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輝

五東路

聽父親講，祖父被迫離開孫家境時，只掮了一柄缺了口的鋤頭，牽著兩雙拖鼻涕的兒女，先在大岐山下落腳，后又搬到了雜草叢生的五洞閘，日日迎著咸腥的海涂風(fēng)，做起了黑黢黢的“海地舍”人。新絞的茅草屋前沒有路，祖父便帶著剛剛開始變聲的大伯父，斫榛莽，焚茅茷，硬生生地辟出了一條通往河埠頭的羊腸小道。為了雨天防滑，祖父還費(fèi)盡周折討來了一堆劣質(zhì)宕渣，細(xì)細(xì)地撒在松軟的灰泥路上，好似一領(lǐng)打滿補(bǔ)丁的百衲衣。父親及其弟妹們的童年便是踩著這條無名之路度過的。

那時候還沒有玻璃彈珠，所有戲耍用的彈珠都是自制的。路邊散生著各種野樹，其中的苦楝樹會結(jié)出近似球形的核果，俗稱“楝樹滾滾”，正好用來作彈珠。入秋后，肥皂樹上的果子開始泛黃、變皺，剝出來，果皮洗衣服，果核也可作彈珠，且比楝樹子更加硬實耐用。為了這些果實彈珠，父親爬破過好幾條褲子，自然挨了不少訓(xùn)。但打彈珠的誘惑畢竟是擋不住的，父親用草刀在灰泥路上挖出一個一個碗口大小的洞，指揮著弟妹們不停地出洞、彈擊、進(jìn)洞、再出洞，循環(huán)往復(fù)，樂此不疲。有時，祖父捏著旱煙管，看孩子們在灰塵撲面的路上喧叫吵鬧，也會忍不住笑起來，伴著吭吭的咳嗽聲。

待我出生，祖父早已不在了，原先的茅草屋也翻造出了兩間磚瓦房，周邊多了幾戶人家。但門前依然是那條沒有名字的灰泥路，只是有點(diǎn)陷下去了，倒像棉地間的一條淺溝。幾年里，父親填了好幾回宕渣，路面仍然日甚一日地凹坍進(jìn)去，雨后還會現(xiàn)出深深淺淺的洼坑，仿佛一張張閉不攏的嘴巴。后經(jīng)石匠阿爺?shù)膸兔?，父親撐著木頭船，從長岐山運(yùn)來了十來塊比棕繃略微窄短的青石板，跟二叔一道在風(fēng)干了腥味的爛泥地上，鋪出了一段齊齊整整的石板路。自此，家人的鞋沿和褲腳管上就少了許多泥漬，我對人世的記憶也隨之清晰起來。

記得幼時最愛替家里打醬油，天蒙蒙亮，只待母親說一聲“醬油瓶空了”，我便一骨碌爬起來，面也不洗，踮起腳尖，徑直往橋邊的小店沖，自覺就如昨夜電視里的“燕子李三”。每回打好醬油歸來，母親總會驚訝地說：“才聽青石板上的腳步聲息去，又聽青石板上的腳步聲響起?！蔽掖謿猓瑵M足地笑笑，任憑晃晃蕩蕩的醬油溢滿瓶身。村里的孩子都喜歡玩“踢房子”的游戲，自從我家鋪了石板路后，屋門前經(jīng)常圍滿了踢房子的人。大家在平整的青石板上畫出一格一格的“房子”，用廢棄的算盤珠或撿來的空貝殼作“子”，輪流單腳踢跳，看誰占的“房子”多。游戲是快樂的，也是嚴(yán)肅的，活動中誰壓線啦，誰雙腳著地啦，誰的“子”踢進(jìn)別人的“房子”啦等等，都逃不過孩子們雪亮的眼睛。下地回來，父親也會放下扁擔(dān)，站在人群外面，看著我們跺腳尖叫、揮汗如雨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不知怎地，此后我對于家門前的石板路的印象，老是與父親彼時彼地的笑聲黏合在一塊，有時我也會暗暗地懸揣，當(dāng)年祖父看父親們嬉戲時發(fā)出的笑聲會是怎樣的。也許其間蘊(yùn)含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吧，就像這條被青石板覆蓋的羊腸小道。即將去坎墩念高中的那年夏天，平日里一道興轟興轟踢房子的玩伴們忽然失了蹤影，好似出了梅的衣物，一個紅猛日頭后便被收進(jìn)了各戶人家的箱底。屋門前的石板路一下子靜默下來了，不聲不響的落日里，時有灰撲撲的麻雀嘰嘰喳喳，在石板縫里一驚一乍地啄蟲覓谷。幾年后，石板路上澆滿了水泥，所有的洼坑與縫隙被徹底刷平，積水沒了，路縫間的茅草也沒了，鄉(xiāng)間的日子似乎越來越美滿了。

光影流轉(zhuǎn)，晃晃悠悠間女兒也能顫顫巍巍地開步走路了。這時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說村里決定，阿拉屋門前的那條路要打通、拓寬，還要澆上厚厚的柏油。我一時沒有領(lǐng)會父親的語氣，隨口應(yīng)了聲“好啊”，不料電話那頭傳來了長長的沉默的呼吸聲。日子如車輪般滾滾向前，鄉(xiāng)村的容顏也在城市之風(fēng)的吹拂下無可抗拒地日新月異。漸漸地，我終于沉重地意識到，從滸山到五洞閘，從市區(qū)到鄉(xiāng)下，我竟然行駛在了同一質(zhì)地的柏油馬路上！每次假日里回老家，日趨老邁的父親總會靜靜地呆在路對面，等候我們在一塊標(biāo)有“五東路”字樣的路牌邊下車。據(jù)說，該段路位于五洞閘的東向，故名“五東路”；而這里不正是當(dāng)年父親打彈珠、我踢房子的所在嗎？我隱隱地感到，腳下的大路正在逐漸喪失我們最私密最溫暖的記憶。父親什么也不說，只緊緊地抓著我女兒的小手，惶惑地望著對面明滅不定的紅綠燈，緊張地估摸著邁步的那一瞬。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場，好讓面前的柏油馬路重新荒蕪，然后一手扶著父親，一手?jǐn)v著女兒，安安穩(wěn)穩(wěn)地回一趟尚未荒蕪的家。

鐺鐺鐺

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堂畢竟簡陋些，南北兩排灰撲撲的磚瓦平房，圍起一塊鋪了些宕渣的操場，便算主要家當(dāng)了。學(xué)堂西首開了扇大門，連著一條通往二站、五站和十三站的石子路；東向則砌了一堵布滿野蜂洞的土墻，當(dāng)中長著一株頗有些年頭的苦楝樹。課余多暇，常有頑皮的孩子偷爬到枝椏間，摘些俗稱“楝樹滾滾”的小球狀核果，充作彈珠戲耍。有時，眼尖的孩子還能在枝葉縫里發(fā)現(xiàn)幾只天牛，黑底白點(diǎn)，張著兩根鞭子樣的觸須，常惹得孩子們持竿搶捉。

往往也是在這當(dāng)口，阿福會握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榔頭出現(xiàn)在苦楝樹下，孩子們則如群蠅見了拍子似的一哄而散。這阿福并非管紀(jì)律的老師，只是學(xué)堂里編外雇用的打鈴人，約莫六十光景，走起路來老是微仰著發(fā)滿烏褐壽斑的面孔?？粗⒆觽兂彼愕赝巳ィ⒏[隱地露出少有的得意之色來。鈴就吊在苦楝樹的枝干下，實際上不過是一段生滿銹垢的鋼塊而已，在日月霜雨里孤獨(dú)而又靜默地裸露著。阿福個頭不矮，伸手足以夠著鋼塊，但每回打鈴他總要稍稍踮起腳尖，讓身板微微前傾，顯出一種努力且鄭重的樣子。

雖說打鈴終歸是項粗活兒，但阿福打來的鈴聲確實別有韻味。天亮晨讀時間一到，阿福便開始打一天里的頭一遍鈴，“鐺——鐺——鐺——”，不疾不徐，音質(zhì)渾厚有力，令人想見紅暖飽滿的日頭從灘涂盡頭冉冉升起。孩子們踩著鈴聲，背著軍綠色的書包，沖著學(xué)堂大門魚貫而入。偶有三五孩子剩在門口大嚼餡餅油條，阿福則會有意識地加快打鈴的節(jié)奏，“鐺、鐺、鐺”，讓醒來不久的學(xué)堂變得緊張興奮起來。其后的鈴聲基本上采用了這兩種打法，上課鈴急促些，下課鈴舒緩些，不過細(xì)細(xì)辨味，同類鈴聲亦有微妙的差異。譬如，上午的上課鈴要比下午的清越昂揚(yáng)；中午的下課鈴則比其他時段的沉悶鈍實，聽來仿佛有一股灶根間的煙火味。至于薄暮放學(xué)的鈴聲，既是阿福一日收工的宣告，也是孩子們飛出樊籠的號角，顯得悠長而又輕盈，幾乎繞滿了少年們的夢境。古人嘗憶“一種春聲渾難忘，最是長安課歸時”，想必亦是如此吧？

苦楝樹下的鈴日復(fù)一日地敲著，孩子們也日復(fù)一日地聽著，小學(xué)堂里的日子如井轱轆般轉(zhuǎn)啊轉(zhuǎn)，鮮有人真正想過此外的日子。然而，即便人們心里無所準(zhǔn)備，這一天還是硬生生地到來了。在我不斷輾轉(zhuǎn)的求學(xué)記憶里，那個冬日午后的課顯得特別漫長，模模糊糊的日頭似乎僵在了西邊的瓦房頂上。先是孩子們私底下騷動著，不停地瞧瞧苦楝樹下的鈴；繼而講課的老師也心焦起來，也忍不住看看苦楝樹下的鈴。但是阿福一直沒出現(xiàn)，那深嵌于人們心底的鈴聲也一直未響起，整個學(xué)堂陷入了巨大的沉寂中。唯有次日夜里，阿福的草舍間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似曾相識的“鐺鐺”聲，大人們說，那是村人籌了錢在為阿福做道場。日子長了，也就沒有誰再去深究阿福的死因了，我也漸漸淡漠了少年的好奇心，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到鈴會敲著敲著沒了聲，人會活著活著沒了影，生活啊也會過著過著變了樣。也許，這樣無緣無故卻又無從抗拒地遭受改變，正是人最根本的生存處境吧。

此后，學(xué)堂里沒再雇人打鈴，每日的作息鈴均由師生們輪流敲擊，因而鈴聲也變得五花八門，難以區(qū)辨，全沒了先前的韻味。作為優(yōu)等生的一種待遇，我也曾握著榔頭打過幾星期鈴。常常是東方剛剛泛出魚肚白，我便急匆匆地往學(xué)堂趕，早早地立在阿福留下的老式掛鐘前，只待秒針一走到位，就“鐺鐺鐺”地敲打起來。起初用力不勻，老是將鋼塊打得東晃西蕩，震麻了手臂，也吃了不少銹鐵屑。這讓我深切地體會到了阿福的不易，以及他在靜候打鈴時的濃黑的寂寞。后來，學(xué)堂里裝上了黑匝子電鈴，聲音響亮有規(guī)律，倒也省卻了人工打鈴的諸種麻煩。不過斷電的日子里，人們依然會敲起那塊愈發(fā)銹跡斑斑的鋼塊，“鐺——鐺——鐺——”，讓人徒然生起無窮的感慨來。

從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堂出發(fā)，我一路南下又北上，經(jīng)中學(xué)而大學(xué)，在各式各樣的電鈴聲里逐漸長大，終由學(xué)生變成了老師。有時課堂上閑扯，我也會向?qū)W生提起當(dāng)年的那段鋼塊以及敲鋼塊的人，并極力渲染那種帶著金屬氣息的硬冷而又清亮的鄉(xiāng)間鈴聲，可學(xué)生們不是無動于衷，便是詫異發(fā)笑：“這怎么可能呢？老師，你來自火星么？”

三 遷

自我記事起，外婆便住在古窯浦了，彼時常訛作“烏窯浦”，并莫名其妙地與外婆烏黑的面龐交糅在一塊。現(xiàn)在想來，外婆的病根那時就已種下，只是舅舅阿姨們誰也沒說破。外婆照例堂前屋后地收拾著，怎么也閑不下來。不落雨的日子里，稍有點(diǎn)力道的都下地去了，空蕩蕩的宅院內(nèi)常常只剩我和外婆，如影隨形似地來來回回。偶有乞丐路過，外婆總會喚我去米缸舀米?？粗蜇だ蠞h張著土布口袋、又感激又歡喜的樣子，我常忍不住央求外婆：“發(fā)大水時，阿拉也去外頭討飯吧。”外婆一邊招呼乞丐，一邊滿口應(yīng)承：“發(fā)大水時，阿輝和外婆一道去外頭討飯。”話音剛落，隔屋的大妗母就跳了出來，訓(xùn)道：“好教不教，教人討飯，儂想坍誰的臺呢！”外婆不響，抓起我的小手徑往里屋走去。

桃花開的時候，外出養(yǎng)蜂的父母依然沒有回來。外婆一如既往地忙碌著，只是手腳遲鈍了些，天亮梳頭，常會掉下一綹一綹灰白相間的長發(fā)。沒有玩伴，我便纏著外婆去后門頭掘“土豆腐”。春天的大地綴滿了細(xì)細(xì)碎碎的花草，彌散著淡淡的幽香，讓人覺得寂寞亦是一種秘密的喜悅。外婆用鐵刮子削出一片平整如砥的地面，我握著直頭草刀，上下兩刀，左右兩刀，便可掘出一方又肥又厚的土豆腐來，像極了豆腐阿二店里的壓板豆腐。在與外婆短仄的生命交集里，我似乎一直在重復(fù)著這套掘土的動作，并用掘出來的土豆腐喂養(yǎng)了我那孤單而又貧瘠的幼年。有時貪多了些，土豆腐便會沉甸甸地壓彎竹籃子。小妗母見了，免不了陰陽怪氣地調(diào)笑一番：“噢喲喲，外孫皇帝出息了，不吃白飯了！”外婆不吭聲，只暗暗地瞪了她一眼。

父母回鄉(xiāng)種地后，外婆搬到了五洞閘，長年灰暗的臉孔漸漸泛出了血色。家人們都以為外婆逃過了一劫，外婆自己也覺得舒泰了不少，搶著要下地干農(nóng)活。母親先是不許，后來看著白晃晃的棉花來不及摘，也便沒再阻攔。在日后的回憶里，我差不多記不清外婆摘棉花的樣子了，只覺得她的背后有一只龐大的簟籮，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住了我那方狹小的天空。在挨挨擠擠的棉株叢里，我不斷地睡去，又不斷地醒來，仿佛永遠(yuǎn)也到不了地頭。外婆見我無聊，便叫我“躲貓貓”去。為了遠(yuǎn)離外婆的視線，我常常躲進(jìn)隔壁人家的棉地里?！安睾昧藛?？”外婆遙遙地問，卻并未放慢摘棉花的節(jié)奏。我摁緊心跳，不響。外婆再問，我依舊不響。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外婆才會咬緊牙關(guān)直起腰來，朝著成壟成壟的棉花地吃力地喚著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

沒過多少時日，外婆的脊背便被越堆越高的棉花壓彎了，此后再也沒有挺直過。母親幾乎悔青了腸子，死也不讓外婆下地了?？蓪δ赣H這個幺女，外婆似乎懷著無限的歉意，總思忖著再做些什么彌補(bǔ)彌補(bǔ)。趁母親外出的當(dāng)口，外婆又偷偷地紡起了棉紗。搖車的翅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吱嘎吱嘎，布績吐出了龍須樣的細(xì)棉線，很快繞滿了一個又一個紗錠?？上菚r的我對這棉花變棉線的戲法，早已淡褪了興趣，轉(zhuǎn)而玩起彈珠來。在外婆的搖車附近，我挖滿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洞，忙忙叨叨地進(jìn)洞、出洞、再進(jìn)洞、再出洞，慢慢地累積起一股少年特有的戾氣來。當(dāng)一粒出洞的彈珠被搖車翅子不慎搖走時，我破天荒地失控了，抓起剩余的彈珠就朝外婆身上摜去，——然而沒有動靜，也沒有聲響。

許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強(qiáng)烈地感受到那股巨大的靜默，有時甚至?xí)粔旱么贿^氣來。但是直到臨終，外婆也沒向任何人提過此事，仿佛那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外婆心心念念地要回古窯浦去，畢竟老死于女兒家，會給兒子們難堪的。出喪那天，妗母們披麻戴孝、嚎啕大哭，并在道士的指引下爭著鉆棺材底，據(jù)說唯有如此，方能獲得逝者在天之靈的護(hù)佑?？晌揖谷煌浟丝奁Ｍ馄畔缺辉嵊卺诘耐翂?，后又遷至掌起的公墓，這兩個處所成了我剩余少年時代的外婆家。去坎墩念高中后，我漸漸淡出了祭掃的親眷群。但每逢清明，我總能從母親口里輾轉(zhuǎn)得知，外婆墳頭的荊棘被小舅斫清爽啦，外婆墓碑上的大字由大舅新描過啦，表姐的兒子也曉得拜阿太啦，瑣瑣細(xì)細(xì)，卻讓人無限溫暖。在子輩孫輩點(diǎn)燃的香火里，勞苦了一世的外婆終于找到了安寧的家園。

柴 事

初冬的雨也無限纏綿，細(xì)細(xì)密密地落了小半個月，竟絲毫沒有歇一歇的意思。三十年前的五東鄉(xiāng)下，這樣的雨不知會淋濕多少人家的柴蓬?。坑浀妹磕臧纹鹈藁ǘ捄?，父親總會在離家不遠(yuǎn)的河塘邊，用花稈疊上一只小屋樣的柴蓬。冬日里，煮飯、炒菜、燒水、取暖乃至煨番薯，差不多都得靠這垛柴蓬了。有時雨水多些，柴蓬頂層及四面的柴火便濕得不能燒了，只得用力朝半腰里抽，取出些半濕半干的花稈來勉強(qiáng)生火。與土地周旋的那些年，母親就是用這樣的濕柴濃煙，嗆醒每一個濕答答的清晨的。

事實上，農(nóng)人們給自家當(dāng)柴燒的棉花稈只夠維持一個冬天，更多的棉花稈則賣給了十幾里開外的燒窯場，好略略貼補(bǔ)些家用。剩余的時節(jié)里，家家戶戶的用柴除了少量的其他作物的秸稈外，便全靠各自找地兒斫野柴了。那年月人們完全靠田地吃飯，每戶人家的一畝三分地沒有不拾掇得清清爽爽的，根本無柴可打。五洞閘一帶又是圍涂所造之地，周邊也沒有像樣的山頭可供砍枝伐杈的。唯有新造的塘路邊沿，非田非地，人跡罕至，倒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亦勞作亦嬉游的童年里，我常常手持茅刀，向著在咸腥的海風(fēng)中吱吱瘋長的野柴，割啊，斫啊，捆啊，竟然樂而不疲。往往事后才會發(fā)覺，指間起泡了，臂上劃出血來了，但我想象著陰濕的日子里，海涂的陽光透過這些燃燒的柴禾釋放出來的樣子，內(nèi)心便充滿了溫暖。

過了些年，新塘路上的人氣漸漸旺起來。先是去六洞閘趕海的小施山人常常經(jīng)過此路，后來我們村也有人在塘路里段承包灘涂地，種上些瓜豆之類。不知不覺間，往日肆意蔓延的雜草悄悄收斂起來，僥幸存留的野柴也顯得畢恭畢敬的。阿蔡好幾次說起，塘路東向的某條河溝里長著一片粗壯的蘆葦，而周圍卻是干干凈凈的瓜豆地。我觀察了許久，覺得生得如此規(guī)矩的蘆葦不像是無主的野柴，但也不可能是人工種植的。掂量再三，我和阿蔡還是決定割兩捆再說。一般的柴草長短不齊、粗細(xì)不一，還彼此糾纏，而這些蘆柴卻一根是一根，直挺挺的，仿佛同一個模子壓出來似的。割起來曬在自家的道地上，一時間蘆柴竟成了過路人驚羨的對象，我難免暗自得意一番，但過后又會萌生一絲隱隱的不安。次日一早，我從一陣突兀的吵鬧聲中醒來，透過蚊帳的縫隙，望見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正罵罵咧咧個不停，父親則在一旁遞煙賠笑臉。原來，我和阿蔡割的蘆柴正是赤腳醫(yī)生特意養(yǎng)起來，預(yù)備秋后編蘆席的。好些日子里，灶火洞內(nèi)燒蘆柴時發(fā)出的嗶嗶啵啵聲，總令我心驚肉跳。

幸好，古窯浦小舅家的桃園要換桃種了，老掉的桃樹都被連根拔起，高高地堆在園內(nèi)的空地上。父親差不多花了一天的辰光，才用手拉車把這些奇形怪狀的樹枝和樹根全部運(yùn)回家。這樣一來，家里幾年的用柴便不用發(fā)愁了，我的活兒也由野外打柴換作了屋門前劈柴。劈柴雖為粗活，卻也須依循細(xì)理，倘不管橫豎胡亂砍去，要么被樹根震痛手臂，要么被樹枝戳傷眼睛，正如隔壁阿婆常說的“劈柴不照紋，累死劈柴人”。每回劈完柴，我總會捧上一大把柴爿，輕輕地放在阿婆家的灶根間。阿婆眼神不好，卻能敏銳地嗅出桃樹干特有的香味來，繼而流露出又感激又歡喜的神情。阿婆過世后，灶根間留下了一大堆未用盡的桃樹柴爿。母親曾轉(zhuǎn)述阿婆的臨終遺言道：“介好的柴爿，留著給阿輝辦喜事時生火用吧?！?/p>

此后，我們搬了幾回家，從上鄉(xiāng)到下鄉(xiāng)，又由閘東而閘西，各式各樣的柴禾便隨之漸次散佚殆盡了。待家家戶戶用上煤氣灶后，所有未燒完的柴禾很快就棄置不用了，有的在塵土里靜靜地朽掉，有的在細(xì)雨中慢慢地腐爛，更多的則在誰也見不到的角落、以誰也不知曉的方式銷聲匿跡了。但每次回老家，踩在幼時的土地上，我總能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暖意，那不就是被深埋的柴禾們來不及釋放的日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