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新
知識人的精神變異與自我救贖——讀呂志青的《黑屋子》
劉月新
讀完呂志青的長篇新作《黑屋子》,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倒不是說這部小說是他以前作品的重復,而是說《黑屋子》在不少地方沿襲了他固有的創(chuàng)作特點。他的不少作品都以知識人作為表現(xiàn)對象,側重于探索他們的精神危機與內心扭曲,表現(xiàn)他們人格分裂的生存狀態(tài)。就這方面而言,《黑屋子》與《南京在哪里》、《失去楚國的人》、《愛智者的晚年》、《黑暗中的帽子》等小說無疑屬于同一系列,具有很強的互文性。但《黑屋子》與以前的作品相比,內容顯得更為厚重,思想更為復雜深邃,對人物靈魂世界的解剖更為深入,對知識人精神潰敗的揭示更為怵目驚心。
呂志青是一位敘事高手,他熟練地掌控敘事節(jié)奏,善于在平靜的敘事中制造矛盾和風波,將日常生活的另一面展現(xiàn)出來,從中發(fā)現(xiàn)罅隙與缺口,把人物一步一步推向極限和絕境,考驗人物精神的忍耐力與承受力,揭開人物身上的另一個自我,將人靈魂深處的各種可能性釋放出來,演繹出曲折神奇的故事。然后又能得心應手地將故事收攏,回歸日常和平淡,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在這一點上,《黑屋子》與《南京在哪里》堪稱典范,兩部作品的故事都是從找尋真相開始的。在《南京在哪里》中,那位普通而又神秘的候老師在上課時,對學生提出了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問題:南京在哪里?引發(fā)出學生與老師尋找南京真相的荒誕離奇的故事。小說的結尾,那位普通而又神秘的侯老師在棋盤上輕易化解了問題,使人物回歸本位。在《黑屋子》中,那位滿臉幸福的許建平激發(fā)出人們對黑屋子的好奇與探險,引發(fā)小說的主要人物齊有生對妻子臧小林真相的追問,由此展開了對一群知識人精神危機的探討。當一系列離奇古怪的鬧劇上演,齊有生和臧小林被折騰得自殺后,那位滿臉幸福的許建平又登場了。小說這樣敘述:“小黑屋的事,還就是從他起的頭。某種意義上,他也是個肇事者,暗地里點了一把火,就開溜了。再回來時,竟還帶著滿臉的無辜與幸福?!焙罾蠋熍c許建平于不經意之間挑起了矛盾與事端,但卻置身事外。他們看破生活的真相,洞察人性的一切弱點,是真正的智者,不愿像別人那樣,滋生事端,庸人自擾,去追問生活的真相是什么。呂志青仿佛是在告訴讀者,所謂真相就是荒誕與困境,真相是不斷延宕的過程,真相之外還有真相,一旦你追問真相,就會陷入荒誕離奇的不歸之路,最終被真相玩弄或毀滅。
小說中的黑屋子具有三重意義,一是禁閉失足女人的黑屋子,其目的是對人身體的控制;二是黑屋子體驗對人的生命可能性的追問,齊有生正是在黑屋子體驗中對自己的乖謬行為與道德的絕對性產生懷疑;三是人內心深處的黑屋子,暗示了人的另外一個自我。也就是說,在人們日常生活的光鮮外表下,一直就隱藏著災難和深淵。小說中有這樣的敘述:
從小黑屋里走出來時,齊有生又記起了那副畫:商場的大廳,來來往往的顧客,地板下立著死人,幽靈。要到其中一塊方格地板突然從哪里掀開,他們才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一直是與死人和幽靈共生共處在同一世界。
現(xiàn)在他已知道,那既有可能是一個他者,也可能是他們自己——自我中的另一個自我,藏于地下,藏于黑暗,藏于一間小黑屋,一直為他們所不知,那即是說,藏于光鮮的日常生活底下的災難和深淵,不僅在身外,也在身內,在你自身以內。
這是齊有生黑屋子體驗后的自省,是對人性復雜性、多面性的揭示。小說的故事就是源于齊有生身上另外一個自我——黑屋子的存在。他從許建平的滿臉幸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探索的問題,即貌似幸福平靜的夫妻關系背后可能會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所謂幸福只是一種表象,表象的后面可能是背叛和欺騙。帶著尋求真相的強烈沖動,通過反復的詢問與試探,終于知曉妻子臧小林出軌的隱情。隨著真相的逐漸袒露,齊有生內心深處的那個藏于黑屋子中的自我開始蘇醒,他決定對妻子行使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懲罰,以滿足內心的報復欲。在追問真相的過程中,齊有生陷入多種困境。第一是追問真實所產生的困境,齊有生始終堅信夫妻之間應該絕對真誠與真實,只有真誠和真實才能使夫妻關系更為牢固與恒久,但追求真實的結果卻一步一步將他推向絕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人們都渴望真實,但面臨真實卻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真實可能就是深淵和死亡。
齊有生面臨的第二個困境是道德絕對主義困境。他先于臧小林出軌,在婚后對她袒露了真相,以表明自己在夫妻關系中的真誠和真實,將裁判權交給對方。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大肆譴責臧小林的出軌與欺騙,以冷酷而理性的方式對其精神、人格與肉體進行貶損和折磨。堅守道德的絕對性并沒有錯,但這種絕對性應該是主體對自我的道德自律,如康德所說的先天的絕對命令。如果以此為名來對待他人,就會走向道德絕對主義,以理想道德來殺人。齊有生在復仇時雖然不時流露憐憫之心,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但他一旦想到自己二十多年感情的寄寓對象一直在欺騙自己時,積壓在心中的怨恨與羞辱如毒藥一樣腐蝕著他的靈魂,報復變本加厲,仿佛只有臧小林的死才能使他心滿意足,才能證明道德絕對性的價值。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敘述:
現(xiàn)在他已知道,當一個人喪失了自己的存在之真的時候,完全可以同時掏去他人、掏去一個寄寓者的存在之真;在他看來,犯下此等罪孽而又拒絕回復真身的人,實在是可以死去的。而且無論如何,死總是真實的。尤其當生成了虛空和幻在,死就成了實在;這時,死去就是使一個人再度獲得真實、獲得實體的唯一途徑了。
難道人的生死是為了證明一個哲學道理的存在嗎?我不想在這里糾纏什么存在,什么本真的自我與沉淪的自我之類的哲學思辨。我想說明的是,這是典型的以理殺人,以道德的絕對性致人于死地。當臧小林死去的真身橫陳在齊有生面前時,他是否還能心安理得地堅持自己道德絕對主義立場,是否還能以所謂的存在之思來挽回一個與自己同甘共苦二十多年的鮮活生命。一切真理與道德在死亡面前都不堪一擊,“向死而生”與“向生而死”的哲學思辨被沉甸甸的死亡擊得粉碎。
齊有生面臨的另外一個困境是精神與身體的撕裂。他因為臧小林的出軌、背叛與欺騙而對她心生厭惡,在感情上疏遠她,在人格上羞辱她,在肉體上折磨她,喪失了對另一個生命的起碼尊重,但在身體上卻又依賴她,不斷從臧小林那兒獲得欲望的發(fā)泄和滿足。身體似乎有它自己的意志,完全脫離了心靈的掌控,體現(xiàn)了齊有生人格的破碎與變態(tài)。
精神與身體的撕裂是現(xiàn)代知識人普遍面臨的問題?,F(xiàn)代知識人和古代知識人最大的不同是,古代知識人的思想是從他們的生活中直接得來的,或者是用以指導他們的生活實踐的,思想與生活具有一致性和統(tǒng)一性?,F(xiàn)代知識人的思想不是來自于他們的生活需要,而是虛構和制造出來的。他們不斷打出各種思想的旗號,標新立異,其目的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文化資本,他們所主張的思想并不一定是他們真正信奉的,與他們的生活有很大距離。由此就帶來了現(xiàn)代知識人的生存困境,即思想與生活的沖突,感性與理性的矛盾,精神和肉體的分裂。齊有生并非個案,老費、老湯、老馮等人都患上了人格分裂癥,被各種復雜的思想撕裂成碎片。針對老費的生活方式,小說有這樣的敘述:
你明明知道身體和心靈擰巴著,知道事后會有一陣錐心之痛,可還是控制不住,任由身體胡來,周而復始,反反復復;這么搞下去,除了把自己弄得滑稽可笑恥上加恥,還能有什么?有時,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快要發(fā)瘋了。
我們這幫人,大概是沒救了。理想啊,現(xiàn)實啊,狂想啊,常識啊,一會兒一個樣。一會兒是最純潔的熱情,一會兒又是最瘋狂的放縱,此一時,彼一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也有一點誠懇和虔敬,但多的還是荒唐和怪誕??闯鰜砹藛幔烤裆?,我們只是一些破落戶。
老費自從婚姻受傷之后,開始聲色犬馬,放縱肉欲,甚至玩起換妻的游戲,撫慰受傷的心靈和空虛的靈魂。但老馮尚有自省之心與自知之明,他不斷譴責自己荒唐的行為,卻又沉淪其中不能自拔。老費反對自殺,認為對于靈魂沒有歸屬的人來說,活著或者死去,沒有什么區(qū)別。雖然如此,老費最后還是以自沉的方式終結了荒唐的生活。因為只有死亡才能使分裂的精神與身體回歸原始的同一,才能達到自我的終極救贖。
老湯這個性學專家一向主張性快樂主義,認為中國的前途有一半取決于這個主義,要理想愛情還是要性快樂主義,是每個中國人必須面臨的抉擇。理想愛情如果不被摧毀,中國人的性感性福就是一句空話,自由就是一句空話??傊诶蠝劾?,性快樂就是一切,不僅關系到人的自由和幸福,而且關系到國家的前途與民族的希望??衫蠝且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在實際生活中,老湯不能妥善處理夫妻關系,動輒被妻子打得鼻青臉腫。雖然有同性戀取向,但卻遮遮掩掩,缺乏承認的勇氣??梢娎蠝彩且粋€思想與生活嚴重錯位的人格分裂癥患者,他的性快樂主義口號不過是他的職業(yè)標簽,是他文化身份的一種證明。
臧小林是作者刻畫得最為豐滿、用情最深的人物。她也是一個人格分裂癥患者,一個喪失了自我主體性的悲劇人物。臧小林在家里始終處于依附地位,是丈夫的附屬品。她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為丈夫和兒子幾乎獻出了自己的全部,為了家庭的完整,對于丈夫的出軌忍氣吞聲。為了成全丈夫的事業(yè)而默默奉獻,甚至不惜丟掉自己稱心如意的工作。她為了沖破沉悶家庭的壓抑,為了找回甜蜜愛情的回憶與青春的夢想,背叛了家庭和丈夫,投入了初戀男友的懷抱??杀氖?,那個男人竟然將她忘得一干二凈,沒有留下任何溫馨的回憶。每次約會時只有身體的觸碰,沒有情感的交流。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她不愛這個男人,但卻和這個男人保持了二十多年的畸形關系。也許如老馮所說,女人出軌不一定都是出于愛,而是要突破煩悶家庭的鎖閉,到外面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男人把她們搶得精光,什么也沒剩下。恐怕只有出軌,是屬于她們自己的了。
臧小林出于真誠和真實,將出軌的實情對齊有生袒露后,如果能理智地離開齊有生,尚能維持她人格的尊嚴??伤秊榱死^續(xù)維持與齊有生的夫妻關系,不僅忍受著齊有生的凌辱和摧殘,而且還瘋狂地進行自我折磨和貶損,甚至不惜冒著危險去刺殺那個男人,表示自我救贖的決心。我們不懷疑她的自我折磨有贖罪的道德動機,希望洗刷身上的恥辱,浴火重生,但主要動機還是為了獲得齊有生的原諒和接納。這種自戕與自貶只能導致她人格的進一步破碎,自我尊嚴的進一步喪失,直至將自己變成一具尸體。
小說中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大都是倒錯和變異的,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幸福圓滿的家庭和婚姻,不是患了人格分裂癥,就是患了內心孤獨癥和情感“畏觸癥”,內心扭曲而荒涼,喪失了愛的欲望與能力?!拔酚|癥”是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提出的一個概念,在他看來,現(xiàn)代城市人雖然生活在繁雜的人群中,但由于情感的隔膜和自我保護的需要,害怕情感的深度接觸,缺乏內心的交流?!逗谖葑印分械囊蝗喝硕加袊乐氐摹拔酚|癥”傾向,有的人將情感寄托于動物身上,有的人不談情只談性,不斷變換性伙伴,有的人寧愿與充氣娃娃相處,避免受到異性的情感傷害,有的人在情感受傷后實施“光源氏計劃”,培養(yǎng)未來的結婚對象。甚至年輕的沈慧也患上了憂郁癥與畏觸癥,不斷在年長男人身上尋求寄托,通過身體的觸碰以慰藉憂郁孤寂的內心。沈慧是小說中新一代知識人的代表,作者沒有賦予她健康的人格與豐富的生命,而是將她描寫為病態(tài)人格,是否說明了作者對中國知識人的前途感到悲觀失望呢?
閱讀呂志青的小說,常常面臨思想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來自于小說內部思想的張力。呂志青善于描寫知識人,善于通過小說思考哲學問題。他能將有限的生活經驗發(fā)揮到極致,通過豐富的想象力演繹出動人心魄的故事,從中生發(fā)出豐富的思想,給讀者思考的空間。《黑屋子》傳達的思想十分豐富,但我以為最有價值的是對知識人“呼愁”心理的分析,對道德絕對主義的批判和對信仰的追問。
如前所述,小說所描寫的是一群知識人的人格分裂,是喪失生存家園與心靈寄托之后的人生困惑。作者借用土耳其作家帕幕克的“呼愁”一詞來描述這一群知識人內心的失落感和憂傷感。小說這樣敘述:
“呼愁”……指的是心靈深處的某種失落感,從心有所屬到心無所屬,一種近乎絕對的信靠和寄寓的失去,一下子跌入到巨大的情感和精神的空幻中,由此產生出一種難以忍受的心痛和悲傷。
一個人能夠忍受各式各樣的痛苦、折磨、困頓、艱辛,甚至可以被剝奪人生的自由,但一旦失去情感的寄寓與歸宿,心就會變成黑窟窿,滋生出毒液與殘暴,發(fā)出痛苦可怕的呻吟或嚎叫。在作者看來,這一群知識人之所以過著喧囂與躁動的生活,是因為心喪失了安頓之所,靈魂四處飄蕩,找尋棲息之地。老費、老湯、老馮、老柴、齊有生,包括沈慧都是如此,其中齊有生的表現(xiàn)最為強烈。他雖然沒有以放浪形骸的方式表現(xiàn)“呼愁”情結,顯得頗為理性與正直。但“一個人越是單純,越是正直,就越是容易變得兇惡、兇殘起來?!?/p>
齊有生的“呼愁”情結體現(xiàn)得最為極端,他將臧小林和自己一步步逼向絕境與深淵,想通過對真實的攫取填補自己失落的內心,堅持夫妻之間應該絕對真誠與真實,不應該有一絲一毫的內心秘密和私人空間。每個人都是獨特的生命個體,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歷、體驗與記憶,在一定范圍內,都有保護自己私人空間的權利,即使夫妻也是如此。追求真誠與真實沒有錯,但如果以真誠和真實殺人,就是大錯特錯。這里的真誠與真實不是知識學問題,而是倫理學問題。知識學領域的真誠和真實不涉及信仰和意志自由,而倫理學領域的真誠與真實則和信仰與意志自由密切相關。齊有生的錯誤是以知識學的理性態(tài)度來對待倫理學的問題,逾越了信仰與意志自由所規(guī)定的界限。小說通過老馮的口吻這樣反?。?/p>
他們這一類人往往對理性過度迷信,休謨的質疑和維特根斯坦的告誡,從未引起他們的重視,常常固執(zhí)地在話語中尋找真相。更要命的,全然不知自己正受著呼愁情結的操縱,反以為自己全然公正,維護的是某種道義,與一己的冤債和血液中發(fā)出的呼叫,沒有任何關系。所以意識不到其中的兇殘。就算有所意識,也可能停不下來。
這是作者借老馮之口對齊有生道德絕對主義的反省和批判。臧小林雖然有錯在先,但齊有生過于相信道德的力量,將內心的怨恨轉化為道德的審判,采用各種極端手段對她的身體、道德和人格進行羞辱與折磨,扼殺了她的生命。這是對道德的僭越與踐踏,是以道德之名行不道德之實,體現(xiàn)了道德絕對主義的可怕。作者還上升到對一切絕對主義價值觀的批判。想一想,歷史上有多少“英雄”和“偉人”以理想主義的絕對價值扼殺了多少生命!制造了多少人間慘劇!英雄和偉人可以為理想主義的絕對價值奉獻自己的生命,但不能以這一價值去要求蕓蕓眾生,否則理想主義就會演化為極權主義。
與對道德絕對主義批判相關聯(lián)的是對信仰的追問。小說中有不少宗教場景的描寫,當齊有生與臧小林因彼此傷害而悲苦無告時,希望在宗教的場景中尋求靈魂的安慰,但他們缺乏面對耶穌基督的勇氣。作者以老馮的口吻說:“即便是一個卑污的靈魂,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薄罢Э瓷先ズ翢o道理,再看也是一樣,沒道理。實際上它不是道理,只是一種情懷。純樸深厚,寬廣無邊?!边@種情懷不是理性,而是信仰。它堅信一切生命與靈魂都是平等的,即使是一個有過錯的人,也應該以悲憫的情懷對待。假若齊有生不是過分堅信理性的力量,而是以悲憫的情懷對待臧小林,讓她自我救贖,就不會導致悲劇的發(fā)生。悲憫是一種最高的道德,它是以生命的信仰為根基的。
《黑屋子》的思想是豐富而駁雜的,西方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很多思想都在作品中有所呈現(xiàn),但作者沒有簡單地將思想成陳列出來,而是通過對話與辯論的方式表達思想,使作品具備了復調的藝術結構。復調是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特點的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是由眾多不同聲音和觀點構成的多聲部復調結構,具體表現(xiàn)為作者與人物的對話,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以及人物自我的內心對話。這些不同的對話交織在一起,導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人物與思想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我不敢斷定呂志青是否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巴赫金的影響,但可以斷定,《黑屋子》的是由多聲部的對話構成的,具有復調的性質和效果。
小說最主要的對話是在齊有生與臧小林之間展開的。齊有生為了對臧小林行使絕對的話語控制權,需要她無條件的真誠和真實,采用極端的語言對她步步緊逼。臧小林在對話中始終處于下風,喪失了與齊有生平等對話的權利。一方面,她不得不為自己的出軌和欺騙進行不斷的懺悔與自我折磨。另一方面,她又要為自己行為尋找合理性依據(jù),維護自己人格的尊嚴,以圖齊有生重新接納。她處于夾縫之中,內外交困,無論如何都不能博得齊有生的諒解。這場對話生死攸關,既是話語的較量,又是道德的拷問,更是靈魂的折磨。兩人的對話不僅未能到達內心的溝通,反而引發(fā)出更多的矛盾與分裂,陷入更大的怪圈和悖論。其結果是惡性循環(huán),兩敗俱傷,人格破碎。小說這樣敘述臧小林的狀態(tài):
這是否就是所謂人格的瓦解、靈魂的破敗了,是否就是尊嚴和意志一并喪失之后的一敗涂地?她抵賴,她狡辯,拼死抵抗的,是否就是為了避免這種結果?
圍繞齊有生與臧小林靈魂和意志的較量,小說還設置了不少頗有深度的內心對話與思想對話。如齊有生內心的對話,臧小林內心的對話,老費與齊有生的對話,厲大凱與老湯的對話,老馮與齊有生的對話。老費與齊有生的對話對現(xiàn)代人的人格分裂有深入剖析,對小說中一群知識人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理性概括。厲大凱與老湯的對話直接針對現(xiàn)代心理學與科學對感情的曲解,認為現(xiàn)代心理學與科學將人弄得支離破碎,消解了感情的本質。世界上最重要的學問不是一切流行的科學,而是心靈學。因為心靈學直接面對人的生命本真,將人與人的心靈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回歸到人心靈的本源。老馮與齊有生的對話具有很強的宗教意味,老馮以自己的生活經歷與心靈感悟現(xiàn)身說法,觸及到現(xiàn)代知識人的心靈信仰和靈魂拯救。這些對話彼此交錯,圍繞齊有生與臧小林的對話展開,深化和拓展了小說的思想空間。復調小說的重要特點是以思想的多元性否定思想的一元性,通過對話達到眾聲喧囂的效果。讀者在閱讀中感受到思想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難以在作品中概括出單一的主題思想。從這一角度說,《黑屋子》是一部反主題的小說。雖然在對話中,小說通過老費、老馮等人的口吻表達了一些重要的思想,但這些思想并不是作品的主題。
應該指出的是,《黑屋子》在強化思想表達的同時,也留下了一些明顯的藝術瑕疵。這就是思想和經驗還沒有達到圓融無礙的結合,有些思想還游離于經驗之外,沒有充分的肉身化和感性化。知識人常常喜歡脫離生活進行抽象的思辨,不知道怎樣將思想運用于實際的生活之中,習慣于遨游在純粹思想的空間。呂志青作為一個知識型小說家,將小說作為思考人生問題的載體,這無疑增強了他小說思想的豐富性與深刻性,但也會導致小說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的分裂。讀者真正感興趣的可能是小說中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jié),對那些抽象的思想缺乏興趣。只有從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思想才具備真正的藝術感染力,才能被讀者感受和認可。從這一角度看,《黑屋子》還有進一步提升的藝術空間。
劉月新,男,湖北天門人,1962年出生,1984年畢業(yè)于武漢師范學院中文系?,F(xiàn)任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是西方現(xiàn)代文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出版學術專著2部:《文學與對話》、《解釋學視野中的文學活動研究》。主要論文有《接受張力論》、《論“隱含作者”及其藝術生成》、《法蘭克福學派與接受美學》、《從整體到碎片》、《否定與批判》、《在“物”中尋求詩意的棲居》、《論李長之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意義》、《論李長之文學批評的理論體系》、《論李長之對中國現(xiàn)代文藝美學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