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 琴
海濱城市的下午,日光
在空調(diào)低沉的抱怨聲中衰減
像鎮(zhèn)定之后的癔癥病人
晚報過早地送到,洗凈的蔬菜
還在塑料盆里談?wù)搩r格
妻子還沒回來
隔壁在放霍洛維茨,在他
刀頭面朝的方向
心跳很輕,像被輕輕剁著的蔥頭
他認真地看著案板,有一次
將左手食指放到嘴邊吮吸
但刀沒有停
秋 日
遠行者像清晨,跨過我們
在過去的路上并肩躺下的身體,并以此刻
趨向落下夢的樹冠。
我們是我們尚未醒來的地方,光
是更多光在追趕的姓氏。
最早誕生的星辰,用衰老的速度讀著豐饒之詞。
有一天,來自隱忍的云朵的土地測量員
會說出我們互不知曉的相像。
而此刻。每面鏡子,每個來自露水的公主。
我們在此刻做著關(guān)于樹冠的夢,而更多
不會醒來的我們?nèi)栽诼湎?。屋頂上,那洗著樹影?/p>
藍得發(fā)亮的風。
冬 日
十一月,突然
他厭倦了這繪制戰(zhàn)爭的工作:
航道,鐵制品,靈感般的暴力,雪片
他關(guān)掉舊式收音機,穿上大衣走向
那被晨讀者的回聲刨光的湖
早餐仍睡著,清潔工人拾撿凌晨的酒瓶
“今天”,有人用俄語讀它
“今天”,有人用波蘭語讀它
他摘下帽子,等待陽光的言辭。而更多的它
正像夜晚的領(lǐng)航員般讀著:十一月
湖水那繃起的神經(jīng)
回 憶
傍晚五點。云
像撤退中的勤務(wù)兵,踏過喧囂和擁堵
遍布的城市,遞送來自陰郁的上方的消息。
他的窗子開著,剛剛亮起的燈泡在灰色天花板上
閃爍,閃爍,閃爍?!獩]有底片的幻燈。
他坐在窗前,感到歲月正在減重。而時間正一路小跑
像一個即將面見暴君的臣子,涂抹自己的臉孔。
五點鐘,降調(diào)
1
有人在草坪上,觀察一只飛在
樹上的塑料袋:
來自生活的透明申請。身后
他的孩子在放風箏,高飛的紙燕子像一只鷹。
2
一封信在收發(fā)室里躺了幾個星期
有一次,戴眼鏡的老女人將它拿起,撫平,仔細辨認
寫得并不凌亂的名字。
“你認得他嗎?”她問每個經(jīng)過的人。每個人都握有證件。
3
幾個大學生來到半身大理石像前,對兩個年份
指指點點。石頭那粗糙的晦澀的眼睛
一動不動,像草坪旁還未開始夜職的路燈,看著云朵深藍的影子
和一棵樹輕輕抖動的,抖動的生命。
緩慢的狂想
1
你閉眼,荷馬死去。
你閉眼,鐘像被敵人攻取的城市般打開
時光轟響的肺葉
以制潮之詞,宣講月亮般的武器。
2
眾神讀著史詩,在你翕暗的書房里
讀它們的誕生和死亡。
它們無從知道
那最致命的音樂怎樣出自愛情,怎樣
出自你暴烈的優(yōu)雅。
3
那么多的金屬曾被編年史列在你的名下
而此刻,煤
而此刻,黑如記憶的鴿子。
你夢著鏡子,像夢著戰(zhàn)死者的姓名。
4
你不語,冰在泥土之中安睡
風在樹中繁殖。
來自遠方的信使
拖著綠色心臟,走過你乳房般的睿智
走向那不斷埋葬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
5
這是血。這是肉體高貴的季節(jié)。
冬天的履帶
正背誦那曾被你賜予的冰冷,你曾
以此廢除男人們元老院般寬廣的理性。
6
而此刻,你的過于溫潤的面容
在贊美的冰川前靜默。
你的金色的只被撫過一次的眉骨
說著歲月,說著遠方帝國失傳的歷法。
7
你睜眼,陌生的詞越過一層又一層
圖書館中典籍的重量
尋找最初的英雄。像末代的王裔
突然想起先祖的姓氏,握緊
那無法言說的驕傲。
自程式的邊緣
1
我離開了圖書館,許多人和我一同走著,身后
我們借還的智慧在黑暗中變得更多
像盲道石板上的條紋。更孤獨,如我們
推著的無聲息的自行車。
2
街道。八面玲瓏的信號燈。
交通警察戴著手套,像報紙戴著真理。
末班公車到站,卸下公文包般的瞌睡,裝載。
3
我回到我可以打開的房子:一棟大樓的
第十一層。我愛用咳嗽或跺腳
叫醒房門外的電燈,有時,它像單色的色子
翻動著,猜正確的鑰匙。
二月暮
靜聽。更生之詞在天空游蕩,它們呈十字的陰影
偶然掠過
湖面上的鐵絲——一則警示公告
綁在那里,用冰的困倦的眼瞼說:危險。
岸邊,有低矮的不知名的蘑菇在和樹樁抗爭
像唱詩班里
厭倦了神父教諭的學童。
春
下午四點。推開陽臺的門,靜立著,你
傾聽遠處年邁而幼小的聲音。
那里,陌生的語言在“秩序”這個詞中行進。
學校圍墻背后,呼吸,閃動的音叉:
你越過漆成藍色的車棚聆聽它們,越過陽光的被單。
太遠了,那些認不出名字的枝條似乎在走,在
風的緩慢的推送下。
色彩,像自行車后座上的孩子。
而身后:房間,更具體的陰影。你聽到那里
冬耕的書架正鼓動窗簾,數(shù)著光
像不安的劫持者
或者,幼稚園門口過于驚異的真理督察員。
希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燼,一塊陰燃的煤,你如果撥一撥它,它就會重新燃燒起來?!s瑟夫·布羅茨基《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
天賦的不朽,如天賦的誠實,不能使你
像歷史一般長久沉睡于無人問津的曠野,或者
使你更長久地蘇醒。它們更像是
樹脂,金色的陰影,在橡木般傾覆的歲月中。
而我早已學習了黑暗,那迷人的質(zhì)量。
我也學習了你的肺和喉管
學習在凍土中辨認你,——像帆
在倔強的船桅上,在鹽中,辨認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馬,茂盛的沙灘,致命的戰(zhàn)爭和你源自希臘的愛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來此尋覓玩具的孩子;
而它們是詞,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們就從命運線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聽到脂肪和靴子的聲音。我要告訴你:奧維德
這里仍然叫做沃羅涅什,偉大的帝國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嚴,而你腫脹的木頭
正在它的內(nèi)部,變得更黑。變成煤。
關(guān)于沉默的講座
——致吾師
我在冬夜的眼瞼上坐著,在十二月
那略多于虛構(gòu)的寒冷里。
有人打開你面前的茶葉和錄音機:
陰影仍然嘈雜。卻更輕薄,也更具體。
你面前,聽眾穿著厚重的時間,和他們
擁擠的孤獨相互偎依。盡管
“明天”——我聽到身后,有情人對情人
說著:這久遠的語法。像說著歷史。
而你的話語是蟬蛻,是時間被脫下的外衣。
它知道:它無法阻止它自身的沉默。
一如這首詩的完成,無法阻止真實那
坦克般更久遠的真實。
歷史。十二月的骨頭。指南針上
等待安靜的鐵。有人將它撥動,試圖
找到一百年前革命誕生的地方
而昨天剛剛誕生的愛情卻在胸口跳動不止。
這場講座持續(xù)了多久?我該怎么辦
如果死者的壽命比你述說的更為長久?
——無人回答,只有年齡
在我緩慢生長的生活中,把年輪擠在一起。
舊式錄音機發(fā)出鈍澀的聲音,停住
一個年輕的學生跑去撥弄它。
你揮一揮手,掀開茶杯。有人站了起來。
窗外,黑色的雪也正在升起。
吃著時代冗長的低語
吃著時代冗長的低語,我并沒聽到:
閃電已經(jīng)散去。天空中狂熱而天才的士兵
正計量死的距離。
房門緊閉。光的蛋清被喝得半醉的蚊蟲攪拌。
我在日記的中途迷路
被遺忘的紙煙在煙缸中燃燒,燒它瞌睡般的味道。
但寒冷在增強。它的透明的重量像水龍頭
那令人不安的滴淌。
打開窗??臻g瞬息向外奔走。世界像溺水者
從夜晚的城市爬出——
傘骨,哮喘的下水道,玻璃和鐵的鼻腔,鋼琴抖顫的琴鍵;
它們讀著時間如我讀著時間那傲慢的語氣
盡管有人正在此刻誕生,聽到祝福,像聽到祝福遮掩的宿命。
我站在窗前。探出身體:潮濕新鮮的恐懼。有那么一會兒
幾乎能聽見窗玻璃的陰影像醫(yī)院門前的草坪瘋長。
我能聽到傳記翻動的聲音;時代的低語
在它自身的孤獨中學習不朽,當更孤獨的荒蠻的戰(zhàn)場
落下。我望見遙遠的光
在優(yōu)美的柏油的靈魂上移動。更遠處
是那無法望見的墓地,被睡夢環(huán)抱,邀請我進入
它黑暗的陣列。
暗之書(或論歷史)
1
此刻,夢和窗簾漸漸稀薄。風像歲月吹來
把燥熱的申請陳述翻動。
熄了燈的屋里,一只蜘蛛緩緩撕著飛蛾的翅膀
你能聽到時間被黑的手套遞向另外一雙。
星光的蟬在喧囂。星期一和星期二過早蘇醒。
被蟲蛀過的被單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嗎,您有我媽媽的天花嗎?
——我想,我弄丟了它?!?/p>
2
我的安靜的妻子,我的安靜的生活。我寧愿
我們曾在一起,而不是現(xiàn)在:
一只兔子披著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計算它溫順的工齡。
而我的壽命:是誰算錯了一個月,一年?
黑色辯護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愛的法官偽裝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頂。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柵欄外徘徊。此刻
有人懷揣我所有的證件躺在我的床上,睜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認錯,或者
被粗枝大葉的時代抓走。
沒有酒,只有昨天燒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門前,守著被瞳孔瞪大的臥室。
當?shù)谝皇鈴拈T廊外射進,我們就站立
準備:將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強健的蜘蛛的勞作,身世縫補著自己。
不是過去,而是那些危險的尚未到來的命運
在陰影里呵氣:黎明時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簾。
你不記得,我曾和你夢到同樣的記憶。盡管
那被拔掉兩扇翅膀的蛾子
也還在抗爭:在某個紀錄影片的第一幕里
變得緩慢,像一樁兇殺案的現(xiàn)場。像一次真相。
靜淑苑
——仿友人
1
二月,他在下午醒來,家人
正在洗刷碗筷。
他穿好宿醉后的臉,檢點布錢包中的紙幣。
而夾層中的證件照片正將他遺忘。
2
他吃面,在農(nóng)歷正月疲倦的午后。
過多的辣椒和香菜
使他咳嗽;他突然想起,曾在小學校園里
被敵手按在操場灰土上的味道。
3
風從東邊吹來,讓他以為這是春天
但一陣更強的風使過街天橋上的小販慌亂
匆忙——壓住零錢和帽子。
風。那穿過看不見的生活的重量。
4
但陽光照耀如初。
他移動移動著他的陰影,在稀薄的廣場上。
有人叫他,他抬頭,四處尋找
高音喇叭:似曾相識的失物招領(lǐng)和死亡。
那些樹
而這里是生著銹的黃金。我們
在遺忘的重壓下緊緊擁抱昨天的詞,像青銅
擁抱命運冷卻的模子。
我把呼吸過你的歲月命名為果實
昨天,我們曾在它的身上取得蘋果和杏仁。
而你來自雪和寂靜本身,死是你鐘愛的詞。
盡管此刻你并不記得
花朵,——那過晚蘇醒的語法,短暫柔軟的過去
曾在我們漫漫黑夜的國度里開放。
此刻無人醒來,野獸徹夜舔舐自己的傷口。
你睡了,在北方尋找黃金。夢將你的陰影拉長。
如同果實:一場關(guān)于過去的戰(zhàn)爭落下——
殘冬之鳥在你的懷里歌唱。
【作者簡介】徐鉞,詩人,酒徒。1983年生于山東青島,2001年考入北京大學,2015年獲文學博士學位,現(xiàn)于北京某高校中文系任教。寫作詩歌、小說、評論等,2008年獲“未名詩歌獎”,2010年出版小說《牧夜手記》,2013年出版詩集《序曲》,2014年獲《詩刊》“發(fā)現(xiàn)”新銳獎及《星星》“年度詩人”獎,出版詩集《一月的使徒》。亦從事英文文學著作的中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