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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地帶

2016-11-02 08:22張品成
小說界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長官師長隊伍

張品成

1957年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谑凶鲄f(xié)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赤色小子》《永遠的哨兵》,長篇小說《可愛的中國》《紅刃》《北斗當(dāng)空》,電影文學(xué)劇本《我是一條魚》等。曾獲第四、第五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第二、第三屆“巨人”中長篇兒童文學(xué)獎,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第十四屆冰心文學(xué)獎等。

第一章

蝗蟲把天都要吞了

哥哥點了燈,拎著在弟面前晃了晃。那天天很黑,四下里像被人潑了黑漆。屋外聽得見咝啦咝啦的聲音,不是一聲,也不是一陣,是持續(xù)不斷。從早上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肮啡盏幕认x,掃地樣喲……那么好的麥子沒影了……全讓狗日的蝗蟲毀了。”哥在昏暗里說著。

“這句你都說了好些遍了……”做弟弟的說。

“好些遍好些遍,那又怎樣?”

燈影里,弟也眨了眼看哥。

哥說:“隊伍據(jù)說要開拔了,說是往南走?!?/p>

弟說:“往南走往南走……”

“看你說的,往南走……我一走,家里就你一個人了……”

“一個人就一個人……”

“你才十二歲呀,叫哥怎么放心得下?!?/p>

“放心不下你不會跟隊伍上說?”弟弟朝哥翻白眼,他的臉很圓,眉呀眼呀嘴巴鼻子全放在該放的地方。

“說什么?”

“你就說讓我跟隊伍一起走就是了,我也當(dāng)兵吃糧。”

“你做夢吧……看你這么說……你才多大,沒根槍高……”

弟弟還那么伸長脖子,他朝黑暗里啐了一口。

“你啐我?”

“我沒啐你,我口里有痰,我喉嚨間癢,忍不住就想啐嘛……我就啐了……”

“我說你沒槍高,你就啐哥。”

“我沒啐……沒槍高我能做別的呀,隊伍上也不全都扛槍的?!?/p>

“隊伍是有做雜活的,送信的吹號的做馬夫伙夫的……他們也不會收個半大的孩娃兒呀。”

“你說的?”

“這不明擺了的事嗎?”

弟弟黑了一張臉,他不看他哥,他看角落。

“你就不會試試?”弟弟說。

哥哥說:“試試就試試?!彼?,就張張嘴的事。

天剛亮,崔工勝就翻身起床。推門,看見田像才剃過的腦殼,那些麥,只存些茬茬了。遠處,一片黃煙彌漫,他知道那不是煙,是蝗蟲。

崔工勝站在那發(fā)了一會兒愣,他朝那邊啐了一口。鬼蝗蟲,有本事你把日頭也吃了?把石頭吃了?他心上那么說。

走到巷口,他看到呂大每了。呂大每在屋檐下抽煙,氣下得猛,呼嚕呼嚕地響。

“蝗蟲把天都要吞了,你狗日的悠閑自在坐檐下抽煙,看風(fēng)景呀?”崔工勝說。

“我看看它們有多大能耐……”

“能耐不能耐,反正蝗蟲飛過的地方莊稼就毀了……又要餓死人了。”

“你管它,又餓不死咱。過幾天隊伍開拔,據(jù)說往南邊去,南邊有好吃好喝的,南邊又沒蝗蟲……”

“可是我家崔工利呢?”

抽煙的男人才抬起頭,說:“是喲!你家工利怎么辦呢?”

“我就是為這事來找你的。你和師長說得上話,你去跟師長說說,也許他需要個馬夫,也許他需要個端茶倒水的勤務(wù)……”

呂大每是司務(wù)長,也就做些采買的勾當(dāng),師長那要好煙好酒的,就會支使他去辦。他能隨便進師長的廂房。至于他說是師長的遠房親戚,這就難說了。沒人去師長那兒對證,誰敢問這事呢?就都信了他。

崔工勝說:“你是師長他遠親,你有面子,你去給我說說。我會記得你大每的人情的。你知道我工勝是個講義氣的人,我要還我會還……你這個人情。”

呂大每想說什么,看見對方眼里淚花兒叼著,沒忍心說出來,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你看你不必弄出眼里濕東西嘛……你是個男人呀……”

“我跟你去說就是,不就一句話的事……我去跟師長說就是?!眳未竺空f。

讓他做我書童

洪天禹老打嗝,一大早又連打了三個。有人說:“師長,你又喝多了?!?/p>

洪天禹說:“鬼喲,我有三天沒喝到一滴酒了……”

“可我怎么聞到你打嗝噴出的酒氣?”

“我還聞到你嘴里噴出的屎臭……許團長,你屁是從嘴里放的吧。”

許世魁沒生氣,那話洪天禹是笑笑了說的。

許世魁跟了洪天禹多年,還在山中做草寇營生時,許世魁就管洪天禹叫大哥。跟了大哥打家劫舍,后來被馮玉祥部招安。入了行伍,當(dāng)兵吃糧。洪天禹做了師長,許世魁在他手下做團長。這么多年,洪天禹說話就這么的,許世魁聽?wèi)T了,也知道洪天禹脾性,他只笑笑不回話,不然對方會回一句更狠的。洪天禹對許世魁的淡定也不會憋氣,他更有了說粗話臟話的理由,他不能把那些話放在肚子里,洪天禹心頭郁悶了就會在肚子里憋許多粗話臟話。

要是呂大每不來,兩個男人還得那么你來我去的一大堆難入耳的話語比拼,但呂大每出現(xiàn)了。

洪天禹說:“大每你幾天沒在我眼前晃了?!?/p>

呂大每舉了手中的酒壺和菜:“我給師長弄這個去了。”

師長見了酒,到嘴邊的話就收了去,眉開眼笑的,說:“說曹操,曹操就到?!?/p>

“是師長想酒了吧?!?/p>

洪天禹還嘿嘿地笑著:“想酒我就想你,想你我就想酒……一回事……”

三個人當(dāng)下就在那小院里喝上了。這幾個月來,天災(zāi)人禍。富前不大的鎮(zhèn)子,過了三茬隊伍。先是吳國于的馬隊?!皡菄谇肺沂畮讞l人命?!泵刻岬竭@個人,洪天禹就咬牙切齒。洪天禹和吳國于都在江湖上為匪。一個占山,一個在平原間流竄。有時難免犯了對方的地盤,兩股草寇難免結(jié)下梁子。洪天禹人多占了兵強。吳國于人雖少但卻是支馬隊,占了馬壯。因此,誰也占不了絕對上風(fēng),也因此誰也不服誰。后來洪天禹入了隊伍,那情形就不一樣了。洪天禹那天對了天空喊:“你狗娘養(yǎng)的吳大麻子,我要你粉身碎骨!”

主意是張師爺出的,他讓洪天禹派了幾個人劫了給自己送糧草的馬隊,然后跟長官說這是吳國于的人干的。長官正心事重重,哪有心思顧得上許多。說,糧草是給你洪天禹的,人搶了你搶回來就是,不然你們官兵全餓肚子!

洪天禹師出有名。大兵壓境,橫掃宿敵,公報私仇呀。打得吳國于馬隊落荒而逃,就逃到富前。等洪天禹率部追到這地方,吳國于帶了余部已經(jīng)翻山入了湖北地界。洪天禹很得意,你出了這地方就如魚無水,只死路一條了。他剛想著這事,突然覺得事態(tài)并不妙。吳國于屁滾尿流地竄到富前,把火氣憤懣也發(fā)泄在了這地方。雞飛狗跳,酒和值錢物什當(dāng)然橫掃一空。到自己率追兵殺到,富前只剩個空殼。這更激怒了洪天禹,他要帶人窮追猛打,斬草除根。洪天禹正要乘勝追擊,上司來命令了:你們就坐守富前待命。

他們在那兒待了不到半月,第三撥“兵馬”竟然是蝗蟲。沒想到竟然把滿眼的嫩綠也洗劫干凈?,F(xiàn)在,洪天禹推開門,看見的是片黃土,他的心上也漫起了黃塵。他想喝酒,他想酒能洗干凈一些東西。

“喝!喝喝!”洪天禹嚷了。

呂大每三碗酒下肚,膽就大了,嘴皮子就活了。說:“師長,我有個事想跟你說?!?/p>

“你說你說!”

“你該有個勤務(wù)的,你該有個服侍你的人?!?/p>

“我副官叫吳國于派來的殺手殺死了……”

“我知道我們都知道,吳國于派殺手要殺你,月黑風(fēng)高夜是譚副官給你擋了子彈……”

“我的譚福山兄弟呀……”洪天禹語氣有點悲哀,他把面前的一大碗酒一下子全倒進了喉嚨。臉上起了潮紅,看人就目光直了,大口呼氣,大口吐氣,然后是一串的嗝,夾雜的全是酒氣。

“你說你說……”

呂大每就把那話說了。

“崔工勝父母都亡故了,家里沒別人……就只個弟弟……”

“噢!”

“可憐人兒喲……才十一歲的嘛……你看這鋪天蓋地的蝗蟲……要收了多少人的命喲……”

“噢噢!”

許世魁倒是急了:“你看你個大每喲,你嘴叫糞堵了,你說話閃閃爍爍的有話你直說!”

“我說了嘛……我跟師長說你該有個勤務(wù)的,你該有個服侍你的人的嘛……我是說讓崔工勝的弟弟來給師長做勤務(w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洪天禹猛拍了下桌子,把旁邊兩個嚇了一大跳。然后他很響地說了句:“好!”

“師長,你把我嚇壞了!”呂大每抹著額上的汗說。

“你答應(yīng)了的?。俊x謝師長……”呂大每有點誠惶誠恐。他根本就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他只是借了酒勁說那么一句的。

“可是……”洪天禹瞇了那雙小眼睛說了聲“可是”。

旁邊的兩個大了眼睛看他。

“可是……那么個小童做不了我的副官的?!焙閹熼L沒睜眼,他說。

許世魁說:“那是那是,一個小娃兒能當(dāng)副官的嗎?”

“說了做勤務(wù),做個勤務(wù)兵服侍大哥……”

“不行!”洪天禹這回睜開了那對小眼。

許團長和呂司務(wù)又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洪天禹。

洪天禹慢聲細氣地說:“讓他做我書童?!?/p>

“噢噢!”對面的兩個人同時“噢”出了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上一塊大石頭被人掀了。他們想笑,但沒笑出來。洪天禹響馬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竟然還整出個什么書童?

“那孩子的嘴牢嗎?”洪天禹說。

呂大每說:“這師長你就更放一百個心啦,他和他哥一樣,嘴像兩片石頭,話少得像禿子頭上的毛發(fā)?!?/p>

“那就好!”

呂大每小心地說:“這事就這么定了?”

“喝酒!”洪天禹說。

就是喝酒喝酒,管他什么書童不書童的?

三個人把那壇子酒喝光了。

你以為天上會掉下個金元寶?

書童崔工利那時不知道他已經(jīng)做了人家的書童,他坐在破屋前的大石頭上看天。他哥崔工勝一臉的心事重重,灰褐色的天空和蝗蟲弄出的滿地狼藉,讓他心上更塞滿亂草。哥哥心里惦著的是弟弟今后的日子。那天,呂大每說跟了他去當(dāng)兵吃糧,他還覺得事情很遙遠,當(dāng)兵吃糧呀,餓不了肚子喲。擱過去,隊伍上招兵買馬那是個難事情,要抓丁??涩F(xiàn)在不一樣,這一年先是澇,后是旱,然后是蝗蟲。你看蝗蟲把糧弄了個精光,隊伍上也沒糧的,還多添那么多嘴?鬼信?人都擠破了頭想去隊伍上。當(dāng)兵有衣穿有飯吃,總比逃難要好。

崔工勝不知道蝗蟲漫天飛舞那天,洪天禹站在窗前得意地笑著。

許世魁那些天陪了他的長官。譚副官死后,許世魁一直陪伴在洪天禹的身邊。除了洪天禹上窯子他不隨身外,基本就貼身做陪同和保鏢。

許世魁看見洪天禹莫名地笑,說:“要死人的,這蝗蟲過去皇帝都怕,你還笑?”

“是我洪天禹走運的時候了?!焙樘煊碚f。

許世魁后來明白他說的是人馬。

洪天禹趁了天災(zāi)擴充了他的人馬,是他開心的理由。崔工勝也因此入了隊伍從此衣食無憂,也是他開心的理由。

不開心的是想到弟弟。

他思前想后,覺得得帶他弟崔工利去下封屯。

封屯離富前五十里地。兩兄弟走了大半天,到封屯天已近黃昏。他們?nèi)チ硕思?,兄弟兩個娘死得早,娘在世時對二舅最好。雖說是親舅,但二舅比崔工勝大不了幾歲。二舅也常常和兄弟倆一起玩耍,和他們親近。想想,他們也就二舅一個親人了。崔工勝想把弟弟托付給二舅潘耕晨。

二舅正在屋里發(fā)呆,他面前鋪了張舊報紙,那個男人正對了那張報紙發(fā)呆。崔工勝兩兄弟走進那張門時,他家二舅抬頭看了一眼,有點意外。

“什么風(fēng)把你們吹來?……好好,你們幫我拿個主意?!?/p>

崔家兄弟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說他們不識字,看不懂那紙上蝌蚪。

那是張《申報》,潘耕晨捏在手里看了好幾天,不只是看喲,似乎在細心研究什么。那報紙這些天來被潘耕晨捏得皺巴巴的?,F(xiàn)在,他又用手指指了指報紙上那幾行字。

崔工勝說:“我又不認(rèn)字……”

“他們招種棉高手哩……工錢開得高……”

“種棉高手?”

“就是!”

“去什么地方?”

“沒說,只說到上海找這個地址……只要他們聘了,路上花的盤纏費用一應(yīng)他們出。”

“上海?……上海有棉花地嗎?”

“沒有……上?;ɑㄊ澜纾瑒e的花應(yīng)有盡有,就是沒棉花地。”

“你打算去看看?”

“為什么不?現(xiàn)在鬧蝗蟲,田里麥子棉花都成了泡影,去看看總比坐在家等死強,也比出外逃荒強?!?/p>

“那是!”

“我得去!我看我是好運來了……種棉高手,說的就是我喲……”

“唉!”

“你看你嘆氣?……噢噢,我知道你怕我跟你借錢,我還正要找你籌盤纏,你看你嘆氣就算了?!?/p>

崔工勝從兜里掏出兩個銀洋丟了過去:“我看二舅種棉花能不能種出金子來?!”

潘耕晨把銀洋收了:“我說一早喜鵲兒叫哩,是有好事呀……工勝你記著,這錢舅會還你!說不定我種棉花種出金子了呢?這年頭,什么事都難說?!?/p>

那銀洋是他剛發(fā)的餉。洪天禹說新兵到隊伍上就是入新家,做家長的要給個紅包,你們?nèi)ゴ蚱交镞€是逛窯子下賭場隨你們了,開心就好!

崔工勝有點沮喪,他黑著臉。他不是舍不得那兩個大洋,是他弟崔工利他放心不下呀,原本是想交給二舅,但二舅卻橫生出另一個事,做不了指望了。

他弟崔工利卻沒把什么往心上裝,在黃塵里奔跑跳躍,還竟然跑去抓蝗蟲,一副天真無邪模樣。

“你還瘋!你以為天上會掉下個金元寶?!”他朝他弟吼著。

崔工利愣了下,然后不急不慢地對他哥說:“有時天上就會掉下個東西,不然蝗蟲從哪兒來的嘛?天上掉雨,就水災(zāi)來了。天上太陽火一樣,滴水不落,就旱了,然后蝗蟲就來了。你看怪了,一澇一旱,蝗蟲必來,你看不是天是什么?”

做哥的啞了。

還真像天上掉下個什么,才到富前,就看到呂大每手舞足蹈地朝他兄弟兩個奔來,然后,把那個好消息砸向這對兄弟。

事情像做夢一樣

崔工利十一歲,但人長得瘦小,看去不到十歲樣子。人小心卻大,鎮(zhèn)上有說書的來,擠進去聽,恨不得每一個字都不漏了。說三國說水滸說薛仁貴征西,心上一些芽芽就冒呀冒的,常?;孟肓藦能娮鲈獛泴④?。

富前來了隊伍,他亢奮了幾天,天天看人家操練。

他哥崔工勝和富前的一幫后生入了隊伍,崔工利的臉黑了有幾天。有人說:“哎哎!是誰欠了你的米還的是糠吧?”

他說:“沒人欠我米谷我也沒欠人米谷?!?/p>

“那你臉拉成這樣?”

崔工利朝人翻白眼:“為什么隊伍上就不要我呢?”

有人牽過那匹馬,指了指馬背:“你騎上去我看看?!?/p>

崔工利試了好幾回,他沒法騎上那馬背,不僅沒騎上去,連那馬都欺他,揚起蹄子扎實地給了他兩下,害得他屁股痛了近半月。出門,走路一瘸一拐,身后就有許多指戳嬉笑。他羞丑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了。他恨死了那個人恨死了那匹馬。后來他知道,他不該恨那人那馬,沒有他們,也沒有他崔工利后來的一切。

他真的入了隊伍,事情像做夢一樣。他哥跟他說,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后你要管住你那張嘴,師長要找個石頭嘴的書童,你嘴多話多,你不管住你這差事就丟了,不僅差事,也許命也丟了!崔工利很堅決地給他哥說,就當(dāng)我的兩片嘴皮叫刀割了喲,我會管住的。他哥說,你要管不住,信不信我真割了你嘴皮。

他們給了他一套小號軍服,他穿了還耷拉出好長一截。他哥要給他剪裁下,說你這么的不好看。但崔工利不肯。說師長給我的衣服我不能改,我要好看干嗎?我要我是個兵。

他成天穿了那身衣服走上躥下的,屁股眼里三把火燒了,坐不住。忙上忙下,拎了水煙壺,說:“師長,我給你點撮煙。”拎了水壺,壺嘴上熱氣騰騰,說:“師長,我給你泡杯茶?!绷嗔司茐貏t說:“師長,來一口來一口!”

然后就是去找書。師長說:“工利,你要多費點心思給我找書?!?/p>

崔工利就屁顛屁顛地四處跑,走村串戶給師長收書。

很多人大眼小眼地看了他:“當(dāng)兵打仗,搶地盤,攻城掠地稱霸一方,要書干什么?”

“我們師長他要?!?/p>

“噢?你們師長也不識幾個字,他讀什么書?”

他朝人家撅嘴翻白眼:“誰生來就認(rèn)字的?”

人家看他那架勢再說下去就要發(fā)飆使性,收住了嘴。有人就把一些閑書散頁敷衍了塞給他。崔工利當(dāng)然也不識字,分不清書高低好壞,有成冊的紙,紙上印有字就是書,就全盡收到匣子里。他總是滿載而歸。他挑了那兩只書匣,大汗淋漓卻興致勃勃地把擔(dān)子撂到洪天禹面前。

洪天禹一臉的燦爛,揀起幾本書翻了翻,朝他的書童豎起大拇指:“好小子!”

柜頂上有包棗,洪天禹抓過來拋給崔工利:“周長官送給我的山西交城駿棗,賞給你吃吧!”

崔工利打開,紅紅的棗色澤鮮亮。他不吃,他把棗包了一層又一層,用麻繩纏綁了掛在胸前,晃蕩了到處走。

人說:“你脖上掛了什么?”

“師長的棗,師長給我的棗?!?/p>

“師長的棗也是棗,難道能是金子?”

“那不一樣!”

“來,拈顆我們嘗嘗,看一樣不一樣?”

崔工利不肯,他脖子上吊著那包東西晃蕩了一天,把富前角角落落全走了個遍。黃昏的時候,他坐在場坪處廢石磨嚼食棗子。有人過他就會遞上一顆:“哎哎!洪長官的棗喂!”

又說:“你不是要嘗嘗師長的棗的嗎?來你拈一顆?!?/p>

大家都那么嚼了,崔工利這個看看,那個看看,覺得大家都嚼出滋味,心里花就開了。還剩了一把,他抓掌心里不肯給人。

“我要留了我哥嘗?!彼f。

他哥崔工勝去了火車站,他要送下二舅潘耕晨。到天黑人才回來,他弟那把棗一直捏在手心,遞給崔工勝時,那棗軟成了泥。

第二章

未來充滿神秘

潘耕晨沒想到崔工勝會來送他,他眼角濕濕的。

他看見崔工勝氣喘吁吁地跑來,手里拎了些東西。崔工勝跟他說:“二舅,在家千般好,出門萬般難的呀……你多保重?!?/p>

“你怕我會混不出名堂的嗎?我出去了就不回來了,混不出名堂也不回來……我姐的墳?zāi)銈儙褪亓藛?,清明幫我多上炷香?!?/p>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誰知道呢?”

崔工勝聽了二舅這話有點傷感,他側(cè)眼看了看四周,兩根沾了些鐵銹的鋼軌延伸到天邊,枕木邊一些枯葉在秋風(fēng)掃落葉里打著旋兒,一直旋到他們腳邊。他心里想,再見的事真的很難說了。這也就是他要匆匆趕到車站來送二舅的原因,說不定二舅此一去就成永別。入隊伍雖然說衣食無憂,但從此一顆腦殼就吊在褲腰帶上了,就看自己的命了。那些日子,這一帶槍聲炮聲不絕,老蔣老馮在這里干上了,兩隊人馬殺得眼紅,橫尸遍野血流成河。入隊伍的人,時刻可能和那堆人一樣,倒在一個什么地方永遠不能起身了?,F(xiàn)在他和弟弟都入了隊伍,弟弟他不擔(dān)心,在長官身邊。長官不在前線,長官身邊有衛(wèi)兵護了,弟弟比自己安全。自己就難說了,現(xiàn)在無交火相安無事,可聽說這種日子不會太久。隊伍被老蔣收編,老蔣和南邊的另一伙正在拼斗。人馬隨時拉過去,拉過去就會有交火,有交火就會有死傷,難說自己就是死傷中的一個。

現(xiàn)在,他看著二舅,不知道再說句什么。

二舅說:“大家好自為之?!?/p>

“好自為之。”崔工勝喃喃道。

他不知道火車何時開走的。

潘耕晨也不知道火車什么時候開的,他甚至不知道火車什么時候到的,他只記得外甥崔工勝塞給他一包什么東西,他把那包東西塞進自己口袋里。他一上車就迷糊起來,昏沉入睡。他想把自己弄成那樣,未來充滿神秘,對生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滿腹難以言說的感情。

潘耕晨很快忘了許多,他走進那座城市,就像一片落葉漂入海洋。他從沒到過這種地方,他知道上海是個大城市,但沒想過大城市原來是這么種樣子。樓很高,人很多,海上江上走著大輪船。人們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這讓他有了許多麻煩,最大的麻煩他得找那個地址。他只好把那張報紙?zhí)统鰜?,那皺拉巴嘰一張過期的《申報》讓很多人搔首。當(dāng)然,他們最后還是看清了那一行字:同孚路柏德里700號。

雖有周折,但潘耕晨還是找到那地方。那是一幢兩樓兩底的石庫門房屋。他敲門,敲了很久沒見人應(yīng)。他看了看,看見門上懸著的那根繩,拉了下,有鈴聲在里面響著。

有個女人打開了門。

“你找誰?”

他遞上那皺巴巴的報紙,那女人沒接,只是掃了一眼那張《申報》,把他讓進了屋子。屋子里坐著一個男人,潘耕晨鞠了躬,依然遞上那份報紙,怯怯地說:“我要找的是這個地方嗎?”

對方點了點頭:“你也來的是時候,這是最后一天了……”

“沒誤了事就好?!迸烁空f。

那人回過頭對角落里坐的一個男人說:“這是第六十個了……吳教授,你來跟他談?wù)??!?/p>

過來的是個老者,那人拖張凳坐在潘耕晨的面前。好在那老頭的話他勉強能聽懂,他問的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種棉的問題。開始潘耕晨還有點緊張,口齒結(jié)巴,但一說到棉花,就放松了,話也順暢了也多了。他從棉花選種開始,然后講到育苗,然后是施肥滅蟲除草,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數(shù)家珍。潘耕晨對種棉太熟悉了,十歲開始就跟了爸在棉田里摸爬滾打,棉花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一問一答,不覺就到黃昏了。

老者臉上松弛下來,露出個淺笑,說:“行了,你留下來了?!?/p>

后來他才知道,六十個人中最后留下的只有三個。

晚上,他們安排他住在客棧里,他小心地打開崔工勝給他的那包東西,竟然是一小包煙土。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是個地址。他想,工勝想我跟他們寫信哩。他把那包東西放進行李箱中。他不吸煙土,但知道那東西值點錢。

他們被安置到上海遠郊的一個什么地方

他們竟然要他們?nèi)齻€簽契約。那個三十來歲像他們頭目的男人說:“我想,我們之間得簽個東西,就是合同什么的。”

潘耕晨說:“我們出力氣種棉花,按你們說的付工錢就是,合得來就干,合不來就走?!?/p>

男人笑笑,他笑得很和氣,說話帶了那種紹興口音:“要是我們不給了呢?你們不就白辛苦一年了?”

“我看你們不像是那種人?!?/p>

男人還是笑臉:“這位師傅,話可不能這么說。這社會唯利是圖,一些人為了錢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得出,坑蒙拐騙、巧取豪奪的事到處都是?!?/p>

他還跟他們?nèi)苏f了很多,到后來簡直就像在上課,他講起來引經(jīng)據(jù)典滔滔不絕,妙語連珠。三個人聽得很投入。

潘耕晨說:“我看你不像商行里賬房先生?!?/p>

“哦?那你說我像什么?”

“說不出,很神秘,說不清道不明……”

“有什么神秘的,就一顆腦袋一雙眼一張嘴,也要吃飯喝水拉屎拉尿的……”

潘耕晨對另外兩個男人說:“你們說說,你們說說!”

戴眼鏡的那個年輕些的搖了搖頭,似乎說弄不明白,也似乎在說無所謂啦,管他是干什么的。只有那個黑瘦子男人點了點頭。

“我看也不像賬房先生,倒是像個教書先生?!?/p>

男人哈哈地笑了起來。笑過后,男人說:“對,我不是賬房先生,可我也不是教書先生。我是干什么的,也許以后你們知道,也許永遠不知道,這不重要?!闭f完,他從容地朝空中揮了下手,然后,他們就聽到窗外汽車?yán)嚷暋?/p>

他們相信這是要送他們?nèi)ッ尢铮敲创髢r錢請他們來就是要他們種棉花的嘛。

潘耕晨第一次坐這洋車,他想往外看,但車窗上像貼了張紙,外面的景色模糊不清。這讓他感覺到一種神秘,他突然冒出個問號勾勾。忍了忍了就忍不住了,問護送他們的那兩個人:“我們的棉田在哪兒呢?”沒人理會他。另外的兩個,也一定惦記了這事,他們也問:“到底要把我們送到哪兒去呀?”

潘耕晨雄心勃勃,他對新的生活和工作充滿了向往,幾十個人里只挑了他們仨,多了不起的事,不叫百里挑一,也算是屈指可數(shù)了吧?他想,從第一天開始他就要盡心盡力,他就期望了自己顯山露水,然后鶴立雞群。

“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要你們來干嗎?還花那么大代價?!?/p>

“種棉花呀。”

“就是呀!”

“那么棉花田呢?”

“很快你們就知道了,到地方你們就知道了嘛,你們只管種好棉花就是……”

“哦哦!”他們想,也是,不管送到哪兒,都是干活拿工錢。下地種棉花,到哪兒不都是那么幾板斧的嗎?管它哩,靠本事吃飯。

車在路上開了很久,然后停在一個地方。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車顛簸了很長時間,腦殼都弄得昏昏欲睡。等到潘耕晨才要睡去,車卻停了。他們仨昏頭昏腦地走下車來往四下里看,就看見那座寺廟。他們?nèi)嗔讼卵劬τ秩嗔讼卵劬?。依然還是一座寺院。

他們被安置到上海遠郊的一個什么地方,被人帶進了那座廟里。潘耕晨弄不明白他們怎么把他們?nèi)齻€弄到寺廟里來。那地方很僻靜,廟里也只見三三兩兩僧人身影晃動。沒有什么香客登門,秋風(fēng)一吹,寺廟院墻上一些半枯的草隨了風(fēng)左左右右那么晃,一些枯葉半倚在院墻上欲墜不墜。

他們坐在秋天的寺門臺階上,秋天的石頭有點濕涼,他們沒覺得。他們想出外走走,但那兩個男人不允許。兩個男人很和氣,不像個壞人,可他們一臉的警惕,眼光像兩根長繩,把三個人緊緊拴了。三個人想問什么,但看見那兩人的眼睛,忍了,只好坐在那。

從那兒望去一大片的菜地,這里看來離城市不遠,這里的菜是供應(yīng)給城里人吃的??墒撬聫R和菜地與棉花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明年這里改種棉花?他們想問,但覺得人家說的有道理,到時候自然知道。

兩個男人過來陪他們坐在那兒,其中一個說:“我們認(rèn)識下……我叫秦宏馳……”然后又指了指身邊的另一個說,“他叫張宏力?!彼麄?nèi)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家既自我介紹了,他們也該說說自己的名字。三個中那個高個說:“我叫查恒有?!贝餮坨R的年輕男人第二個說:“我嘛……我叫涂天讓?!陛喌脚烁苛?,他看了看大家說:“耕晨,姓潘……河南過來的。”

那兩個男人掏出煙,給三個人一人拋了一根。

潘耕晨說:“你們不是給我們煙了嗎?”

對方說:“抽吧抽吧,煙酒還分個什么你我?”

他們抽著煙,看煙在風(fēng)中飄了。他們有些無聊,然后幾個人就說起話來。

他們很快就熟了。

“眼鏡客?!蓖刻熳尨髁艘桓毖坨R,他們叫他“眼鏡客”。后來,這綽號就在人們中間流行開來。

“你不來一支?”潘耕晨對涂天讓說。

涂天讓說:“我不會!”

涂天讓對植棉技術(shù)尤其情有獨鐘

涂天讓長了個讀書的腦殼,家里又是鄉(xiāng)間大戶,有銀錢供他讀書。他爸說,你讀就是,盡管讀,別說留洋,你就是讀到月球上,家里出錢打把天梯給你送上去。

涂天讓就真傾心讀書,家里以為金榜題名了就萬事大吉功成名就。他們從沒過問他讀的是什么書,涂家土豪以為只要讀書,就和仕途相聯(lián)系了,讀出來大小是個官。他們壓根兒沒想過讀書還有諸多名目。

涂天讓自小喜歡跟長工出入田頭,做爺?shù)囊詾樗湍莻€長工關(guān)系好,形影難離,馬屁樣跟人后頭玩耍。卻不是,涂家少爺自小喜歡那些植物,看花開花落,草長枝萌……涂天讓自小就覺得那一切很神奇。他腦殼里總在想,小小一粒種子入土,不經(jīng)意間發(fā)了芽,然后長出莖長出葉,再然后開花結(jié)果。竟然能從那些果實里造出各類美食,甚至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是來自田地泥土中。

他就喜歡上了種棉??既氪髮W(xué),選的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涂天讓對植棉技術(shù)尤其情有獨鐘,幾年的潛心研究,涂家少爺對棉花的種植頗有心得。他想,他會成個專家,他喜歡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喜歡有一天站在一望無際的棉田中間,看著棉苗經(jīng)他的手茁壯成長,長出棉桃,掛滿枝頭,在風(fēng)里微微搖晃,然后在成熟的季節(jié)每天都不一樣,那些絲絲縷縷神奇地從桃子里擠蹭出來,先是一點的白,然后是大片的白,田野里漫一層白云。

涂家老爺想送兒子上“月亮”。

但母親卻著急了,那女人指了老爺?shù)拿骖~說:“你老糊涂了吧?!老不死的……你就這么個兒子,獨苗一根……”

“也就早晚的事嘛……”

“錢家兒子比我們家小讓子小五歲哩,人家兒子都抱手里了。”

“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你還問我怎么樣,你老糊涂了……你想你家兒子上月亮,我想早些抱上孫子?!?/p>

鄉(xiāng)間雖然一直沒女人的地位,在祠堂也說不上話,但涂劉氏卻有她自己的辦法。擒賊先擒王,她把涂家老爺治住了。她進涂家時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但也是大戶人家,從小就在閨房里閉門不出讀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敢說,但卻讀了不少閑書,《三國》《水滸》《二十四史》什么的,老爺說自家的三閨女懂謀略,其實也不是,只是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見多識廣,至少知道很多。不說滿腹經(jīng)綸,但口才確實了得,引經(jīng)據(jù)典,出口成章。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在鎮(zhèn)上,沒人能說得過她。所以,族里老少見她都躲,涂家老爺更是一籌莫展,只好由了太太。

兒子暑假回家,涂劉氏就把涂天讓看住了,逼了他成親。涂天讓是新派青年,婚姻怎么肯讓父母左右,生死不去相親。媒人上門,這后生也不給人好臉色。

涂家老爺就覺得拖拖無礙,拖些日子太太也就死心了,他覺得兒媳不重要,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的話有錯?

那幾個下人很聽太太的話,他們把涂天讓看得很死。

眼看著就要到九月了,天讓終究待不住,他和那幾個長工打得一片火熱。長工說:“你跟我們套近乎也沒用,我們不敢放你走。放了,你娘要打斷我們的腿?!?/p>

他笑笑,說:“我沒那想法,我要跑,我娘先打斷的是我的腿?!?/p>

幾個長工就真和他們的少爺混得爛熟。中秋那天,涂天讓說想喝一點酒,說在城里賞月是要有酒的。幾個男人信了少爺?shù)脑?,真就弄了一大壇酒來。幾個人胡吃海喝。這些長工,平常也難得有這么暢飲的機會,好酒好菜,何樂不為?就放開來喝。他們不懷疑涂家少爺會有企圖,但偏偏少爺就真動的是心思。他把幾個弄醉了,然后摸黑逃出了鎮(zhèn)子。

第二天,幾個長工呼天搶地地哭。他們沒守住少爺把人弄丟了,他們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不死也得脫層皮。

但涂劉氏聽了這消息,只抿了下嘴跳一個淺顯的笑,說:“孫猴子再厲害能跳出如來佛的手心?”

她叫人去了少爺就讀的那家學(xué)校:“你們守在那兒,我看他能翻出我掌心不?”

男人們立即出發(fā)不敢耽擱,他們往那個城市趕。當(dāng)然,就是他們有飛毛腿,要是涂天讓不在中途耽擱一天,他們也趕不上。但涂天讓去了同學(xué)家,他想和他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返校。

他沒想到,那幾個男人會守在校門口。他們在校門口攔住了他。他們說:“少爺,你別為難我們?!?/p>

他說:“我不會為難你們的,你們也別為難我?!?/p>

他們架住了他。

他對那幾個男人說:“你們不放我進去,我就一頭撞這石獅子上?!?/p>

他們還是沒放他進去,當(dāng)然,他們不會讓他撞石獅子。他們把他看成朋友,他們摟著他,和風(fēng)細雨地與他說話。

他們說:“太太說得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在這學(xué)堂里,太太天天會派人來找你,你能躲到哪兒去?”

他說:“我不想回去相親?!?/p>

他們說:“少爺,你是好人,通情達理,我們也不想為難你。你也知道太太的脾氣,不如這樣吧,我們就當(dāng)沒看見過你,你走吧,你到什么地方躲些日子,太太找不到你,她到底會把這事放下的?!?/p>

涂天讓說:“找不到我,你們就真受罰了……”

他們說:“你還真以為太太會打斷我們腿呀,她只是嘴上放不過我們,叨叨幾天就沒事的了?!?/p>

他們在那商量了一會兒,沒商議出什么名堂來。

那一整天涂天讓渾渾噩噩,他在那座小城的街子上游蕩,不敢回學(xué)校。他有些無聊,這時候一個報童喊著叫著從他身邊走過,他隨手就買了份《申報》。他讀報,就讀到那幾行文字,眼前突然一亮。

我種棉花去。他想。

他在長江邊找到條船,上了那小輪船順流而下到了上海。然后,他就照了那張報上所示的地址找到那個門牌。

查恒有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查恒有來這里的動機,和另兩個即將成為同事的伙伴不一樣。那時候他在江西一個叫鄱陽的地方種棉花,應(yīng)該說得心應(yīng)手。

那是個產(chǎn)棉區(qū),江西自古以來就是魚米之鄉(xiāng),米當(dāng)然不只說的米谷,衣食無憂里包含了穿衣。在江南,食就是大米,衣當(dāng)然就是棉花。那個地方成片的棉田,到棉花收獲季節(jié),那田里一大片的白云,人在云里收,手到之處,白絮盡收。一片片的白云經(jīng)那些采棉花的勞作五指摟進了簍筐,打成包由水路運到那些紡織廠,白云成了各色布匹。查恒有上縣上或者墟集,看街市上人來人往,著棉穿紗,就覺得那么些白云飄了飄了就成了布布又制成了衣,穿在了男女老少們的身上。

他有了很多奇特的想象,因此,種棉時就像做文章,越寫越亢奮。人們奇怪,那后生一進入棉田就完全變過了一個人。他不煙不酒,不嫖不賭,平常大家很少見他在人群中間,有外人找他,村人就會指了那一望無際的棉田,他覺得那些詩意的想象都和自己有關(guān),對自己種棉的技術(shù)很自豪。

查恒有一切都很順利,也許是太順利了,所以,他很計較。當(dāng)然是收入,他倚仗了自己的植棉技藝,在那兒就目中無人了。大戶們都請他去做“師爺”,他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什么時候都用余光看人。

有人說:“你就不能正眼瞧瞧東家?!?/p>

他說:“我正眼要瞧棉花哩……請我來是干什么的嘛?”

人家說:“看棉花呀,指點呀?!?/p>

“那就是了,請我來不是看什么人的,請我看棉花不是?……我要認(rèn)真看棉花?!?/p>

查恒有對棉花知根知底,他從小在棉田里摸爬滾打,練就了一雙好眼力。掰片葉子看看,就透徹棉田里情況,病蟲害如何,田里干或澇,肥多肥少……

人家說:“渣子哎……”他們這么稱呼他,姓氏里“查”和“渣”同音。他們戲稱他“渣子”,“渣子哎,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一看你就看出名堂來了,我們天天站在這里看,越看越迷糊。覺得干就澆水,怎么越澆越蔫?想是肥不夠吧,往地里放肥,也是越放越萎的……”

“它們不和你交心嘛?!彼卣f。

“什么?”

“棉花和人其實沒什么兩樣,”他說,“你和它們交朋友,它們就跟你說話?!?/p>

“鬼!棉花會說什么話!”他們都搖頭,他們不相信。

“棉花會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p>

當(dāng)然沒人信,都歪了頭看他。看不出眉目,但查恒有確實對棉花說出許多道道,東家按他說的做,棉花長勢截然不同,到收獲季節(jié),好像天上的白云都往這家人棉田里涌。

查恒有的名聲越傳越遠,傳傳就傳得邪乎了。有人較上勁了,是縣上的吳舵爺。吳舵爺其貌不揚,人干瘦矮小,小時跟了家人在鄱湖打魚。那年大風(fēng),風(fēng)把船掀了,父子兩個抓住塊船板,船板只能承受一個人的體重。父親對兒子說這塊木頭就是你的命了。兒子說,是你我的命。父親說,這么下去我們父子都沒命,給吳家留條根吧!父親松手,大浪就吞了那個男人。

吳狗末就抓了那塊破船板隨波逐流。吳舵爺那時還不叫舵爺,叫吳狗末。他從娘肚里出來也就巴掌大小,娘爺怕養(yǎng)不活,就揀了這么個名給他,就是命賤得在狗里也排在后面。但笨人有笨福,可人賤是不是也有賤福?有人就在浪濤中發(fā)現(xiàn)了吳狗末。發(fā)現(xiàn)他的是鄱湖上著名的湖盜洪大順。洪大順帶了三條大船出沒湖上,誰見了誰怕。他有三十幾個手下,在湖面上討活路。那天遇風(fēng)浪,他們的船往鞋山避風(fēng),鞋山是個島,船在浪里顛簸,有人就看見浪里的吳狗末了。他們把人撈救了上來。洪大順說:這伢命大福大有神靈佑護,我要收做兒子。從此,吳狗末也成了湖盜,他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后來洪大順?biāo)懒?,吳狗末就接管了這支湖盜成了舵主,成了威風(fēng)八面的人兒。提到吳舵爺,人都說,他就是跺跺腳,鄱湖水也要起三寸的浪。

他自己也很得意,常常和人說起他的名聲:“百里之地,還能有誰跟我比的嗎?”

有人說到查恒有。

吳舵爺眉就皺了:“鄱陽縣境還有這等人物?”

手下說:“久聞其名了?!?/p>

“他能在棉田里種出金條?”

“都那么說哩?!?/p>

“我倒要看看這人到底什么來路本事。”

就這么吳舵爺和查恒有較上勁了。

“他不是叫渣子嗎?我倒要看看他是豆腐渣還是煤渣炭渣……”

然后,他叫人把查恒有請了去。然后,兩個當(dāng)?shù)氐拿诉M行了一場饒有趣味的談話。

“他們說你一把棉籽撒到田里到秋天里收回金砣一塊?”

“看您舵爺說的,他們說您吳舵爺跺跺腳鄱湖還翻起三寸浪哩,您跺跺看?”

就是這話惹惱湖盜吳舵爺了,但當(dāng)時他面帶微笑,他沒把心里的那種憤怒表現(xiàn)在臉上。

他說:“能聽到棉花說話總是你自己說的?!?/p>

“是的是的,是我說的?!?/p>

“那我倒真想看看……你幫我聽聽我家棉田里棉花都說些什么?”

“吳舵爺您又不種棉,哪來的棉田?”

“要棉田還不容易,我買一片就是?!?/p>

“您看您看……您說笑哩,這事還能當(dāng)真?”

查恒有想錯了,吳舵爺并沒有說笑,他還真把這事當(dāng)真了。第三天,吳舵爺又把查恒有叫了來,幾抬轎子把查恒有抬到那片棉田旁。抬手那么一揮:“這片棉田姓吳了。以后每天你就在這兒給我聽棉花說話,要多少工錢你說,我包下你了?!?/p>

查恒有不喜歡聽這話,也不喜歡看這種臉色。你有錢有勢就任性呀。他跟吳舵爺說:“我可以跟您聽棉花說話。但我不能屬于您一個人呀,我要和所有的棉花都說話。”

吳舵爺只笑,不說話。他好像點了幾下頭又搖了幾下頭。他說:“很好!非常好!你回吧?!?/p>

查恒有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第二天他要去何簡簡家棉田里看棉花,這是事先約定的。查恒有的活排得很緊,一家接一家。

何簡簡在通往棉田的大路上攔住了查恒有。

“渣子,你先到屋里喝會兒茶。”

查恒有愣了一下,別人都巴不得我多在田里出活,他怎么莫名地叫我喝茶?我哪有時間喝茶,上午我排了三家人的田。

何簡簡說:我家的田就……就不看了喲……

你看你?都說好的……說不看就不看了?

工錢我照給不誤的嘛。

查恒有又去了另兩家,情形也是一樣,都叫他到屋里喝茶,都說不到棉田了,工錢照付。

只有林不了沒叫他喝茶,林不了的棉田在湖邊上,長勢喜人,他今年指望真能從棉田里種出幾根金條來。他讓查恒有去了棉田,查恒有指導(dǎo)那些棉農(nóng)工作了一整天,然后在林不了家喝了一頓酒。他心頭郁悶,杯一沾口就放不下了,喝得有點多,腳軟手軟走不動了,就睡在了林不了家中。

他被人急急從睡夢里叫醒過來,他還嘟噥:“我還想……睡睡,我頭……昏腳軟手軟?!?/p>

有人在他額上拍了一下,他彈了起來:“你打我?!”看去,是林不了。

他們沒跟他說太多,他們拉扯他去了棉田。那時候,日頭已經(jīng)升起老高。

查恒有說:“什么事嘛,你們火急火燎那么?!”

“你看嘛……你自己看喲……”林不了指了棉花田說。

查恒有很快明白了,是吳舵爺弄的事。這個人跺跺腳鄱湖翻不起三寸的浪,但他朝誰瞪瞪眼誰都要在心里瑟縮幾下的。吳舵爺叫人跟所有的棉戶都打了招呼。

“昨天好好的呀……”

“我種了這么多年的棉花也沒遇到這種事……”林不了說,“不關(guān)你的事喲……天收的吳狗末!”

吳舵爺?shù)氖窒乱舱疫^林不了,說渣子不能給你看棉花了,誰要讓渣子下了棉田,就有得好看的……

林不了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說:“狗日你的吳狗末喲……他是個狠家伙!”

“他說信不信明天叫你棉花全成了霉干菜。”林不了說。

查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吳狗末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在鄱湖他不到吳舵爺那兒他就不能再待下去了。

有錢有勢的人,真你娘的任性。

查恒有我沒錢沒勢我也任性一回行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然后,查恒有一咬牙也照了那則啟事找到那個地方。

雖然查恒有對寺廟里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也有點疑惑,但他覺得兩個同行和東家都不錯,每天好吃好喝的,就當(dāng)休閑度假吧。費這么大勁把三個種棉花的弄了來,能有什么別的目的?等唄。

第三章

洪天禹還真沒出過亂子

師長的屋子里堆滿了書。這讓崔工利很開心。他這本翻翻,那本翻翻,人不識字,辨不出書的好壞,只有新舊之分。

師長說:“初八要開拔了,你把書給我裝箱了。”

崔工利就一心一意整理那些書,新舊分開。新的用木箱裝了;舊的呢,能裝箱的裝箱,不能裝的就用草繩隨意捆了。

他做得很認(rèn)真,一絲不茍。

崔工利做的另一件事是去遛馬。他永遠記得那馬的事,第一次他想親近那馬,那馬卻揚起蹄子扎實地給了他兩下,害得他屁股痛了十幾天,重要的是讓他丟人現(xiàn)眼。他想著有一天要好好地教訓(xùn)那畜生,但那只是想想,他知道那一切遙不可及。馬是師長的馬,打狗還看主哩,他敢動那馬?另外,那馬很機靈,說不定還沒等他下手,又會給他來那么兩下,他有些害怕。

他沒想自己能做師長的書童,書童的另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給師長做馬夫。師長的馬夫老了,師長說你也到了該休歇的年紀(jì)了,讓別人來做這些事吧。

崔工利又一次要走近那匹棗紅馬。他小心地往那馬身邊挪步,但很奇怪,那馬很本分,他抓住了那根韁繩,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盯著馬的那兩條后腿。那兩條腿很安靜,馬也很安靜。他拍了拍馬背,“伙計……”他說,“原來你也是個勢利眼呀,也知道我做了師長的書童就另眼相看了嗎?”馬打著響鼻,很友好的樣子,他們成了朋友。

成了朋友就無話不說,那當(dāng)然說的是人。和馬就是真成朋友也不能無話不說的嘛,馬又聽不懂人話,馬更不會說人話。

崔工利牢記了他哥給他說的話。在師長身邊,把兩片嘴皮管得牢牢的,把那些話憋在肚子里。他想,憋了憋了話就爛了變成了空氣,煙消云散。但事情卻不是那樣,那些話像些小鬼,關(guān)在他肚子里也不安分,他常常覺得憋得難受。他想,他得想辦法,不然,他真的會被話憋死。那些話一天一天在他肚里堆了積了,他感覺自己要被什么撐成一坨老樹蔸。

那不成,工利是做將軍的料,有一天會成張飛關(guān)云長趙子龍,他跟自己說。

我還能讓肚里那些閑言碎語壞了我事情?他想。

他找他哥說,他哥沒接話,直接就摑了他一巴掌走了。

崔工利去遛馬,臉上還掛了他哥的掌印,紅胖起一片。

他們不讓我說話!他們都狗東西不讓我說話……人又不是馬,長了嘴光用來吃東西,人長嘴除了吃東西得說話。

我又不是啞巴,我得說,我不說這張嘴就壞了廢了。嘴壞了將軍就做不成了,這不成,我得說!不能跟人說我跟你說總成,我以后就跟你說吧!

那天,他終于找到辦法了。他想,跟人不能說我還不能跟馬說嗎?

他跟馬說,他只能跟馬說。

崔工利和馬獨處的時候,就和馬說上一陣子話。半夜起來給馬加料,也要在馬棚里待上一陣子,貼著馬的耳根說話。

“你看蝗蟲滅了村子吧,開始逃荒了。不逃不成呀,不逃你就是個死字……你沒料吃試試?你也滿世界胡奔浪走找吃食……”

他對那匹棗紅顏色的馬說:“師長又召那個女人了,窯子里叫來了窯姐花順子。我不喜歡花順子,她說話嗓門大,看人還分三六九等,見了長官財主有錢人……是一副嘴臉,見了窮人下人她眼角角都不瞅你的……我喜歡南蘭,她戲臺上嗓門大,但臺子下說話和風(fēng)細語。我喜歡她那張臉,杏眼哩櫻桃嘴哩鵝蛋臉哩……我哥他們這么說,為什么他們總要把女人的臉比喻成吃的?臉大就說大餅子臉,臉小就說沒個荷包蛋兒大……我說女人好看不好看就看她的笑。我喜歡看南蘭姐的笑,她一笑,那笑臉甜得你感覺舌尖沾了蜜……”

他對那匹棗紅顏色的馬說:“他們說隊伍要往南邊去哩,可是一直就沒動靜……我看這兩天該動了喲……為什么?你問為什么?哈,這不明擺了嗎?沒吃的了,蝗蟲把一切都毀了,隊伍上這么多人喝西北風(fēng)呀……”

隊伍確實在第三天開拔的。

命令一直下達,三令五申,但洪天禹總找理由不肯開拔。他有他的想法,馮大人下了野,隊伍歸了新主。在人家面前,你不能什么事都依順了,得讓新主覺得你并不是那么隨便可以任其指手畫腳的角兒。另外,他當(dāng)然還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他得利用這好時機把隊伍擴大了?;认x幫了大忙,他擴充了人馬,在人心里還積德從善做好事。他對這點很得意?!拔曳e德哩?!彼苏f,“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算算,我救下多少人了嘛……”人家當(dāng)然沒去算,只由了他去說。誰都知道洪天禹是順?biāo)浦蹟U大自己實力。

洪天禹信那個,天下是怎么來的?當(dāng)然是拼殺血戰(zhàn)打出來的。拼殺靠的是什么?人馬,人多勢眾兵強馬壯就得天下得人心。那會兒他受招安入隊伍,野心就揣了。

收編的那天,他跟長官軟磨硬泡。他說:“我要三個團長?!?/p>

上司說:“怎么?”

“大哥不能虧待了弟兄,四個把兄弟一人封個團長?!?/p>

長官說:“一個師就三個團,你怎么弄出四個來了?”

“我又沒多要你一個人,也沒多要份餉,怎么不行了?”

“那亂了建制。”

“那我四個兄弟怎么辦?總不能留一個在山里吧?我做大哥的要一碗水端平是不?不然我還是帶了人馬回山里做我的山大王得了?!瘪T長官也無奈了,說:“好了好了,只要你調(diào)動指揮都不出亂子你就這么吧?!鄙项^想,你個山大王才多少人馬,給你的師長也就是高抬你給個名分。你洪某真就把自己當(dāng)個事兒了?四個團就四個團吧,只要你洪某在隊伍上安分聽話不跟我亂來就成。長官沒想到他會兵敗中原。

洪天禹還真沒出過亂子,出亂子的是長官。洪天禹還沒來得及調(diào)動指揮手下好好痛快打一場仗,長官就敗在老蔣手里了。

長官被人禮送去了西洋,留下他們守在這鎮(zhèn)子上聽候調(diào)遣。過不久,洪某等舊部給老蔣收編了。說是收編,其實只是身上穿的那套軍服換了,其余變化不大。洪天禹手下還是四個團,人家沒把這當(dāng)回事,你就十個團又怎么樣?人馬還是那么些人馬,槍還是那么些槍。

但洪天禹偏偏運氣好,來了蝗蟲。蝗蟲一來,官府百姓都一籌莫展,人人驚惶,臉掛愁云,心有糾結(jié)。只洪天禹神采飛揚心花怒放。他喝酒品煙,搬一張竹椅在大門口觀景。手下疑惑,漫天蝗蟲遮天蔽日,山水田野村鎮(zhèn)集市全了無生機,一大片的狼藉,有什么好看的?可洪天禹卻看得津津有味,看蝗蟲黑云鋪天蓋地掠過地面,然后,那些男女,老的少的皆驚惶不安。

他還看到那些男人往這邊來,當(dāng)然是來隊伍上找“活路”。

那些收留的青壯,把四個團填得滿滿的。那邊,一匹馬跑出一大片的黃塵,傳令兵在師部老遠就翻身下馬,急急跑了來:“洪師長,接令!”

洪天禹不看也知道要他做什么,他覺得是時候了。事不過三,倘若再不執(zhí)行命令,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凡事有個度。再按兵不動,有自己好看的。

命令讓他們往南。他知道,南邊的信陽那一帶有老蔣一塊心病,那兒有紅軍在鬧騰,當(dāng)局想根除以絕后患。

師長集合隊伍下了開拔的命令

那些天最著急的是崔工利,他見他哥的第一句就是:“怎么還不見動靜?”

他哥說:“什么動靜?”

崔工利說:“不是說開拔嘛,都守了好些日子了沒動靜……”

他哥又要扇他,他閃身跳出老遠,鼓了眼睛看他哥:“我又說錯了?!”

他哥也朝他鼓眼睛:“你個書童你管那么多閑事?”

他說:“我是師長的書童?!?/p>

“師長的書童也是書童……”

崔工利扯了扯那身過長的衣服說:“你說的當(dāng)兵吃糧……師長的書童也是兵……”

“就算是兵,開拔不開拔也不是你管的事。”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也是哥你說的……”

崔工勝怔住了,他好像覺得這么個句子出自他弟的口讓他有點吃驚?!笆俏艺f的,我也是聽呂司務(wù)他們幾個老兵說的……”

“那就是了……”

“就是什么?”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什么時候到該用的時候呢?”

崔工勝覺得弟弟的腦殼真是進水了,小小年紀(jì),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哈。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千日哩,現(xiàn)在不是還不到四十天的嗎?”

“我都等不及了……”

這一回崔工勝著實的一巴掌扇在他弟的后腦上?!澳銈€鬼!有吃有喝的你活得膩了是不是?一天到晚想著交火的事。你以為是毛孩子玩躲貓貓的嗎?兩軍交火,槍來刀去的,要死人傷人的事……”

“死人就死人,死了也就一條命,不死也可能混個英雄好佬?!?/p>

崔工勝看著他弟,他不相信他弟崔工利竟然能說出這么一句話。他貼近他弟那張臉,他弟沒躲閃,也往崔工勝眼前湊。他想,這小小腦殼里塞的是什么呢,總不是麥秸棉稈吧?這個毛孩沒看過沒經(jīng)歷過那些場面,沒看過沒經(jīng)歷過你總聽說過了吧?軍營里那些兄弟飯后茶余的不會少扯那些戰(zhàn)場上的事,添油加醋,聽得人起雞皮。你難道沒聽說?那不可能,有事沒事閑暇時候他知道他弟老往呂大每他們那湊。呂大每是司務(wù)長,上街采買總要給師長辦事兒,煙酒不說,窯姐兒也是呂大每給帶來帶去的。呂大每去師長那兒,總會捎幾顆糖粒兒給師長的書童。崔工勝知道他弟跟呂大每親近。難道老呂那個老兵不跟你嚼舌頭說戰(zhàn)場上那些事?

呂大每當(dāng)然跟師長的書童說那些事。不說還不成,是崔工利纏了他說。

呂大每也添油加醋,把個戰(zhàn)場描繪得像陰間地府,說得血腥。但卻怪,越那么崔工利卻聽得越亢奮。時不時會在司務(wù)長面前跳出那么一句,叔哇!他管那些老兵都叫叔。叔哇!他說,你說什么時候才有交火?

“你問這事,你個毛孩問這事?”

“急嘛!”

“嗨!你急個什么,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崔工利沒聽懂那話,歪了頭一臉的疑惑看了對方。呂大每也那么看崔工利:“你不怕交火?”

崔工利點著頭。

“要死人的!你真不怕?”

“我知道我知道?!?/p>

“你知道還盼了交火像盼過年……難怪你哥說你做了書童后像著了魔挨了咒,你哥說你腦殼里塞麥秸棉稈……”

崔工利跟那些大人們想的不一樣,他腦殼里沒塞麥秸棉稈,塞的是那些夢境一樣的想象,是那種戰(zhàn)火硝煙槍林彈雨里自己各種沖殺的想象。那么一大片的麥田,兩軍對壘,互相大瞪了眼,一片寂靜,但卻彌漫了殺氣,殺氣騰騰。將軍舉了令旗,當(dāng)然洪長官,人高馬大的師長騎在那匹棗紅馬上,手里的令旗在風(fēng)里張揚,急不可耐。突然,師長一揮手,軍令如山呀,將士奮勇。崔工利想象中的自己也夾在隊伍里,拿了刀,一掄扯一道光,對方腦殼就落了地,西瓜一樣滾;拿了槍,一摳火子彈就在對方身上穿胸而過。天兵天將呀,千軍萬馬,那呼嘯而涌的哪是兵馬?是一團風(fēng),風(fēng)卷殘云,摧枯拉朽……然后,是那片場坪,戲臺前一塊場坪,隊伍里的人都齊整整列隊在那地方。師長坐著,還有那些軍官站在師長的身邊。然后是一些士兵,衣服當(dāng)然齊整,風(fēng)紀(jì)扣什么的一絲不茍,不一樣的是他們胸前都戴了花,大紅的花。他們是英雄,當(dāng)然戴花。他想他得把胸脯挺得高高,他得讓那大紅花更醒目,他想,他哥看得到呂司務(wù)長看得到隊伍里的兄弟都看得到全鎮(zhèn)的老少都看得到,不僅活了的看得到,就是墓里的爺娘也看得到。他們看到的是兩朵花,一朵在胸前,一朵是自己的臉,自己的臉笑得跟花一樣……

呂大每終于貼著崔工利的小耳朵說:“就這幾天的事,隊伍要有動靜了?!?/p>

崔工利說:“鬼曉得,叫給書裝箱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也沒動靜。”

“你看就是,就這幾天?!?/p>

那兩天,崔工利給棗紅馬加了些料,說:“你多吃點,吃了有力氣,要行遠路了?!?/p>

果然,三天后,師長集合隊伍下了開拔的命令??蓭熼L騎上那馬沒多久就下來了,隊伍也行軍沒多久就用不了那雙腳了。他們上了火車,還有那匹師長的坐騎和那些書。

崔工勝他們一些新老士兵,大多是第一次坐火車。開始時他們還有些新鮮,嘰里呱啦地大了喉嚨說話,他們不大了嗓門不行,火車車輪和鐵軌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常常掩蓋了他們的說話聲。但很快他們的新鮮勁兒就過去了,火車似乎無休止地前行。上頭說往南邊走,但不知道到南邊的什么地方。他們以為是省界的南邊,那邊白的紅的正有戰(zhàn)事。但好像不對,火車一直往南開,他們不知道還要開多久,他們坐在悶罐子車廂里,他們想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可是他們看不到。悶罐子車廂,高處兩個小窗口也只能有換氣的作用,他們看不見外面的景色,只能從那判斷白天還是夜晚,他們只知道,火車走走停停一直開了一個黑夜和一個白晝,在另一個黑夜過半的時候停了下來。

他們走出悶罐子車廂長長出了一口氣,有人在黑暗中努力想辨出他們到的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可沒辦法,他們看見黑暗中影影綽綽的樓房,看得出是個大地方。但上頭沒叫他們滯留,他們走出悶罐子車廂很快又上了船。他們徹底迷惑了,這是要載他們?nèi)ツ膬海?/p>

船在黑漆漆的夜里行走,晃蕩晃蕩大家就迷糊了,有人暈船,大多人都沉睡了過去。等到“咣”一下船到碼頭,他們黏眉糊眼地往艙外看,有人驚詫地喊出個地名來。

他們到了江西,那地方叫九江。弟兄們中有人聽說過這地方,自古是個碼頭,繁華熱鬧,他們想,到江西不會是駐扎九江。弟兄們中沒有識得字的,也讀不了報紙,所以兩眼一抹黑。司務(wù)長呂大每識幾個字,有時能從報上讀出一二。士兵就圍了呂大每問。

呂大每說:“想得挺美,放你們這地方享福?”

“我看也是……”

“朱毛在贛省謀反,扯支隊伍和政府對抗,必殲之……”

“你看你司務(wù)長咬文嚼字的。”

“報上說的……”

“噢噢?”

“我看你們還是不信的吧?”

“不信你問新來的白臉子后生去,那后生墨水喝得多?!?/p>

呂大每說的白臉是洪天禹新來的副官,那人叫潘普昭。那個副官人很隨和,才來不久,就和大家打得火熱。

士兵們說:“你說的是那個白臉子嗎?洪長官就真招來了個副官?”

呂大每說:“是馮長官給他介紹的哩,馮長官要去西洋了,說洪天禹老弟喲,你得有個幫手,就把那白臉后生介紹給了洪長官?!?/p>

那天,他們真就看見那白臉了。有人說:“喂,白臉子,他們說你見多識廣,你說我們會去什么地方?”

那后生笑著,最后拋出四個字:“聽天由命?!?/p>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這把尖刀

洪天禹一路很亢奮,他不像那些兄弟。他常來常往的幾個師長,卻和他完全不一樣。同在一桿大旗下,統(tǒng)歸一個老大管理,其實吃的都是同一碗飯,但想法卻南轅北轍。那些自認(rèn)為是行伍出身的兄弟起初不太瞧得起他這個草寇出身的師長,人家保定呀西北呀什么軍官學(xué)堂出身,除了沒黃埔系的,好像別的科班的都有。他們雖然是職業(yè)軍人,但卻對軍事上的事很淡漠,說穿了,就是厭戰(zhàn)。軍人嘛,要的就是打仗,你們怎么那樣?

但洪天禹弄不明白,他們怎么對打仗的事非常冷漠。洪天禹當(dāng)然不明就里,他才入隊伍多久?不像這些同僚,這些年都是在打打殺殺中過來的。這幾十年來,中國何曾平靜過?烽煙四起,戰(zhàn)事連連。那些同僚,拉山頭,拉隊伍,跟了自己的大哥打天下,打打,雖然有勝有敗,但卻感覺毫無意義。打打,除了死人,看不到什么前景希望。難道打仗就是殺人?好像一大家子兄弟在打,各懷鬼胎,總以為勝者王敗者寇。但是,勝者卻未必是笑到最后的人,有人坐山觀虎斗,是那些列強。他們看熱鬧哩,他們還火上澆油。他們想,你們打吧,打來打去幾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到時候做好人得好處的就是那些洋人。他們跨海過來搶地盤,讓國人割地賠款。

也因為人家保定呀西北呀什么軍官學(xué)堂云南講武堂出身,也算是讀書人,多少明白一些道理,且這么多年征戰(zhàn),也厭了倦了。他們很清楚自己和隊伍的處境,他們一直拖著,想盡辦法不來這種地方。道理很簡單,老蔣的那點小算盤誰都清楚。他們是新收編的人馬,在人眼里就是后娘養(yǎng)的。后娘養(yǎng)的在人家眼里就那么個分量。臟活累活攤了你去做,好吃好喝的卻輪不上你。

這也沒辦法的事,誰叫你是后娘養(yǎng)的呢?

只有洪天禹依然一肚子壯志凌云。

在那些同僚看來,一介村夫草莽,哪想得了更深更多?人倒是義氣,可以酒桌上推杯換盞,可以兄弟相稱,戰(zhàn)場上的事再說。

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只有洪天禹內(nèi)心很急切,下山歸順了隊伍,其實也算是修成了正果。自古來女人誰愿為娼,男人誰愿為匪?收編入了隊伍,表面是歸降于人受招安被人管轄,還有了許多規(guī)矩束縛,但卻從此有了人生新的起點。江山社稷是怎么得來的?是拼殺來的,自古以來哪朝哪代不如此?占山為王只是一山之虎,但得天下才是強龍。

洪天禹就是這么想的。他想,有人馬有槍,拉到戰(zhàn)場上一試高低,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沒什么好說的。

他們在九江休整了一個月,后來到了那個叫宜黃的地方。那天,雖然天下著小雨,但洪天禹心里卻一輪太陽,陽光燦爛。

南方的祠堂很寬敞,擺了幾張八仙桌拼成長桌,就成了議事大廳。太師椅是從各位鄉(xiāng)紳那兒搬來的,本來可以坐條凳,但孫長官覺得會議還得像個樣子,總不能像辦紅白喜事那樣。

他們開軍事會議,作部署。

一群北方來的軍官坐在南方客家人的公祠里,他們表情淡漠。孫長官站在那兒,面對了一張地圖。他已經(jīng)把局勢給大家講了一遍,因為情況很復(fù)雜。這費了一番口舌,他以為大家會很亢奮,但看去那幾張臉很淡漠。他覺得講得有些那個了,端了碗喝水。這里的人家竟然沒有專門的茶杯,喝水也都用平常吃飯的碗缽。我們該帶些茶具來的。但一想,軍隊輕裝前行,不可能日用品都能隨軍帶著的。我就這么將就了吧,也許這些不便很快就會過去。他腦海里冒出四個字:速戰(zhàn)速決。當(dāng)然,很快就有另外四個字:加官晉爵。來宜黃一帶參加剿共的戰(zhàn)事,南京方面是有過承諾的,那話出自委員長之口。你部此役旗開得勝,江西省政府主席一職非你莫屬。

一只蝙蝠竟然在那兒飛來飛去,孫長官說:“大白天的蝙蝠怎么飛來飛去的?”

有人朝門口的衛(wèi)兵揮了一下手,那個瘦長個的衛(wèi)兵舉了根竹篙笨拙地驅(qū)趕著蝙蝠,他繞大堂走了兩遭卻未能如愿,另一個衛(wèi)兵很快也加入到驅(qū)趕的行列。但是驅(qū)趕似乎不會一下子結(jié)束,長官說:“算了!”

衛(wèi)兵撤離后,那只蝙蝠卻銷聲匿跡。

怎么個預(yù)兆?孫長官想了想,莫名地?fù)u了搖頭。但他畢竟是長官,那點騷擾并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他說:“諸位有什么想法?”他一直注意著那些臉,依然大多數(shù)軍官不可捉摸,只有洪天禹好像是他期望的那種亢奮。但這個響馬出身的軍官,孫長官實在放心不下。

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真是洪天禹。

洪天禹有些不自然,他一直很亢奮。洪天禹說:“長官,你說這是一場關(guān)鍵戰(zhàn)役……你說南京方面很多雙眼睛都在看著我們?……”

“是我說的?!?/p>

“你還說關(guān)鍵的戰(zhàn)役需要關(guān)鍵的人站出來,那是一把尖刀……”

“那是!”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這把尖刀,我看各位弟兄沒吭聲,就算各位是給我洪某一個面子,這事讓我來吧?!?/p>

孫長官對他的手下說:“你們怎么看?”

那些師長團長全都點著頭。他們正苦惱這事哩,現(xiàn)在有人請纓,正是巴不得的事情,他們點了頭,露出一絲的笑來。

孫長官想了想,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在他看來,洪天禹并不是個合適的人選。但這種時候,有人站出來已經(jīng)不錯。一來保全了他的面子;二來,洪天禹雖然只是一介草寇,但難說這骨頭他們不能啃。初生牛犢不怕虎,算起來,這是洪天禹他們的第一仗,沒有把握,洪天禹不會攬這么個瓷器活。

洪天禹太自信了也太亢奮了,按說,怎么的你也得先摸清對手。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但事情卻不是那樣,他們犯了兵家的大忌。在他們看來,紅軍只是南京方面描繪的那樣,是一幫烏合之眾。且政府多年清剿,已經(jīng)體無完膚,不堪一擊。派他們來,只是完成最后的一擊,正是他們建功立業(yè)的好機會。

但事實恰好相反。隊伍初來伊始,也沒好好適應(yīng),隊伍上多是北人,從來生活在平原地帶,南方的山區(qū),又逢雨季,而且不熟悉當(dāng)?shù)氐牡匦巍?/p>

那不是你個毛孩子去的地方

部署不能說不精致完整。孫長官和那些參謀想得很周到,關(guān)于部署也說了很多,把每個細節(jié)都說到了。然后用那根棒棒在那張地圖上比畫著,說:“神兵天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洪天禹,你就是一把尖刀喲,尖刀突進,直搗敵心臟?!?/p>

洪天禹點著頭,他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

“你使勁攪,天明之前,要把他們的部署攪亂。攪不死,也得攪得他們張皇失措……”

孫長官依然揮動著那根棒棒在地圖上移動,像真指揮了千軍萬馬。

“你們呢……你們洪天禹師從兩個側(cè)面進剿,務(wù)必在天亮前包抄到位……洪天禹師四個團負(fù)責(zé)包抄,等洪師長率部短兵相接打響,你們往其靠攏接應(yīng),形成合圍?!?/p>

孫長官越說越亢奮,他臉上紅光泛起:“這叫扎口袋,我們把個大口袋把赤匪裝進口袋里,然后關(guān)門打狗……”

幾個手下被他的話感染,臉上掛了幾分笑,機械地點著頭。

“你們有什么好的建議?”孫長官說。

依然是洪天禹站了起來,他說了幾點,其實也不過是提了幾點小小疑問,說的事都無關(guān)緊要。但他覺得確實需要站起來說點什么,盡管是皮毛,無關(guān)緊要,但要的就是無關(guān)緊要,長官的部署你來挑毛病?長官說你們還有什么看法,那是客套。但沒人站起來冷場也不行,總得有人站起來說點什么。既然自己被當(dāng)做了“尖刀”,那站起來的必須是我洪天禹。

孫長官說:“很好!”

然后說:“各就各位,按部就班!”

孫長官時不時會來幾句文縐縐的詞語。讀書的事也是孫長官跟洪天禹說的:“帶兵的人得識字讀點書,不然你就落人后了,帶不了兵?!彼浀民T長官派人來山里說服他拉伙計們?nèi)腙犖?,他沒當(dāng)回事。但做說客的那人后來說到孫長官,說孫長官帶了一句話給你。他說,你說給我聽聽。那人說就一句話。有人問你,得天下的開國皇帝哪個不是文武雙全?洪天禹被這句話問得愣了很久,想了一個晚上,他決定帶著手下出山。這一切,得益于孫長官的那句話。

所以,洪長禹有了“書童”,且弄來那么多書。

他再一次坐在書堆里了。他想,出發(fā)前他得沾點文氣,什么文武雙全,什么文韜武略。他想,古往今來,多少人一戰(zhàn)而成名。他是把“尖刀”,這把“刀”他磨了有些日子了?;认x幫了他大忙,讓他招兵買馬擴充了隊伍,然后在那個叫富前的鎮(zhèn)子上,收羅了許多的書,還叫先生教了些文字初識文墨。重要的是還練了兵。那些兵器,不是他洪某人占山為匪時所能比的,竟然還有炮。那幾門炮光響聲就讓人心驚肉跳魂飛魄散。

他翻著新書,顯出一派運籌帷幄模樣。人沉浸在初戰(zhàn)大捷的想象中,直到有人啊呀的叫聲把他從想象拉回現(xiàn)實。

是他的書童崔工利。

“你叫個什么?你看你大驚小怪的?!?/p>

“要交火了,他們說要上前線了?!贝薰だ荒樀臍g天喜地。

洪長禹淡然地說:“是呀……我要帶兵忙上幾天了,幾天就回……你幫我看好這些書,你是書童?!?/p>

“長官你不是要騎馬嗎?我是書童,但我也是你的馬夫?!?/p>

“你幫我看好這些書就是!我們是上前線,那不是你個毛孩子去的地方!”

崔工利被當(dāng)頭一盆冷水,他不叫了,他也沒再說什么。他看洪長官那表情,針插不入,水潑不進。說一房間的話也是空的,他悄沒聲響地出了門。

他去找他哥,他跟他哥說:“他們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可他們不用我?!?/p>

他哥說:“你也不是兵呀,你是書童。”

崔工利說:“我是隊伍上的書童吧?我穿的也是軍服吧?……”

“那也是書童,你就幫長官管好那些書,陪了長官讀書就是?!?/p>

他知道他哥不會幫他說話,他哥和洪長官像是串通好了似的,他們穿一條褲子。他想不讓我去我睡去,可上了床又睡不著。他想,我找呂司務(wù)去。呂司務(wù)對他很好,常常給他帶粒子糖,有別的好吃的也總給他留一點。呂司務(wù)正忙得昏頭,見崔工利來,“就你知道心疼我喲,給我來幫忙了?……可是我這里的事你做不了,不要越幫越忙的噢……”

崔工利一直撅著嘴。

“哦!你哥罵你了?”

崔工利搖了搖頭:“他們不讓我上前線……”

“那是,那地方也不是你們毛孩子去的地方?!?/p>

“為什么不是?!”

“要死人的嘛?!?/p>

“你們死得我就死不得?”

呂大每側(cè)過頭認(rèn)真地看了看崔工利:“你小嘛!”

“小就怕死?!”

“沒人說你怕死……是你太小,不適合去那種地方?!?/p>

“那我是兵不?”

“是呀,你穿了軍服在隊伍里吃喝怎么不是兵?”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

“這話沒錯呀。”

“沒錯長官不讓我去?”

“還有一句你也知道的……軍令如山,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崔工利翻白眼了,他朝呂司務(wù)翻了好一陣子白眼?!拔抑懒恕銈兪桥挛覔尮?,你們怕我做英雄好佬,風(fēng)頭蓋過你們……”

呂司務(wù)笑了起來,手里那籮筐砰然落地,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你個鬼工利喲,你要笑死我了,你腦殼里塞的是什么喲……”

崔工利滿腦子想的是能征戰(zhàn)沙場,滿腦子是戰(zhàn)馬嘯嘯殺聲震天刀光劍影火光沖天那些場面……到隊伍里的第一天,他腦子里就裝滿了這種想象。那些東西,像酒一樣發(fā)酵,越來越濃烈。他以為到了這地方,怎么說洪長官也會帶了他在身邊。他是隨從嘛,隨從當(dāng)然形影不離??伤麄冋姘汛薰だ?dāng)成書童,書童應(yīng)該在書房,而不應(yīng)該在戰(zhàn)場。他們就是這么想的。

但不管崔工利怎么想,他還是和幾個傷病員留在了后方。

隊伍是清早出發(fā)的,沒有帶上炮。一是因為沒有路,那炮就不能動彈,不能動彈就成了一堆鐵沒了用場。不拉炮,那些馬還是有用場的,拉別的東西。裝備和糧草多多益善。棗紅馬當(dāng)然是洪天禹的坐騎,馬走險路安穩(wěn)。在山里,馬是好東西。

畢竟是第一仗呀

崔工勝他們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才走到目的地。按部署,他們當(dāng)然不能走大路,大路目標(biāo)大,容易被對方發(fā)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那起不到突襲的作用。不僅起不到突襲的作用,而且孤軍深入,危險也大。出發(fā)前,有過交代,說山路難走,大家做好準(zhǔn)備。但走起來才知道,準(zhǔn)備了也沒什么用,走這種山路比想象的還要難得多。隊伍里多是中原一帶的人,沒走過這種山路,加上下雨,行走起來更加困難。

好在沒遇到騷擾。山里據(jù)說有紅軍的游擊隊,但那天洪天禹他們平安無事。

六十多里的路走了整整一個白天。

黃昏的時候,他們總算看到里集了。他們走得骨頭快要散架,但看到那些個鎮(zhèn)子,他們長舒了一口氣。士兵癱倒在草叢灌木里。洪天禹下令,就八個字:原地休息,隨時待命!洪天禹有點激動,畢竟是第一仗呀。他看著那輪墜入谷底的太陽,然后和許世魁還有副官三個人趴在草叢里,專注鎮(zhèn)子里的炊煙。那時候,許世魁已經(jīng)做了他的副師長,連同那個年輕人,成了他的哼哈二將左右手。

洪天禹看著看著,他又涌上了激動。

洪天禹對身邊的兩個人說:“你們注意到那些炊煙沒?”副官也是他在富前時馮長官力薦的,他想征召個副官兼做教書先生。洪天禹有了大堆的書還有了書童,可是缺一個先生。他到處找這么個人,馮長官舉薦了潘普昭做洪天禹的副官。

洪天禹說:“是識文斷字的好手嗎?”

馮長官說:“這后生做你的副官,當(dāng)然是喝過墨水的讀書人喲。”

那時,洪天禹心里想著的是,這后生能做我的先生嗎?

潘普昭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白臉子嫩皮嫩肉的。當(dāng)時有人說,這么個嫩角能勝任洪長官的先生?洪天禹只說了一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他請潘普昭那后生來師部喝茶,那些天就和潘普昭天南地北地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當(dāng)然不是洪天禹一個人與潘普昭對話,是叫了十幾個人,都是富前有名望的鄉(xiāng)紳,這一帶有學(xué)問的秀才。那個后生,臨危不懼,舌戰(zhàn)群儒呀。不管怎么刁鉆話題,潘普昭皆對答如流。

那些鄉(xiāng)紳嘖嘖。“了不得了不得!”他們說。

“學(xué)問大了,是個人才難得的人才?!彼麄冋f。

洪天禹當(dāng)然開心?!傲粝铝肆粝铝?,你不僅是教書先生,就做我的軍師吧。我缺個這樣的人?!?/p>

潘普昭說:“軍師我不敢當(dāng),教書的事還湊合?!?/p>

洪天禹說:“我說做軍師就做軍師,怎么你不愿意?”

潘普昭一臉的驚惶讓洪天禹哈哈大笑了一場,笑完他說:“就這么說定了,做我的師爺……跟了我干,虧不了你的。”

洪天禹叫人備了份大禮,有模有樣地把人請了來。潘普昭就這樣留了下來。

現(xiàn)在,三個人趴在坡坎下面舉了望遠鏡觀察鎮(zhèn)子里的情況。潘普昭說:“看到了,有幾股煙很旺,集中在西北角。”

許世魁說:“這有什么說法呢?”

潘普昭說:“那里祠堂集中……西北角靠山腳,南方客家人的祠堂多建在那地方。凡林子長得茂密,古樹集中的地方肯定是鎮(zhèn)子上的龍脈寶地,祠堂就建在那地方?!?/p>

洪天禹說:“沒錯沒錯……祠堂多……”

許世魁還是有幾分疑惑:“祠堂多又怎么了?”

潘普昭說:“許團副……你要是帶兵駐扎在這鎮(zhèn)子里,士兵會駐扎在什么地方?”

許世魁一拍腦門:“嗨!當(dāng)然是住在祠堂里!……你這秀才真不一般的呀,那么些人要吃飯……難怪祠堂里起煙!”

洪天禹說:“好,很好!叫弟兄們好好睡一覺,拂曉前發(fā)起進攻?!?/p>

許世魁說:“大哥!你也睡會兒?!?/p>

洪天禹沒有睡,這種荒野地方有蟻蟲在身上爬。但這不礙他睡覺,過去的草寇生涯,他什么經(jīng)歷沒有過?睡不著是因為心里的那些“蟻蟲”,他太亢奮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捏著勝利的指尖尖了。

但結(jié)果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樣,事情卻是另外一種樣子。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命令一下,隊伍悄然摸進了鎮(zhèn)子,但他們卻撲了個空。不僅撲了個空,似乎隊伍反被人圍在了那個叫里集的鎮(zhèn)子里。

不能說洪天禹指揮失當(dāng),也不能說那部署有什么紕漏,但確確實實像被人捉弄。明明看見炊煙的嘛,明明掐算過了的嘛,怎么竟然像中了什么圈套似的被人圍了呢?明明是甕中捉鱉,怎么反倒成了甕中之鱉?

“難道對方真就神機妙算?難道對方真有鬼神相助?”他們被圍困在里集,突了幾次圍沒能沖出去后,洪天禹對他的參謀潘普昭說。

那個年輕后生顯得很冷靜,他說:“長官,就不說這個了。情況復(fù)雜,容事后細細分析,眼下得讓兄弟們活著沖出去!”

“那是!”

“我看不必慌亂,叫弟兄們占據(jù)有利地形,不要貿(mào)然突圍……”

年輕后生顯得從容不迫,他說:“洪團長,你身體不適,事情交給我吧。你信得過我嗎?”洪天禹土匪出身,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戰(zhàn)事,遇突發(fā)情況,他確有些不知所措。潘普昭這么說,他下意識地點了下頭,但很快覺得不妥,可是已經(jīng)遲了。潘普昭好像耕地分派農(nóng)活一樣對幾個營長說著。哎哎,二營選擇幾個制高點,讓火力集中在那兒,那兒對著幾條通往外面的必經(jīng)之路……后山那片林密草深地方,那兒不便大部隊突襲,諒對方也不敢貿(mào)然,只是小股偷襲以亂我軍心;一營你們守在那兒,設(shè)幾個狙擊手足夠,大部分人馬作為后備隊,隨時應(yīng)變……三營呢,你們跟著我,見機行事……

許世魁有些那個了,他說:“哎哎潘青皮。”這綽號是許世魁給叫出來的。洪天禹招來個先生,他說我看看我看看,一看卻嘆道,啊啊,一青皮后生呀!于是,他叫他青皮后生,后來干脆就省了后生兩字,叫人家“潘青皮”。他說:“潘青皮,我一營人交給你,你敢對我一個營的弟兄負(fù)責(zé)?”

潘普昭說:“洪大哥,你下軍令狀吧,如有失誤,拿我人頭作抵?!?/p>

洪天禹說:“世魁呀世魁,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不然我把四個營都交給你?……你來你來!”

許世魁才噤了聲,他不說話了,他也沒經(jīng)歷過這場面。他當(dāng)然不能逞能。

事情有一半被潘普昭說對了,但有一半沒說對。對方雖然包圍著里集,但確實圍而不攻,顯然不敢輕舉妄動??墒呛樘煊頉]等來援軍。潘普昭說:“我們只要頂住半天,援軍必定能趕到?!笨墒撬麄冎钡近S昏也沒見到一個人影。

天黑以后開始突圍,一切倒還順利,但隊伍叫紅軍給切斷了。第四營的弟兄到底沒跟上來,大半被人截在山那邊。

第四章

他們在撒謊

廟里很安靜,沒有什么香客來,幾個僧人晨起掃院敲鐘,整個白天都焚香誦經(jīng)。到黃昏時候,又沿了臺階打掃一遍落葉。那些僧人,做什么都很專注,甚至不往東院這邊看上一眼。好像這邊沒住人,好像他們只是些草木。

開始三個男人沒覺得有什么,在那張紙上簽了字畫了押,雖不是賣身,但也總歸是有了東家,什么事東家說了算。

還因為一路奔波,也想睡個安穩(wěn)覺。廟里清靜,正是睡覺的好地方。

但睡了三天,三個男人覺得不對勁。

三個人被安置在這個廟里已經(jīng)好幾天,可還是不知道到哪兒去種棉花。潘耕晨說:“他們想干什么呢?”他真擔(dān)心有個什么事,他們往門外窗外看,幾個大漢子把在那兒,時時警惕地朝遠處張望。

有人定時從外面送來吃的,他們擔(dān)著籮筐,籮筐上鋪遮了一層荷葉,看去就像趕集的農(nóng)民??山议_荷葉,卻是美食,都是好吃的東西。酒菜就不說了,有瓜果。

還有大摞的書,書是涂天讓提出的要求。在這么個地方閑住了好幾天,三個人三種態(tài)度。查恒有焦慮不安,他覺得自己身處險境,嗅出這里面有名堂,但左思右想,又想不穿什么人會借了招聘種棉高手來實施綁架,再說費那么多周折綁架他們這三個人做什么?什么目的嘛?百思不得其解。想不穿,心里就起無名火,這燒一下那燒一下,躥動了在他身上燒,讓他不安分。

涂天讓卻很平靜,他沒覺得有什么,安靜好呀,有吃有喝的,我讀書觀景。雖然不讓步出寺院大門,但從寺廟鐘鼓樓往外望,視野很開闊,近處的田野遠處的村莊和山影,一目了然。這有什么不好的呢?新年剛過,雖是初春,冷風(fēng)依然,但空氣里已經(jīng)有春天的氣息,誰說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喲,他涂天讓也能感知到春天的萌動。其實,他是心情所致,涂天讓心情從沒這么好過。他想,他是只籠中鳥破籠而出,飛到無邊無際的天地里,他自由了。

潘耕晨介于兩個男人之間,有時平靜,有時也有些騷動。其實他是個容易受別人情緒影響的人,處在這種地方,他也覺得很不錯。有吃有喝,不操心什么事情。僧人們敲鐘敲木魚誦誦經(jīng)書……幾個東家慈眉善目一團和氣……一切都很好的呀,一切都很祥和??刹楹阌幸桓哆?,潘耕晨就把持不住了。查恒有的情緒影響了他,他心里也布了一層灰。

東家的人,這回又送來好吃的,他們還找來麻將撲克象棋和圍棋。他們笑笑的,把東西放在桌上。

查恒有突然就翻臉了。他把那張桌子掀了,桌上的那攤都掀翻在地,大的小的棋子四處滾了,到處都是。

“搞什么名堂嘛?”他吼道。

對方笑笑著:“你覺得我們有什么名堂呢?”

“我們是來種棉花的。”

“當(dāng)然,我們花大價錢也是真心請你們種棉花?!?/p>

幾個男人從容地?fù)熘遄邮裁吹?,有些難,但他們不聲不響地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他們依然很有耐心,一絲不茍。

要是對方兇巴巴大聲大氣跟他們吼,弄出些狠話重話來,查恒有也許覺得自然。但對方很客氣,笑像貼在臉上的紙,總在對了他們招搖張揚。幾個男人很耐心很周到,說什么都細聲細氣回答。

笑臉和廟宇的肅穆弄出許多的神秘來,這種神秘就讓查恒有起疑心了。就看那些人眼睛,怎么看都和吳狗末吳舵爺?shù)南嘞?。查恒有什么都好,就是別讓他疑神疑鬼,一疑神疑鬼看什么都走樣,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他說:“哎哎!你們就明說了吧,想要干什么?”

東家的人都沉默了,他們一時回答不出。

潘耕晨跟張宏力,一來二去就熟了,他是肚里藏不住話的人,問那個男人,我們到底去哪兒?一提這問題,那個男人的眼神都黯淡下來。不知道喔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們還說是我們向?qū)?,有這種向?qū)??潘耕晨在心里想?/p>

夜里,兩個人睡不著,把睡得香香的涂天讓扯了起來。涂天讓揉了眼睛:“干嗎干嗎,你們干嗎?”

查恒有說:“你這個書呆子還真睡得著覺?!”

潘耕晨說:“眼鏡客,我們議個事,大家想想辦法……”

他們聚在一起。

“他們在撒謊?!辈楹阌姓f。

潘耕晨說:“可他們?yōu)槭裁匆覀內(nèi)鲋e?……也是哈,我問他們到底去哪兒,那個向?qū)дf不清楚。你想,向?qū)磺宄???/p>

涂天讓說:“我當(dāng)什么事喲……他們?yōu)槭裁慈鲋e?再說撒謊就撒謊,能把我們怎么樣?”

“請我們來是種棉花難道不是?”潘耕晨說。

“是呀,他們是那么說,協(xié)議是那么寫……難道不是?我想不出他們不請我們種棉把我們?nèi)齻€弄了來是做什么。”涂天讓說。

“那也得弄個明白不是?”查恒有說。

張虹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張宏力

其實三個男人不知道,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鄭板橋說難得糊涂。你說弄明白,有些事,連張宏力和秦宏馳他們自己都難弄明白。比如這次任務(wù),千里迢迢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接的卻是這么三個男人。當(dāng)然,長期的職業(yè)習(xí)慣致使他們不去問,也不能問太多的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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