衣裙,鏡子前面連轉幾個身,覺得太隆重,顯得自己太當回事。又挑一套暗色碎花的連身褲,穿上卻似乎太嬌俏,故意扮嫩一樣。選到最后,還是淡灰色牛仔褲,配一件帶花邊的白襯衫,腳上是經典小白鞋,青春、低調,不浮躁。

老仲開車接了她,偏頭細看,贊許道:“這套衣服適合你?!?/p>

陸麗盈然一笑,心里受用。

開車途中,逢紅燈等待,老仲就自然而然地伸過一只右手,放在陸麗左邊的大腿上。陸麗感覺到那只手心的溫度,微微地灼人,又不至于讓她燙得受不了。她側頭看他,他也扭過頭,迎向她的目光。兩個人同時都笑,氣氛舒適而又輕松。

去了一家相當市民化的龍蝦館,因為這個季節(jié)吃龍蝦最當時。食客很多,都是三五成群的,衣著隨便,說話高聲大嗓,啤酒一點就是一箱,情緒彼此感染。陸麗對龍蝦本身沒有大興趣,對老仲的選擇倒是很欣賞,起碼說明他不裝,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吃龍蝦的規(guī)矩,不論斤,論盆。老仲沒有征求陸麗的意見,上來就要了一盆蒜蓉的。“不會吃的要十三香,會吃的要蒜蓉?!崩现倨^告訴陸麗。

陸麗對吃是外行,也沒有態(tài)度,基本上老仲的喜好就是她的喜好。對于這一點,開始的時候老仲甚為驚喜,因為他之前接觸過的女人們,個個都自我,太把自己當回事。

老仲先動手給陸麗剝了一只蝦,看著她吃下去,才點點頭。接下來他說了一句:“龍蝦要自己剝的才有味。”扔給她一雙薄膜手套之后,自顧自酣暢淋漓地吃起來。他不愿意戴手套,說是太礙事,很快弄得滿下巴滿手指都是淺黃色的油湯汁。湯汁溢到盈盈欲滴時,倒行逆施地沿了他卷好袖子的手腕往手肘方向淌,一條迅速生長的肥碩蚯蚓一樣。他挓挲著十根手指,沒法拿紙去擦,干脆把嘴巴湊上去,吸溜一聲舔干凈。

陸麗抿著嘴,笑得肩膀直抖。

老仲跟著笑,說:“我是個野蠻人。”又說:“吃龍蝦就不能怕難看?!?/p>

吃完飯,照例回陸麗的家。陸麗一向不習慣在酒店開房,她說開房的感覺不好,像妓女,而且總覺得有人會破門而入,弄得她無端緊張。

老仲笑話她:“你緊張個什么?又不是黨員干部?!?/p>

陸麗想了想:“做新聞久了,職業(yè)病?!?/p>

老仲自嘲:“也好,省我的錢。”

有一次陸麗帶老仲回家,時間上算得太緊,吳姨剛干完活兒從小區(qū)出門,陸麗坐在老仲車上,遠遠看見吳姨騎著自行車飛一樣過來,趕緊矮下身,躲在椅背后,心跳了好一陣。事后想想,她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單身女人談戀愛,正正當當的行為,她有什么自慚形穢的?

在這方面,她還真是不如吳姨。

到了家里,先開熱水,兩個人輪番沖了淋浴。身上的蒜蓉味太大,陸麗又有點輕微的潔癖,不洗個澡上床,陸麗連自己都接受不了。

空調溫度開得恰到好處。莫代爾的床品柔軟舒服。陸麗和老仲雖然都是人到中年,腰腹倒還沒有臃腫,皮膚摸上去也還緊繃滑膩。躺上床,沒有年輕人的生澀和慌張,一套熟悉的程序,從撫摸開始,慢慢地漸入佳境,呼吸急促但并不紊亂,目光有醉意,皮膚燙手,額頭和脖頸薄薄的一層汗。

先是老仲在上面做了一次,休息片刻,喘勻了氣,陸麗有默契地翻身上去,努力地又做了一次。

兩個人都覺得夠了,很美好了。

然后就躺著,陸麗小小的腦袋枕在老仲結實的胳膊上。胳膊其實太硬,接觸面小,仰面朝天時頂著后腦勺,側身而臥時又硌得耳朵疼??墒歉觳埠驼眍^絕對是不一樣的兩種物體,這是人生的不同層次,肌膚接觸才會換來靈魂的交融和認可。

放松地躺著,說一些戀愛之外的事情。陸麗的意識時不時會滑到林立清身上,回憶與年輕時候做愛的感覺有什么不同?;^去之后,有一瞬間的出神,很快她就驚覺,思緒又拉回來,帶點歉意地找話跟老仲聊,問他這回要投拍哪種類型的電視?。康奖本└阃着臄z班底沒有?導演是誰?男一號期望找到誰?老仲說到電視劇心里就有些煩,感嘆這行當真是越來越不好做,抗戰(zhàn)劇拍爛了,諜戰(zhàn)劇創(chuàng)不了新意,倫理劇賣不出錢,穿越劇限制拍攝,玄幻的抓不住中老年觀眾。

“那你們要做的到底是哪種呢?”

“弄個國安題材的試試水……”老仲含糊應著,因為剛剛付出太多,人有些疲憊,說話間眼睛已經迷蒙起來,很快頭一歪,響起了細細的打鼾聲。

陸麗輕輕把腦袋抬起來,移到松軟的枕頭上。耳邊鼾聲輕柔舒緩,可是她卻無法熟睡。

女人一癡情,腦筋就變壞。陸麗換了工作之后,空閑時間多,有興致琢磨事。單位里的年輕人三句話不離買房子,如何貸款,從哪兒湊首付。上下班開車,電臺里的消息全是樓盤漲價,土地價格拍出新高。陸麗受感染,開始盤算要把現(xiàn)在正住的房子賣了,換一套距離老仲家更近的,方便他來回。眼下的格局,老仲家住城東,陸麗住城西,一個來回,兩次跨越全城,耗時間不說,精力上也是浪費。

陸麗的房子還是之前林立清手上買下來的,三室一廳,標準套型。離婚時林立清是過錯方,房子自然歸了陸麗母女倆。如今女兒出去上大學,房子立刻空得很豪華。仔細看,雖說裝修已經不那么時尚,保養(yǎng)卻好,亮點也突出,是響當當的學區(qū)房,這就值了大價錢。女兒剛滿二十,第三代還遙遙無望,學區(qū)房對陸麗沒有實際意義,換一套城東高檔小區(qū)的新房,不說有剩余吧,貼錢是完全不必,光這一點就有操作空間。

陸麗當過幾年報社總編輯,決斷力說不上,執(zhí)行力還是鍛煉出來了,思考幾天之后,說干就干。揀一個不那么悶熱的上午,不需要看稿校對,雜志出版的空當期,她翹了班去城東一帶看樓盤。

也沒有什么明確目標,事先在手機上存了幾個地址和樓盤名稱而已。有的樓盤是口碑爆棚,有的純屬廣告做得誘人,還有的,陸麗的朋友已經入住,作過推薦。不過朋友入住的陸麗不考慮,她現(xiàn)在的情況,恨不得逃往無人之境盡享二人世界,哪能允許有朋友見證和參與?就這么開著一輛車隨意兜,隨意看,漸漸地進入山腳一大片蔥蘢之地。眼面前花木扶疏,蜂飛蝶舞,環(huán)境宜人,卻因為離城稍遠,人跡稀疏。樓盤的樣板間已經開放,實景卻在建造過程中,工地用臨時景觀帶封閉起來,雖然機器轟鳴噪聲刺耳,倒還井然有序干干凈凈。就這一點讓陸麗頓生好感,憑經驗,管理到位的樓盤絕對是好樓盤。她于是停了車,整理衣裙,小皮包拎在手里,閑閑地走進售樓處。

沒有想到,外面看起來冷冷清清,一踏進售樓處,里面卻是熱氣騰騰,完全的兩個世界。忙著看房的人們三五成群,有圍著售樓小姐急切詢問的,有拿著計算器與家人熱烈討論的,也有撅著屁股趴在沙盤模型上,恨不能拿放大鏡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研究透徹的。陸麗走進去時,并沒有工作人員上來左右包圍,不知道是她看起來不像如狼似虎的目標客戶,還是這段時間房子太好賣,售樓小姐傲氣沖天,對于她這樣不期而至的潛在消費者,已經懶得搭理了。

陸麗獨自一人,隨遇而安,慢慢踱過去,看墻上的規(guī)劃圖、房型圖、各種房屋設施品牌供應商的名字、有關售樓許可證、裝修資質證書,等等。一圈看下來,發(fā)現(xiàn)樓盤不大,卻是空間疏朗開闊,附近有公交有地鐵還有大超市,基本生活沒問題,心里先有了幾分滿意。她遠遠地瞄了一眼沙盤,感覺一時擠不進去,便索性轉悠到人堆里,想聽聽別人的議論。

結果,完全沒有準備的,她在一片黑乎乎的腦袋之上看見了吳姨兒子的面孔。

吳姨長得高大,生個兒子也高大,一米九零的個頭是起碼的,這就讓他站在人群中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醒目,一眼就看得見。年輕人此時低著頭,臉上的神情帶點謙恭和巴結,在跟他旁邊的老婦女說話。不知怎么,下意識的警覺吧,原本散漫的陸麗瞬間心頭一凜,想到了吳姨,覺得應該替她留個心眼兒。她把別在額發(fā)上的墨鏡抹下來,戴好,簡單地遮個面,從人群背后轉過去,迂回到另外一側,剛好看清楚年輕人對面的一對母女。女兒應該就是男孩的女朋友無疑了,二十出頭,眉眼算是俏麗,淘寶貨的衣服穿著也還時尚。母親的年紀跟吳姨相仿,模樣整個就是女兒的中老年版,頭發(fā)緊緊地在腦后綰個髻,一雙眼睛小而聚神,透著一種小城市婦女的精明強勢。

“80平?80怎么夠?我們老夫妻將來是要過來住的,不然寶寶哪個帶?現(xiàn)如今還不是生一個,是兩個!兩個寶寶哦,想想看?!?/p>

母女倆原來是外地人,好像安徽一帶的口音。母親的語速很快,張力十足。

討論的當然是房子面積。那么,決定下來要買了嗎?這么高檔的樓盤,得掏多少首付?誰掏?貸款怎么還?還有,吳姨知道這事嗎?

短時間內,陸麗的心里已經替吳姨翻了好幾個跟頭。

“80還不夠哇?”年輕男孩的聲音有點發(fā)飄。“要多大?100?”

他顯然是把牙齒咬了又咬。

“要我說,買就買120,三房兩廳,一步到位,下回再不煩?!睖试滥傅闹甘久鞔_簡潔。

陸麗心里驚嘆:還想有下回!

小女友適時介入,扭動肩膀,兩手抱住男孩的胳膊搖晃:“120的吧,我媽的話沒錯啦?!?/p>

“那個……還不一定能抽到簽……”男孩囁嚅。

準岳母的臉就沉下來:“多拿幾個身份證,怎么就抽不到?”

小女友鸚鵡學舌:“是啊,怎么就抽不到?”

“啊,也說不定……不過……我媽的房子賣了付首付的話……”他抬眼,居高臨下地用目光尋找售樓小姐,大概是想請對方重新做一遍資金核算。

陸麗怕被發(fā)現(xiàn),趕快低頭退出人群,逃一樣地出了售樓處。

回家,在電梯里巧遇到吳姨。她剛剛撅著屁股把一盆制作粗劣的鮮橘色的塑料紅楓拖進去,一轉身看到陸麗,開心起來:“多巧!搭把手吧?!?/p>

陸麗按了樓層指示燈,順手摸一摸硬邦邦足有手掌大小的假楓葉,再抬頭,發(fā)現(xiàn)這棵樹真是有足夠的氣派,褐色樹干比她的胳膊要粗,龐大的樹梢?guī)缀醪恋搅穗娞莸奶旎敗?/p>

“誰家要這個?”陸麗問。

“你呀!”吳姨笑嘻嘻的,“你這人跟綠植犯沖,養(yǎng)了多少盆都不活,還是這個好,不澆水不添肥,天天有得看?!?/p>

陸麗立刻腦補了一下家里放上這棵紅楓后的喜洋洋的場景,感覺自己都要哭了。

吳姨繼續(xù)表揚自己:“我借了輛三輪,專門到銀橋市場拖回來的。那人要一百,我還價還到七十。七十塊啊,這么大一棵!”

陸麗一聲不響,琢磨著要往哪兒安置這個龐然大物,如果拒絕入戶的話,吳姨又會是什么表情。

電梯門開了,陸麗跌跌撞撞幫著吳姨把楓樹拖到家里。吳姨自作主張要放在客廳沙發(fā)旁,說這個位置看起來最氣派。陸麗這回死活都沒松口,在門背后的角落里騰出塊地方。她心想,還好要準備換房子,到時候總有拋棄的理由。

想到房子,又想起售樓處里的那一幕。她試試探探問吳姨,兒子結婚的事情是不是還在進行中?吳姨拿一塊濕抹布,踮腳擦著紅楓葉子上的灰塵,隨口答:“我不管,家里存折都交給他了,怎么折騰是他的事?!?/p>

陸麗就不忍心再說下去。

天熱,吳姨的后背濕了一大片,汗味濃重。陸麗趕緊去開空調,給家里降溫。

陸麗新到雜志社,總覺得應該表現(xiàn)一下,給主編和員工留個好看法。

一家地方性的文學雜志,又是財政供養(yǎng)的,活動空間就小得可憐,無非找家企業(yè)出錢,搞一兩個“××杯”大獎賽而已。陸麗去向主編請教,主編正忙著簽幾張出差發(fā)票,想了好一會兒,興味索然地告訴她,搞活動也可以,他支持。不過要提醒在先,真是沒什么大意思,化緣的滋味不好受,喝酒喝得翻腸倒肚,也就拿張幾萬塊錢的支票。再說了,地方刊物,獎金再高,能拿到誰的好稿子?勉強評出來,自己都看不過去。

主編對她倒是掏心掏肺,不過陸麗還是想做。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沒死就得喘口氣。

老仲去了一趟歐洲,似乎是為一個電影電視節(jié)的事,他有一部電視劇要參展,想賣國際版權?;貋砗笠婈扄悾徒o她一件禮物:一只“寶格麗”的手鐲。

陸麗對奢侈品牌不精通,上網一查嚇了一大跳,這只手鐲的價格差不多過10萬。

她給他打電話:“我能不能賣了它?”

“不喜歡???”老仲笑呵呵的。

“不是。太貴重了,我戴不出去。賣了它,我搞個小活動,打你公司的名字?!?/p>

老仲問她要搞什么活動。她回答說,征集“微電影”劇本,評獎?!拔㈦娪啊爆F(xiàn)在很時興,自編自導自演,門檻低,好上手,年輕人都喜歡。雜志需要吸引年輕讀者。

老仲馬上表態(tài),說這個活動他感興趣,要投多少錢,弄個預算,他來掏,前提是得獎的劇本版權都歸他。

陸麗沒料到,就這么一個電話,經費有了著落。想想,有錢還是任性。再想想,好像老仲也不吃虧,這年頭做事情,創(chuàng)意為王,無論大賽中發(fā)掘出來的是好構思還是好寫手,老仲的投資都能翻上幾個跟頭。

錢是潤滑劑,錢一到位,一切都滑溜溜地轉起來。征集稿件階段,開頭一段日子每天收到的作品以個位算,很快就上了十位數,看稿編輯們開始叫苦,畢竟這是他們正常編稿之外的額外任務。再統(tǒng)計一下,參與群體中,高中生居多,其次是在校大學生,可見年輕人當中文藝情懷還是有的。有人甚至送來了拍好的微電影,參與熱情高得過分。陸麗不得不親自上媒體作了說明:我們是純文學刊物,不是影視制作部門,只評劇本,不評拍攝成品。

主編沒料到賽事這么火,心情大好,笑瞇瞇的,穿著一件印有網站廣告的老頭衫滿編輯部亂竄:“好好干,咱不蒸饅頭爭口氣,讓領導看看,小刊物也能紅透透!”

陸麗忙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當報社總編輯時候的“陀螺”狀態(tài)。她瀏覽每一份來稿。有的高中孩子不習慣電腦寫作,寄來的是作文紙,蠅頭小字寫得密密麻麻,年輕編輯們不耐煩看,信封口一開就扔到一邊去。陸麗見到了,總要撿起來,打開那幾張皺巴巴的作文紙,眼睛里過一遍才放心。她總覺得天才就在這些勤奮又稚氣的孩子中。

有一天她讀到一個微劇本,名字很樸實,叫作《藍花營》。才讀幾行字,就覺得放不下。讀完,心里竟有通電的感覺,麻酥酥的,有細細的浪頭一波一波在周身蕩漾,舒適,又溫潤。

一個好女孩,交了一個男朋友,一年后男友劈腿了,她悲傷到只想好好作踐一下自己。她在街上隨便抓了一個男孩,跟他激吻,進而求愛。男孩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考慮之后,讓女孩跟他走。冬天,下著雪,天寒地凍,他們坐了很遠的地鐵,又倒了一次班車,到了一個名叫“藍花營”的郊區(qū)小村鎮(zhèn)。男孩在地鐵上給女孩買了一支很美的玫瑰花。等車時風太大,他解下自己熱乎乎的圍巾,貼心圍到她的脖子上。女孩死活不肯告訴男孩她的名字,男孩便沉默,什么都不再問。天很晚,他們才進到一座鄉(xiāng)村小屋。屋里的人都已經睡熟了。男孩說,屋主是他的叔叔,他是孤兒,從小被叔叔一家收養(yǎng)的,所以,他愛的女孩,要帶回叔叔家才對。女孩此刻崩潰了,她原本只想跟男孩約個炮,奈何男孩子人這么好!她放棄求愛,疲累地鉆進被窩,只想睡個溫暖的覺。男孩溫柔地擁著她,在她耳邊說,睡吧睡吧,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一個文藝范兒的微劇本,差點兒讓人到中年的陸麗中了毒,也算是出手不凡。陸麗不能不佩服現(xiàn)在的年輕人,普遍比他們那一代有才華。

這部《藍花營》,終評時果然被評為一等獎,獎金一萬元。劇本在刊物全文發(fā)表,陸麗還錦上添花地加了一段“編者按”,不吝言辭地盛贊了一番。主編跑過來問陸麗,作者何許人?陸麗說,劇本是電郵過來的,用的是網名,似乎是外地的一個大學生。主編喜不自禁:“這么說,咱這刊物名揚外地了?”

陸麗把七八個獲獎作品拷貝了一份,打一個文件包發(fā)給了老仲。她同時打個電話給他, 很興奮地強調說,贊助的錢沒有白花,這些劇本中肯定有幾部能夠成氣候。

過了兩天,老仲發(fā)一條微信鏈接給陸麗。打開看,是“騰訊視頻”中一個15分鐘的微電影,加拿大人拍的,片名是《郎布蘭奇》。陸麗才看兩分鐘,覺得似曾面熟。往下再看,她氣昏了,這不就是《藍花營》的英文版嗎?“郎布蘭奇”是加拿大地名,“藍花營”是中國地名,除此之外,這個獲獎的小伙兒連劇中公交汽車的線路號都懶得改一個。

她呆呆地坐著,初秋天氣竟覺得渾身發(fā)冷。伸手拿茶杯,手抖,拿不住,水灑了一桌子,差點兒把手機泡進去。

她給老仲打電話,聲音里都有了哭腔:“怎么是這樣?”

老仲語氣輕松:“不奇怪呀,偷創(chuàng)意嘛,我們做書做劇本常碰到的事?!?/p>

她咬牙切齒:“老仲我跟你說,他這個坑挖得太大了,我這會兒連殺了他的心都有。”

“別呀,陸麗?!崩现佥p松勸她,“人太脆弱了可不行,誰一輩子碰不到幾個坑???跳下去了爬上來,拍拍灰,你還是你。這社會就這樣,你騙我,我蒙你,誰跟誰都別提道德兩個字。算了,別怨年輕人,怨我們自己污臟了環(huán)境吧?!?/p>

陸麗心里的這道坎卻怎么都過不去。周末思考了兩天,周一上班她就找主編,負荊請罪,要求辭去副主編的職務,只當普通編輯。

主編臉色灰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領導面前吃了批評。他對陸麗嘆氣:“做人難,做刊物更難!按理也不能全怪你,還是咱們對新玩意兒了解少,知識結構陳舊了??墒窃圻@回的烏龍擺得太大,一巴掌不是把臉打腫了,是打歪了,鼻青臉腫都無法見人了!總得有個承擔責任的是不是?委屈你……”

陸麗在編輯部,有很長時間都不好意思主動跟大家說話。她低頭上班,埋頭看稿,變成了一個超級謹慎的人。而且,只要看到文字不錯的好稿子,就懷疑是抄的,不干凈。她知道自己是坐下病了,還擔心發(fā)展下去自己會連編輯都做不成。

無論天氣有多熱,吳姨堅持每天晚上去跳廣場舞。她又結識了一個小她兩歲的男人。起因是這樣:那天她跳得渾身大汗,走到旁邊去拿石凳上事先備好的礦泉水,天黑,路燈昏黃,她渴得厲害,沒細看就抄起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這時旁邊一個站著的男人小聲說:“大姐,這是我喝過的水?!?/p>

吳姨大窘,抬起衣袖擦嘴邊的水跡,一邊連聲道歉。

那人說:“沒事,大姐,我沒傳染病?!?/p>

吳姨告訴陸麗:“你猜怎么的?就這么一句話,奇了怪了,我就覺得這男人是我的?!?/p>

陸麗抿了嘴笑:“人家是一見鐘情,你們是一句話鐘情。”

“可不是。那會兒天黑,我都沒看清他長什么樣?!?/p>

兩個人那天坐在石凳上聊,東拉西扯,其實說的都是雙方的情況。男人姓趙,外地人,老婆有點精神病,有一天糊里糊涂就掉水塘里淹死了。兒子有出息,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讀完了研究生,在這城里有了工作。他把老家房子賣了,給兒子付首付,剛買下附近一套二手房。沒了祖屋,他也只好跟過來,工作嘛是找不到了,給兒子當個保姆,一天三頓飯伺候好,也算是盡了責任吧。

這老趙有一絕,會燒菜,一道粉蒸肉做得尤其好,噴香,入口即化,誰吃了都會豎大拇指。老趙三天兩頭用個飯盒把燒好的雞啊肉的帶到舞場,當著一眾舞友的面,殷勤地將筷子遞到吳姨手上。吳姨這輩子都是伺候人的命,爹媽活著都沒有這么寵過她,哪里經得起這種驚天動地的陣勢?兩人很快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陸麗作為旁觀者,直覺到這里面是有問題的。老趙屈居兒子家,等于是兒子的房客,終歸不是長久的事。而吳姨的房子,因為兒子成婚在即,也是朝不保夕,就不知道吳姨自己察覺沒察覺。倘若吳姨結婚,他們會住在哪個家呢?兩個兒子哪個會收留他們呢?

陸麗心里替吳姨捏把汗,還不便說明白,只能時不時地潑一瓢冷水。至于吳姨會不會被點醒,那是她自己的命。

吳姨也有趣,跟老趙的關系迅速升溫后,又情不自禁地把他帶到陸麗家里來了。大概在她的思維里,她喜歡的,陸麗也應該喜歡,就這么簡單。

倒是這回這個老趙,跟吳姨前一個男友的行事風格不一樣,那個矮老頭兒是寄生類型的,黏在吳姨身后只說不動手。老趙卻勤快,一進門就挽袖子,樂顛顛地幫忙吳姨做下手,一個人擦地,另一個趕緊洗拖把;一個人抹窗戶,另一個立刻搬凳子,配合得那叫一個默契。

陸麗觀察幾天,感覺老趙真不像是個吃軟飯的人,就委婉地對吳姨提出來:“你要是打定主意要跟他過日子,雙方財產家庭怎么安排,事先要談好,而且早談早好?!?/p>

吳姨很吃驚地看她:“不會吧?你也跟我那些老姐妹一般世故了?真要結了婚,兩口子之間什么不好商量的?”

“終歸你們都有兒子……”

吳姨一拍手:“兒子還管得著娘老子的事?他反了!小陸我跟你說,兒女千好萬好,抵不上老伴兒一半的好。將來一結婚,他們過他們的日子,我們過我們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真的,世事就是這個理?!?/p>

陸麗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說了。女人愛昏了頭,那真是刀山火海都敢跳。其實在跟老仲的關系上,她自己還不是一樣。

不過吳姨總算是有眼色的,知道陸麗不看好她跟老趙的事,也就不再把老趙帶到陸麗家里來了。只是老趙一不來,她情緒就不高,做事毛躁弄壞了一個櫥柜門不說,還自作主張地縮短了工作時間,進門就急急忙忙地做,做完便急急忙忙地走,火急火燎的樣子。陸麗有點懷疑,她那個老趙是不是就坐在小區(qū)樓下某張長椅上,伸長脖子等著他的女朋友?

陸麗多少有點內疚,對不起吳姨似的。所以,有一次,吳姨對她抱怨這城市里的人都欺生,害得老趙年富力強的人死活找不著一份工作時,陸麗腦子一熱,答應了替他幫忙。

吳姨第二天就帶來了老趙親手做的粉蒸肉,無論如何要陸麗嘗一口。那天她衛(wèi)生也做得格外認真,汗流浹背地把家里所有的玻璃窗都擦了個通明透亮。

唉唉,戀愛中的女人?。£扄惛现偻娫挼臅r候,忍不住感嘆。

老仲開她玩笑:“你不也是戀愛中的女人?說句實話,你對我,有沒有吳姨對老趙那么好?”

陸麗心里說,我怎么不夠好?我為你已經換了工作,還想再換房子,還要怎么好?但是這話她當著老仲的面不肯說。陸麗這種人,有些事情是寧愿在心里憋爛,也不會公之于眾的。

老仲問陸麗,那個老趙找工作的事,要不要他來安排?陸麗略略一想,還是謝絕。她是他的情人,不是他的負擔,這個區(qū)別如果她不能分得很清楚,兩個人之間也許就沒得玩了。

她去找了前夫林立清。老林有公司,安排個把人不是很難的事。林立清這方面倒是大度的,聽說是吳姨在求他,馬上說:“值夜班看倉庫行不行?行的話,讓他明天來。”

回家,喜滋滋地告訴了吳姨。吳姨感慨:“你說你!老林對你肯定是舊情難忘啊,你怎么就不思回頭呢?”

陸麗淡淡地說:“兩回事?!?/p>

過了幾天,陸麗問吳姨:“怎么樣???老趙那個工作?”

吳姨把洗過的茶杯一只一只倒扣在濾水盤里,頭也不回:“有工資,有夜班費,不挑擔子不曬太陽,他還想怎樣?”

“情緒不高啊,你。”陸麗開她玩笑。

吳姨把抹布狠狠地扔在水池里?!鞍籽劾牵 彼f,“打了三個電話,都不肯見我一面,白天說要補覺,晚上說正上班呢,搞得比國家總理還忙活。”

陸麗說:“也正常。才上班,總要有點表現(xiàn)。”

吳姨喜歡陸麗替老趙說好話,抱怨立刻改成心疼:“唉,天天撈不到睡夜覺,也一把年紀了,曉得撐不撐得下來呢?!?/p>

陸麗心里暗笑,覺得吳姨人高馬大一個老阿姨,戀愛起來照樣也是小女兒態(tài),實在可愛。

周日,吳姨照例休息一天。周一來上班,一開門看見陸麗在家,趕緊轉身低頭,目光拐著彎兒不肯跟她對視。陸麗好奇,追著吳姨找她說話,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兩道新鮮抓痕,一道從眉梢到耳垂,另一道掠過臉頰直飛發(fā)根。

“怎么回事?”陸麗大驚失色。

吳姨終于爆發(fā):“老趙那個挨千刀的!我咒他出門撞死,睡覺憋死!”

原來老趙在老家有個姘頭,自從他賣了房子進城,沒錢也沒心情,兩個人就斷了。前兩天姘頭聽說他找到工作,竟然從老家趕了過來,兩個人舊情復燃,居然在倉庫里過起了小日子。吳姨找上門去,那女人窮兇極惡,上去兩把就抓破了吳姨的臉。

“我也沒放過她,打得她不輕。”吳姨氣咻咻補充。

陸麗找了碘酒棉花棒,給吳姨消毒上藥,順便第二次告誡她:“接受教訓吧,我還是那句話,舞場上的男人不能碰?!?/p>

吳姨余怒未消,盯著陸麗,要她再去找林立清,把那挨千刀的從公司里開掉。她不能接受那人得了她的好,卻賣乖賣到了別的女人身上。

陸麗嘴里答應,遲遲沒有行動。這事她怎么跟林立清開口?

秋風乍起時,老仲派司機給陸麗送來一盒陽澄湖螃蟹。打開看,冰袋之上,共有四公四母,公蟹總在半斤左右,金毛白腹,只只體格強壯,雖說被繩子五花大綁不能動彈,嘴巴里始終在不甘示弱地吐著泡泡,表達某種對于困境的憤怒和絕望。

陸麗打電話給老仲說,八只螃蟹,她一個人怎么對付?老仲命令道:“煮了它!回頭我去幫你解決?!?/p>

老仲下班后果然就趕來了,就手還帶了姜,帶了醋,帶了一瓶上好的法國紅酒。

此時陸麗已經把螃蟹洗涮干凈,蒸在鍋里。切好姜絲,備了一小碗姜絲醋,醒好的紅酒倒進玻璃杯,擦手紙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準備好,然后熄火開鍋。剎那之間滿屋鮮香,熱騰騰的蒸汽中是正宗陽澄湖螃蟹才有的肥膩的膏腴之味。

老仲滿意地嗅嗅鼻子:“嗯,聞味兒就知道錯不了。來吧,開吃!”

老仲問陸麗喜歡吃公蟹還是母蟹?陸麗回答說母蟹。老仲大喜,說他正好中意公蟹,公蟹有膏,蟹膏比蟹黃更肥美。“你嘗一口試試!”他掰開一只公蟹的殼,把白花花的一坨蟹膏送到陸麗嘴邊。

陸麗推卻不過,少少地抿一口,推說太膩,讓老仲只管吃他的。老仲便不再推讓,大刀闊斧,先卸了螃蟹的腿腳大鉗扔在一邊,然后拿拇指甲當工具,推出蟹殼里的脂狀膏體,一口吞進。丟下空蟹殼,再對付肉質飽滿的蟹腹,掰開,提綱挈領地嚼了一遍,吐出渣渣,大致完事。整個過程,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

陸麗看得呆了,說:“從前上海人帶一只螃蟹上火車,從上海吃到北京。你倒好,兩分鐘消滅一只,白糟蹋好東西。”

老仲已經拿了第二只螃蟹,嘬著嘴唇呼呼地吹氣,倒手,一邊笑答:“那是段子,說了幾十年了,你還信?”

陸麗索性不再動螃蟹,只拿了老仲扔下的蟹腿,慢慢地咬、吮。她覺得看一個男人在身邊狼吞虎咽,比自己享受更來得有趣。

兩只螃蟹下肚后,老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畢竟是高蛋白的東西,有兩只墊底,需求的迫切性立刻下降。

陸麗勸他:“螃蟹大涼,你喝點酒最好?!?/p>

老仲擺擺手:“你喝,我陪你抿兩口就行,一會兒還要開車回家。”

陸麗說:“忘了告訴你,我在城東山腳下看中了一套房子。我想把這套房子賣了,搬到城東去住?!?/p>

老仲停下手,抬頭環(huán)視周圍:“為什么?這房子挺好,景觀裝修都不錯?!?/p>

陸麗臉燙起來,笑,眼睛亮晶晶的,帶著羞澀,又有點嬌嗔,“那個,嗯,換一套離你家近的,下回你要是喝了酒,不開車,走著回家也方便?!?/p>

老仲把手里那只已經掰開的螃蟹放下來,看著陸麗,好一會兒之后,說:“別換了吧,我下個月就不住城東了?!?/p>

“啊?”陸麗張開嘴巴。

老仲歉意地拍拍她的手:“忘了告訴你一聲,我已經在南郊臥龍湖買好了別墅,下個月搬家。”

陸麗說不出話來。兩個人一時都沉默。

片刻,老仲解釋:“也不是不想告訴你,這事是這樣的,說買就買了,都沒怎么考慮,原來的房主要移民,急賣,精裝修的房子,一切都現(xiàn)成,人家一天沒住過,我算是撿個漏。”他用膝蓋在桌下碰了碰陸麗的腿:“怎么啦?生氣了?”

陸麗把腿縮回,蜷到一邊去。不知道為什么,她現(xiàn)在對螃蟹的腥味敏感起來,有一點點反胃,要吐。

從那天之后,陸麗和老仲之間的電話慢慢地稀少,通話內容也漸趨平淡和家常,不像情人間的喁語,像普通朋友的關切問好。陸麗無論是撥過去,還是從老仲那里接起來,感覺都消失了從前的興奮、臉紅、潮熱,腎上腺素瞬間升高的快感。

她開始為自己悲哀,畢竟不是年輕時候,想愛都不能愛了。如此說來,愛這個東西還是需要資本。

老仲搬家時,她去德基廣場挑了一個范思哲的擺盤,經典的美杜莎頭像,邊上是一圈纏繞交錯的阿拉伯線條,鍍金裝飾,奢華,又足夠深沉典雅。她請店員仔細打包,快遞送到老仲的辦公室。

老仲發(fā)來微信,寫了兩個字:喜歡。

陸麗回他:一點心意,新居安康。

老仲又回:收拾好了請你去玩。

陸麗打個笑臉:謝了,不太方便。

老仲的電話撥過來,邊大笑邊責怪她:“怎么回事???微信寫來寫去,累不累?我們之間用得著這樣?”

陸麗也笑:“還不是你開了頭?”停了停,又說:“覺得這樣溝通也好,大家都沒負擔?!?/p>

老仲沉默半天,低聲說了一句:“陸麗,有點對不起你?!?/p>

陸麗盡量把語氣放得輕松:“別這么想,一切都好。”

可是電話放下來的時候,陸麗忽然捂住臉,哭得雙肩抽搐,無法抑止。

中秋剛過,有一天吳姨在該來的時間沒有來。陸麗走到窗口往下看,惦記著別是她路上出了什么事。手機忽然響了,她瞄了一眼,是吳姨,趕快接通。

吳姨的聲音異乎尋常地虛弱,喘氣也短促,告訴她說,在醫(yī)院呢,被混賬兒子推倒,斷了兩根肋骨,要請一段時間的假。

陸麗大驚,急切問她是怎么回事?兒子怎么會推她?

吳姨嘆口氣:“還能是什么事?房子惹的禍唄。”

陸麗開了車,急急忙忙往醫(yī)院趕,電梯都等不及,三步并作兩步地爬上三樓骨科病房。

吳姨那個一米九零的兒子,兩手抱了腦袋,孤單單地坐在病房外,一副闖下大禍后的失魂落魄樣。陸麗走過時,他嚅嚅地站起來,似乎想跟陸麗解釋和說明,陸麗理也沒理他,匆匆而過,讓小伙子越發(fā)惶恐。

吳姨在病床上平躺,臉色焦黃,也不知道身體和心哪樣更疼。

“太不像話了,簡直是畜牲!”陸麗上來就幫吳姨開罵。

吳姨倒還平靜,擺擺手,說,兒子也不是故意的,他是吃了秤砣一樣鐵心要賣房子,她呢又不讓,抓著房本死活不松手,兒子多有力氣啊,蠻干了,上來動手搶,一不當心把她推到矮柜上,她當時只覺得胸口悶得喘不上氣,兒子趕快把她送醫(yī)院,片子一照,肋骨斷了兩根。

“唉,也是老了,不經事了,沒在意的工夫……”吳姨感慨。

陸麗掀開被單,看她纏緊紗布的身子,差點兒要落淚:“再怎么說,他是你兒子!”

吳姨搖搖頭:“我倒是想通了,當時不該跟他搶。生了他,養(yǎng)了他,你還能看著他一輩子掛單,為套房子結不了婚?小陸我告訴你,人生一世,心就是用來碎的。”

陸麗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吳姨的手。她想,一點都不錯,心就是用來碎的。到最后,還是吳姨說了一句接近真理的話。

作者簡介

黃蓓佳,女,出生于江蘇如皋。1973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198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1984年成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曾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省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作協(xié)兒委會委員。作品曾多次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中宣部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紫金山文學獎。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韓文出版。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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