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中翻到馬遠(yuǎn)的《寒江獨釣圖》,幾點波紋,幾抹殘云。一扁舟,一釣叟,除此之外,滿卷皆虛空。
這叫留白,是中國水墨畫中蕩開的濃重一筆,全卷只有幾處重點物像是細(xì)心勾勒的,其余只是略作鋪陳,甚至不沾半點墨,全卷意蘊(yùn)于是從二維紙面伸展成了無限。
留白是與前人的叫板,南宋馬遠(yuǎn)與夏圭,人稱馬一角、夏半邊,二人尤善留白。而宋前的山水畫師,大多是事無巨細(xì),皆一一列舉下來。怕是遠(yuǎn)見草叢中的幾塊石子,幾塊污穢的牛糞,前人也會一絲不茍地記錄下來,裝裱以登大雅之堂。布滿畫紙的山水,自也有它的美,碧水藍(lán)天,枯藤怪石,強(qiáng)烈的視覺沖擊,符合千年來中國人的審美態(tài)度。仿照古人的《清明上河圖》,一千多人物,雕梁畫棟,飛橋屋檐,美、大氣。但馬遠(yuǎn)與夏圭,偏不愛這耗盡精力體力的活兒。再者,前人已留下大量如此詳盡的山水畫,再走這條路,恐怕歷史上只會多兩個無名的山水畫師,卻少了馬一角和夏半邊。
古詩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边@是樂觀與通達(dá),也是個性與創(chuàng)新。自古太多的悲秋懷古,似乎一到秋天,日歷一撕下,人的心境也會轉(zhuǎn)涼,盡管那炎熱與夏天別無二致?!扒叭酥鰝湟樱 鼻?,承載了文人騷客太多的悲傷情懷,有“天涼好個秋”,也有“物換星移幾度秋”,還有“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只有這一聲啼鳴,喚起了后世對秋的審美?!扒缈找机Q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那成排的雁、鶴不同于以往,成了欣欣向榮的象征,成了最美的秋詞。
這便是唱反調(diào)、叫板之美。有些話,別人也說過,我便不必再附庸風(fēng)雅:只有別人無話可說時,才是我的主場,我的黃金時代。
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不正是這樣的人嗎?面對一個妓女,他不似別人那樣心懷芥蒂,而以別樣目光看她,在晚年雙目失明的情況下,以口述的方式寫就了這部八十萬字巨著《柳如是別傳》。這是個性與創(chuàng)新,也是對人性的敬重。
同樣,韓干,那個畫馬的宮廷畫師,親身入馬廄,與馬兒共同生活,不聽從老師的勸誡,才成就了《照夜白》。韓干的馬,大多腰體肥田,怒目圓睜,不像以往畫師的瘦馬,病不拉唧的。魯迅先生的話猶在身邊縈繞:“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笔堑模挥杏陔s草叢生處辟蹊徑,才能避免在他人的康莊大道上流于平庸,才能成為為人記住的開路人,才能成為有個性的個體,才能成為和馬遠(yuǎn)、夏圭、陳寅恪和韓干一樣的人……
在不斷流淌的長河中,盡管洪流碾過,轟隆巨響,我卻依舊能聽到“我言秋日勝春朝”的響亮啼鳴。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