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立
那匹駑馬打了個響鼻,搖了搖頭,看著十幾步外的如雕塑一樣的人,繼續(xù)低下頭貪婪地用舌頭卷起秋草。
那是秋色正濃的時候,西伯利亞落葉松和白樺樹相約著一夜就黃了,而她的頭發(fā)一夜就白了。
北海的水藍得讓人欲哭無淚,但是他還是時不時仰起頭,擒住飽含著的依戀。而那漸起的北風,將他的衣襟帶起,指向了南方,那里是他應(yīng)該抑或是必須歸去的地方。
她已經(jīng)兩天沒有說話也沒有進食了,可依舊打著草并整齊地卷起,送入木柵欄里,那是所有公羊和那匹駑馬過冬的草料。她一連兩日在湖邊坐到日落,然后捧起湖水讓淚水融入?;鹂由厦娴踔恢谎蛲?,熏了多時,皮脆肉酥。他并有太多胃口,但仍舊吃了很多。接下來的路,他知道有多么的艱辛,他需要在身體里儲存這些。
蘇通國,他唯一的兒子,那時候還沒有名字。但是兒子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的父親即將遠行。他不敢出聲,除了偶爾對著那條眼睛幽藍的灰狗發(fā)出指令。不過,他最后做了一件事,讓他的父親在以后泱泱幾千年的史書中有了異常凄涼但卻總被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找出并歸還了那根代表他父親身份的使節(jié)。使節(jié)一直就藏在離他們帳子五百米遠的那片西伯利亞落葉松林子里,那是他每次躲在林子里逃避父親視野時才會拿出來仔細端詳和揣摩的物件。使節(jié)上的飾物早已掉光,這根生鐵的使節(jié)杖卻已被他撫摸得光滑和順手。
第三天的正午,灰狗在放牧的山丘上吠了幾聲,就徑直跑回帳子門口蹲守。護送的人到了,他被監(jiān)禁十九年的日子也要結(jié)束了。
她最后只是抱著蘇通國,并沒有站起送出的意思,因為自從單于的信使來過以后,他們倆所謂的生活就要結(jié)束了。他命里只能有一個驛站,而她卻曾經(jīng)相信了人生最幸福的十年只是個開始。
駑馬在登上最后一個山丘后,自覺地回轉(zhuǎn)過頭去。這個動作是每次他放牧時的習慣,在草場盡頭的最后一個山丘掉轉(zhuǎn)馬頭,回望自己生活著的這片牧場。今天他要最后一次回望了。
遠處的北海,仍舊把自己最深的藍肆意揮霍著。在那漣漪反射的光芒里,他看見了灰狗背對著他長嘯的一刻。那幅畫面里,沒有她,也沒有他們的孩子。很多年以后,他仍舊將這幅畫印記在腦海里,未再娶。
公元前八十一年,那個被后世史書稱頌了幾千年的他,回到漢地,拜關(guān)內(nèi)侯。多年以后,漢皇念他孤獨悲苦,將她為他所生的兒子,用兩匹絹帛贖回大漢,漢皇賜名蘇通國,拜郎官,其實他連漢話都不曾聽懂過。
他因忠臣之名而流芳后世;貝加爾湖,曾經(jīng)的北海,一直藍了兩千多年;而西伯利亞森林的明黃,因為氣候變暖,在現(xiàn)世的深秋美得更加璀璨;只有她,不知所來、不知所終,在史書上甚至沒有名字。
于是,后世有人寫了首歌唱道:南山南,北秋悲,不知北海是否曾經(jīng)有過她的墓碑。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