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我們都沒想到,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年后,居然回來又蓋了房子。房前是空曠的田野,房后是河,房的西邊也是河。最讓人羨慕的是圍墻圈著一個很大的園子。園中有菜畦,有各種各樣的果樹和郁郁蔥蔥的花木。
“他們家怎么會有那么漂亮的園子?”墻外路過的小孩問他們的父母。
“如果不是你大伯的堅守,我們哪有那么大的園子?”父親說。
“當年我們造房子時他可是一分地基都不肯讓?!蹦赣H說。
于是,大伯,那個執(zhí)拗、倔強又可愛的老人隔著歲月的塵煙,向我們走來。
那時我很小。大伯沒有娶過妻子。他有三間屋。他住最外邊的一間,中間屋子比較大,他租借給村里,人們常在這屋里等小河上往來的汽油船。東邊的那間跟我們的房子連在一起。
大伯起早摸黑地干活。他收晚工回來就端出一罐粥,那是他中飯后煨在灰堆里的。不管寒暑,每個傍晚他雷打不動,坐在窗前,一邊喝粥,一邊細細地盯著窗外的那塊地看。農(nóng)村里管那叫道地。那可是個絕好的曬場,常有人借地方來曬東西。一年當中,除了吃飯、睡覺,去外面看戲,大伯所有的時間都在道地里。他把爛葉、雞屎掃掉,把長起來的草拔掉,把人們遺忘的東西收拾起,等他們來取。雪天,他一大早就掃出一條路。夏天的晚上,他燃起麥秸垛驅(qū)蚊子,然后,手持一把蒲扇坐下。許多男人和女人來乘涼,也來聽他講《三國演義》、《水滸傳》或戲。他好歹是讀過幾年私塾的。這時候他慢條斯理、娓娓而道,整個道地就成了他的講場。
大伯對人很和善,對我們小孩就更好了。對我哥哥的一個小名叫蒲子的同學尤其好。只要他來,大伯就把藏著的紹興香糕拿給他吃,為這事我還實實的氣不過。大伯老想有個兒子,他曾在族里物色男孩,然后又在村里物色,希望有孩子能過繼給他。孩子們都喜歡他,但最后,沒有一個能給他當“義子”?!罢l給我當兒子,我就把這塊地給他?!彼f。可唯獨對蒲子,他不提那話。在他心目中,那可是塊寶地。誰家能有那樣的一塊地,后面是河,旁邊是河,前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甚至能望見遙遠地方的山影。單身的他,因為這地覺得自己很富有。
我們家要造新房子了,母親向他討一分地基,他不肯。造的時候母親有意向外“擴張”了一點點,平時忠厚善良的大伯竟暴跳如雷,鐵青著臉,拿著鐵耙要把才砌起來的墻掀翻。結(jié)果是我父親從杭州趕來做他的工作,仍做不通。村里人說他真是個“外國人”(村人對怪脾氣的人總那么稱呼)??墒牵覀冊炝朔孔訁s從來沒住過。后來,我和哥哥都在城里工作,母親想把老房子賣掉,大伯又來干涉,說要么不賣,要賣只許賣給族里人?!拔以煳莸臅r候你一分地基都不肯讓,現(xiàn)在倒來指使我?!蹦赣H一聽就來了氣。但是,心里還是懼他三分,因為在大伯的心里,賣房等于賣地,就是賣祖宗留下的東西,賣掉一切生活、精神維系的東西,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氣勢、他的姿態(tài)鎮(zhèn)住了我們,于是,賣房的事情幾次作罷。
后來,他漸漸老了,弱了。他的房子越來越破,風一刮就要倒的樣子,而我家的房子卻空著。他死也不肯離開他的房子,住進我們的房子。姑媽和我也曾經(jīng)把他的東西硬行搬來,最后他又搬了回去。只是酷暑時睡午覺才到我家的水泥地板上躺一會兒,圖個涼快。因為房子位置好,也曾經(jīng)有人用高出三倍的價錢跟他換地,他始終不肯。每天傍晚,他混濁的眼睛還是牢牢地盯著那窗前的那塊地。
村里人私下議論起他了。蒲子長大時,面目越來越像他。人們說年輕時那家的男人曾長年在外,大伯給他們家?guī)凸r“犯”下了事。這家的女人曾是全村最美最和氣的女人。這家因為只有蒲子這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對大伯也始終客氣。有些不光彩的事情恐怕只能爛在肚子里一輩子。長大后的我,曾經(jīng)對著那女人的背影想,高大英俊、一表人才的大伯是不是因為她一輩子不娶親呢?
大伯為了保住他的地,死也不肯吃五保。為此,從不求人也從不接受別人贈予的他晚年無奈地默許了我們的“孝敬”。我、哥哥以及表姐們?nèi)タ此o他留下錢物,他每回摸索著從儲藏東西的缸里取出些黃豆、花生,以示回禮。他努力使自己活得有尊嚴?!皝矶煌嵌Y也”的古訓仍然在他心頭作祟。大伯臨終時無奈地看看那塊地,眼睛最后朝向村的西頭。我知道,那是蒲子家的方向。他終于不甘心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退休后,居然想回到家鄉(xiāng)。幸好,我們的老房子沒賣掉,而大伯的那塊地很自然地屬于我們了。于是,哥哥在老家又造了新房。
這房子是我們的樂園。假日,我們回到老家。風吹起岸邊的蘆葦,小河漾起漣漪,我們馬上神清氣爽,心,走向澄明……我的女兒,她在園子里跑著、笑著、叫著,看白色的蝶追翠綠的蜻蜓,捉蝸牛、采梔子,對著花壇胡亂畫一通。有時候,她跟她的表哥玩打仗、捉迷藏。從地下?lián)炱鹨桓K臟的木條或竹竿,緊緊抓著,生怕別人搶了她的“寶貝”。 看著他們玩耍,我似乎看到了童年時的哥哥和我。不是大伯的堅守,這塊地,恐怕早就賣給別人造了房子,或蓋了工廠呢。環(huán)視我們周圍,土地其實是越來越少了。
蒲子現(xiàn)在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了。他有許多廠房,他曾經(jīng)向別人買地建廠房,卻始終不向大伯開口。 “你們這塊地,有錢也沒處買。這是祖宗的基業(yè)呀?!彼麑ξ液透绺缯f,說到這里,我們都會意地笑笑。
碼頭
這個城市的碼頭已經(jīng)名存實亡。這是一個提速的時代,辦事的人嫌火車都慢,何況輪船呢。這對老夫妻常在碼頭邊散步。夕陽西下,清涼的江風拂面而來,往事是一樽苦澀卻回味無窮的酒,在他們心靈深處泛濫。
四十多年前,男的在碼頭上做裝卸工人。一天,收了工,筋疲力盡,準備回家。遠處走來一位姑娘:淡綠色的襯衫、純凈如水的眼睛,兩條美麗的麻花辮搭在肩上,就像一棵初春的嫩柳,又像一陣清新的四月間的風。她是他初中時的同學。她那么美麗,他羞愧起自己襤褸的衣衫和滿頭的灰塵,但還是拾起所有的尊嚴,挺直了身子。姑娘欣喜地呼喚著他,她沒有忘記初中時那個英俊、聰穎過人的少年。這聲呼喚,觸動他心底里最柔軟的東西,幾使他感激涕零。
他是資本家的兒子。雖然,父親也曾是進步的民主人士,“文革”時,還是在劫難逃。
他們開始了交往。她入迷地聽他談哲學、文學。她癡癡地看他在紙上揮灑出一片鐵畫銀鉤。他的前程完全是未知數(shù)。她執(zhí)拗地跟他來往,全然不顧家里的反對。
1977年恢復了高考。他考上了名牌大學,她卻落榜了。他要去上海讀書了,在碼頭邊,他們依依惜別。他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就像那被風灌得鼓鼓的帆。她惴惴不安?,F(xiàn)在,她是丑小鴨了。她仍在工廠做工,那個年代工人的地位也不低,但她心虛虛的。他說:“畢業(yè)了,我回來?!?/p>
英俊瀟灑、才華橫溢的他,受到老師和同學的青睞。多少系里系外的女孩暗戀著他。校長的千金和他同班,對他暗生情愫。校長是他們的現(xiàn)當代文學老師。校長洞悉女兒的心事,他本人也喜愛這位學生,想把他留下來。有時候,校長讓他到家里幫忙整理資料并留他吃飯。許多同學都看出了一些苗頭,只有他自己,心無旁騖,沉浸在一種純凈的學術(shù)氛圍里。他也想留校,甚至開始留意她可調(diào)動的單位。
他們初中時的一位同學,也在這所大學讀書。一次回家,他委婉地暗示她:校長的千金看上了他,可能他會被留校。她所擔憂的事終于來了。反復地思慮,她無法割舍這個心愛的男人。她終于想出了一個方法,寫信給學校的校長和書記,說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其實那時他們并沒有婚約),并請組織上照顧,畢業(yè)后讓他回原地。
校長父女突然對他冷淡起來,留校的事情再也沒提起。他隱隱感到有點反常,但沒有去探究。他回來了。在輪船碼頭,她在等他。終點就是起點,他也并不怎么失意。他在當?shù)氐囊凰胀ǜ咝H谓獭K⒘怂?/p>
他們跟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樣,生兒育女,柴米油鹽,精打細算。雖然,精神上并不是沒有距離。婚姻,有美滿的、可過的、可忍的、不可過的這么幾種,他們應該屬于“可過的”那一種。他永遠記住在碼頭,她那聲親切的呼喚。她的心頭,總是有那么封信。所以,他們彼此包容著?,F(xiàn)在,他們有了孫輩了。黃昏時,他們經(jīng)常去碼頭邊散步。
終于有一天,她說:“我這輩子有件事瞞著你。我曾以未婚妻的身份寫信給你們的校長、書記,要求學校照顧我和你的關(guān)系,分配你回來?,F(xiàn)在,我們老了,不說出來我悶得慌。你不怪我吧?”他怔了怔,突然明白那時校長父女對他的冷漠,也明白了他不被留校的原因。他說:“都過去了,還能怪什么?”
他回到家里,沉默著,接連不斷地抽煙。其實,這世界上有許多路就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堵住的。堵住它們的,有時是你的仇人,有時是你最親近或最愛你的人。如果當年沒有那封信,他的人生又會怎樣呢?
她見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說:“你少抽煙,當心身體。你在想什么?”他說:“我沒想什么,只是想想。”接著,他仍然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