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熱心

在株洲云龍區(qū)云田鎮(zhèn)蝦塘村一幢頗有點現(xiàn)代氣派的農(nóng)家院子里，筆者見到了2015年9月3日天安門受閱抗戰(zhàn)老兵張茂宜。

深冬的太陽下，屋后茂密的樹木仍然蒼翠，屋前坪里的橘樹上掛著紅色的果實，院子里一片生機。

這里距云龍新區(qū)的核心區(qū)域不過10余公里，有水泥公路直通院子里，既避開了市區(qū)的喧鬧，又與現(xiàn)代社會沒有任何阻礙。

徜徉院內(nèi)，筆者隱約感到，這氛圍似乎與張茂宜的人生有相通之處。不是么，這個14歲投身抗日戰(zhàn)場的人，1946年回到故鄉(xiāng)后默默地過著農(nóng)民的日子，似乎幾十年都游離于政治氣氛之外。2013年，當社會上發(fā)起“尋找抗戰(zhàn)老兵”的活動后，外孫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發(fā)的一個帖子，讓他當年的抗戰(zhàn)經(jīng)歷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2015年受邀參加“九三閱兵”，成就了他人生的輝煌。在云龍區(qū)，在株洲市，乃至湖南省，都知道蝦塘這個平常的小山村里住著一位抗日老英雄。

8歲起生活在軍營

張茂宜所在的云田鎮(zhèn)蝦塘村，當年曾屬湘潭縣管轄。

張茂宜的父親張乃輝是黃埔軍校四期的學員。張茂宜雖然1929年出生在蝦塘村，可在8歲時他就和母親易菊蓮、姐姐張白群隨軍了，南京、上海的軍營都曾是他的人生驛站。

抗戰(zhàn)第3個年頭的1939年春天，他父親接到指令，到重慶防空司令部擔任防護大隊大隊長。這在當時是個很危險的工作，就是在日本飛機轟炸時，組織人員疏散、躲避；轟炸后，要指揮部隊搶險、滅火、救助傷員、處理死亡人員的遺體，等等。就是說，當百姓都往防空洞跑的時候，他的父親得告訴大家如何跑，指揮大家有序地跑，弄完這一切后自己才能進洞，隨時有被日機作為第一個打擊目標的可能。當時，重慶因為是陪都，連續(xù)不斷地挨炸，人心惶惶，許多人都往鄉(xiāng)下躲。張茂宜的母親說，哪里都不安全，一家人死也要在一起，義無反顧牽著10歲的張茂宜來到了重慶。

張茂宜來到重慶時已是下午。他的第一印象是：街上的氣氛很平靜，城墻邊有人在放牛，還有做生意的靠著墻角吆喝。他父親指著一處高樓的樓臺告訴他，去年（1938年），國民政府在那里安了防空警報器，警報一響，大家都要往防空洞里跑。張茂宜說，“跑警報”這個詞就是這么來的，老一輩的重慶人都熟悉，甚至后來日本人敗了，還有人聽到這個詞就想跑。

張茂宜記得，父親的軍營——防護大隊隊部在通運門七星崗蓮花池后街。這個地方也就成了張茂宜的新家。他說，那個時候吃了早飯就準備“跑警報”，沒間斷過幾天，有時甚至1天要躲3次。“跑警報”成為人們的主要生活。由于沒地方讀書，10歲的張茂宜就跟在父親身邊幫著做些事，如隊部內(nèi)勤的活兒。

親歷重慶大轟炸

張茂宜繪聲繪色地告訴筆者防空警報的叫法：“嘟、嘟、嘟……，這是告訴人們?nèi)諜C就要來了；嘟（高）、嘟（低）……，這是告訴人們?nèi)諜C已經(jīng)到了；嘟（平）嘟（平）……，這是告訴人們?nèi)諜C走了，可以出防空洞了?！?/p>

他還記得1939年5月3日那天中午，他父親不在家，空襲警報突然響了起來。母親懷里兜著兩個餅子，拉著他就往外跑。原來聽說空襲警報過后，要隔一陣子才是緊急警報，緊急警報過后飛機才會到。但那天空襲警報和緊急警報是連著響的，他們跑出屋時，街上站滿了人。

當時重慶開鑿的防空洞還很少，他們擠不進去，母親帶著他和兩個鄰居躲在靠近城邊的一個山洞里。那個洞也是臨時開鑿的，里面掛了一盞煤油燈。當時洞里好像擠了30多個人，都是貼著站的。

誰也不曉得飛機會炸哪里，躲不躲得過。

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張茂宜站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排飛機從他們頭頂飛過。然后，城中央掉下一個個黑點，黑點落地瞬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了起來，黑煙和火光冒了出來。后來聽說，這種飛機是日軍的96式重型轟炸機，那次的轟炸目標是重慶市的市中心和商業(yè)區(qū)，轟炸中20多萬老百姓的房子被炸平或燒毀。

他們在洞里熬了兩天警報才解除，母親拉著張茂宜出了山洞往城里走。一路上，天都灰了，滿是濃厚的煙霧，空氣里的硫磺味嗆得人眼紅咳嗽，到處都是倒塌的木房子，房子下壓著很多沒地方躲的居民，他們有的斷手斷腳，有的早已斷了氣。有的人掙扎著想爬起來，一動身上的肉就往地上掉。

張茂宜和母親不知道張乃輝在哪，只能往家的方向走，還是張乃輝手下的防護團員找到他們，帶著他們和張乃輝會合的。張茂宜看到，父親青色的衣服都開裂了，手臂上流著血，其手下的防護團員在巡邏時被炸死了3個。街上到處有人哭喊。張茂宜說：“這種慘狀，到今天想起來仍驚心動魄?！?/p>

這次大轟炸后，很多人開始往城外安全的地方疏散，留在城內(nèi)的人都在修防空壕，儲備滅火的沙子，把傷員和死者分開，如果死者沒人認領，只能運到城外焚燒。張茂宜跟著父母留在城內(nèi)，他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不敢合眼。

1938年2月18日至1943年8月23日，重慶不斷遭到日軍轟炸。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5年間日本對重慶進行轟炸218次，出動9000多架次飛機，投彈1.15萬枚以上。

“打仗就是為了保衛(wèi)國家”

“重慶大轟炸”死者達1萬人以上，超過1.76萬幢房屋被毀，市區(qū)大部分繁華地區(qū)被破壞。

“那個年代，生意最好的就是棺材鋪。”張茂宜沉重地說。

“重慶大轟炸”造成生命如草芥、滿目瘡痍的慘狀，讓14歲的張茂宜對日軍充滿了仇恨，也讓他產(chǎn)生了直接與日軍血拼的念頭。

父親張乃輝是個家國意識很濃的軍人，對兒子的心思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對張茂宜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你已經(jīng)長大了，應該參與抗戰(zhàn)?！?943年底，張乃輝在入伍志愿書上填了兒子的名字。由于是唯一的兒子，而且還是個孩子，張茂宜的母親有點舍不得，也不放心，但她是個很通達的女性，認為兒子“要死，哪里都可能”，要躲也躲不過，與其窩窩囊囊地死，還不如在抗日戰(zhàn)場上去死。

就這樣，年僅14歲的張茂宜扛上了“漢陽造”，來到國軍后勤總部的輜重兵汽車團，成為所在連隊最年輕的一名戰(zhàn)士。

不僅他入伍了，比他大幾歲的姐姐也當兵了。不過姐姐讀的書多，在汽車團當上了軍需官，解放后也一直在教書?！按蛘叹褪菫榱吮Ｐl(wèi)國家，保護家人能活下去?！睆埫水敱渡砜谷諔?zhàn)場的目的就這么簡單。

張茂宜記得，他們的部隊駐扎在貴州省陽三橋鴨江寨，當時的連長叫葉際豪。他是一名押運兵，任務就是將儲存在重慶、貴陽等地的槍械彈藥、糧食被服、醫(yī)藥醫(yī)械送到前線作戰(zhàn)部隊。他還記得，他去過的地方有靖遠、平壩等地。

參加獨山戰(zhàn)役

張茂宜參加的最大戰(zhàn)事是獨山戰(zhàn)役。

1944年，日軍大舉進攻長沙、衡陽，繼而攻陷桂林、柳州。接著分出一部兵力，沿黔桂鐵路直逼黔境。12月2日，貴州省的荔波、三都、丹寨、獨山等縣城相繼淪陷，有一小股日軍還竄入都勻縣境的茅草坪。

隨著日軍的進攻，貴州各地形勢緊張起來，各地守軍都擔心日軍會繼續(xù)前進，軍心動搖。12月2日，都勻縣城守軍由于擔心日軍進攻，放火把整座城燒成了廢墟。為防止日軍繼續(xù)攻擊，國民黨部隊的戰(zhàn)區(qū)指揮官湯恩伯命令第十三軍和二十九軍在馬場坪一線布防，命令二十軍和九十四軍配合楊森二十七集團軍守衛(wèi)貴陽。

戰(zhàn)事緊張，在貴州境內(nèi)的部隊大多被動員起來。張茂宜所在的汽車團的任務是抽調(diào)部分兵力配合第十三軍在馬場坪一線阻敵再進。上級在動員時定的一條原則是：“誰上前線自愿報名。”15歲的張茂宜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報名參戰(zhàn)。

張茂宜記得，12月2日的早晨，日軍一部在山炮的配合下，首先向獨山甲撈河國軍一個團陣地攻擊，然后又分別以一部分向西進攻，企圖迂回包圍甲撈河、金鐘坡，遭到國軍守土將士的英勇回擊。當日早上天氣晴朗，國軍在美機的護衛(wèi)下，抵抗極為頑強，致使敵軍遲遲不得前進。

“我哪知道怎么打仗，就憑一腔熱血！”張茂宜回憶參戰(zhàn)的情景時說，“鬼子實在厲害，我們也以死相拼。我上去就放槍，扔手榴彈?！薄罢麄€戰(zhàn)事是怎么發(fā)展的，我這個小兵自然不清楚。反正最后是這些鬼子被我們大部隊包圍了，被消滅了。事后才從軍官那里知道，日軍這次進攻獨山，是孤軍深入，遇到抵抗后也就知難而退了?！?/p>

“這一仗打下來，我覺得左小腿好疼，低頭一看，褲腳上一個大洞，血跡一大片，都干成痂疤了。一看是被迫擊炮炮彈彈片劃破的，要是落在肚子或其他部位，那肯定要受重傷了。戰(zhàn)事結束后，盤點人數(shù)，我的兩名戰(zhàn)友不幸身亡?！?/p>

“‘北起盧溝橋，南止深河橋，這是我們總結8年抗日戰(zhàn)爭的一句話。意思是，日軍對中國侵略發(fā)起全面進攻的起點在北平（今北京）宛平的盧溝橋，最后止步于貴州獨山縣北面的深河橋?！睆埫擞行页蔀樽屓哲姟爸共健钡膽?zhàn)斗員和見證者。

獨山戰(zhàn)役結束后，張茂宜回到汽車團，繼續(xù)做押運兵。8個月后，日軍投降的消息傳來，軍營一片歡騰?；貞浀竭@里，張茂宜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做出一個歡呼的動作。他仿佛回到了70年前。

閉口不談那段事

1946年，張茂宜和父親退伍，一家三口都回到株洲老家務農(nóng)，姐姐則嫁人了。

回到故鄉(xiāng)的張茂宜不過是個17歲的小青年，別人不會想到他是個有3年軍齡的“老兵”，而他自己由于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談，也從不把這段經(jīng)歷示人。

新中國成立后，社會大變革，張茂宜的父親因為做過國民黨的上校軍官，被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而家里雖然沒有土地，卻因為有個做官的父親，還是有些房產(chǎn)之類的財產(chǎn)的，被劃成了“官僚地主”成份。好在他們一家活動在外頭，與本地人沒有過節(jié)，土改時也分得了田土，歷次運動中也沒有受過很大沖擊。

張茂宜本來是個不喜多言的人，政治氛圍讓他懂得了“那段歷史絕對不能說”，也就平平靜靜地生活著。張茂宜的沉默讓后代們對他的歷史不甚了解?！拔覀冃r候就聽說過這些抗戰(zhàn)的故事，但大多是從電視里看來的，外公很少提起?！崩先说耐鈱O劉東杰告訴筆者，可能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年代，老人現(xiàn)在很樂觀，特別珍惜現(xiàn)在的安穩(wěn)生活。但近些年的7月7日，老人總要去流芳園拜祭。一直到2013年，張家人獲得社會上正在“尋找抗戰(zhàn)老兵”的消息時，才從他嘴里掏出些材料。

感到無比光榮

2015年7月，湖南省軍區(qū)負責人來到株洲看望張茂宜。隨后，張茂宜得知他可以去北京參加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大閱兵。

張茂宜說，抗戰(zhàn)結束后，他一直守著老家，沒有再去過當年打過仗的地方，更沒有到過北京。這一次能夠赴京參加閱兵，他感到無比高興，更感到無限光榮。在女兒張汝權眼里，“父親1946年就退伍回鄉(xiāng)了，這么多年一直在家務農(nóng)，看上去完全不像上過戰(zhàn)場的人。為了能夠在閱兵時表現(xiàn)出軍人風范，父親那陣子在家經(jīng)常練習敬軍禮，還學著電視里的畫面走正步”。正是“有備而來”，張茂宜在首都大酒店的日子里，找回了軍人的感覺。張汝權回憶說：“警衛(wèi)人員或其他軍人見到父親等老兵時，都會敬軍禮。以往隨和的父親也會立即挺直全身，回敬一個標準的軍禮。”

張茂宜是8月中旬在女兒張汝權的陪同下，離開住了近70年的蝦塘村，踏上赴京受閱的旅程，于8月21日下午抵達北京。

在張茂宜的眼里，一切都那么新鮮，與70年前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看到現(xiàn)在國家這么好，這么強大，我由衷感到高興?！睆埫撕貌慌d奮。

“父親以往很少提起抗戰(zhàn)舊事，在那些天里，不僅說了許多，還把一些經(jīng)歷都寫了下來?！睆埲隀嗾f罷，遞給筆者一疊便箋。里面有幾段話可視作張茂宜心跡的展現(xiàn)：“70多年前，鬼子在我們土地上橫行，我們走上戰(zhàn)場?！薄艾F(xiàn)在國家強盛了，中國人不再受欺負了，我們當年的目的達到了。曾經(jīng)戰(zhàn)場上所流過的血，所受過的苦，都是值得的?！薄皻v史證明，只要我們民族團結緊，無論哪一個再來侵犯，其企圖都不能得逞?！薄爱斈晡覀兡弥疂h陽造，都打跑了日本鬼子，現(xiàn)在有這么強的國防（力量），更不允許歷史的悲劇重演?！薄皣易屛覀儏⒓蛹o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閱兵，實在激動……我雖然參加過那場戰(zhàn)爭，但對國家的貢獻甚微?，F(xiàn)在給予我這樣的榮譽……這讓我永生難忘?！薄跋Ｍ訉O后代能夠記住這一切，時刻挺起胸膛，為國爭光?！?/p>

那天他不到6時就起床了

9月2日，也就是受閱的前一天，張茂宜收到了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紀念章。這讓他的思緒飛到了70多年前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好想與當年的戰(zhàn)友一起分享?。　?/p>

這天晚上，張茂宜父女倆都很興奮，都期待著第二天受閱時這個莊嚴而光榮的時刻，“聊到快11點鐘，才在工作人員一再催促下休息”。

9月3日早上，還不到6時，張茂宜就起床了，迫不及待地穿上特制的軍裝。工作人員為他別上閱兵專用標志徽章，徽章上一只銀色的和平鴿頂著一顆紅星，周邊環(huán)繞著金色的橄欖枝。8時許，他和其他老兵們一道，登上了去天安門前受閱的汽車。

上午9時多，張茂宜“坐在一輛綠色的敞篷車里，車尾有金色的橄欖枝裝飾，車身還有抗戰(zhàn)題材的雕刻”，“車輛行進時，還有摩托車禮賓隊在周邊護衛(wèi)”。9時45分，最令張茂宜激動的時刻來到，受閱車經(jīng)過天安門。張茂宜回憶說：“我坐在第12車第1排，可以清楚地看到習主席?！彼€說：“習主席先站起來向我們致意，隨后觀禮臺上的人都站了起來，有的給我們鼓掌，有的向我們敬禮?！睆埫撕驮S多老兵都向觀禮臺揮手致敬，還唱起了國歌，而他身邊的一名老兵顯得更加激動，一直盯著城樓上看，連揮手都忘了?！傲曋飨苡袣馄?，又有親和力。”接受檢閱后，張茂宜和老兵們便觀看其他方隊受閱?！帮w機列隊駛過天空，還有五彩的煙霧，特別壯觀?！?/p>

當晚，張茂宜在便箋上寫道：“看到祖國如此繁榮富強，倍感驕傲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