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川
章節(jié)一 畫龍
月色晦暗,大唐京師長安城外的野陌荒林全籠在沉黯的黑霧中。一只泛著白蒙蒙光芒的燈籠在濃墨般的夜色間穿梭著,終于鉆進一座黑黝黝的古廟內(nèi)。
這是座早已廢棄多年的龍神廟。挑燈而入的后生徑直走到那四面漏風的大殿盡頭,靜靜盯著墻上的壁畫癡看。
古舊的壁畫中心是一條青龍,雖顏彩剝落大半,卻依舊神氣凜凜,跳躍的燭火下,似要破壁飛出。
后生看得如癡如醉,竟掏出一支金光閃閃的狼毫,順著畫上蒼龍的筆道描摹起來。
“一墻破畫,有什么好看的?”角落里忽地傳來一聲冷哼。
“這是東晉時天竺名僧吉底俱的真跡,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后生沒有吃驚,他早察覺到殿內(nèi)有人,這時才回頭細看,見大殿西角里有個白衣人抱膝而坐,頭戴斗笠,看不清容貌。
后生溫文爾雅地叉手道:“在下袁昇,長安人士,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我,河間人陸沖!”白衣人掀開斗笠,現(xiàn)出一張英挺的臉孔,濃眉虎目,雖然歲數(shù)不大,頜下已是一副虬髯,“這里馬上要有一場惡戰(zhàn),快走吧,免得在此送命!”
那后生袁昇身披寶藍色交領(lǐng)輕袍,頭上只一襲逍遙巾。這一回頭,才見他眉眼清俊,豐神如玉,在燈下持筆而立,大袖飄飄,更顯瀟灑。
奇的是這后生袁昇一身文士打扮,但聽得惡戰(zhàn)將起,卻沒有驚慌,只淡然道:“再有幾場雨,這幅傳世壁畫就更難看清了?!闭f話間又提筆轉(zhuǎn)身,將狼毫輕輕摹在了畫中的龍角上,“你們尋仇也罷,比武也罷,小生絕不會妨礙的。”
那白衣人陸沖大奇,想到稍時的大戰(zhàn)必然險惡百出,正要將他喝走,忽聽殿外傳來一道蒼老的笑聲:“原來公子不是陸沖的幫手,那我等也就放心了。呵呵,這長安城,沒人傻到會無端招惹靈虛觀的袁公子?!?/p>
大笑聲中,一股森冷的氣息驟然涌入,壁畫前挑著的那只燈籠火苗突突亂顫。
袁昇的目光沒有離開壁畫,只將左手作劍訣,繞著燈籠一劃,低喝:“定!”燈籠光焰霎時回復(fù)如初。
“這姓袁的竟是靈虛觀的高手!”
那虬髯漢子陸沖暗凜,靈虛觀是長安京師最負盛名的道觀之一,觀主鴻罡真人曾是當今三大國師之首,修為深不可測,不知這袁昇是否那幫死敵搶先埋伏在此的。
他揚眸向殿外喝道:“青陽子,鐵頭陀,陸某鐵心歸隱,實在懶得再去管宗相府的屁事。你等若要尋個了斷,那便進來!”
“姓陸的,這是你自尋死路!”怪笑聲中,大殿的地上忽地多了數(shù)道黑影。
怪的是,只有影子,卻沒有人。只見那影子一道道地增多,最終變成四道,如蛇一樣游入殿內(nèi),分列四周,將陸沖圍在其中。
驀地四道黑影同時舞動,有的揮劍,有的動刀,但仍不見人,只是地上的影子亂舞,殿內(nèi)卻冷風嗖嗖,如有形質(zhì)。
陸沖絲毫不敢怠慢,掌中也多了一把鐵劍,長劍起落盤旋,與地上兵刃的影子碰撞交擊,竟發(fā)出當當當?shù)倪B環(huán)怪響。
這情形萬分詭異,陸沖一個人在殿內(nèi)左右騰挪,與地上四個虛無縹緲的影子激戰(zhàn),卻攪得滿殿生風,刀聲劍鳴不絕。
奇詭萬狀的搏殺中,袁昇依舊在揮毫描摹那條蒼龍,神情專注,對身周的一切恍若不聞。他隨身攜了顏料,落筆越來越快,那條龍赤色彌漫,栩栩如生。
驀聽殿外呼哨連連,地上的四道黑影出手陡然加快,先前還只似人影舞動,此時已快逾電閃。
“你們只想派幾個影魅過來,卻不敢現(xiàn)身一戰(zhàn)么?”陸沖朗聲大笑,左手忽然凌空一抖,袍袖內(nèi)陡地探出一把吳鉤劍。
他信手揮灑間,那把造型奇特的吳鉤劍再生變化,尖端生出數(shù)根怪異彎鉤,寒光閃爍,氣勢奪人,輕輕巧巧便蕩開了四下里鬼魅般的疾攻。
猛聽砰砰怪響,兩道人影電般破門欺入,一個長發(fā)頭陀和一個黑面道士并肩立在大殿門口。那長發(fā)頭陀緊盯著陸沖左袖內(nèi)不斷幻化的奇門兵刃,沉聲道:“陸沖,你劍仙門的玄兵術(shù),還不如西市里胡人的百戲有看頭。莫要丟人現(xiàn)眼,乖乖束手就擒吧?!?/p>
“鐵頭陀,”陸沖身陷重圍,氣勢卻絲毫不減,大笑道,“要說有看頭,還是你這影魅術(shù)。若去西市擺場子,定能賣出一個銅子一場的大價錢?!?/p>
“牙尖嘴利,下地獄吧!”鐵頭陀勃然大怒,猛地一咬舌尖,噴出一口血水,地上黑影忽地一分為二,再分為四,竟化作十六道黑影,刀劍齊舞,如風攻來。
陸沖身形一頓,竟不再閃避,左袖內(nèi)的吳鉤劍忽然化作一把怪異鐵傘,如有靈性般貼身飛舞,將身周密不透風的疾攻盡數(shù)擋開,口中依舊喋喋不休,又譏笑那道士:“青陽子,你這做頭領(lǐng)的,不身先士卒也就罷了,怎地還舉著個擋箭牌?”
黑臉道士正是宗相府內(nèi)四大高手之一的青陽子。他悄然站在圈外,右手仗劍,左手卻揪住一個粉衣女子橫擋胸前。
那粉衣女子是個高鼻深目的胡姬,被青陽子的神力抓在掌中,只是無助地啜泣。
“這女子是誰?”陸沖目光一寒。
“路過波斯的幻戲班子,看這娘兒落了單,便順手拎來的。你瞧上這異國風味了么?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府,便讓你嘗嘗鮮。”
青陽子口中磔磔怪笑,卻將那波斯女子如個盾牌般擋在身前。他對陸沖的劍術(shù)頗為忌憚,深知這為劍仙門奇才精通百兵改造的妙術(shù),更駭人的則是一手御劍術(shù),來去如電,防不勝防。
“該殺!”
一聲斷喝,陸沖右掌的鐵劍脫手飛出。
這一飛劍氣勢凜冽,不是刺向青陽子,而是射向鐵頭陀,森森劍氣如雷電橫空,竟擾得地上的黑影隨之一淡。
寒芒閃處,猝不及防的鐵頭陀長聲慘呼,被那道電光貫胸而過。他一死,影魅術(shù)立破,那十六道黑影立時僵硬不動,如同水漬般攤在地上。
“賊子!”青陽子看準時機,猛將那波斯女子向陸沖拋去。他全不為同伴之死而有絲毫驚慌,這一拋,掌間已運起六丁六甲神力,勢若強弓勁弩。
波斯女郎長聲驚呼,一直凝神作畫的袁公子長眉一凝,筆勢驟然加快。那條龍鱗尾已全,氣勢噴薄欲出。
粉衣當面撞來,陸沖神色凝重地橫劍揮出,在波斯女郎腰間一挑,要將她安穩(wěn)卸下。哪知青陽子掌間注入的神力變化無方,波斯女郎竟如耍幻戲般在他的鐵劍上滴溜溜疾轉(zhuǎn)不休。
陸沖幾次要待將女郎放在地上,卻覺一股怪力如無形的絲線,將女郎和他的鐵劍緊緊纏住。
“殺!”青陽子進屋后一直不敢出手,便是忌憚陸沖來去無蹤的神劍,此時終于覷得機會,見他長劍無暇脫手,忙將袍袖一甩,三道冰片般的怪符連環(huán)施出,數(shù)道寒凜凜的白氣橫空掠來。
冰玉符!
宗相府的頂尖高手此時一出手就是最陰狠的冰玉符,只要冰符觸體,就能透肌入骨,直至毀損元神,威力著實駭人。偏那陸沖最高明的御劍術(shù)無法施展,用以防御的玄兵術(shù)又被這種似冰似氣的冰玉符盡數(shù)克制,登時險象環(huán)生。
陰沉沉的大殿內(nèi)響起一道嘆息,袁昇終于在龍目上輕點了一筆。
點睛之筆。
落筆的剎那,天上射出一道閃電。
驀然間異變大生,一條猙獰的蒼龍從舊壁上躍然而出,霎時雷霆大作,暴雨如注。
蒼龍帶來的雨水,挾著古怪的熱力,冰符瞬間消散。青陽子的修為都是陰寒罡氣,此時身上更如被沸水澆中,冒出絲絲怪響。
陸沖左掌乘機揮出,一對子母鏈子錘凌空射出,狠狠撞在了對手肋下。
青陽子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眼見身前那只蒼龍呼嘯盤旋,知道自己一身陰氣全被此物克制,忙轉(zhuǎn)身飛逃。
他的身影如青煙般掠出大殿,驀地白光一燦,卻被陸沖的飛劍透肩刺過。
慘呼聲連綿不絕,青陽子仍是如飛遠去。
“中了老子的飛劍還能逃走,有些道行!”陸沖握住飛回的長劍,罡氣運轉(zhuǎn),長劍已化為巴掌大小,鉆入他的大袖之中。
那蒼龍破壁躍出,只在房內(nèi)一轉(zhuǎn),便穿窗入云遠去。神龍飛逝,暴雨瞬間便小了,變得淅淅瀝瀝。
陸沖叫道:“多謝袁公子,你這是什么道術(shù)?在下大開眼界?!?/p>
袁昇摸索著重又點燃了燈籠,見壁畫坍塌大半,不由悵然呆立,黯然道:“那是我靈虛門秘傳的畫龍夢功,見笑了。”
“畫龍?”陸沖愣了下,追問,“這個我知道,就是傳說中的畫龍點睛吧,但為何叫……夢功?”
袁昇仍在為毀損的古畫失落,只喃喃道:“夢中身,畫中龍,假中真……觀想如夢,借假修真。”
“聽不懂,”陸沖撇嘴道,“這等……做夢的修法,練起來麻煩,又不能殺人,修來何用?”
“天下道術(shù),不過神、氣、陣、符四類,夢功屬神修類,功成之后可壯大元神,修習其他術(shù)法便易如反掌?!?/p>
“聽起來挺神奧,”陸沖眼芒一燦,“若不是小弟須得加緊趕路,倒想跟你切磋一番?!?/p>
他是劍仙門的奇才,年前被人舉薦入了宗相府?!白谙唷北闶钱敵瘷?quán)相宗楚客,乃是韋皇后的心腹大臣,權(quán)傾朝野,受野心日脹的韋皇后唆使,暗中搜羅了不少豪俠奇人,以備日后大事所用。但陸沖入得宗相府后不久,即與相府頂尖高手之一的青陽子結(jié)怨,便只得與青陽子相約來此決戰(zhàn)。
“喂,她怎么辦?”
袁昇這才想起地上的波斯女子,忙將她扶了起來。燭光下,見這女郎甚是年輕,容貌平平無奇,只是雙目緊閉,不知死活。
“那六丁六甲神力已被我卸去,她只是受了驚嚇,應(yīng)無大礙。袁公子心腸好,又是靈虛觀高才,精通醫(yī)道,自是交給你了。”陸沖說著自顧自脫了袍子,光著膀子站在那,大咧咧地擰著雨水。
袁昇無可奈何,只得苦笑:“如此,陸兄保重,暫且別過!”叉手一禮,背起那昏迷不醒的波斯女郎,轉(zhuǎn)身便行。
陸沖忽地叫道:“老弟,臨別之際,有一言相贈,你要快樂些!”
“什么?”袁昇回過頭來。
“要快樂些!明白嗎?雖跟你匆匆一晤,但我見你眼中總有那么點憂郁,很是娘娘腔般的憂郁。想來你丁點也不快樂。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何苦要不快樂呢?所以請記住,要快樂!”
袁昇勉力笑了笑。
這是大唐景龍二年的夏天,袁昇頭次見到陸沖。
多年以后,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家伙一邊慢悠悠地套著濕漉漉的衣衫,一邊大咧咧地笑道:“你要快樂些!”
是啊,為什么不快樂呢?
院中夜雨已停,那輪月仿佛被水洗過了,變得通透明澈。
只是那時候,清朗的月光在他眼中,也是不快樂的。
“夢中身,幻中真,這天下的快樂有幾分是真的呢?”
章節(jié)二 幻術(shù)
三年前,天下剛剛發(fā)生了巨變。
統(tǒng)治天下數(shù)十年的武周女帝武則天被宰相張柬之等臣下逼迫退位,太子李顯復(fù)了位,改年號為神龍,也就是后人所稱的唐中宗。
武周天下又變成了大唐。
軟弱的李顯重登皇位后卻極度寵信自己的老婆韋皇后,朝政迅速變得混亂不堪,朝廷勢力也分裂成了幾大派系,紛爭不斷,暗流激涌。
六月初八,長安城內(nèi)日色陰郁。
袁昇一大早便趕到了金吾衛(wèi)的這座臨時牢獄前。他不得不來,因為是時任金吾衛(wèi)中郎將的老爹袁懷玉求他來的。這么多年來,老爹還是首次開口請兒子給他辦事。
袁懷玉的職務(wù)是右金吾翊府的中郎將,正四品的官職在京城中雖算不上多大,但負責朱雀大街之西半個長安城的治安,實為京師中最重要的幾個實權(quán)官職之一(注一)。京師治安無小事,街面上的各種捕盜擒賊、晝夜巡警、穩(wěn)定京師等諸般事務(wù)繁雜而細密,壓得袁懷玉喘不上氣來。
好在老爺子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倒也沒出大的差錯。但前日里,突發(fā)了一場怪事。一名在押的要犯突然自金吾衛(wèi)的深牢大獄內(nèi)逃脫。
金吾衛(wèi)內(nèi)部的設(shè)置是上有武官,下有暗探,中堅力量則是大小警衛(wèi),更因總要擒拿各路盜賊嫌犯,所以也設(shè)有自己的臨時監(jiān)獄。雖說是臨時牢獄,但也是堅壁深院,森嚴牢固。
讓人震驚的是,這要犯卻以一種非常詭異的方式逃脫了。
據(jù)袁懷玉說,那犯人半夜里忽地發(fā)了瘋般脫去身上衣褲,搓成了繩子,然后將繩子扔上了天空。那衣服結(jié)成的繩子便凝在空中不動。要犯僅著小衣,順著繩子向上爬去,爬過房梁,再向上爬,然后整個人慢慢鉆入了房頂,隨即消失不見。
袁懷玉儒士出身,一向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兒子潛心修道之舉也極瞧不上眼,但遇上這等怪事,實在是束手無策了,也只得將精通道術(shù)的兒子拉過來瞧瞧。
說起來大唐朝廷和道術(shù)仙法還是很有淵源的,先是在隋末群雄割據(jù)時,有樓觀道宗師岐暉,準確地預(yù)言李淵為真君出世,將做天子。
李淵登基稱帝后,更因道教教主老子姓李,干脆就在道士的建議下,自稱是太上老君的后人。道教,也就成了國教。
至唐高宗時,老子被尊封為“太上玄元皇帝”,并建造祠堂廟宇祭拜。
故而,修道成仙是當時是很有前途的一個職業(yè),修道者或者道士做官,也屢見不鮮,乃至有了“終南捷徑”的笑談。
上行下效,大唐臣民也崇道慕玄,再加上坊間許多傳奇說書人的渲染,讓許多百姓深信,在長安京師,在野陌陋巷,在深山荒林,既有千奇百怪的妖魔出沒,也有道士法師在降妖除魔。
所以,聽到靈虛觀的修道天才袁昇親來斷案,許多金吾衛(wèi)警衛(wèi)和牢獄差役都趕來瞧熱鬧。
大家都知道,袁昇的師尊、靈虛觀主鴻罡真人是大唐當今三大國師之一,被認為是僅次于陸地神仙袁天罡等人的絕頂?shù)缼煛km然兩年前,鴻罡真人曾在一次求雨斗法中意外敗給了宣機國師,此后又為蒼生出手,拼卻半生功力鎮(zhèn)住了九首天魔,功力劇耗,但在道門內(nèi)依舊德高望重,甚至數(shù)位朝臣都奉其為師。
年方二十歲的袁昇不但是觀主最喜歡的弟子,且術(shù)法驚人,號稱“鴻門第一人”。
袁老爺子卻不愿讓金吾衛(wèi)的奇聞傳揚出去,親自趕來將許多看熱鬧的屬下都喝退了,只留下幾名案件當事人,跟袁昇細說端詳。
“……就這樣,這家伙拉著自己結(jié)的繩子,就這樣逃了?!?/p>
那獄卒絮絮叨叨,終于向袁昇復(fù)述完了案情,跟袁昇從老爹那聽說的差不多。獄卒最后又叮了一句,“哦,那賊人是個波斯人,名叫莫迪羅!”
袁昇靜靜站在那間監(jiān)牢內(nèi),舉目四顧。
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牢房,房間不算高,靠甬道一側(cè)都是粗大的鐵欄桿,那屋頂也沒有破洞??删驮谝惶烨埃莻€要犯就拉著繩子鉆入屋頂,如同傳說的穿墻術(shù)般,穿過屋頂,消失不見。
唯一能證明這件奇事的,就是房梁上還懸著的那根繩子,犯人的囚衣撕扯后結(jié)成的繩子。
“有幾個人看到?”袁昇扯了扯繩子,終于發(fā)話。
“三個人!”那獄卒答道,“小的吳春和許四那晚當值,聽到囚犯六賴子大喊大叫,就跑過來了。”他和許四是當晚的獄卒,六賴子則是和那要犯關(guān)在一屋的犯人。
“六賴子最先看到了那犯人施展奇術(shù)爬繩,大喊大叫,于是你和許四匆匆奔來,隔著鐵欄便看到了這奇景?”袁昇見獄卒吳春和許四紛紛點頭,又問,“你們趕來時,那犯人已爬到了何處?”
“爬到繩子的中上部了,我們趕來后就大聲呵斥,但那莫迪羅已爬過了房梁,繼續(xù)向上爬!”
袁昇又問:“你們趕來后,六賴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們厲聲喝止,莫迪羅哪里肯停。我們手忙腳亂地打開牢門,沖進來時,他已經(jīng)半邊身子沒入了房頂,又竄了竄,就這樣穿過了屋頂。他簡直……就是一道影子?!?/p>
袁昇向一直默不作聲的老爸叉手道:“父親大人辦案謹細,想必已細細查了屋頂和梁上。若小子推斷不錯,屋頂全無破洞,梁上也沒有腳印和手抓之痕?!?/p>
“正是。你怎么知道?”袁懷玉最覺奇怪的正是這一點。
“世人對道術(shù)多有誤解。天下道術(shù),神氣陣符——只有煉神、煉氣、法陣、符咒四類而已。其中的甲馬術(shù)、縮地術(shù)、平步青云等神行術(shù)便屬于煉氣和符咒修法,但也只是速度太快而已。實則肉體凡胎,絕不會化作影子或白光遁走。除非修到了白日飛升境界,如袁天罡那幾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但他們又豈會被尋常衙役抓住?如果我所料不差,這賊犯精通的,是一種波斯幻術(shù)——登云幻?!?/p>
“幻術(shù)?”袁懷玉疑惑。
“就是一種迷魂術(shù),雖是波斯幻術(shù),也不出道術(shù)中的煉神一類。施術(shù)者做出類似登云升天等等奇怪之舉,讓觀者驚駭激動,實則是迷魂術(shù)的一種技法。中了這迷魂術(shù)的人,都會隨著施術(shù)者的言語描述,生出種種幻覺。莫迪羅先迷魂了六賴子,讓六賴子以為他在爬繩升空,隨即六賴子的大喊大叫,又迷魂了兩位獄卒。”
袁懷玉恍然道:“我曾在平康坊內(nèi),見波斯戲子演過這種幻術(shù)。他將一顆桃核埋入土中,口中念念有詞,頃刻間長出桃樹,又生出桃子,當下摘了桃,賣與場中看客。這么說,那只是迷魂術(shù)罷了?”
“正是,桃核是真的,桃樹和桃子也是真的,都是施術(shù)者的障眼器具,早就預(yù)備好的。待看客們生出幻覺后,他才拿出來以假亂真罷了?!?/p>
袁昇說著一指牢房門口那不起眼的角落,“那時候,莫迪羅應(yīng)該就守在門旁邊,待獄卒打開牢門沖入,他則大搖大擺地離開?!?/p>
“他隱身了么,為什么我們看不到他?”獄卒吳春大奇。
“還是迷魂術(shù)在作怪,你們的心神都集中在那根繩子上。這就是最好的障眼器具?!彼^去拉了拉繩子,笑道,“用囚衣臨時撕扯做成的繩子,本應(yīng)無法承載一個人的重量。”
袁懷玉恍然,揮手命一名衙役試試。那衙役拉住繩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繩子便斷了。
事已至此,這樁奇人越獄的奇事已被袁昇談笑間解開了謎題。袁懷玉不由一陣輕松。
“還有一樁古怪事……”吳春卻苦著臉嘀咕了一句。
袁昇一笑:“請講?!?/p>
“這賊人爬繩子越獄的事,發(fā)生在下半夜??善婀值氖?,就在前半夜,我竟事先夢見了這怪事?!眳谴簱现^,喃喃道,“在前半夜,我倚在案前打盹,做了個夢,便清清楚楚地夢見莫迪羅拉著個繩子鉆入屋頂不見了,然后我便聽到六賴子大叫,小人才被吵醒,哪知竟真的看到有人在攀著繩子逃跑……”
許四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正是,我……上半夜,也做了這樣的夢。還有,六賴子也是一般地做了怪夢。怪了怪了,弄得小人等昏沉沉的,還以為,我等是一直在夢中……”
事先做了這樣的夢,以為自己一直在夢中?
袁昇的臉色首次鄭重起來,轉(zhuǎn)頭環(huán)顧眾人,沉聲道:“這等仿佛預(yù)知未來般的怪夢,你們還有誰做過?”
幾人盡皆搖頭。袁懷玉見兒子的目光竟落在自己身上,更肅然道:“看我作甚,這等怪力亂神之夢,我怎地會做?”
“難道是……夢中身?”袁昇喃喃出聲。
袁懷玉奇道:“你說什么?”
“相傳西域和波斯等地流傳一種‘魘咒,能使中咒者時昏時醒,分不清夢境與真實。玄門中人,給此邪咒取了個雅稱——夢中身?!闭f到這里,袁昇一凜,暗想,“奇怪,我修煉的畫龍夢功,口訣中也有‘夢中身三字?!?/p>
他隨即鎮(zhèn)定下來,淡淡道:“不過,你三人應(yīng)該沒有中過‘魘咒。此事也沒什么玄奇,其實你們?nèi)耸孪雀緵]有做過那怪夢,這應(yīng)該是,你們后半夜中了莫迪羅的迷魂術(shù)之后產(chǎn)生的幻覺?!?/p>
眾人都覺有理,被袁昇破解了怪處,心中也沒先前那么惴惴不安了。
袁昇才將老爹拉到一旁,低聲道:“這莫迪羅為何被抓?”
老爹立時面色陰沉,也低聲道:“據(jù)說他偷了安樂公主府內(nèi)的一件寶貝,七寶日月燈!”
聽到“安樂公主”四字時,袁昇的面孔霎時一僵。
袁懷玉卻沒有留意兒子的神情,接著道,“那七寶日月燈,你該知道的,就是引發(fā)‘奪燈宴的那寶貝。那日是安樂公主的芳辰,來道賀的官員不少,除了府內(nèi)的伎樂班子,又特意從西市請了幾個幻術(shù)戲子,其中就有莫迪羅。公主的仆役發(fā)現(xiàn)寶燈被盜時,其余戲子都在,就只這莫迪羅不知去向。昨晚這廝在西市的一間酒肆吃醉了酒,被我們抓住了??此炎淼靡凰?,無法審訊,只得暫押在此……”
袁昇自然知道老爹口中的奪燈宴和七寶日月燈。
那是一年前,萬歲駕幸昆明池,與群臣宴飲。酒至半酣時,萬歲興致突發(fā),將一件罕見的貢品七寶日月燈取出,命群臣賦詩,并言明此燈將獎勵詩魁。最受萬歲寵愛的安樂公主早就看上了那燈,向父皇撒嬌索燈卻不得。太平公主含笑站起,念誦了手下文人沈佺期所做的應(yīng)制詩,其中有“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等佳句,萬歲大喜,當場要將此燈賞給太平公主。
安樂公主卻叫聲且慢,急命手下名士宋之問獻詩。宋之問當場賦詩,“舟凌石鯨度,槎拂斗牛回”等句引得眾人拍案稱絕。
這是當今天下權(quán)力最大的兩位公主。太平公主是萬歲的親妹妹,在皇帝李顯重登皇位的神龍政變中也出過大力。安樂公主則是萬歲和韋皇后最寵愛的女兒,艷傾天下,在父皇面前說一不二。
所以,當這對姑侄公主一起爭搶這盞寶燈時,背后便有了更深廣的朝政影響。
當時萬歲猶豫不決,只得將麻煩扔給聰明絕頂?shù)恼讶萆瞎偻駜?,請上官婉兒來品評兩詩。上官婉兒評道:“二詩功力悉敵,但沈詩最后二句‘微臣雕朽質(zhì),羞睹豫章材,氣勢已竭;而宋詩‘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仍鋒芒健舉。”
眾人齊聲稱贊,連沈佺期也甘愿服輸。于是那盞本要賜給太平公主的寶燈,便被萬歲賜給了安樂公主。
這場昆明池賦詩盛會也因此被人稱為“奪燈宴”。
由此可知,這寶燈對安樂公主的重要性。
“看來寶燈還沒有尋到,”袁昇也為老爹著急,沉吟道,“莫迪羅是個胡人,應(yīng)該還會回到胡人聚集的西市幻戲班子內(nèi),只有在那里,他才不引人注目。父親大人派幾名干將暗探去那里搜搜吧?!?/p>
揭開了“登云幻”的謎底,袁昇也就不必再待下去了,拱手和老爹作別。
那獄卒吳春話多,忽道:“袁公子,您說那波斯幻術(shù)只是個障眼法,那天下到底有沒有仙術(shù),到底什么是仙術(shù),給我們露一手吧!”
金吾衛(wèi)的眾獄卒和暗探警衛(wèi)紛紛叫好。
袁昇只得一笑:“天下道學,分道、法、術(shù)三類,而以大道為上,至于道術(shù),只為枝節(jié)。小生畢生苦修,只求大道,這種小術(shù)么……”
他忽一揮手,斷在地上的兩段繩子陡地緩緩升起,跟著繞空游走,牢房內(nèi)隨之生出一股小旋風。
“龍,龍!”眾人都大叫起來。
果然是兩條龍,雖然顏色灰黑,長僅數(shù)尺,卻也張牙舞爪,氣勢驚人。
眾獄卒驚叫聲中,兩條小龍忽然緊緊纏在一起,打了個盤旋,又化成了一整段的繩子,搭在了房梁上。
眾人贊嘆聲中,袁昇的臉色微微一黯,雙龍沒有穿窗而出,這么快就現(xiàn)回了本身,可知是自己心緒不寧所致。
為什么忽然間心緒如此頹然了,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她的名字?
章節(jié)三 殺人壁畫
出了金吾衛(wèi)大獄,袁昇才忽然想到:“波斯人,幻術(shù)?我為何不去問問黛綺?!?/p>
黛綺就是那日他在荒廟內(nèi)救下的波斯女子,可巧她就是波斯幻戲班子的。
因那班子地處城郊,不受大唐宵禁制度的限制,她在夜里出來時又落了單,被青陽子見到。這道士頗為好色,見黛綺雖容貌平平,但身材婀娜有致,便順手抓了來,原想先做“擋箭牌”抵擋陸沖的飛劍,待擒了陸沖后,再好好享用這異國女郎。哪知荒廟一戰(zhàn),袁昇見這道士傷害無辜,激于義憤,施展畫龍術(shù),救下了她。
袁昇身為“鴻門第一人”,地位極高,平日不入靈虛觀,只在城外的一套精舍內(nèi)結(jié)廬隱修。他便安排黛綺住在了西廂房。經(jīng)袁昇妙手調(diào)治,只半日功夫,黛綺便已快痊愈了。
可怪的是,黛綺的傷雖不重,卻總是愛沉睡。正因如此,這兩日,袁昇一直沒敢讓她回去,畢竟她中過青陽子的“六丁六甲神力”。
不嗜睡的時候,黛綺會和他聊天。這個活潑可愛的波斯女郎居然能說一口極流利的長安官話。她說,自己的家很遠,來長安先要坐大船,過得風浪很大的大海,才來到大唐的廣州。每談起沿途的奇聞異事和波斯的幻術(shù),女郎都說得眉飛色舞,連那極平凡的相貌都生動了許多。
回到宅子里,見女郎似乎剛剛午睡醒來,袁昇忙問:“我記得你說過,波斯藝人中有一門‘登云幻的奇術(shù)?”
“登云幻么,這算是波斯最奇特的幻術(shù)了。據(jù)說最高明的幻術(shù)師,能順著一根繩子,直接爬到云彩里面去。”
“你認識會這幻術(shù)的人嗎,西市中誰的登云幻最厲害?”
“不知道?!摈炀_忽然狡黠地一笑,“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不能把我們的人出賣給你們唐人?!?/p>
袁昇板起臉道:“哪怕他犯了大罪?”
“是啊,規(guī)矩如此,不能改的。我們波斯人有許多奇怪的規(guī)矩,比如我,這張臉是易過容的,你想看我真容貌嗎?”
望著那雙閃亮的眸子,袁昇不由一笑:“漂亮嗎?”
他精通道術(shù),早看出女郎那張平平常常的臉孔是一種古怪的易容,但他一直沒有點明,想不到女郎自己說破了。
“會嚇死你的?!?/p>
“那就算了?!蹦悄ǔ罹w又彌漫上來。你就是再漂亮又能怎樣,這世間最美麗最迷人的容貌,我早就見過了。
“喂,為什么,你終日很不快樂呢?”她忽然很認真地問,“莫非是,被你心愛的女人甩了吧?”
“甩了?”袁昇險些將口中的茶水噴出來,忙掩飾地一笑:“你怎么這樣在行,莫非你甩過別人?”
“老娘當然沒有甩過人,但見多了我們那些波斯?jié)h子被甩后,就是你這副窩囊樣子的?!摈炀_學著波斯酒肆胡姬的潑辣樣,叉著腰咯咯地笑起來。
大唐的女子雖然豪放些,但“甩過人”這樣的詞還從沒有出現(xiàn)過,但說不定,這行徑在爽朗潑辣的波斯女郎間曾存在過。
袁昇見她大咧咧地做出市井潑辣的胡姬狀,忍不住又笑起來:“記住,‘老娘這是很不好的自稱。你要自稱‘奴家?!?/p>
“‘奴家不好聽,女人為何要做奴?‘老娘也不好聽,還有‘姑奶奶……算了,還是叫‘我吧。其實……登云幻很難演練的,那需要很強大的心力?!?/p>
跟前幾次聊天一樣,他追問時,她偏偏不說,他不問時,她卻會娓娓道來:“你適才說的這個……莫迪羅,我確實識得的。你說他盜寶越獄,我是打死也不信的。這是個難得的膽小人,只有一個毛病,便是好賭。他的幻術(shù)本事也平平無奇。似你說的,以心力迷惑三個人,那種罕見功力,莫迪羅可辦不到?!?/p>
袁昇一愣,問道:“或許人家是深藏不露呢,這人平時喜歡去哪里?”
“他會深藏不露?”女郎不以為然地搖頭,“他呀,除了西市的幻術(shù)班子,據(jù)說常去的地方是個寺廟……嗯,是西市的西云寺。他和那里一個有錢的胡僧是老相識,常去那里廝混借錢的?!?/p>
“西云寺?”
袁昇一愣。他對這寺廟并不陌生。因為那廟內(nèi)也有一面很古老的壁畫,名為《地獄變》。
那是一種佛教題材壁畫,描畫地獄諸般苦相,以勸人行善信佛。而西云寺這幅畫的名頭更大,作者竟是貞觀時有“畫癡”之稱的孫羅漢。孫羅漢嗜畫成癡,人稱羅漢,便是因他擅畫佛教壁畫。這幅《地獄變》,他嘔心瀝血畫了半年始成。據(jù)說貞觀年間,來寺內(nèi)看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見了畫上猙獰的鬼王和恐怖的陰刑,能使夏日之人冷汗不止。
那西云寺本是長安城西的一座老寺廟,唐初時道教鼎盛,險些被改為道觀,其后寺僧力爭,最終卻陰差陽錯地被西域的祆教占了去。那祆教由波斯傳入大唐后,教義也吸收了佛教理論,對這幅純粹的佛教壁畫也不算太過排斥。袁昇曾去看過幾次,對其筆意嘆為觀止。
雖是祆教胡僧,但按大唐的習慣,仍是稱寺主為方丈。據(jù)說西云寺方丈在兩年前忽然換成了一個神秘的胡僧慧范。
慧范是個很有經(jīng)濟頭腦的胡僧,利用胡寺中多有胡商往來的便利,經(jīng)營放債和柜坊生意(柜坊是唐代的金融生意,類似后世的銀行保險箱業(yè)務(wù)),累錢億萬。慧范的生意做得極大,甚至連太平公主都和他頗多往來。
袁昇常去西云寺觀摩壁畫,一來二去也和慧范混得極熟了。在袁昇眼中,慧范是個十足的市儈商人,在得知《地獄變》是一幅名畫后,慧范甚至想將整面壁畫賣給袁昇,最終因為袁昇囊中羞澀且整個操作太過繁瑣而作罷。
想不到,莫迪羅竟可能藏在那里。
聽得兒子說起西云寺,老爹袁懷玉的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冷哼道:“我大唐國力鼎盛,四方來朝,可朝廷對這些異教胡人還是太寬容了。好,便找不到莫迪羅,去管教一下胡商和胡僧也好?!?/p>
袁昇一凜。他知道老爹是儒士出身,歷來瞧不起佛道之說,更別說祆教等胡僧了,忙道:“我和那方丈慧范相熟,不如我?guī)诉^去走一趟?!?/p>
袁懷玉當即應(yīng)允。袁昇特意向老爹要了兩個干練的金吾衛(wèi)暗探隨行,未免驚動外人,都穿著便裝。
那暗探叫吳六郎,年歲在三十左右,為人機靈,閱歷又極豐富。路上邊走邊聊,吳六郎道:“公子爺,小的聽說那西云寺里面有個壁畫,會……會鬧鬼的!”
“你說的是《地獄變相圖》吧,那是貞觀名畫師孫羅漢的大作,畫上的厲鬼閻羅栩栩如生,當年可是轟動京師啊。至于鬧鬼么,卻決計不會。”
“真的啊,最近聽說,那壁畫上面的鬼,許是年久成了精怪,真的會下來走動的……”
袁昇卻不以為意地一笑:“若是這樣,我這捉鬼道士去了,豈不正好捉了!”
趕到西云寺前,已是暮色沉沉,長安宵禁的催更鼓已敲了多時。迎面卻有一支捕快隊伍疾奔而來,那領(lǐng)頭的大胡子捕快還在吵吵著:“快些快些,出了人命啦?!?/p>
“薛捕快,出了何事?”吳六郎與那大胡子相熟,認得是長安縣的捕快頭領(lǐng)老薛。
原來大唐京師長安以朱雀門大街為中軸線,街東稱東城,歸萬年縣治下;街西為西城,歸長安縣治下。這就是所謂的“左街萬年,右街長安”。
這群長安縣捕快剛接到西云寺僧報案,在寺外發(fā)現(xiàn)一具死尸,死狀很慘。出了這樣的事情,金吾衛(wèi)也不能袖手旁觀,袁昇只得領(lǐng)著吳六郎趕了過去。
那死尸就在寺外院墻根上,果然是觸目驚心,死狀恐怖之極,肚子破開,腸子被拉出,臉孔扭曲猙獰。
袁昇看了兩眼就別過頭去,險些嘔吐出來。他雖然道法不俗,但多年苦心修道,極少接觸這種殘酷的慘案現(xiàn)場。
“果然跟報案人說的一樣啊!”大胡子薛捕快叫道,“是……是那惡鬼作案殺人?!?/p>
“什么惡鬼殺人?”袁昇強力定住心神。
金吾衛(wèi)的地位遠高于長安縣,薛捕快見袁昇與金吾衛(wèi)暗探同行,又氣概不凡,不敢怠慢,忙道:“這西云寺是座胡僧的廟,里面有一面壁畫,畫滿了惡鬼。坊間都瘋傳,那壁畫上常跳下惡鬼來殺人。這人的死相如此恐怖,必是惡鬼所為……”
“胡言亂語,小心我治你妖言惑眾之罪!”
袁昇喝住了薛捕快,命吳六郎砸開了廟門。
方丈慧范急匆匆地趕了出來。這是個五十歲出頭的胡僧,身材健碩,面色白潤,眼中卻滿是市儈的狡黠光芒。
一見袁昇,慧范便拱手叫著“袁大郎”,趕著來套近乎,忙道:“袁大郎與小僧相熟,定知道此事與敝寺絕無干系。啊,竟然是敝寺的僧人報案?這……這是哪個不長眼的。”
袁昇低聲道:“這人死在你寺外,也未必跟你的寺院有何干系,但你們得過去看看,若能認出死者最好?!?/p>
慧范苦著臉,帶著兩個侍者跟了過去,只看了一眼死者,便嚇得大叫一聲,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薛捕快忙喝道:“坊間傳說,你寺中壁畫上的惡鬼常跳出來殺人作惡,那是怎么回事?”慧范拼命搖頭,連說“絕無此事”。
吳六郎道:“那壁畫到底是何物,不如請方丈帶我等去看個究竟!”
方丈的臉色有些難看,望向袁昇求助。袁昇道:“便讓他們?nèi)タ纯匆埠茫潞蠼o你證個清白!”
慧范無奈,只得帶著眾人進了寺。那幅著名的壁畫就在寺院的后院,那里原是佛寺地藏殿的位置,眼下殿內(nèi)的壁畫被幾重厚布裹著。
厚布揭開,現(xiàn)出那幅氣勢恢宏而又陰森恐怖的巨大壁畫。
威嚴陰沉的各殿閻羅、猙獰的鬼王、滿壁飛動的各色小鬼,還有諸般觸目驚心的地府刑具和受罰的各色罪人,在燭火下纖毫畢現(xiàn),呼之欲出。雖然袁昇已看了多遍,但此時仍覺肌骨生寒。
陡然間,他的身子一震,目光集中在壁畫左下角上。那地方畫著個罪人正被小鬼按住了開膛破腹。明晃晃的燭光映照下,卻見那罪人身上紅芒閃閃,極是醒目,仿佛是剛淋上的鮮血。
“那個鬼卒呢?”袁昇叫起來。
對這幅畫的很多細節(jié),他都熟記于心,清楚地記得罪人身旁有兩個鬼卒行刑,一個按住罪人,一個則伸手插入罪人腹腔。此時,畫上只有按住罪人頭胸的小鬼,而另外一個更恐怖的掏腹鬼王卻已不見蹤影。
“哎呦,這人被開膛破腹,五臟掏空,這死法和寺外剛死的那人一樣。”吳六郎也大叫起來。
一模一樣的恐怖慘狀,只不過一個是幻想的壁畫,一個卻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殿內(nèi)鴉雀無聲。
半晌,慧范才哆哆嗦嗦地解釋,說這壁畫雖然靈異一些,但不會變鬼殺人。至于那個消逝的鬼王,他更是一口咬定是袁昇記錯了,那地方本就是一處空白,顏彩早已脫落。
“我們已查明了死者,”薛捕快剛得了手下傳訊,這時趕過來叫道,“是西市里放債的韓跛子,五十來歲,最是吝嗇狠毒。三天前,他靠著放債錢,強娶了個十四歲的女孩。那女孩不愿嫁他,竟跳河自盡了?!?/p>
一個胡僧聞言大驚,喃喃道:“這么說,這死者韓跛子是謀財害命者,合該開膛破腹,這與本寺《報還經(jīng)》上的記載一模一樣……罪過罪過?!?/p>
祆教原本崇奉光明神,但流入大唐后也不停吸收佛教理論,而胡僧慧范頭腦機靈,獨創(chuàng)了一本《報還經(jīng)》,摻入不少佛道之說,在長安胡商和百姓中居然大受歡迎。
但此時,現(xiàn)實中事卻與神異傳說越來越吻合,眾人都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袁昇忙低喝:“趕緊傳長安縣仵作吧,勘驗尸身,至于壁畫厲鬼殺人的傳說,萬萬不可張揚?!?/p>
薛捕快領(lǐng)命而去。袁昇才將慧范拉到一旁,低聲問:“你認識一個叫莫迪羅的波斯藝人吧,最近可曾見到他了?”
“這家伙啊,他和半年前投奔本院的檀豐大師是波斯舊識,前兩月常來找檀豐借錢,但最近好多天沒見到他了?!?/p>
慧范說罷,忙又喚來了胡僧檀豐。檀豐是個三十來歲的胡僧,大唐話說得雖不利落,表達得還算清晰,他果然也是十余日沒有見到莫迪羅了。
慧范松了口氣,忙賭咒發(fā)誓自己和檀豐所說句句是實,又再低聲叮囑,他這寺廟經(jīng)營的買賣多與王公大臣相干,而太平公主的柜坊錢都是由他來親自經(jīng)營的。他慧范可說富甲一方,素來結(jié)交權(quán)貴,絕不會去勾結(jié)匪類。
聽對方搬出了太平公主,袁昇不由蹙緊了眉頭。
顯然,丟寶貝的是安樂公主,而慧范給太平公主經(jīng)營柜坊錢,盜寶人莫迪羅又常出入慧范這家寺院。如此說來,豈不是太平公主派人盜走了安樂公主的寶貝?
依著太平公主萬事爭先、不甘人后的性子,在奪燈宴上被侄女安樂公主搶走了風頭后,那是極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袁昇越想越是心驚。
不一刻,老爺子袁懷玉便匆匆趕來了。趁著仵作還在勘驗尸身,父子倆在一間禪房內(nèi)小心地分析了形勢。
太平公主是皇帝的親妹妹,在扳倒武則天、擁立皇帝李顯登基的政變中居功至偉。安樂公主則是皇帝現(xiàn)下最疼愛的小女兒,號稱大唐第一美女,絕色無雙,又奢華無度。這二人是當今朝廷除了韋皇后外,最有權(quán)勢的兩個女人。
兩個公主,本是親姑侄,偏偏卻一直進行著暗流激涌的爭斗。
這種斗爭很微妙,青春美艷的安樂公主深受父皇寵愛,又有母后做大靠山,在前年太子李重俊作亂被殺后,便一直有人風傳安樂公主要被立為“皇太女”,風頭無二。
太平公主雖然在和侄女的爭斗中暫處下風,但這位姑姑智謀過人,在武則天時期便掌握政權(quán),眼下更是頗受其皇帝哥哥倚重,多位朝臣出自她門下,對大唐朝政影響深遠。
奪燈宴則是兩大公主一次明面上的爭鋒,可眼下象征安樂公主勝利的七寶日月燈偏偏丟失了。
袁懷玉更是唉聲嘆氣。安樂公主丟失的寶燈還沒有找到,京師重地又發(fā)生了恐怖的厲鬼殺人案,這位金吾衛(wèi)主要長官的腦袋簡直要裂開了。
好在死者是響催更鼓后才發(fā)現(xiàn)的。大唐有宵禁之制,當時街上的行人已沒有幾個,應(yīng)該沒多少人看到。袁懷玉急命所有金吾衛(wèi)加緊行動,嚴控什么惡鬼破壁殺人的謠言傳出,免得人心惶惶。
父子二人最終決定,兵分兩路,老爸負責追查安樂公主丟失的寶燈,派人四處追查莫迪羅的下落;袁昇則要深查惡鬼破壁殺人案。
袁昇便向老爹討要了吳六郎為助手,喬裝后直接住在了西云寺。
金吾衛(wèi)和捕快們終于散了去,方丈慧范在向袁昇說盡了好話后也告辭而出,袁昇的廂房中才安靜下來。
夜深人靜,他躺在榻上,苦思對策。
窗欞上忽地傳來輕輕的三聲叩響,跟著房門輕啟,走進一人,頭戴軟裹巾式幞頭,很懶散地披一件銅錢紋的圓領(lǐng)圓領(lǐng)窄袖。雖是一身商賈打扮,卻帶著一股凜凜的劍意,竟是在龍神荒廟上見過的劍客陸沖。
“天擦黑的時候就看見你來了,見你急得象猴,忙得象驢,某不便打擾,候到深更半夜才來見你?!标憶_大咧咧地坐下,用他慣有的陸氏幽默言語打了招呼,便摸出了腰間的酒葫蘆,猛灌了幾口酒。
原來陸沖那日荒廟脫困后,竟沒有離開長安遠走,而是換了身商賈裝束,這兩天一直躲在這間胡寺內(nèi)。
按他的說法,得罪了宗相府,大是麻煩,對方府內(nèi)高手多是道家奇人,必然會在京城外的要道中布下羅網(wǎng),所以他干脆偽裝成香客,躲入城內(nèi)這間胡寺,反而不顯蹤跡。
“妖魔破壁殺人?”
陸沖早看到了黃昏時寺廟內(nèi)發(fā)生的異變,此時不以為意地搖頭道,“那也沒什么稀奇。你在那破廟中,不就曾經(jīng)用畫龍點睛,召喚出壁上的神龍破敵嗎?”
“那是畫龍術(shù)而已,實際上并沒有神龍,”袁昇知道他是個直性子人,倒很想跟他聊聊這奇案的案情,“天下道術(shù),神、氣、陣、符!我所修的畫龍夢功,介乎符、神二道,所謂‘一點靈光便是符,神龍是我的元氣和符咒之力所化,受我的元氣操縱,那場熱雨耗費我不少功力,但聲勢很大,所以驚走了青陽子?!?/p>
陸沖哦了一聲:“所以說,壁畫上的厲鬼也罷,神龍也罷,都如戲子們身上的衣服,真正能生出奇效的,是那施法人?”
“不錯,壁畫上的鬼怪妖魔,再如何活靈活現(xiàn),也是一堆顏彩而已,它們不可能下來殺人。至少我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妖法?!?/p>
陸沖興沖沖地一拍大腿:“這鬼怪殺人奇案,勾引本劍俠起了好奇心。老弟,我準備幫你一把?!?/p>
袁昇眼前一亮:“有勞了,我瞧許多麻煩都與這座奇怪寺院有關(guān)。你稍時回去,還以商賈香客的身份潛伏寺內(nèi),幫我多多探查。”發(fā)發(fā)發(fā)
陸沖嘿嘿笑道:“你覺得真兇就在寺內(nèi)……那你最懷疑的人是誰?”
“應(yīng)該便是那神秘失蹤的莫迪羅吧,現(xiàn)在金吾衛(wèi)正滿長安地追擒他。他或許不會潛伏于寺內(nèi),但這座胡寺,仍然與他有千絲萬縷的干系。還有安樂公主府那失竊的七寶日月燈,必然也與他頗有干系?!?/p>
“安樂公主府,七寶日月燈?”陸沖不以為然地信手比劃著,“雖然本劍俠沒聽說過,但那種巴掌大的寶燈,應(yīng)該很容易丟吧?”
袁昇蹙了蹙眉,心中閃過了些什么,卻沒有言語。
陸沖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嘿嘿,本劍俠其實最懶得管閑事,但我欠你個人情,那便幫了你這個忙吧。”
二人未免驚動寺僧,連燈燭都沒有點,又細細聊了幾句,陸沖便飄然而去。
章節(jié)四 古寺妖局
沒想到,形勢迅速崩壞。轉(zhuǎn)天晚上,第二個死者便出現(xiàn)了。
吳六郎所宿的廂房就靠著寺院邊墻,夜半后聽得墻外響起幾道陰森森的慘笑,聲音古怪,不似人聲。他急忙趕出去,卻見一人倒在寺外的院墻邊。
那死者裝扮奇特,正是西市里賣藝的波斯藝人們常穿的那種造型夸張的胡服。他臉孔朝下僵臥地上。最可怕的是,那身子竟被鋸成了兩段,地上還有殘渣碎肉,卻少見血跡。
袁昇聞報后,急忙叫了慧范一同趕去。見了那慘狀后,慧范忙扭過頭去,哇哇地嘔吐起來。袁昇也覺頭腦眩暈,忙扶了墻根站定,喝道:“翻過來,看看死者是誰?”
吳六郎奓著膽子過去,輕輕翻過了那人的臉孔,竟是一張皺紋堆壘的波斯人臉孔。
慧范身邊隨行的一個侍者忽地叫道:“這……這不是莫迪羅嗎?”
慧范忙轉(zhuǎn)頭細瞧,也驚道:“啊,真的是他,是莫老胡??!”
袁昇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莫迪羅,安樂公主府內(nèi)的盜寶人,又在金吾衛(wèi)大獄中施展邪法逃遁。在西云寺發(fā)生惡鬼破壁殺人案后,袁昇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與這胡寺有牽連的莫迪羅,但此時,這最大的兇嫌卻被腰斬在此。
一切都變得愈發(fā)撲朔迷離。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神細看莫迪羅。那張老臉上涂滿了驚駭、恐怖和畏懼。很奇特的是,這人死前的表情竟被完全凝固住了,此刻在慘白的燈籠光芒下,那神情更是駭人。
吳六郎也蹲下來細瞧,喃喃道:“好古怪啊,小人辦案快十年了,從未見過死人有這樣的臉……”他伸手輕觸莫迪羅的臉孔,不由駭然道,“怪了,干硬干硬的,似乎這家伙的血都被吸干了。”
“惡靈吸血……”
一個侍者叫道,“啊,本院經(jīng)書中記載,西方有一種叫‘吸血鬼的惡靈,專門吸人鮮血。”
慧范急忙咳嗽一聲,想止住那侍者的話。偏那人全沒留意,仍在啰嗦不休:“這莫迪羅,只知道賭錢,三番五次來找檀豐大師借錢……哎喲,嗜賭、貪財,罪入腰斬地獄,合受腰斬酷刑……真真和本寺《報還經(jīng)》所說,一般無二??!”
慧范這時最怕將這兇案與他寺內(nèi)傳說聯(lián)系在一處,忙喝止了他:“住嘴,袁大郎在此,斷案全聽大郎的,旁人不得多嘴?!?/p>
“地獄變?”袁昇則心念電閃,忙道,“去看看壁畫?!?/p>
幾人匆匆趕回地藏殿。紅彤彤的燈籠光芒下,袁昇一眼便看到了畫上的嗜賭罪人,身處腰斬地獄,身子被厲鬼鋸成兩半,輾轉(zhuǎn)嘶嗥,畫面陰森凄惻。
“那惡鬼少了一個!”吳六郎大叫。
袁昇早看出來了,原本是兩個拉鋸行刑的鬼卒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個背對看客的小鬼。他望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慧范,冷冷道:“這下你推不掉了,拉鋸腰斬,必是兩個鬼卒行刑的,那一個哪去了。”
慧范臉色煞白,說不出話。所有的人都沉默下來,有人已經(jīng)嚇得雙腿打顫。
少一個惡鬼,世間便多一個死者,死者的慘狀與地獄變的畫面一模一樣。這是何等可怖的奇案!
苦苦思索間,袁昇習慣性地摸出了腰間的銀桿狼毫,輕輕點在了那空白的畫面上。
“閻羅……閻羅王顯靈了!”一個侍者竟跪了下來,向那壁畫砰砰地叩頭。跟著又一人跪倒。頃刻間,慧范身邊帶來的四五個胡僧盡數(shù)跪倒。
狼毫上殘存的水漬在壁畫上慢慢渲染開來,袁昇心內(nèi)急轉(zhuǎn)著,猛地咬了咬牙,大喝道:“這不是閻羅顯靈,而是一種妖法,全都起來!方丈,請集合所有僧眾,連借住在此的香客也一個不剩,全召喚過來。待我當場破此妖法,擒住妖人?!?/p>
慧范驚疑不定,但素知袁昇身懷絕技,忙依言安排。
沒多少時候,寺中僧俗都匆匆趕來,有百多名胡僧,還有二十來個胡商香客。眾人聚在大殿內(nèi)外,議論紛紛。
“諸位聽好,近日有人施了壁畫厲鬼殺人的妖法,以致邪靈侵犯貴寺。袁某不才,就給諸位破了這妖法,更可當場擒住妖人。不過,還請諸位祝我一臂之力?!?/p>
慧范忙拱手道:“有勞袁大郎了, 不管讓我們做什么,我等都會遵行?!?/p>
“就請除了方丈以外的各位,在我揮筆做法時,不住向壁畫叩拜,心誠則靈,自能使厲鬼現(xiàn)形?!?/p>
慧范不知他是何用意,但還是應(yīng)道:“這壁畫原是寺內(nèi)祖?zhèn)鞯漠悓?,叩拜一番,也是?yīng)該的?!北娙她R齊稱是。
袁昇命人端了盆清水來,喝道:“有勞了,待我喊一聲‘成了時,各位便可停止?!北銓⒕薰P蘸滿了清水,在壁上急速揮毫。
自方丈慧范以下,眾人齊齊叩拜起來。
“袁大郎,”慧范見他只蘸了清水,在壁畫上的惡鬼消失之處點染,恍然有悟,“你是想說,壁畫上的惡鬼被人用顏彩蓋住了,現(xiàn)下要用清水洗去?”
袁昇不答,只是繼續(xù)揮毫。他蘸灑的清水越來越多,只是壁畫上空白依舊,惡鬼依舊沒有顯形。
僧眾們滿面狐疑,但還是依言拼命磕頭叩拜。
猛聽得袁昇大喝道:“成了!”
眾人忙抬起頭來,卻見那壁畫上那兩處依舊空空蕩蕩,惡鬼何曾現(xiàn)形?
一時間眾人全呆愣起來,不知袁昇是何用意。
又沉了一沉,袁昇忽地一聲長嘯:“現(xiàn)!”
說來也怪,壁畫上那兩塊空處竟慢慢地顯出兩個厲鬼形象,一個伸爪掏心,一個持鋸橫斬,形容陰森可怖。最奇的是,這二鬼顏色鮮紅,仿佛鮮血所畫,又是突然顯形,仿佛被法術(shù)召喚出一般。
眾人連連驚呼:“袁大郎果然好神通!”爭先恐后地望壁磕頭。
袁昇又喝道:“厲鬼已現(xiàn),真兇何在?”
“手到擒來!”
陸沖自人叢中閃身而出,揚手將一人扔在了地上。那人也是寺中胡僧打扮,縮著身子趴在地上,看不清面貌。
“諸位,”袁昇冷笑道,“請看看此人的真面目吧!”
吳六郎早撲過去,將那仆役揪了起來,一張滿是皺紋的波斯人面孔,滿是震驚、倉惶還有幾分陰毒。
“這是……”幾個胡僧見了鬼般地大叫起來,“啊,莫迪羅?”
確是見了鬼,因為這幾人剛剛見了莫迪羅的尸身,被鋸成兩半,拋尸寺外。但此時這位莫迪羅居然又活了過來,而且潛伏于此??吹侥狭_那陰毒駭人的目光,他身周的人齊齊大叫,都覺得渾身冰冷。
眾人倉惶驚呼間,莫迪羅的眸中精芒迸射,雙臂陡振,已將吳六郎震得跌在一旁。他身子一彈,如一縷輕煙般地躍起,撲向心驚肉跳的慧范。
這人的身手絕不在陸沖之下,適才只是一時不慎,為陸沖所擒,隨后便一直示弱裝傻,此時他突然發(fā)動,顯是要擒住方丈為人質(zhì),再求逃脫。
他出手快如鬼魅,簡直不似凡人身手。
但還有兩個人比他更快。
兩道光華斜刺里斬來,陸沖脫手而出的奇兵是一對截肘雙鐮,光華盤旋,迎面懾住他的身形。
袁昇則大喝道:“縛鬼!”暴喝聲中,猛然揮筆。
莫迪羅只覺眼前一花,恍惚中壁畫上那兩個新描的紅色厲鬼竟破壁而出,齊向他撲來,跟著他心口劇痛,如遭掏心重擊,腰部也是撕痛難忍,如被利刃橫斬。
“靈虛觀的縛鬼訣!”他驚呼聲中,重又跌落在地,全身虛弱無力。
袁昇踏上一步,猛然一扯,莫迪羅的臉被撕下一張皮來,現(xiàn)出一張慘白的波斯人臉孔。這人的年紀不大,三十歲左右,滿臉暴戾陰狠之色。
“你……你是,”方丈慧范大吃一驚,“檀豐大師?”
袁昇道:“不錯,真兇就是你手下的胡僧檀豐,正是他,勾引嗜賭的莫迪羅來他這里借錢,看到時機成熟,便殺了莫迪羅,易容成這波斯藝人的相貌,在安樂公主府內(nèi)盜了寶燈,醉酒被抓后,又施展幻術(shù)從金吾衛(wèi)大獄中逃脫。隨后潛入這里,連造厲鬼殺人的慘案?!?/p>
慧范怒道:“孽障,你為何要這么做?”
檀豐閉口不答。
袁昇忽在他臉上一抹,檀豐的臉孔重又變成莫迪羅。袁昇嗤的一笑:“波斯的易容術(shù)果然厲害。不過適才你突如其來被我們抓住,若仍以檀豐的本來面目大喊冤枉,只怕我們還要大費周折。偏你要耍小聰明,竟變成莫迪羅的樣子,想引得我們驚慌失措,你好乘亂逃脫。只是如此一來,你便不打自招了?!?/p>
檀豐忽然張開雙眼,眸內(nèi)厲光閃爍,如同鬼火,陰惻惻道:“袁昇,袁昇,你很好,呵呵,你很好……”他聲音陰森悠長,如同念誦什么古怪咒語。
吳六郎大怒,上前狠狠扇了檀豐兩記耳光。檀豐絲毫不懼,鬼火般的目光仍是緊盯著袁昇。
吳六郎見他閉了嘴,才向陸沖拱手道,“多謝這位朋友,你怎知真兇便是這家伙的?”
陸沖向袁昇甩了下頭:“都是袁公子的功勞,我只是奉命行事?!?/p>
不知怎地,袁昇被檀豐那一陣冷笑,攪得心中興致全無,也沒有多做解釋,只道:“六郎,先將他押回金吾衛(wèi)大獄,這回定要好生看管,萬不能再讓他跑了!”
“大郎,借一步說話?!被鄯睹⒃瑫N讓進一間密室,拱手連說好話。他倒全不在意那檀豐是否真兇,只是希望金吾衛(wèi)就此打住,不要深究。
袁昇隨口敷衍,心想這些朝廷秘辛最好不要多攙和進來,便是老爹也要早早脫身。
不管如何,這恐怖陰森的壁畫惡鬼殺人案和莫迪羅盜寶案都已解決,袁昇好歹松了口氣。
章節(jié)五 夢中身
“多謝你啦!”
諸事了畢,天色已然大亮。袁昇趕回自己的別院,第一件事就是向黛綺姑娘道謝:“虧得你告訴我莫迪羅曾去過西云寺,才讓我順藤摸瓜,擒住了真兇檀豐!”
聽袁昇略述了案情,黛綺的神色竟慢慢變得古怪起來。
“怎地,”袁昇笑道,“聽到這多的鬼怪殺人,難道嚇到你了么?”
“那倒不是,”黛綺的目光都變得僵硬起來,緩緩道,“只是,這兩天我常?;杷?,也常做怪夢。昨晚我便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見了你去了一個很大的寺廟……”
她說到這里,卻忽然住口,勉強笑了笑:“好了,不說這些,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怎樣設(shè)的局,你早就知道檀豐化成了莫迪羅的模樣在行兇作惡?”
女郎古怪的神情仿佛是一抹若有若無的陰云,讓袁昇微蹙起了眉頭。
但聽她細問端詳,他心內(nèi)又有些歡喜,搖頭笑道:“我哪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這次惡鬼破壁殺人案陰森恐怖,最奇特的就是每次殺人,壁上的惡鬼都會減少一只。此事雖然驚人,但也露出不少破綻。我相信,那應(yīng)該是一種神秘顏彩,將鬼卒涂抹遮蓋住了。這只能說明,作案者必是可以隨意接觸壁畫的寺內(nèi)胡僧。
“在看到莫迪羅的尸身時,我便已懷疑檀豐了。莫迪羅沉尸之處沒有多少血水,那張臉更被某種藥水精煉過,顯然他早已死去多日了。莫迪羅死前一直跟檀豐接觸,尸身又在西云寺外找到,檀豐如何也脫不開嫌疑的。
“但要如何揪出這胡僧,卻要費些心思。我做法時,故意用清水擦涂顏彩,其實只是裝模作樣,暗中早命陸沖在旁細察,看看有沒有人在膜拜的時候敷衍了事,甚至別人都拼命磕頭時,那人應(yīng)該一直抬頭偷偷留意壁畫?!?/p>
黛綺很聰明,拍手笑道:“好主意,當時院中有百十人,原是不好分辨的,但胡僧們都很虔誠,大家都在拼命磕頭,那人卻虛假應(yīng)付,那便很好辨認了。”
袁昇點頭道:“況且,只用清水是絕對無法擦去那些顏彩的,這道理只有真兇知道,除了磕頭時假意應(yīng)付,這真兇的臉上還應(yīng)該滿是不屑,甚至還有冷笑。”
“嗯,如此一來,陸沖先生應(yīng)該能看出些破綻來了,但最后,那壁畫上到底還是現(xiàn)出了兩個厲鬼的形貌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那只是我用清水描摹出的輪廓,最后我運功一喝,又運上了畫龍術(shù),清水輪廓便會現(xiàn)出鮮紅顏色。這時候,尋常僧眾只當是神跡降臨,拼命叩拜,但真兇則會震驚莫名。果然,那時全場膜拜,而檀豐竟愣在了當場?!?/p>
黛綺閃亮的眸中滿是激賞,又問:“只是檀豐為何要做這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呢?”
袁昇臉色一沉,苦笑道:“傷天害理還只是表面,內(nèi)里應(yīng)該還有更可怕的事情……”
他深知,檀豐裝扮成莫迪羅行兇,并不難解釋:莫迪羅只是個膽小的波斯藝人,沒什么朋友,用他的模樣作案,事后不會查到他的頭上來。
奇怪的是,檀豐為何在做出安樂公主府內(nèi)盜寶、金吾衛(wèi)大牢越獄這等驚世駭俗的大事之后,又造出西云寺的惡鬼殺人慘案?
難道僅僅是要將京師眾人的目光引到西云寺來么?
想到這一系列慘案的背后,很可能是太平公主和安樂公主的斗法,他的心便愈發(fā)緊了起來。
“姑娘問得是,那檀豐為何要這么做呢?這話也正是我要問姑娘的!”
隨著這聲冷笑,陸沖大踏步走入屋中。
“這個,”黛綺一愕,搖頭道,“我怎么知道?”
“你的傷全好了吧,為何還要賴在袁公子這里?”陸沖坐了下來,摸出葫蘆來灌了口酒,話鋒咄咄逼人。
“用你管?”黛綺叉起腰,學著酒肆胡女的樣子嬌嗔冷笑,“姑奶奶想在這賴多久就賴多久?!?/p>
陸沖冷哼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很湊巧,我約了青陽子在那破廟決斗,恰好黑臉道士就順手抓了你,而恰巧,你還知道莫迪羅藏在西云寺?”
“那又怎么樣,姑奶奶害你丟了一根寒毛了么?你們還不是在西云寺抓到了真兇?”
一句話噎得陸沖啞口無言。
袁昇只得笑著勸解:“黛綺姑娘對我助益極大,而且她中了六丁六甲神力后,患上了嗜睡怪癥,不得不在我這里委屈幾日了。”
“確是助益極大,比如易容術(shù)!據(jù)我所知,并非所有的波斯藝人都戴著一張假面皮,只有一種人,靈慧旅人!”
陸沖緊盯著黛綺,一字字道,“靈慧旅人是波斯藝人中最神秘的一支,他們生具異稟,最擅心神操控等類秘術(shù)。黛綺姑娘在易容術(shù)上的修為不俗,應(yīng)該是靈慧旅人吧?”
黛綺目光一黯,隨即冷笑道:“什么靈慧靈龜?shù)?,沒聽說過。哼,倒是你陸沖,聽那臭道士說,是宗相府內(nèi)逃出來的,連我們波斯藝人都聽說過宗相府內(nèi)第一高手薛青山的大名。小心他找到你,拖死狗一樣把你抓回宗相府?!?/p>
陸沖臉色通紅,拍案怒道:“老子會怕薛青山這狗賊?好,袁昇,你這房子多,給我騰出一間來。老子就在這等薛青山過來,瞧瞧誰是死狗?”
見他兩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袁昇無奈,只得命小童去安置房屋。
陸沖仍是瞧著黛綺萬分不順眼,但互嘲了幾句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卻全不是伶牙俐齒的黛綺對手,不由憤然站起,道:“好男不和女斗,昨晚除妖,鬧了一夜,老子睡去了?!睔夂吆叩馗⊥隽宋?。
屋內(nèi)安靜下來,黛綺才嗤地一笑:“袁公子,你這朋友脾氣好大啊,不過他懷疑我,也有些道理。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笑容有些無奈。袁昇忽然發(fā)現(xiàn),這女郎的雙眸其實很迷人。
“還有啊,我總覺得,”她猶豫了一下,緩緩道,“西云寺的怪案,似乎了斷得太順暢了一些?!?/p>
“太順暢了些?”
“我也說不出有什么古怪,”女郎幽幽嘆了口氣,“還是說昨晚我做的那個怪夢吧,我夢見了你去了一個很大的寺廟,看到一幅很大的壁畫,看到有鬼怪從壁畫上跳下來殺人,但最終你抓到了那壞人……是的,你做的這些事,我早就夢到過了,這到底是為什么?”
袁昇一愣,苦笑道:“你說的這些,恰與我們大唐‘莊周夢蝶的故事一樣。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飛來飛去挺自在,醒來后不知道是自己夢見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變成了自己?!?/p>
“有趣得很!”黛綺的眼睛更加明亮起來,“但我居然能夢到你做的一切,這比莊周夢蝶要復(fù)雜多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你侵入了我的夢境中么?”
袁昇的心也陡然一沉:確實非常古怪,是黛綺做夢預(yù)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自己侵入了黛綺的夢境?若說是“夢中身”那等魘咒,但黛綺是何時被人下的咒?
他正待說什么,忽見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人,正是吳六郎。
“袁公子,大事不好了,莫迪羅……啊,不,那個檀豐,又在白日里消失了。”
“怎么回事?”袁昇驚道,“他中了我的縛鬼訣,七十二個時辰內(nèi)決計無法施展妖法巫術(shù)的?!?/p>
“不見了,就那么在大牢里白日消失了。”吳六郎臉色煞白,“跟見了鬼一般。”
急匆匆和吳六郎趕到了金吾衛(wèi)的大牢,迎面便碰見了滿臉無奈的老爹,袁昇忙問:“到底是出了何事?”
袁懷玉只是沉沉嘆了口氣,招了昨晚當值的獄卒吳春和許四過來。
“小的吳春和許四那晚當值,聽到六賴子大喊大叫,就跑過來了……真的,就這樣,這家伙拉著自己結(jié)的繩子,就這樣逃了?!?/p>
聽獄卒吳春復(fù)述了案情,袁昇登覺腦袋發(fā)脹,怎么又是用“登云幻”的幻術(shù),連當值的獄卒、同牢叫六賴子的犯人都一模一樣?
一行人到了檀豐逃脫的牢房,果然還是那間屋子,房梁當中還懸著的那根繩子,囚衣撕扯后結(jié)成的繩子。
一種詭異的眩暈感驀地襲來,袁昇默然片刻,才緩緩問:“你們趕來時,那犯人已爬到了何處?”
“爬到繩子的中上部了,我們趕來后就大聲呵斥,那家伙一伸手,就抓住了房梁,繼續(xù)向上爬!”
“你們趕來后,六賴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們厲聲喝止,那賊犯哪里肯?!羌一锖喼本褪且坏烙白印?/p>
袁昇仰頭望著房梁,朗聲道:“父親大人,若小子推斷不錯,屋頂全無破洞,梁上也沒有腳印和手抓之痕……這要犯精通的是一種波斯幻術(shù),登云幻。那人先迷魂了六賴子,又繼續(xù)迷魂了兩位獄卒……待獄卒打開牢門沖入,他則大搖大擺地離開?!?/p>
等等,哪里不對?
袁昇忽然生出一陣徹骨的寒意。是的,他說的話、聽的話、看到的景象,都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眼前的一切,都與幾日前,他堪破莫迪羅以幻術(shù)越獄的情形一般無二。
怎么回事,難道自己在做夢?
接著他便看到,老爹袁懷玉揮手命一名衙役過去試試。那衙役拉住繩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繩子便斷了。
“吳六郎!”袁昇再也忍耐不住,大喝起來。
吳六郎急忙閃了過來,奇道:“公子,您居然識得小人?”
袁昇緊盯著他的臉,暗道:“你跟我在一起潛伏西云寺破案,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胡話?”
他強忍住沒有喝出來,只是沉聲問:“這檀豐已是第二次被抓了,前番他易容成莫迪羅,便以登云幻逃脫,這次為何又讓他故技重施逃掉?”
“公子說笑了?!眳橇蓾M臉驚詫,“這等以幻術(shù)逃脫的怪事,咱們可是頭次見到?!?/p>
“胡說!”
袁昇大喝起來:“前番被抓的莫迪羅就是這樣逃遁的,你們速去查閱卷宗。”
“哪用查閱卷宗啊,就是頭一次。”獄卒們和金吾衛(wèi)們都大笑起來,“公子莫不是在做夢?”
袁懷玉不得不咳嗽一聲:“昇兒,你怎么了,中邪了嗎?”
盯著老爹滿是關(guān)切的目光,袁昇更覺頭大如斗,莫非我真的在做夢,莫非我一直在夢中和現(xiàn)實世界的顛倒中嗎?
他苦笑了一聲:“父親大人,我有些困倦,暫且告退?!滨怎咱勠劦乇阆蛲庾摺?/p>
忽聽獄卒吳春喊道:“袁公子,那到底什么是仙術(shù),給我們露一手吧!”
恍惚中,眾獄卒和捕快紛紛叫好。
袁昇下意識地抓起了那半截繩子,想運起畫龍術(shù)拋出去,但此刻卻沒有一點心情,就這樣拖著那繩子,茫然出了金吾衛(wèi)的大獄。
他心頭莫名地飄起檀豐那陰森的冷笑,跟著便閃過黛綺的那句追問——難道我一直在夢中嗎?
是啊,先前黛綺曾說過,她夢到了自己在西云寺做過的一切。難道自己一直都在做夢,或者,自己是墜入了黛綺的夢中?
檀豐、黛綺、陸沖、莫迪羅,西云寺內(nèi)的惡鬼殺人,自己又巧計擒兇,這些人這些事,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夢境中的?
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卻帶著一股詭異的模糊感,似乎一切都是夢境。
注一:
大唐的左右金吾衛(wèi)掌治安、京兆尹管民事、御史臺左右巡使負責監(jiān)察的三權(quán)分立式治安模式是唐玄宗時才建立起來的,在本文所述的唐中宗時代,京師所有的巡查、警衛(wèi)、捕盜等治安大權(quán)都歸金吾衛(wèi)負責。而統(tǒng)領(lǐng)左右金吾衛(wèi)的大將軍、將軍都是虛職,一般由功勛重臣、皇親國戚來兼任,那時候金吾衛(wèi)甚至還沒有設(shè)立左右街使這樣的官吏,實權(quán)和重任應(yīng)該全落在掌管金吾衛(wèi)左右翊府的中郎將肩頭。
章節(jié)一 鴻門驚變
晌午時分,街上正熱鬧,滿處喧嚷笑鬧。偏偏袁昇覺得那些聲音都聽不真切,仿佛是遙遠夢魘中的囈語。
他在人群中急速穿梭著,如飛般趕往靈虛觀。這時候,也只有師尊鴻罡真人能救自己。
街衢正前方,赫然顯出一座氣勢宏偉的道觀。
匾額上是萬歲手書的“敕建大玄元觀”六大金字。三年前的神龍政變,李顯復(fù)位。為了讓世人皆知,大唐依舊尊崇李家始祖開創(chuàng)的道教,皇帝李顯立即就在京師擴建了這座規(guī)模最大的大玄元觀,此時工程已近尾聲,據(jù)說即將舉行規(guī)模盛大的開光慶典。
踏進玄元觀的大門,袁昇便覺清醒了許多。
觀內(nèi)鼓樂悠揚,九九八十一位高功道士正在演練靈虛門的祈福開光法陣。五天后,就該開光盛典了。這次盛典非同小可,傳聞皇室貴胄要親臨拜祭老君玄元皇帝,主祭人可能就是風傳要被封為皇太女的安樂公主,甚至有可能是當今二圣之一的韋皇后。
可想而知,眾高道們的操演是何等認真辛苦。
袁昇一眼便看到了高臺上端坐的鴻罡真人。他知道師尊自上次與宣機國師斗法失手,特別是耗損數(shù)十年功力鎮(zhèn)住了九首邪靈后,便常常閉關(guān),不見外客,難得今日一來,便在此尋到了師尊。
鴻罡真人年近七旬,卻貌如中年,須發(fā)如墨,如神仙中人。他雖寂然而坐,但目光卻籠罩全場,早看到了跌跌撞撞走入場內(nèi)的袁昇。
“師尊!”袁昇趕過去撲倒在地,幾乎在一瞬間,那些不真實的感覺竟消散了許多。
莫非這一切真的只是個白日夢?
“你覺得自己一直在做夢?”
在潔凈典雅的丹房內(nèi),鴻罡國師聽罷弟子的敘述,不由微笑起來,“還記得畫龍夢功的口訣嗎,夢中身,假中真,畫中龍……其實世間人都是夢中身,又有幾人不是活在夢中呢?至于你眼前的偏差,緣起當是你的心魔所感?!?/p>
“心魔所感?”袁昇一凜,“弟子不明白?!?/p>
“起因便是你的畫龍夢功,講究以元氣為筆,以觀想如夢,以符咒催運。畫龍術(shù)本就是夢功,修習之時與做夢有何差別?你這半年來醉心于此道,便如對自己施了迷魂術(shù),實是心魔作祟,走火入魔了?!?/p>
“當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走火入魔?”袁昇渾身冷汗,急忙叩頭道,“請師尊救我?!?/p>
“心魔感召是內(nèi)因,外因么,應(yīng)是如你的推測,中了西域一脈的魘咒‘夢中身。此術(shù)頗為陰險,為師也沒有太多把握?!闭嫒寺砸怀烈鳎K于將枯瘦的手掌輕按在弟子的頭頂,緩緩念道,“閉目,靜心,心如止水,瑩澈空明……”
這兩句話仿佛帶著奇妙的韻律,剎那間,袁昇只覺心神間一片空蒙,仿佛踏入了一個神異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灰蒙蒙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模糊。
咚咚的法鼓聲響起,袁昇看到數(shù)十名高功道士正在操演那熟悉的法陣。帶領(lǐng)眾人行法的,是個身材高挑的道士。道士慢慢轉(zhuǎn)過身,那人竟是……自己。
袁昇霎時一震。這種開光護國祈福法陣,歷來是本門地位最高的人來領(lǐng)陣,在虛靈門內(nèi)也只有國師之尊的師尊才有資格。
師尊的聲音及時鉆入他耳中:“你可能會看到許多奇怪之事,有的全是虛妄,有的則是未來之事。這魘咒邪法,定要先種下一個種子,或是貪婪,或是美色,或是畏懼,種子最后都會長大,幻化為亦真亦假的邪夢之花。記住,世人皆如夢中身,萬事轉(zhuǎn)頭還似夢!”
袁昇更覺奇怪,開光護國祈福法陣是數(shù)日后的事情,為什么會是自己帶隊操演法陣?
這是未來,還是虛妄?
正尋思間,忽聽一陣凄厲無比的哭號聲傳了過來,跟著便看見個滿頭卷發(fā)的波斯老人,頸戴枷鎖,正無助地嚎哭。那人的形象,赫然便是被檀豐腰斬的藝人莫迪羅。
“莫迪羅,你為何在這里?”袁昇知道這是心內(nèi)世界生出的異象,但仍是怔怔走向前去。
面容枯槁的莫迪羅老人沒有答話。卻有一道更大的陰影在他身后升了起來。那是個形容恐怖的雙頭惡鬼,竟深出了利爪,慢慢抓向老人的頭頂。
“降魔,定!”袁昇雖知莫迪羅早已身死,但仍不禁結(jié)了降魔印,出手相救。
雙頭惡鬼的一個頭定住了,但另一個頭卻猙獰大笑起來:“蠢材,看看我是誰!”
那個恐怖的大腦袋猛然搖晃,竟又生出了七個頭來,九個腦袋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猙獰詭異。
“大天魔……九首邪靈!”
袁昇驚呼出聲。他清楚地記得,師尊與宣機國師斗法失利之后,又經(jīng)得一次極大的損耗,那便是為天下蒼生出手,拼卻半生功力鎮(zhèn)住了九首邪靈,沒想到這種可怖的大天魔會突然出現(xiàn)自己的元神世界中。
九首邪靈的九個頭一起怪笑,利爪繼續(xù)劈落。
“止!”袁昇抽出腰間長劍,憤然揮出。邪靈的九個怪頭同時發(fā)出凄厲的嗥叫。
忽然間,耳畔響起雷霆般的一聲大喝:“滅除心魔!”
轟然一響,邪靈不見了,莫迪羅不見了,袁昇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安靜的丹房中,手中卻真地握著一把劍。那把劍已刺入了一個人的前胸。
被刺中的人,居然是師尊鴻罡真人。
溫熱的鮮血噴在手上,滿是粘稠的感覺,袁昇才駭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揮劍重傷了師尊。
霎那間,身周的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起來,難道自己還沒有完全從那個世界中掙脫。
“為什么?”他大叫。
“你適才在夢中看到了惡鬼?”真人的聲音依舊從容不迫,“明白了吧,惡鬼不只是在壁畫上,我們每個人心中都藏有鬼怪,貪婪、妒忌、畏懼、仇恨、嗔怒……這些都是種子,種子種下,就會發(fā)芽,變成所謂的鬼怪。”
袁昇怔怔道:“實則……那些都是我們的心魔,所以要……滅除心魔?”
“正是,”真人面色慘白如紙,只有那雙眸子熠熠生輝,“記住,我們要做的,便是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心底轟然生出一聲巨響,袁昇終于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袁昇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潔凈的丹房中。四壁不是玄元觀那種嶄新刺眼的雪白,而是帶著微黃的潔凈舊色。
這里應(yīng)該是自幼苦修的所在,靈虛觀。
“師尊,師尊呢?”他猛地想起來,自己適才應(yīng)該是在玄元觀向師尊求助,但隨后自己生出了可怕的心魔,似乎還刺傷了師尊。
房門咯吱一聲打開了,一個黑須道人肅然走入,嘆道:“十七弟,你終于醒了。”
來人正是靈虛門的大弟子凌髯子。
見大師兄竟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頭上也垂著白巾,袁昇一凜,顫聲道:“大師兄,發(fā)生了什么?”
“師尊羽化了!”
世人稱道士去世為羽化成仙。袁昇只覺腦袋轟然一響,大吼:“你說什么?”
大師兄輕嘆了口氣,放緩語調(diào),終于讓袁昇聽明白,原來便在適才為袁昇療傷后,鴻罡真人舊疾突發(fā),溘然辭世。眾親信弟子忙將師尊和昏迷不醒的袁昇送回本門祖庭靈虛觀。
袁昇哪里肯信。直到渾渾噩噩地跟著大師兄來到大殿,看到鴻罡真人僵臥在棺槨中的尸身,他才駭然明白,師尊竟真的去了。
“不,我一定還在夢中,這一定是個邪法。”痛哭之后,袁昇忽然瘋了般大叫起來,“師尊神功通玄,怎會無故羽化?”
“你知道,師尊前番與宣機國師斗法,又全力收復(fù)九首天魔,此后元氣大傷,甚至三月之前,師尊已預(yù)示了歸期!”
聽了大師兄的話,袁昇不由瞪大了雙眼。
凌髯子嘆道:“你一直在別院苦修,師尊沒讓我們將此事告知你!適才師尊在仙逝前,特意交待了兩件事。一,是由愚兄執(zhí)掌靈虛門……”
大師兄故意頓了一下,見袁昇連連點頭,才又說下去:“二,由你接任玄元觀觀主!”
“你說什么?”
這消息讓袁昇更加震驚。靈虛門是四大玄門之一,玄元觀則是靈虛門督建的京師最大的道觀,可說只有當今三大國師這樣的尊崇地位,才能升任觀主。而這種敕建的大道觀,歷來由前任觀主指定繼任觀主。
自己在靈虛門只是幼徒身份,自然無法成為掌門,但師尊卻指定了自己榮任玄元觀這座官方大道觀的觀主。
“不錯,師尊的意思是,你繼任玄元觀主之后,數(shù)日后的護國祈福開光大典,也將由你主持!”
袁昇的頭腦瞬間處于混沌狀態(tài),他喃喃道:“這……這怎么成,小弟資質(zhì)淺薄……”
“你少負仙才,歷來號稱鴻門第一人,連師兄我都服膺你,在京師中更是名聲遠震……”
一番安慰鼓勵后,袁昇仍覺不可思議,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大師兄,你告訴我,師尊是如何仙逝的?”
凌髯子滿面悲戚,猛力拍著他的肩頭,緩緩道:“不要胡思亂想了,師尊當年斗法失手,本已是重傷未愈之體,其后不久又施法降服大天魔九首邪靈,幾乎耗盡了功力。這些日子來,日夜督促道觀重建,更是心力交瘁,又勉力給你療傷,終于燈枯油盡。不過,小師弟你萬萬不可自責,師尊仙逝前早說了,修道之人要知‘壽夭不二之理……他還讓我轉(zhuǎn)告你一句話——世人皆如夢中身,萬事轉(zhuǎn)頭還似夢!”
世人皆如夢中身,萬事轉(zhuǎn)頭還似夢?
袁昇立時記起師尊給自己療傷時說過的話,“記住,我們要做的,便是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他的心轟然一響,可怕的恍惚感再次襲來,傷心、痛苦、自責、迷惑諸般情愫一起涌上,竟又昏了過去。
再次清醒過來時,袁昇看到的只是微黃的四壁,夜深如海,一燈如豆,大師兄已不知去向。
靈虛觀的深夜,悄寂寧謐得如同一個濃夢。
袁昇緩緩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踱入大殿。那里停放著師尊的遺蛻。
想必白日里祈福念經(jīng)超度都已經(jīng)很久了,眼下仍有一位中年道士帶著十六名高功道士在低聲念經(jīng)。鴻罡國師之死太過突然,遍布天下的四方徒眾還沒有得到訊息,估計到了明早就會有大批京師道眾趕來吊唁。
袁昇走到那中年道士身前,低嘆道:“二師兄,你們?nèi)バ桑蚁胍粋€人在這里陪陪師尊。”
二師兄凌石子微感詫異,但他在靈虛門內(nèi)是出了名的憨實人,心知袁昇地位非凡,溫言撫慰了幾句,便率眾緩步而出。
大殿中瞬間寂靜下來,袁昇靜靜盯著師尊的遺體,忽然間放聲大哭。
這般撫尸痛哭,自是昏天黑地,過了許久,他忽然心中一動,竟站起身,裝作給師尊整理遺容衣襟,輕輕掀開那襲鶴氅。
飄搖的白燭光芒下,正瞧見師尊胸口處那道觸目驚心的血痕,那是嶄新的傷口。
一瞬間,他險些栽倒,下意識地掩好鶴氅,心內(nèi)只是喊:“莫非真的是我,真是我殺了師尊?”
整個天地都在旋轉(zhuǎn)起來,他的雙眼都泛了紅,踉蹌著出了大殿。
靈虛觀的院內(nèi)滿是誦經(jīng)之聲,所有的道士幾乎都沒睡,或是肅立院中,或是靜坐斗室,都在給老觀主誦經(jīng)度亡。
袁昇茫然奔行數(shù)步,迎面閃來一道黑影,跟著便聽大師兄凌髯子沉聲道:“十七弟,你糊涂了,怎地往這里跑。這是師尊往日閉關(guān)之所,后面是本觀禁地鎖魔苑?!?/p>
袁昇哦了一聲,才想起那鎖魔苑內(nèi)有一口通天井,其內(nèi)鎖著被師尊以無上神通鎮(zhèn)住的九首邪魔。想到那似夢非夢時看到的九首邪靈,他不由打了個寒顫,略辨了下方位,疾步向觀門行去。
他也不理大師兄在身后的招呼,如飛般出了靈虛觀,一路趕回了自己的清修別院。
章節(jié)二 心門
清修別院內(nèi)冷寂寂的,沒有燈火,波斯女郎似乎不在,也許是早就睡了。
他飛奔進自己的書房,徑直踩梯子從書柜的最頂端抽出三本古書來。這是當年師尊傳給自己畫龍術(shù)時交給自己的古譜珍本。
正如鴻罡真人所說,夢境修法難關(guān)重重,歷來少有人修煉。這三本珍笈都是靈虛門的夢修法秘典,便都傳給了他。但袁昇只是修法,對這些深奧廣博的典籍極少翻閱,這時候他才急著要探究個清楚。
四周悄靜得嚇人,刷刷的翻書聲顯得極為刺耳,袁昇再次升起一種恍若噩夢的感覺。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一直都在夢中,一個深邃難醒、越陷越深的噩夢。
翻書聲忽然停止。
果然,他看到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字眼:“夢魘術(shù),邪法也,施法者以詭咒之術(shù)催人,中者如處詭夢中,或晨昏顛倒,不辨真幻,甚或依施術(shù)者所言行事。為中術(shù)者施救極難,當以清凈本心,持無上真言……”
袁昇的后背升起一層寒意,晨昏顛倒,不辨真幻,不但確實有這樣一門咒術(shù),而且施救極難,怪不得師尊被自己失手殺害了。
他的心突突亂顫,奮力平靜下心緒,緊盯著古書上的幾行真言,全心默誦著,又努力凝神入定,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進入定境。
四周變得更加模糊,仿佛一團白霧在屋內(nèi)飄然彌漫開來。
薄霧中,一道白影緩步而來。那道白影有些眼熟,似乎是陸沖。
雪白的身影走到近前,袁昇才看清,那個人竟是黛綺。
袁昇拼力咬了下舌頭。一股鉆心的痛感傳入,那團白霧漸漸消散,他終于確認自己沒有在夢境中。
“莫非是你!”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黛綺的話出乎他的意料:“你一直醒著,你又一直在夢中。因為你的腦神被人控制了。施術(shù)控制你的人,就是陸沖?!?/p>
“腦神?”袁昇一愕。
“這是我們波斯幻術(shù)的叫法,類似于你們道家的元神或者心神。”
“他為什么這樣做?”
“你還不明白嗎,靈虛門在道家地位尊崇,但與無極、劍仙等門一直暗中較力。你最近常去那龍神荒廟觀摩壁畫,修煉畫龍術(shù),行蹤早已被他們熟知。你們的相遇,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p>
袁昇心中一顫,低嘆道:“我和陸沖的相遇是被算計好的,那么,你我的相遇呢?”
“我只是個路人,”黛綺也輕輕嘆息,“卻被那惡道士抓住,又被你全力解救。大唐人講究知恩圖報,我們波斯人也會的,在我波斯幻術(shù)中恰好有一門致幻術(shù),當年在幻戲班里曾經(jīng)用心學過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試試給你治一治?!?/p>
她的聲音輕柔動聽,夢一般的迷人:“不過,你們大唐道家秘法博大精深,我必然會很吃力,你要小心些。”
“如此,便多謝你了!”他暗自咬牙,緩緩點頭。
“記住,你要完全向我敞開心門。”
袁昇的臉不由微微一紅,正想說什么,卻見黛綺已經(jīng)緩緩揚起十指,結(jié)了個古怪的手印,跟著輕輕扭動腰肢。隨著這充滿魅惑的動作,她整個人都變得妖嬈起來。
她輕念起了咒語,那是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是異域情調(diào)的波斯樂曲。美妙的咒語聲中,她忽然緩緩地揭開了一層面皮。
如同花朵褪下外層粗糙的花瓣,黛綺撕下了那層“臉皮”后,露出一張明艷不可方物的嬌靨。
袁昇呆住了,喃喃道:“這……這才是你的真容?”
“是的?!蹦菑埲莨馄热说男v湊上前來,仿佛要讓他看得更清楚,“我一直在那幻戲班子,又不想讓那些俗人們見到我的臉,就只得戴著那張假面皮,但這時候,我們兩個要完全敞開心門,就不能戴著假面了?!?/p>
波斯美女的笑容熱艷火辣,迥異于中原女子的美,卻美得如火一般驚心動魄。
“這……是夢嗎?”他喃喃道。
“這才是真實的我,但你也可以把這當成真實的夢,”美夢般的眸子緊攥著他的心魂,她忽然輕輕地問,“你愛我嗎?”
袁昇的臉更熱了,卻毫不思索地道:“我愛?!?/p>
他心底有些奇怪,愛,這是一個比較陌生的字眼,也許是異國人改用了大唐的語言,卻改得活靈活現(xiàn)。
“從一開始嗎?”
“不是,開始只是憐惜。后來,我們在一起日子久了……”
“也許開始時就愛,只不過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兩個人的話都是火辣直白,也許因為在夢里面,拋去了所有偽裝。
袁昇一陣激動,忽然抱住了她。這是真實的身體,柔軟,溫暖,芳香。黛綺的臉變得火一樣紅,忽然仰頭向他吻來。
紅艷的唇帶著花蜜般的芳香。他卻緊盯著她的眼睛,仿佛那里有一扇門,可以鉆進女郎心底的門。
在兩人唇瓣交融的剎那,女郎羞澀地慢慢閉上雙眼,那扇門即將關(guān)閉。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的心底急速涌起那串真言。
下一剎那,哄!
門打開,他沖入了門后。
門后就是她的心內(nèi)世界,奇異,美麗,到處都盛開著美麗的花朵,遠處的波濤洶涌的湛藍大海,海邊有奇形怪狀的建筑。
正如女郎所說,她已向他完全敞開了心門。袁昇又推開了一扇門,進入下一個深邃的世界。
他看到了巍峨的大船,絡(luò)繹的商隊,女郎的身邊有一位和她很親近的老人,似乎是這商隊的小首領(lǐng),在上船前鄭重叮囑女郎什么。美麗的女子不得不戴上了面具。
大海波浪翻涌,商隊長途跋涉來到中土大唐的廣州后,又輾轉(zhuǎn)來到雄偉的長安……熟悉的街衢,充滿異域風情的同康坊,大聲歡呼的京師觀眾……
他無暇多看,再推開了一扇心門,便看到守護女郎的老人被抓了。不住哀嚎的老人仰起頭來,那張臉,竟然是……莫迪羅。
袁昇大驚,在西云寺外就被檀豐腰斬的波斯藝人莫迪羅,難道竟和黛綺關(guān)系緊密?跟著便想到,師尊給自己療傷時,夢中所見被九首天魔折磨的波斯老人,似乎也是莫迪羅。
一時間疑云迭起,他的頭有些眩暈。
只是抓住老人的家伙則被一團迷霧裹住,形貌模糊,袁昇不得不集中全部心神,仔細分辨。
忽然間黑氣一閃,抓人者突兀地鉆出迷霧,雙眸銳利如電。他認得那家伙,一張慘白的波斯人臉孔,正是檀豐。
檀豐的眸子熠熠如劍,直逼過來。袁昇的心猛然抽緊。
原來根源在這里,自己推開一扇一扇的心門,探尋黛綺的內(nèi)心。但沒想到,在黛綺的心神深處,還潛藏著檀豐這樣一位高手的元神意識。
大事不好,逃之夭夭,袁昇的元神飛速向回逃脫。
他才動念要逃脫,檀豐的眸子已如有感應(yīng)般變得愈發(fā)銳利。袁昇全力飛奔。這種純意識的飛奔本該極為輕松,但四周的空間都扭曲起來,變得粘稠冰冷,寸步難行。
袁昇知道只要稍有不慎,自己的元神就會被永久禁錮在黛綺的精神世界中,那時候現(xiàn)實世界中的自己,也會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活死尸。
一扇心門,又一扇心門,被他吃力地打開,再掙脫出去。
忽然間檀豐厲聲大喝,猶如魔王的怒吼,霎時天地間一片漆黑,身周的一切都改變了形象,這里不再是黛綺的元神世界,而是……地獄變。
地獄變的壁畫從檀豐眼中如畫卷般閃出,卻無比真實,光影閃耀間,一個又一個的惡鬼從他的眼中,從那些壁畫中鉆出,瘋狂地沖來。
他們獰笑著、狂叫著、哭嗥著折磨著一個又一個的罪人。那些罪人表情痛苦,不住哀嚎。
袁昇發(fā)現(xiàn),惡鬼們折磨的那些罪人都是自己,無數(shù)個自己正做出各種各樣的痛苦神情。
他再也找不到黛綺的心門,全部元神都被陰冷的霧氣纏繞住,那感覺寒透骨髓。他不禁渾身打顫。
原來這是一個可怕的圈套,檀豐早知道自己會探尋黛綺的元神世界,所以預(yù)先埋伏了一個這樣可怕的殺招。
萬分危急之際,黑暗深處毫無征兆地爆出一團烈火,四周的地獄慘狀竟隨之一黯。
袁昇的心神剎那間一片清明,他猛然向惡鬼當中最大的魔王撞過去。這一撞,竟從那龐大身軀當中鉆過,那里正是黛綺的一扇心門。
轟的一聲,他終于沖了出來。沖出前的一瞬,回頭看時,他發(fā)現(xiàn)那團火光最后幻化成了一雙眸子,美艷絕倫,風采撩人,正是黛綺的美眸。
只是不知為何,黛綺的美眸卻淌著淚水。
光焰漸漸消散,淌淚的明眸也慢慢黯淡下去。
這情景太過詭異,最后一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地獄、惡鬼、花朵、商隊,明眸……齊齊消逝不見了。他盤坐在自己的書房中大汗淋漓,夜色正深,四周靜得出奇,只聽見自己呼呼的喘息聲。
難道又是一個夢?
“我低估了你,你居然也精通夢功,剛才竟反制了我的心神。”輕柔如夢的嘆息自身后傳來,素白的玉手按在他的肩頭。
他猛然回過頭,黛綺沒有戴面具,仍是那張美艷的臉孔,唇邊滲出一串血水,卻帶著一股別樣的誘惑。
袁昇低嘆:“陸沖說的沒錯,一直是你,在用邪法控制我,對嗎?藏在你心神深處的那個人是檀豐吧,他為什么控制你?”
黛綺沒有回答,目光中五味雜陳,有震驚、失落,更多的卻是酸楚。
“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袁昇大喝起來,“就是為了殺死我的師尊?”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女郎終于拋下一聲嘆息,轉(zhuǎn)身便走。
“小妖女,這時候你還想走么!”
隨著這道冷喝,一身白衣的陸沖突兀地現(xiàn)身,擋在門口。森冷的劍氣橫空掠來,死死鎖住了黛綺的身形。
黛綺絕艷的面孔變得毫無血色,轉(zhuǎn)身望向袁昇,道:“你要怎樣處置我?”
陸沖冷笑道:“簡單,一劍殺了,免除后患?!?/p>
“放她走吧,雖然她騙過我很多次。”
袁昇悵悵地望著黛綺,沉沉道:“謝謝你,讓我有過一次很美的夢……雖然只是夢,但不管怎樣,那一刻,我很歡喜?!?/p>
他忽然想起前幾日閑時和黛綺聊天,她清脆的笑聲在耳邊響起:“你應(yīng)該再歡喜些啊,為什么不歡喜呢?”
黛綺忽道:“你看到了我的心,我也看到了你的心。我見到了那個女子,真美麗啊,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歡喜些?!?/p>
袁昇的身子忽然突突發(fā)顫起來,兩行熱淚倏地滑落,急忙轉(zhuǎn)過頭去。
“多謝你不為難我,告辭!”她幽幽嘆了口氣,黯然轉(zhuǎn)身而去。
陸沖見黛綺飄然遠去,不由怒道:“袁昇,你當真放這妖女走了么?你這人號稱修道天才,想不到卻是個十足的蠢材?!?/p>
袁昇緩緩道:“留下她也沒有用。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留下她,起碼可以順藤摸瓜,找到主謀!”陸沖余怒未消。
袁昇不語,良久,才黯然一笑:“她的心神中已被厲害角色下了魘咒,你抓住了她,她也供不出那人是誰。好在,我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人……”
“誰,是檀豐么?”
“眼下還說不定。我只知道,我們只能拼死一搏了。不然,你、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陸沖又驚又疑,道:“到底是誰,竟會讓你覺得這般可怕?”
袁昇只是搖了搖頭,緩緩道:“陸兄,我們便是全力死拼,也不過是萬分之一的勝算,你敢不敢拼?”
章節(jié)三 盛典
四日后,玄元神帝開光祈福大典。
玄元觀內(nèi)群賢畢至,除了京師的各派道家宗主、玄門精英,更有眾多朝廷重臣親臨。
最讓人震驚的便是傳說中主持大典的那位皇室貴胄,三日前便風傳韋皇后會親臨,但在昨晚,道觀終于接到了密旨,皇帝李顯為了展示對玄元皇帝太上老君的虔誠,將強撐病體,親臨道觀,拜祭老君。
這是一個轟動性的密旨,道觀內(nèi)的緊張更勝于欣喜。袁昇又帶著各位師兄苦練了參見萬歲的諸般禮儀。雖然拱護萬歲的職責是皇帝禁衛(wèi)親軍、號稱“萬騎”羽林軍的職責,但金吾衛(wèi)還是早早便到了,袁懷玉率著一眾精干親隨在外圍忙前忙后。
距離吉時還有半個時辰,萬歲爺便到了。
盛大的儀仗下,皇帝李顯那早衰的容顏已經(jīng)精心修飾過,見了些光彩。在他身旁,則是風韻猶存的韋皇后??错f皇后雍容豪奢的氣度,袁昇便暗自慨嘆,與唐高宗、武皇后時相似,又一個大唐“二圣”臨朝的時代來了。
萬乘至尊的親臨,將祈福開光大典推上了新的高峰。同時,也昭示著道教終于恢復(fù)了大唐的國教身份。
率著大師兄等眾高道畢恭畢敬地叩拜了萬歲和皇后,袁昇的心一直在突突發(fā)顫。雖然不想看,但他的眼睛還是瞥到了韋皇后身后那道曼妙的身影。
安樂公主,大唐第一美女,也是大唐最有權(quán)勢的女人之一。
他和她的相識是一場偶遇,卻成了他心中最美麗的陰影。他無法驅(qū)逐她,也無法靠近她,只能任她留在心底,養(yǎng)成自己永遠的痛。
與袁昇躲閃的目光不同,安樂公主的美眸一直在追逐著他。她是大唐最美艷的女子,也是最大膽的豪放公主。終于,兩個人的目光撞上了,在安樂公主火辣辣的熱艷注視下,袁昇迅速垂下了頭。
他的道袍生出一串波動,心內(nèi)更顫起痛楚的漣漪。他多么希望,這張絕美無儔的嬌靨不要跟那可怕的陰謀聯(lián)系在一起。
這幾日他的心緒一直不佳,一閉上眼,就會做各種怪夢,夢里面他經(jīng)常揮劍殺人。他知道,魘咒的力量還沒有完全消退,乃至可能隨時發(fā)作。
好在這時激越的法鼓聲響起,道士們開始步罡踏斗,操演起了祈福法陣。這是開光大典的大醮儀式,一是給玄元皇帝老子道君的神像開光,二是給皇帝祈福延壽,儀式繁復(fù)之極。
袁昇身為觀主,自然要親領(lǐng)群道祈福。
整座祈福法陣在他的帶領(lǐng)下有條不紊地轉(zhuǎn)動起來,配合繁復(fù)的法器和燈具,生出一種清凈而雅致的美感。從皇帝到隨行的官員,都看得目眩神馳。
但不知怎地,袁昇的心思卻紊亂起來,四周的景物漸漸模糊,那股可怕的白霧竟又隱隱彌漫起來。
白霧對于他,就是夢境與現(xiàn)實的一個界限。
他知道,自己即將進入夢境,夢境中的自己有可能會被魘咒操控的。
果然,一雙銳利的眸子從白霧中閃現(xiàn),那是檀豐的眸子。他本來隱藏在黛綺的心門深處,直到自己推開她一扇一扇的心門,釋放了它,同時被它侵蝕。
他緊緊攥住那把桃木法劍,表面上是照舊做法祈福,實則是暗中追逐那眸子,或者說抵擋那銳利的眸子。
那一定是自己的心魔,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西云寺這時候冷清得要命。經(jīng)過兩次恐怖的鬼怪事件,連胡商都不敢輕易來這里了。
地藏殿內(nèi),陸沖悄然閃到了那幅壁畫《地獄變》前。一抹若有若無的霧氣自壁畫后飄出,向陸沖卷來。
陸沖冷笑道:“滾出來吧,老子不會欣賞什么名畫,也就不會中你的魘咒!”
壁畫后轉(zhuǎn)出一道瘦削的身影,慘白如紙的臉孔,灼灼如電的眸子,正是胡僧檀豐。
“袁昇冒險一試,果然看破了你的蹤跡?!标憶_冷冷道,“說吧,黛綺被你藏在何處?”
檀豐冷笑道:“袁昇倒也有些道行,竟從黛綺的心神中看破了我,更逃出了我的元神追殺。”
“你不是狗屁檀豐,更不是狗屁莫迪羅,你是風行子,大唐宣機國師的關(guān)門弟子?!?/p>
陸沖橫掌當胸,掌心已幻出一把八卦開天鉞和一把鳳頭金攥斧,呸了一聲,“老子實在想不到,那晚在西云寺,你竟如此大膽,就那樣被我擒住?!?/p>
檀豐聽得“風行子”三字,微覺詫異,隨即傲然一笑:“只因那時候,我還不能露出行跡。再說,便被你們擒住又如何,金吾衛(wèi)還能困住我?實則唯有如此,我才能用更高明的集體迷魂術(shù)將當值的吳春、許四和同牢的囚犯六賴子等人盡數(shù)迷了魂,洗去了他們關(guān)于第一次越獄的記憶。還有袁昇的老頭子袁懷玉,在他第二次提審我的時候,也被我乘機洗去記憶。如此這般,才可讓袁昇徹底懷疑自己的人生?!碧簇S得意地大笑起來。
“這點小伎倆還用你廢話么?這里面,還應(yīng)該有個小花活,”陸沖絕不肯落在下風,冷哼道,“據(jù)袁昇回憶,你第二次越獄前,正是吳六郎先跑來跟他通報你越獄之事的,但當他趕到金吾衛(wèi)大獄后,那個吳六郎又堅不承認此事。這是個關(guān)鍵,應(yīng)該是那時的黛綺還甘心被你們擺布,不得不對袁昇施展了一次迷魂術(shù),真相便是吳六郎根本沒有趕來報訊,那只是迷魂術(shù)后袁昇生出的幻象。”
“誰能想到,堂堂宣機國師的關(guān)門弟子竟是個波斯人!你易容成波斯戲子,攪亂安樂公主府,又在西云寺內(nèi)連造惡鬼殺人案,就是要嫁禍給太平公主嗎?”
檀豐冷笑道:“活得不耐煩了么?你不過是宗相府內(nèi)一只沒人要的野狗,既知我?guī)熥鸫竺?,怎地還要來管這閑事了!”
陸沖目光驟冷,振腕出劍。他生性狂傲,更討厭旁人對他大發(fā)狂言。
一道白光凌空射出。他的玄兵術(shù)多用來擾敵,用以致勝的則是出神入化的御劍術(shù)。
劍仙門的御劍術(shù)連青陽子都忌憚三分,果然凌厲絕倫,一劍便從檀豐胸口穿入。
但檀豐卻紋絲不動,臉上竟還泛出笑意:“御劍術(shù)?不過是小孩子玩物?!?/p>
他胸口正中已經(jīng)被飛劍破出巨大的血洞,甚至可以看到那把在他身后呼嘯繞回的飛劍,但他居然談笑自若,這情形無比詭異。
“不死之身?”
陸沖心頭大凜,但他生性堅忍倔強,驀地一聲大喝,劍氣縱橫,十余道劍芒閃過,檀豐的肩背胸胯都被飛劍斬斷。
轉(zhuǎn)眼間,胡僧的整個身子已被切割成了十七八塊,但卻沒流下多少鮮血,最奇的是,那些早已筋骨斷裂的血肉偏偏還堆砌在一起,穩(wěn)穩(wěn)地維護成一個人形。
而檀豐的臉上依舊滿是譏笑:“雕蟲小技?!?/p>
陸沖愕然住手,仿佛墜入了一個奇詭陰森的夢境。
“讓你見識下真正的宣門道術(shù)!”那個殘碎而又齊整的人形陡然出拳,直取陸沖的眉心。
陸沖急忙揮斧劈出,一斧頭便削斷了檀豐的腕子。但檀豐的拳頭依舊飛出,狠狠切中了陸沖的肩頭,痛得他肩骨欲碎。檀豐則笑吟吟地做了個收拳的動作,空中的拳頭又穩(wěn)穩(wěn)收回,落在光禿禿的手腕上。
接下來的激戰(zhàn)變得萬分艱難而詭異,陸沖妙絕天下的御劍術(shù)和玄兵術(shù)根本無法施展。對方的手腳幾乎都已被他砍斷劈碎,但那些殘缺的手掌、碎裂的腳趾照樣擊中陸沖,然后又飛回檀豐的身上。數(shù)招之下,陸沖便已狼狽不堪,只是仗著獨門身法,左右騰挪,勉力支撐。
“該收你進地獄了?!?/p>
隨著這聲冷笑,檀豐的眸子陡然變得閃亮異常。
異變陡生,那壁畫上光影閃爍,一只又一只的厲鬼妖魔嘶嚎著躍下,從四面八方向陸沖撲來。
玄元觀內(nèi),大師兄凌髯子已看出袁昇手中的木劍招式有些散亂,不由心下焦急:“也許十七弟太年輕了。”但法陣操行中,須得陣形統(tǒng)一,凌髯子站在袁昇身后,卻不敢繞到前面去提醒。
此時,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那雙眸子終于定住了,熠熠閃著狡黠、狠毒、陰森的光芒。
他的木劍也穩(wěn)穩(wěn)擎住,對準了那雙眸子。
法陣的鼓聲愈發(fā)激越起來。站在袁昇身后的眾道士還不怎樣,法陣對面的君臣等道眾卻齊齊吃了一驚。這位年輕的觀主,居然將木劍遙遙地對準了當今圣上。
眾人心下均想,莫非這是祈福法陣的儀軌之一?不然的話,雖是一把木劍,這般遙遙比劃,也是大逆不道。
萬歲也不由微微蹙眉。只有韋皇后雙眸閃亮,臉上竟耀出一片興奮的紅色。
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他卻陡然發(fā)覺,眼前黑影閃爍,似有一只又一只的惡鬼正從那雙詭異的眸子中竄出,向自己撲來。
他知道自己必須出手了,只有飛劍砍掉那雙眸子,才能滅除自己心中的惡鬼!
袁昇陡然振腕,長劍脫手而出。
鴻門第一人的飛劍,雖是一把木劍,卻劍氣凌人,直向皇帝飛去。
萬歲身邊原有多名高手隨行,最著名的便是宣機國師。但這次所來的玄元觀,卻是宣機國師的老對頭鴻罡國師辛苦籌建的道觀,所以宣機國師并未隨行?;实凵磉呑匀贿€有幾位神通驚人的高手。但不知怎地,那幾人只是目注著電般飛來的木劍,竟都沒有出手。
鼓聲忽然停止,玄元觀眾道士驚得連呼吸都忘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
五尺,四尺,三尺……
眾人目光所集的那把劍,已飛到了皇帝面前兩尺左右。
忽然間,那把劍卻在半空中向上挑起,跟著又再落下,接著又挑起、落下,仿佛在向皇帝三叩九拜。
袁昇腳下一個禹步飛踏而出,揚手接住了長劍。
觀中才響起了一陣驚呼和掌聲。這一手御劍術(shù)驚世駭俗,眾人都是又驚又贊。
霎那間,袁昇的眸子回復(fù)清亮,氣度也變?yōu)槠胶蛷娜荨?/p>
皇帝李顯不曉武功道術(shù),只覺這年輕觀主手法新奇炫目,竟用飛劍對自己在空中叩拜,只道這是魚龍百戲一樣的新奇戲法,不由大是欣喜,竟拍手微笑。
皇帝叫好,旁人自然不能落后,喝彩鼓掌之聲經(jīng)久不息。連韋皇后都玉掌輕拍,只是一雙鳳眼中微露失落之色。相形之下,倒是安樂公主跳了起來,嬌笑著拍掌叫好。
“獻瑞瓶!”
道錄司長官也長出了一口氣,按約好的儀軌,長聲吆喝著。
袁昇手捧著純金瑞瓶,躬身走到了皇帝駕前。瑞瓶內(nèi)裝的是道家靈簽,所謂“獻瑞瓶”,就是請皇帝為天下為自己抽個靈簽。
瑞瓶內(nèi)的簽早早都被換成了“上上大吉”,最次的也是“大吉”,所以皇帝怎么抽,都會得到個皆大歡喜的吉利話。
皇帝李顯還是畢恭畢敬地向玄元老君像拱手禱告,然后才從瑞瓶內(nèi)抽了一枚靈簽。
靈簽翻轉(zhuǎn),萬歲的臉色卻立時變得陰沉如水。他抬頭望了一眼袁昇,神情滿是錯愕。
袁昇也是一愕。但李顯的神色卻在轉(zhuǎn)眼間回復(fù)如常,將靈簽插入瓶內(nèi),微笑道:“大吉!”
道錄司長官忙高聲喝道:“玄元神帝太上老君賜大吉靈簽!”
霎時滿場歡呼,“萬歲”、“萬歲”之聲響如雷震。
一滴汗水滑落唇邊,咸的感覺。
袁昇知道,這不是夢境。
適才在長劍出手的剎那,心內(nèi)的那雙眸子陡然明亮起來,變得明艷清澈,那不是惡鬼的眼睛,而是黛綺的美眸。
一彈指為六十剎那,一剎那間,袁昇的心猛然驚覺。
同一刻,西云寺內(nèi),被檀豐逼得山窮水盡的陸沖也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管檀豐詭異絕倫的攻擊,猛然揮劍砍向那幅巨大的壁畫。
劍氣到處,大殿內(nèi)三面巨墻的壁畫發(fā)出連綿不絕地呻吟,跟著紛紛綻開裂紋。
“不!”
檀豐嘶吼起來。他的一只斷掌本已凌空飛出,將要印在陸沖的后背,但此時那斷掌卻呆呆地停在了半空。
吼聲未絕,那幅驚世名畫《地獄變》已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化作了無數(shù)的碎屑、塵埃、齏粉。若不是大殿內(nèi)有八根明柱支撐,整個殿頂只怕也會轟然倒塌。
檀豐的叫聲變得凄厲絕望,仿佛被砍成齏粉的,是他本人。
四下亂飛的灰霾中,陸沖的劍已脫手飛出,勢若白虹貫日,凌空切入檀豐的肩胛。這次與前幾回不同,血水立時四濺開來。
檀豐厲聲慘嗥,身形扭曲,拼力左右閃竄。但飛劍依舊切割著他的血肉,斜肩鏟背地向前推進,勢若切紙割草。
陸沖的猜測非常準確,檀豐施展的鬼眼神通也是一種迷魂術(shù),只是這種神通屬于依通,定要依據(jù)個物件而施法。那物件便是這面恢弘的壁畫,這才讓陸沖生出厲鬼破壁而出的各種幻覺。此時壁畫突然被毀,檀豐元神受震,邪法立破。
血水四濺開來,檀豐的身子被飛劍砍成了十七八片。只不過這一回,那些血肉再也不能維成一個人形,殘肢碎肉終于跌落在了滿地塵埃上。
咳咳咳,幾聲痛楚的呻吟,一道窈窕的身影忽從半面殘墻后滾落在地,正是黛綺。此時她花容萎頓,雪白的胸襟上滿是血水。
陸沖斜睨著波斯女郎,冷笑道:“咦,這不是‘姑奶奶嗎?”
黛綺無暇理會死對頭的唇槍舌劍,擦了下唇邊的血水,指著大殿角落里一個古怪的神像,道:“大胡子,快,打碎那神像!小心些,姑奶奶的老爹被檀豐那狗賊囚禁在里面。”
那是一座祆教的神像,腹部粗壯,造型怪異。陸沖一凜,還是依言揮劍。劍仙門奇才的劍氣拿捏妙至毫巔,飛劍迅疾地破開泥塑神像的大肚。
泥屑迸飛間,跌出一個人來,滿頭金發(fā),臉上皺紋對壘,竟是個波斯老人。
“你是,”陸沖盯著那人的臉,忽然大叫道,“莫迪羅!”
這人的臉孔無比熟悉,正是先前被檀豐腰斬后丟在西云寺外的波斯藝人。那日西云寺內(nèi)陸沖抓捕檀豐時,那胡僧便曾易容成這張臉孔。照理說,這個波斯藝人早已死了,但偏偏此時,他又詭異地現(xiàn)身。
“奶奶的,難道老子也在做夢?”陸沖登時呆住了。
章節(jié)四 謎后謎
五日后,西云寺內(nèi)一間幽靜的禪房中,一身雪白道袍的袁昇和胡僧慧范對坐飲茶。
袁昇很悠然地坐在一張胡椅上,慧范則在對面正襟陪坐。條案上的純銀鎏金茶具內(nèi),擺著幾塊蒙頂名茶制成的茶餅,茶鼎上水聲初沸。色如青玉的茶盞內(nèi),熱騰騰的茶湯閃著淡綠光影。
慧范笑著將越瓷盞遞給袁昇,笑道:“這么說,莫迪羅竟是黛綺姑娘的老父?”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袁昇恭敬地捧起茶,“真正的莫迪羅其實是兩個人,一對孿生兄弟。哥哥大莫迪羅是波斯‘黑駱駝幻戲社的掌柜,也是黛綺的父親。弟弟小莫迪羅則游手好閑,多年前就與哥哥鬧翻,干脆從‘黑駱駝幻戲班子出走,在西市的諸個幻戲班子內(nèi)混吃混喝。這個弟弟,為人膽小懶惰,卻最喜歡賭博,終于被妖僧檀豐盯上,用重金誘他上鉤,殺死之后,又用他的形貌做下了多重惡事。而哥哥么,也在一月前被檀豐擒住,用以要挾黛綺,讓她對我施行迷魂術(shù)的邪法……”
“原來如此!”慧范仰頭望天,微微沉吟,才道,“老衲來自西域,對西域幻術(shù)和京師道家各派也略通一二,且讓貧僧推斷一番袁公子近日的遭遇吧。
“首惡便是檀豐,他是宣機國師最神秘的關(guān)門弟子,道號風行子。沒有人知道,宣機國師居然還有個波斯弟子。檀豐早就誘惑控制了小莫迪羅,隨后殺死了他,易容成小莫迪羅的樣子,參加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盛會,盜走了公主的寶貝神燈。
“他這么做,就是為了嫁禍給太平公主。盜走神燈,只是第一步。隨后,他故意被金吾衛(wèi)抓住,又驚世駭俗地以幻術(shù)逃走,引得你來出馬。第二步,便是在老衲的小廟中上演《地獄變》惡鬼殺人,不但讓老衲的柜坊生意大打折扣,更讓西云寺成了京師矚目之地。是啊,老衲這里的本錢,大多是太平公主的。這樣一來,公主自是萬分狼狽了?!?/p>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得是,你與黛綺的相遇,都是他們安排好的。想想追斗陸沖的青陽子,背后是宗相府。而宗相爺,與宣機國師一樣,都是韋皇后的親信。由此可知,檀豐不過是個牽線傀儡,真正的牽線人,只怕是韋皇后。”
袁昇深深嘆了口氣。檀豐是宣機國師的幺徒,宣機國師不僅是師尊鴻罡真人的死對頭,更是深得韋皇后的青睞。而這位韋皇后,有個路人皆知的野心,那就是做成“武則天第二”。
慧范又嘆道:“檀豐最重要的一步,其實是對你下手。他控制了黛綺的老爹大莫迪羅,逼迫精通魘咒的黛綺對你下手。你身中迷魂術(shù)之后,慢慢地真幻顛倒,不識夢境真實。
“你第一次去金吾衛(wèi)大牢,破解‘登云幻越獄,那應(yīng)是真實的。此后,你去黛綺那追問莫迪羅的下落,已開始被她做了手腳。好在你入魔不深,其后你來到敝寺,先后見到被殺的韓跛子和腰斬的小莫迪羅,施展妙手奇計,擒住了檀豐。
“你以為大功告成,卻不知小莫迪羅被殺,其實是檀豐發(fā)給黛綺的一個嚴令。那個與她父親一模一樣的叔父被殺了,預(yù)示著她父親也岌岌可危。她必須按檀豐的安排對你下手了。于是,她不得不趁著和你聊天的時候?qū)δ阃聪潞菔?。就是那一次,你忽然覺得她的雙眸很迷人的時候。自此你便入了魔,時昏時醒,常如夢中……
“最終,你錯上加錯,在昏沉間誤殺了師尊。其后之事,波瀾起伏,黛綺和檀豐的陰謀也愈演愈烈,他們竟希望以魘咒,控制你在玄元盛典時刺殺萬歲!”
袁昇的身子一顫。玄元觀內(nèi)自己飛劍出手射向皇帝的一幕如在眼前,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好在你用師門夢典中的秘法反制了黛綺。不過,”慧范睜大了疑惑的老眼,“最終的開光盛典中,你到底是怎樣克制了心魔,只是用御劍術(shù)給萬歲行了三叩九拜之禮呢?”
“我幡然猛醒,不是在最終的開光大典中,而是在闖入黛綺的心門時?!?/p>
袁昇緊盯著慧范的老眼,緩緩道,“她的老父被檀豐抓住,不得不遵照檀豐的安排行事。好在如她所說,她向我全部敞開了心門,我知道了許多。就如一出傀儡戲,我和她,都必須一板一眼地演到最后?!?/p>
“傀儡戲,演到最后?”
“是啊,回顧這些日子的夢幻顛倒,根源不是我遇見黛綺,而是從這幅《地獄變》開始的?!痹瑫N的目光愈發(fā)銳利,“其實最早對我施行迷魂術(shù)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不是嗎?”
“大郎說笑了,老衲哪里有那個本事?!?/p>
“尋常的胡僧自然沒有,可你老人家不同啊,”袁昇盡力放緩語調(diào),“因為你是我的師尊,鴻罡真人!”
慧范一怔,抬起頭,卻沒有以往招牌式的干笑,目光頗為復(fù)雜。
禪房內(nèi)寂靜無聲。
良久,慧范才淡淡一笑:“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你?!彼χ绷素E的腰身,“還想看看老道原來的形貌嗎?”
最后這句話的聲音,已回復(fù)成鴻罡國師的從容大氣。
“不必了,連聲音也不必變回來吧。那些音容笑貌,還請留在弟子心底?!痹瑫N的聲音滿是酸楚,在這之前,他一直希望,是自己錯了。
慧范微笑道:“你到底是從何處看出了破綻?”
“師尊你仙逝得太過突然了?!?/p>
袁昇沉沉一嘆,“你老功深造化,本不該被我打傷,被刺傷后,又重傷而亡,則愈發(fā)不該。更讓我覺得奇怪的,還是您的遺命,我的資歷本不該成為玄元觀主,何況那時我還有心魔未除。而我榮登觀主之位后便要舉辦開光大典,這遺命實在是匪夷所思,或者說,大有玄機。
“真正的端倪,則是靈虛觀內(nèi)的鎖魔苑。相傳在那本門最大的禁地內(nèi),有一個通天井,里面鎖著您耗盡心血擒來的九首天魔……”
“你竟然去了通天井?”
“是啊,弟子已動了疑心,對許多習以為常的事都覺得古怪起來。呵呵,掀開刻滿符咒的石蓋,我才發(fā)現(xiàn),那通天井內(nèi)根本沒有什么天魔,甚至沒有水,那只是一個秘道。走出來后,竟是距離西市不遠的一家書肆。書肆的后門,居然正對著西云寺的一個角門。是啊,師尊近年來總是閉關(guān),其實您每次閉關(guān),都是去了西云寺。
“還有么,便是您的坐姿!”
慧范一愕,微微低頭。那時候,胡椅還不很流行,大部分唐人都習慣跪坐于地,所謂“正襟危坐”,其實也是跪坐。而身為胡人的慧范,此時卻是極標準的唐人坐姿。
袁昇苦笑道:“按理你是個老胡僧,即便能學得我們唐人的坐姿,但也不該這樣隨時坐得有模有樣。這絕非入鄉(xiāng)隨俗,而是,你早已自幼這般坐熟了,你,根本就不是個胡人。
“西云寺內(nèi)一個唯利是圖的老胡僧慧范,居然是大唐三大國師之一的鴻罡真人。這是誰也不會相信,甚至連想都不會去想的事,但弟子一經(jīng)生疑,便看出了很多破綻。除了你的坐姿,還有許多不同尋常之處,比如,和你這胡僧在一起時,我總覺得有一股很熟悉很淳和的氣息;比如您那安臥在棺槨中的遺蛻,雖然弟子功力淺薄,但總覺得有些障眼法的嫌疑……
“對老胡僧慧范生疑后,弟子最大的疑惑便是,你老為何要這么做呢?”袁昇無奈地嘆了口氣,“弟子知道,當年你身為三大國師之首,本是大周朝則天皇帝駕前的紅人。其后當今天子登基了,雖然今上依舊很看重您,但皇帝卻更聽皇后的話,您自是希望也能被韋皇后寵信。可惜,兩年前,您與韋皇后的紅人宣機國師爭寵斗法,求雨失敗,不但傷了元氣,名氣身份更退了一等。你必然不甘心,你一定要反轉(zhuǎn)。
“可是后來,韋皇后卻給您下達了兩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一是向萬歲進言,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前些時日,弟子常見您為此唉聲嘆氣,其后您忍不住皇后催促,終于冒險向萬歲進言,以天象為說辭,當立安樂為皇太女。此言一出,朝野震動,卻沒有任何回音。但韋皇后給您下達的第二個命令,你老卻實在無法完成了,那便是……刺殺萬歲!”
刺殺萬歲。
極緩慢的四個字,終于讓慧范那張始終波瀾不驚的臉孔生出了一絲顫動,他冷冷道:“繼續(xù)說?!?/p>
“脫身之策,你老早就想好了,在當年與宣機斗法失利后,長安城內(nèi)便多了一個神秘莫測的胡僧慧范大師。在外人眼中,只知道這位胡僧長袖善舞,善能理財,甚至還精通房中術(shù)。沒人知道,那個人就是師尊您,曾經(jīng)的四大玄門之首的鴻罡真人。你常常在白日里閉關(guān),實則是去西云寺經(jīng)營田產(chǎn)罷了。
“在韋皇后下達這第二個命令后,您覺得必須要脫身了。是的,師尊才是韋皇后此次大逆行動的真正軍師,你全盤籌劃了此次行動。宣機國師礙著韋皇后的面子,也只得來相助一臂之力,他推出了自己那不為人知的波斯弟子檀豐。但檀豐只是您的一個棋子,也是您的馬前卒。就如現(xiàn)在這樣,惡鬼殺人案真相大白了,作案的只是胡僧檀豐,而且已伏法被斬。
“正如師尊所說,魘咒邪法,定要先種下一個種子。師尊對我的喜好和修為進境了如指掌,輕易便種下了幾次迷魂之種。第一次迷魂種子,是您傳授了我畫龍術(shù),讓我修習畫龍夢功。雖然這種夢功修法練成后有壯大元神的奇效,卻也極易出現(xiàn)偏差。此后,你又命我去西云寺觀摹《地獄變》,再去城外龍神荒廟臨摹壁畫。想我去龍神廟的行蹤,這長安城沒幾人知道,可師尊卻是最早的知情者。
“第二次迷魂種子,便是師尊親自出手替我療傷了。那是最重要的一次。您先是施展迷魂法,借我之手刺殺了你。鴻罡真人功德圓滿,完美脫身了。而我,則魔種深種,有了聞鼓殺人的沖動,我還會于‘無意中發(fā)現(xiàn),是自己殺了師父,不可救藥,心神瀕于崩潰?!?/p>
慧范終于苦澀地一笑:“是啊,這計策原本天衣無縫,有檀豐做擋箭牌,有黛綺做護身符,但沒想到,最終你在祈福法陣上,居然能臨事猛醒,挺了過來。這叫為師頗為奇怪?!?/p>
“不錯,你還安排了可憐的黛綺姑娘做護身符。她父親被檀豐劫做人質(zhì),只能聽憑你們的擺布,用她的西域幻術(shù)跟我周旋?!?/p>
袁昇沉沉嘆道:“我最初懷疑的人也正是她。當我認為自己誤殺了師尊時,冒險以夢典的功夫一試,原是想跟她決一死戰(zhàn),但沒想到,她真的對我敞開了心門,替我注入了一抹光。
“而且黛綺自身天賦出眾,元神靈力驚人,最后關(guān)頭,她更是自傷吐血,破去了檀豐在她心內(nèi)注入的邪法。我不但逃了出來,還得她之助,一舉突破了夢功的心魔?!?/p>
慧范嘆道:“原來如此。這丫頭法術(shù)平平,但資質(zhì)驚人,天生靈力過人。這最后關(guān)頭,她寧愿自傷,也要幫你,看來對你是有情有義了。本門源出天師道,不禁婚娶,你年歲也不小了,對她可還有情?”
此時慧范還是胡僧容貌,但言語間似又變回往日那個溫和慈祥的鴻罡真人。
袁昇臉色微紅,心中卻有些悲涼,隨即苦笑道:“這等閑事,就不勞師尊費心了。師尊操心的,都是國家大事。一年前太子殿下因謀反大逆而被誅,此后韋皇后、安樂公主與太平公主這些權(quán)貴間紛爭漸烈,萬歲的龍體又一日不似一日。師尊自然要及早措置,在韋皇后那里站穩(wěn)腳跟,重新壓下宣機國師一頭。
“但刺殺皇帝這樣的重罪,師尊是絕不能擔的,最好由我這個中了心魔的弟子去完成,而在這之前,師尊也早已心力交瘁,駕鶴西歸了。將來官府若是深挖緣由,也會有來歷不明的檀豐和波斯妖女黛綺替你們擔當。自然了,這兩人無論如何,都會被殺了滅口的。”
袁昇一口氣說出前因后果,禪房內(nèi)再次寂靜下來。
沉了沉,慧范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痛快,痛快,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你。雖然靈虛門內(nèi)修道資質(zhì)最佳者,是我的關(guān)門弟子小十九,但你袁十七才是真正的天才,為師很是欣慰。
“只是為師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彼男θ荻溉灰粩?,嘆道,“世上有神仙嗎,在長安百姓的眼中,師尊就是活神仙之一??上В裣蓚兊臓幎犯鼊×?,更可怕,一步有錯,萬劫不復(fù)。
“當今三大國師、四大玄門,可謂各有玄機各有靠山。那次祈雨斗法,耗盡了師尊的半生功力,此后靈虛門也岌岌可危。這時候,師尊還能違逆韋后的旨意嗎?”
慧范苦笑了兩聲,“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檀豐身為宣機老道的親信弟子,為何要去安樂公主府上行竊,又為何要來西云寺造下連番的兇案?”
袁昇沉吟道:“我也一直疑惑,安樂公主被竊,偷盜者是與太平公主干系緊密的西云寺胡僧……答案只有一個,這應(yīng)該是檀豐受其師尊宣機國師的指示行事。宣機,很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座與太平公主關(guān)系密切的西云寺?!?
“這就是妒忌的種子,”慧范嘆道,“宣機未必會識破貧僧的身份,但卻一直妒忌西云寺生財有道。更因安樂公主最忌憚其姑母太平公主,所以宣機才指示檀豐出手行竊再躲入西云寺,想以此栽贓本寺。”
袁昇奇道:“那檀豐不是宣機派了過來,奉韋皇后之命來助你干大事的嗎,為何又要對你連番掣肘?”
“韋皇后原是知道我在經(jīng)營這家胡寺的,還授意我用寺院柜坊生意來拉攏太平公主,想用老衲監(jiān)視太平?!被鄯墩f著搖頭長嘆,“但那檀豐,說是來相助,實則卻是監(jiān)視。韋皇后故意命他造出惡鬼殺人的奇案,將殺機引向西云寺,那便是在向我示威——若我再拖延而不出手,他們定要置我于萬劫不復(fù)之地了。”
袁昇只是專心喝茶,直到禪房內(nèi)再也不聞慧范的唉聲嘆氣,他才冷冷一笑:“韋皇后對你下的旨意,難道僅僅是刺殺萬歲嗎?”
“怎么……”慧范愕然抬頭,眸中精芒一閃。
“那次斗法失手,對師尊的傷害確是深入骨髓。失敗之后,你開始厭倦靈虛門,乃至厭惡整個道門。如你所說,由妒忌、憤恨和貪婪合成的種子早已種下,你一直在作這個恐怖的夢,最終你成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胡僧慧范!”
不知為何,袁昇的聲音頭一次變得冰冷起來:“道門之祖太上老君,被大唐皇族奉為李家的始祖,唐高宗更親封老君為‘太上玄元皇帝,各地均建玄元觀祭祀。所以武則天當年在武周登基之前,一定要先滅除道家的超絕地位,不但下令削去了太上老君‘玄元皇帝的尊號,還將佛教排位在道門之前。直到三年前的神龍政變,天下又歸于李唐,老君才又回復(fù)尊號??墒?,如果道門仍做國教,那韋皇后如何能效法武則天再次稱帝,安樂公主又怎樣能成為皇太女?
“是的,覆滅整個道門,這才是韋皇后對你的密令。這密令,只怕連宣機國師都不知曉。在京師最大的玄元道觀祈福開光盛典上,新任觀主刺殺了皇帝,靈虛門乃至整個道教,都會遭受覆頂之災(zāi)。這也是你為什么早早要化身為胡僧慧范的緣由,也是你報復(fù)宣機國師的終極手段?!?/p>
禪房內(nèi)靜了一靜。
慧范才一嘆:“我靈虛門內(nèi)弟子千百,傳我衣缽者有十九人。若論功力,你不及老大;論堅忍,你不及老二;便是論資質(zhì),你也不及小十九。但若論頭腦智慧,你實為本門第一!”
他的聲音變得陰森起來,“可惜,你太聰明,實非有福之相?!?/p>
“師尊要殺人滅口么?”
袁昇淡然一笑:“眼下弟子可是玄元觀的新任觀主,如果我突然失蹤,下落不明,必然會將風波牽扯入靈虛門。嗯,依著我老爹那執(zhí)拗的脾氣,定然會發(fā)覺諸多疑點,比如,您那沒有下葬的棺槨,那神秘莫測的通天井。他若順藤摸瓜,西云寺的慧范大師只怕就岌岌可危了?!?/p>
殺機一閃而逝,慧范的目光又變得混沌而溫和,呵呵笑道:“你能克除心魔,足見道境大進。師尊早已奈何你不得了。唔,貧僧倒忘了,令尊還是金吾衛(wèi)首領(lǐng),你要將我這妖僧捆了去見官嗎?”
“師尊早知道,我也奈何你不得的?!?/p>
袁昇神色一黯,嘆道:“我是靈虛門最得意的弟子,又怎能捆綁自己的師尊。我被你指定為玄元觀主,自然要全力維護靈虛門。我能做的,也只是對你視若不見?!?/p>
“視若不見,那就對了。無論是朝廷,還是修行,都應(yīng)如此?!?/p>
慧范笑得真似一個狡猾的老波斯商,“況且,現(xiàn)在的答案不是很好嗎?玄元觀弒君案根本沒有發(fā)生,除了你我,別人誰也不知。官員百姓們只會津津樂道于你的神通和膽魄。至于那驚世駭俗的惡鬼殺人案,也早已被你破去了,波斯妖人檀豐被斬,妖孽已除,天下皆大歡喜?!?/p>
是啊,這是一個雙方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袁昇在心底無奈地嘆息。甚至連自己的老爹都會很歡喜。奇案破了,妖人伏法,兩大公主他都沒有得罪。
而那盞萬眾矚目的七寶日月燈,結(jié)局更是神奇,先是金吾衛(wèi)將檀豐的住處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但忽一日午后,卻突然出現(xiàn)在檀豐屋后的一株梅樹上。只怕這一切都在慧范這位師尊的算計之中。
慧范,自己從前的師尊,鴻罡真人,他策劃了一切,操作了一切。但偏偏,他又算計好了一切后果,哪怕自己現(xiàn)在洞悉了他的一切奸謀,卻對他無能為力。
袁昇緩緩站起,忽道:“你在玄元觀內(nèi)的那個內(nèi)奸,今后要給我老實些。最后關(guān)頭,萬歲所抽的簽匣,被人偷換了許多下簽進去。這定然是你的安插吧?”
當時袁昇清楚地看見,在抽出靈簽的一瞬,皇帝的臉孔僵硬了,沉了沉,萬歲才勉強大笑說是“大吉”,跟著便將簽子拋入了靈壺。為此袁昇早早留意了那支靈簽,事后忙找出來看了,竟是下下簽,簽文險惡。
“不得不說,萬歲也很會演戲,不過,”慧范眸中利芒再閃,“如同迷魂術(shù)一樣,種子已經(jīng)種下,萬歲的大勢已定了。”
袁昇的心突地一顫,冷冷道:“我說對你視若不見,只是眼下,而且只是對我的師尊鴻罡真人。對你胡僧慧范,還請自重,若你今后再行不軌之事,我一定要將你繩之以法?!?/p>
“繩之以法?”慧范奇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捕快,更不是金吾衛(wèi)?。 ?/p>
“是的,弟子要出山了,請您自求多福!”
“出山?”慧范不由愣住。
袁昇卻沒言語,只深深一躬,在慧范疑惑的目光中,大踏步出了禪房。
還是那套清靜的隱修精舍內(nèi),案頭上放著的是一壇“梨花燒”。那是近年才由西域傳入長安的燒酒,力道之大,遠勝于時人喝慣了的糧食原汁釀酒。
饒是袁昇和陸沖都是玄功過人,但痛飲這種入口后就化為熱浪的燒酒,也不由醉意漸起。
“看來那個波斯美女真的喜歡上你了,需要本劍仙牽線搭橋的話就說一聲!”
陸沖說著便大笑起來,“說起女人么,我可有個歡喜冤家叫……青瑛,樣子如天仙,性子如羅剎!對了,那個讓你念念不忘的安樂公主,你到底是怎樣勾搭上手的?”
袁昇的心神不由一顫。
他想起了半年前,自己被請去給她療疾,踏入那滿是馥郁幽香的閨閣,見到了艷絕天下的公主。
那時候,她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死里逃生的大變——當時的太子李重俊因非韋皇后親生,而被咄咄逼人的安樂公主和韋后逼入絕境,不得已冒險發(fā)動兵變,雖然在玄武門功虧一簣,被自己手下倒戈而殺,但在沖入玄武門之前,太子還是殺了武三思、武崇訓父子。武崇訓也正是安樂公主的丈夫,安樂公主自己也在玄武門前歷經(jīng)生死奇險。
隨后她便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纏綿難愈,眾名醫(yī)束手無策。
當優(yōu)雅的袁昇踏入她的閨閣給她療傷時,美艷的公主不覺雙眸亮了亮,隨即握住了他的手,幽幽地道:“你很好,只有你,能讓我安心……你不許走,我要你在這里,一步不離地陪著我……我才睡得安心……”
她那身粉色紗衣上繡著百花爭妍圖,包裹著她起伏婀娜的玲瓏體態(tài),橫臥榻上,便如一朵盛放的絕艷牡丹。
他握著她的手,覺得那柔荑很軟,卻有些冷。那時候,他的心怦怦地要跳出胸膛。
直到那雙明艷絕倫的美眸終于閉上了,長長的睫毛不再顫動,他才他抬起頭,便看到了那盞熠熠生輝的寶燈,精致,奢華,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暈。
“那盞燈!”
袁昇忽然從沉思中驚醒,喃喃出聲。
陸沖斜睨著他,笑道:“什么燈?”
“這場大案已經(jīng)了斷,但偷盜七寶日月燈的人,卻還沒有抓到。”
陸沖呵呵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偷燈的檀豐,早被老子砍得七零八落?!?/p>
“不是他!”袁昇收斂了笑容,“偷燈之人,應(yīng)該是你!”
“我?”
“其實,當初你之所以被青陽子等人追殺,只是因為你的身份,”袁昇一字字地道,“你,是一個潛入宗楚客相府內(nèi)的臥底細作!你早就在暗中刺探韋皇后一系,所以你才在荒廟脫險后,又會潛入西云寺繼續(xù)臥底,因為你也一直在追查檀豐的底細。所以,你才能順利助我破案,當場擒住了檀豐。若我猜測不錯,安樂公主丟失的那琉璃寶燈,也必是你做的手腳!”
“你是在詐我么?”陸沖輕搖酒盞,依舊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古怪。
“容我慢慢道來。其一,檀豐伏誅之后,金吾衛(wèi)遍尋不見的那盞寶燈,卻在兩天后突然出現(xiàn)在西云寺檀豐屋后的梅樹上。這不應(yīng)是老胡僧慧范做的手腳,他原不該讓西云寺再惹上麻煩。除他之外,寺內(nèi)的高人,便只你陸劍客一人了!
“其二,那晚你自龍神荒廟脫險,本該逃離京師,遠遁江湖,但你竟然沒有離開長安,而是留在了西云寺。更奇怪的是,你這種閑云野鶴,偏要主動幫我破案。那失而復(fù)得的寶燈,讓我對你生了疑心,進而想到你的細作身份?!?/p>
“其三,由此再回想你的可疑之處,便很容易了。七寶日月燈首次亮相,自然是在萬歲的奪燈宴上。那時候,由七種名貴寶石雕琢而成的寶燈流光溢彩,壯觀華麗,讓人嘆為觀止。但極少有人知道,此燈既名‘日月,實則卻是兩盞,在外面氣勢恢宏的日燈內(nèi),還藏著一盞造型奇巧的月燈。萬歲在奪燈宴上并未對此明示,事后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上,也未做展示,故而天下人都會想當然地以為這寶燈很大。只有極少的人才知道,日燈內(nèi)還藏有月燈……”
說到這里,袁昇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氣,是啊,自己進過她的寢室,自然見過那華麗精巧的月燈,更曾在燈下觀美人。
他強力凝定心神,繼續(xù)道:“那日燈巨大華美,高懸堂內(nèi),眾人注目,自然極難偷盜得手,而那月燈只懸于公主寢宮,被盜的,也只是那盞月燈。公主府內(nèi)寶燈被盜后,因事關(guān)重大,一干細節(jié)都未公諸于眾??晌液湍隳谴伍e談起那盞燈時,你口中說從未聽說過此燈,但無意中比劃了一下,居然恰是那月燈的大小。
“你,怎會知道公主府內(nèi)丟失的是月燈?”
陸沖愣了下,隨即揚眉大笑:“看來跟你在一處,今后須處處小心,只怕你能從我撒尿的姿勢,看出老子有過幾個女人。”
“不錯,老子深入宗相那家伙的府內(nèi),本就是臥底去也。”他說著挺直腰板,“也正是有著宗相府貴客高人的身份,所以老子才又輕松混進了安樂公主的芳辰壽宴。老子本是想去混個熱鬧,不想?yún)s看到了一個波斯藝人鬼頭鬼腦的。那時候我自然不知這家伙就是易容成莫迪羅來獻藝的檀豐,只是覺得此人可疑,便跟在他后面看看熱鬧。
“我親眼看到這家伙盜走了一套貢品茶具,老子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自是覺得大不過癮,便火上澆油,干脆潛入公主寢閣,一眼便看出那寶燈價值連城,便順手盜走。直到那日跟你閑談,才知老子順手牽羊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七寶日月燈。一時欣喜,得意忘形,便比劃了一下,沒想到被你……”
袁昇一字字道:“那么,陸兄是哪一方的人馬,莫非是……太平公主?”
“太平那潑婦,豈值得我去效命?”陸沖扳起了臉上的嬉笑,傲然拱手道,“本就不想瞞你,我主公的名諱……臨淄王,李隆基?!?/p>
袁昇也不由神色一肅。
李隆基的父親是當今皇帝的親弟弟相王李旦,在武則天時期也曾當過幾年傀儡皇帝,當今皇帝登基時甚至想冊封其為皇太弟,被其固辭作罷。李隆基便是相王的三兒子,雖然才二十多歲,卻相傳才干過人,氣概超凡,最喜結(jié)交長安的任俠少年,身邊聚集了一批禁軍的青年軍官。
這位果決剛毅的臨淄王李隆基,也極擅縱橫捭闔,暗中與太平公主結(jié)盟,借力打力,此時已儼然成為太平公主與韋皇后、安樂公主之外的第三方勢力。
“原來是他!”
袁昇笑起來,反覺一陣如釋重負。與許多長安的有志青年一樣,他也對純正李唐血統(tǒng)的李隆基頗多好感。
“就知道你也會服氣臨淄王!”陸沖大是得意,又端起了酒杯,“我聽臨淄王說,近日京師妖異頻出,朝廷也正要設(shè)一個辟邪司,卻苦于找不到人領(lǐng)此衙司,你既是玄元觀主,可想過出山,擔此重任?”
袁昇卻閉上了眼,心內(nèi)閃過那晚安樂公主橫臥錦榻時,對自己幽幽的夢囈:“我總是夢見一條玉石鋪就的路,我坐在一輛七寶鑲嵌的馬車上,踏著玉石路飛奔,可是啊,那條路是向下傾斜的,前面是深淵,而馬車,根本停不下……”
他忽然生出一念:“其實師尊說得沒錯,世間人,又有幾個不是活在夢中呢?安樂公主,大唐最美麗最有權(quán)勢的女人,其實才是一直活在夢中的可憐人?;蛟S,只有我能滅除她心中的惡鬼,讓那輛馬車停下來!”
“大唐辟邪司……好,出山!”
袁昇慨然而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擲杯于地,酒杯碎成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