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粉絲”來自英文的fan,許多英漢雙解詞典,包括牛津與朗文兩家,迄今仍都將其譯成“迷”,實際搭配使用的例子則有“戲迷”“球迷”“張迷”“金迷”等?!胺劢z”跟“迷”還是不同:“粉絲”只能對人,不能對物,你不能說“他是橋牌的粉絲”或“他是狗的粉絲”。
當(dāng)初把它譯成“粉絲”的人,福至心靈,神來之筆竟把復(fù)數(shù)一并帶了過來,好用多了。單用“粉”字,不但突兀,而且表現(xiàn)不出那種從者如云、紛至沓來的聲勢?!胺劢z”當(dāng)然是多數(shù),只有三五人甚至三五十人,怎能叫作fans?對偶像當(dāng)然是說“我是你的粉絲”,怎么能說“我是你的粉”呢?粉,極言其細(xì)而輕,積少成多,飄忽無定;絲,極言其雖細(xì)卻長,糾纏而善攀附,所以治絲益棼,欲理還亂。
粉絲之為族群,有縫必鉆,無孔不入,四方飄浮,一時嘯聚,聞風(fēng)而至,風(fēng)過而沉。這現(xiàn)象古已有之,于今尤烈。究竟要吸引多少人,才能稱粉絲呢?學(xué)者與作家,能號召幾百甚至上千聽眾,就算擁有粉絲了。若是藝人,至少得吸引成千上萬人才行?,F(xiàn)代的媒體傳播,既快又廣,現(xiàn)場的科技設(shè)備也不愁應(yīng)對地大人多的情況,演藝高手從帕瓦羅蒂到“貓王”,他們的粉絲輕易就能將一座體育場填滿。1969年紐約州伍德斯塔克三天三夜的露天搖滾樂演唱會,吸引了45萬觀眾。另一方面,詩人演講也未可小覷:艾略特在明尼蘇達(dá)大學(xué)演講,聽眾逾1.3萬人;弗羅斯特晚年也不缺粉絲,我在愛荷華大學(xué)聽他誦詩,那場聽眾就有2000人。
與粉絲相對的,是知音。粉絲,是為成名錦上添花;知音,是為寂寞雪中送炭。杜甫盡管說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但真有知音出現(xiàn),來肯定自己的價值,這寂寞的寸心還是欣慰的。其實,如果知音寥寥,甚至遲遲不見,寸心的自信仍不免會動搖。所謂知音,其實就是“未來的回聲”,預(yù)支晚年的甚至身后的掌聲。凡·高去世前一個多月寫信告訴妹妹維爾敏娜,說他為嘉舍醫(yī)生畫的像“悲哀而溫柔,明確而敏捷——許多人像本該如此畫的。也許百年之后會有人為之哀傷”。畫家寸心自知,他畫了一張好畫,但好到什么程度呢,因為沒有知音來肯定、印證,只好寄望于百年之后了?!耙苍S百年之后會有人……”語氣真是太自謙了?!都紊後t(yī)生》當(dāng)然是一幅傳世的杰作,后代的藝術(shù)史家、評論家、觀眾、拍賣場對這部作品都十分肯定。凡·高生前只有兩個知音:弟弟西奧與評論家奧里葉。死后的十年里只有一個知音:弟媳婦喬·安娜。高更雖然是他的老友,本身還是一位大畫家,卻未能真正認(rèn)定凡·高的天才。
知音出現(xiàn),多在天才成名之前。叔本華的母親是暢銷小說家,母子兩人很不和諧,但歌德一早就告訴做母親的,說她的孩子有一天會名滿天下。歌德的預(yù)言要等很久才會兌現(xiàn)——寂寞的叔本華要等到66歲,才收到瓦格納寄給他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附言中說對他的音樂見解十分欣賞。
美國文壇的宗師愛默生收到惠特曼寄贈的初版《草葉集》,回信說:“你的思想自由而勇敢,使我向你歡呼……在你的書中我發(fā)現(xiàn)題材的處理很大膽,這種手法令人欣慰,也只有深刻的理解力才能啟示這種手法。我祝賀你,在你偉大事業(yè)的開端?!蹦菚r惠特曼才36歲,頗受評論者攻擊。
蘇軾參加京城科考時,才21歲,歐陽修閱他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十分欣賞,竟對梅圣俞說:“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p>
有些知音,要等天才死后才出現(xiàn)。莎士比亞死后七年,生前與他爭雄而且不免加貶的班·瓊森,寫了一首長詩悼念他,肯定他是“英國之寶”:“全歐洲的劇壇都應(yīng)致敬。他不僅流行一時,而應(yīng)傳之百世!”又過了七年,另一位大詩人彌爾頓,在他最早的一首詩《莎士比亞贊》中,斷言莎翁的詩句可比神諭,而后人對他的崇敬,令帝王的陵寢也相形遜色。今人視莎士比亞之偉大為理所當(dāng)然,其實當(dāng)時蓋棺也未必論定,尚待一代代文人學(xué)者的肯定,尤其是知音如班·瓊森與彌爾頓之類的推崇,才能完成“超凡入圣”的封典。有時候這種封典要等上幾百年才舉行,例如,約翰·多恩的地位,自17世紀(jì)以來一直毀譽(yù)參半,欲褒還貶,直到艾略特出現(xiàn),他才找到真正的知音。
在此,我必須特別提出夏志清來,說明知音之可貴,不但在于慧眼獨具,能看出天才,而且在于膽識過人,敢暢言所見。1961年,夏志清所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在美國出版,錢鐘書與張愛玲赫然各成一章,和魯迅、茅盾分庭抗禮,令讀者耳目一新。文壇的舊觀,一直認(rèn)為錢鐘書不過是學(xué)府中人,偶涉創(chuàng)作,既非“左”派肯定的“進(jìn)步”作家,也非現(xiàn)代派標(biāo)榜的“前衛(wèi)”新銳;張愛玲更沾不上什么“進(jìn)步”或“前衛(wèi)”,只是上海洋場一位言情小說作者而已。夏志清不但看出錢鐘書、張愛玲,還有沈從文在“主流”以外的獨特成就,更要在幾十年前美國評論界“左”傾成風(fēng)的逆境里,毫不含糊地把他的見解昭告世界,真是智勇兼?zhèn)?。真正的文學(xué)史,就是這些知音寫出來的。有知音一錘定音,不愁沒有粉絲,繽紛的粉絲啊,蝴蝶一般地飛來。
知音與粉絲都可愛,但不易兼得。一位藝術(shù)家要能深入淺出,雅俗共賞,才能兼獲這兩種人。如果他的藝術(shù)太雅,他可能贏得少數(shù)知音,卻難吸引蕓蕓粉絲;如果他的藝術(shù)偏俗,則只能吸引粉絲,恐怕難以贏得知音吧。知音多高士,具自尊,粉絲擁擠甚至尖叫的地方知音是不會去的。知音總是獨來獨往,欣然會心,掩卷默想,甚至隔代低首,對碑沉吟。知音的信念來自深刻的體會、充分的了解。知音與天才的關(guān)系有如信徒與神,并不需要“現(xiàn)場”,因為寸心就是神殿。
粉絲則不然。這種高速流動的群體必須有一個現(xiàn)場,更因人多而激動,因擁擠而歇斯底里,群情不斷加溫,只待偶像忽然出現(xiàn)而達(dá)于沸騰。所以我曾將teenager譯為“聽愛擠”。粉絲對偶像的崇拜常因親近無門而演為“戀物癖”,表現(xiàn)為追求簽名、握手、合影,甚至索取、奪取“及身”的紀(jì)念品。披頭士的粉絲曾分撕披頭士的床單留念;湯姆·瓊斯的演出現(xiàn)場,聽眾更送上手絹給他拭汗,并將汗?jié)竦氖纸伿栈卣洳?。?jù)說小提琴神手帕格尼尼的聽眾,也曾伸手去探摸他的軀體,求證他是否真如傳說所云,乃魔鬼化身。
“知音”一詞始于春秋:楚國的俞伯牙善于彈琴,唯有知己鐘子期知道他意在高山抑或流水。子期死后,伯牙恨世無知音,乃碎琴絕弦,終生不再演奏。孔子對音樂非常講究,曾告誡顏回說,鄭聲淫,不可聽,應(yīng)該聽舜制的《韶》??墒恰墩撜Z》又說:“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這么看來,孔子真可謂知音了,但是竟然三月不知肉味,豈不成了香港人所說的“發(fā)燒友”了?孔子或許是最早的粉絲吧。今日的樂迷粉絲,不妨引圣人為知音,去翻翻《論語》第七章《述而》吧。
粉絲已經(jīng)夠多了,且待更多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