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憂
“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p>
男人的半張臉隱在黑暗中,看起來喜悅又憂傷。
上午十二點,田秀吉認真謄完最后一個字,放下手中的筆走出書房,客廳的沙發(fā)上擺著他灰黑色的大衣。他徑直走到玄關,又退回來,在落地鏡前重新穿好大衣,理了理雜亂濃密的頭發(fā),拿起靠在墻角的傘,轉(zhuǎn)身走出房門。
街道上一輛垃圾車緩緩開過,田秀吉所住的街道位于東京西郊,離市中心還有半個小時的車程。
他不是這棟房子唯一的住戶,三層小洋房的房東是個固執(zhí)的小老太太,矮小,嗓子卻很尖細,聽她說話總覺得是誰扼住了她的脖子。
老太太丈夫早亡,獨自住在一樓,她不準住戶養(yǎng)寵物,不租給新婚夫婦和年輕的學生,更不愿意一家子合租,所以樓前待出租的牌子從未摘下過。
田秀吉卻已在這棟樓的二層住兩年了,他今年剛過完三十歲生日,是個沒什么名氣的小說家,未婚,身材矮小敦厚,長相圓潤,唯一的優(yōu)點是還未禿頂,那一頭濃密茂盛的黑色卷發(fā)讓他看起來至少年輕了五歲。
老太太覺得田秀吉很可靠,看起來老實,最重要的是——他從未拖欠過房費,每月一號,老太太打開門總能看到一個白信封,里面包著當月的房租,信封右下角用碳素鋼筆寫著田秀吉三個字,字體娟秀細長,與田秀吉的長相截然相反。
老太太不關心這個,只要家具沒被寵物撓壞,晚上安安靜靜,能按時交房租,她就心滿意足了。
田秀吉走到對面的街上,買了一份紫菜包飯,然后前往車站。他口袋里裝了一個黑皮筆記本,里面滿滿的記著各種日程表。
這是他的習慣,把時間分成一份一份,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qū)懽?,什么時候出門,都有明確的安排,田秀吉有時候會想,自己的葬禮大概都會被他寫到行程本上去。
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任,今井熏子,是個超市的收銀員,兩人的相識源于一次相親,他在公園里看見對方輕輕晃悠的馬尾辮,心也好似被那發(fā)梢撓了又撓,在春日里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來。
熏子無數(shù)次看到田秀吉在規(guī)劃行程表后,終于怒不可揭,將田秀吉的本子扔出了房門。
“整天只知道對著這個寫寫畫畫,你能不能做點別的!……”在熏子憤怒到幾近破音的聲音里,田秀吉默默地撿起本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的,田秀吉至今也沒有干出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他的生活像一張寫滿廢話的硬紙,用來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他只是很享受劃分時間的感覺,就就像嗜酒的人離不開酒一樣。
對了,田秀吉還是位愛情小說家,出版的小說刊登在小城報紙上,和那些超市的降價單混在一起,被送到每家每戶的信箱里去。
他這次出行卻是為了去市中心見一個人,為了這次見面,田秀吉少有的準時出發(fā)了,因為那天他打電話時,另一頭有個慵懶的男聲說:“那就下午一點見吧?!?/p>
不容置疑的語氣讓田秀吉妥協(xié)了,再說,他看了看擺在電話旁的那張小紙條,哎呀,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重要了。
田秀吉動了動身子,換個姿勢站立。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是在期待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連雙腳都開始不自覺地抖動著。
轟隆而來的火車打斷了田秀吉的遐想,他看了看手表,嘿,十二點一十,真是一如既往的準時。
新宿站臺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多,田秀吉隨著人流向前走去,長相不一面無表情的臉在眼前一晃而過,時不時有人撞到他的肩膀或者手臂,他知道這不是故意的,可他仍然有些生氣,甚至有些恐懼。
為了安心,田秀吉遠離人群,走到靠墻的一角,掏出自己的黑皮筆記本,翻到今天的日期,粗短的手指順著字跡滑動。
啊……下午一點,新廈寫字樓十層1012,他跟著手指讀出聲來,就像剛識字的小學生那樣認真,油膩的臉上顯出一種莫名的光彩。
這一切都被站在不遠處的一抹身影盡收眼底。田秀吉感應般地側(cè)過頭,看清了身影的面目,臉上有著一閃而過的錯愕,隨即被笑容代替。
田秀吉朝身影揮揮手,把公文包舉得更高,憨厚的笑容里有著絲絲狡黠。
嘿,你看,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中道彥雄背靠著軟墊座椅,把腳搭在身前的辦公桌上。房間里四處堆放著無序雜亂的書籍和文件夾,靠墻的兩排大玻璃柜里卻是空的。
今天是他把咨詢所從寫字樓搬到這棟獨立樓房的第一天。低矮的圍墻在門外圈出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種了棵海棠,屋檐下還掛了個輕巧的風鈴,不停撞擊發(fā)出叮鈴叮鈴的響聲。
這棟樓房其實是他舅父的產(chǎn)業(yè),舅父前往美國定居后才把這處房產(chǎn)低價轉(zhuǎn)移到中道彥雄名下。
要是能有杯咖啡就好了,中道彥雄閉上眼,兩手搭在胸前。
“砰”的一聲,房門被來人一把撞開,還未清理好的書籍被撞得四散飛落。穿著駝色風衣,身材高挑的女子風風火火走進來,將一張紙用力拍在中道彥雄面前的書桌上。
留著嬌俏短發(fā)的年輕女子名叫阿五子,是一名律師,準確來說,是一位剛剛被暫停律師執(zhí)業(yè)證的律師。
“你惹事了?!卑⑽遄羽堄信d致地盯著中道彥雄皺起來的眉頭,咧嘴燦爛一笑。
中道彥挑起面前的紙,待看清紙上的內(nèi)容后,眉頭皺得更深了。
“你要什么?”中道彥雄抬頭看向阿五子,問道。
“作為我給你做策應的報答,”阿五子挑眉,俯身湊近中道彥雄,“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參與……”
窗外傳來輪胎摩擦沙石的剎車聲,緊接著便是凌亂的腳步聲。中道彥雄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塞進阿五子的風衣口袋。
“成交?!?/p>
門又被人大力撞開,故意做舊的檀木門上又多了兩道劃痕,中道彥雄不禁一陣肉疼。門口站著幾個五大三粗的警察。
為首的是中道彥雄熟悉的警視廳搜查一課組長穴山宏,此人不過三十二歲,卻早早禿了頂,偏偏還喜歡在下巴留一小撮胡子,總給人一種臉長倒了的感覺。
不過,穴山宏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修長勻稱的肌肉覆在結(jié)實的骨架上,從背影看絕對不知道這是位禿頂?shù)拇笫濉?/p>
穴山宏沉著臉,掏出一張逮捕令,朝身后的人揮手,“帶走?!?/p>
中道彥雄自覺地跟著他們走出去,上警車前看到阿五子正站在窗口朝他笑瞇瞇地招手。
從進門到現(xiàn)在都一臉嚴肅的穴山宏突然轉(zhuǎn)過頭,對后座的中道彥雄問道:“阿彥,你不會準備讓阿五子做你的律師吧?”
中道彥雄失笑。
很快到了警察廳,中道彥雄直接被帶進一間審訊室。
等了半個小時,才有兩個面生的小警察走進來,其中一個將紙筆往桌上一鋪,上下打量著中道彥雄:“昨天中午你在哪?”
小警察的語氣很不客氣,這是例行的下馬威,意味著審訊正式開始。
“我在辦公室?!敝械缽┬垡姸擞忠獜埧?,解釋道,“我之前那個辦公室,新廈寫字樓十層1012?!?/p>
“有誰可以作證?”
“沒有?!敝械缽┬蹟偸?,“我在等一個客戶,最后他沒有來?!?/p>
做筆錄的清秀警察在紙堆里翻找了一會,拿出一張照片來,舉到中道彥雄面前:“那個客戶是他嗎?”
照片上的男人有張憨厚的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亂糟糟的頂在頭頂。
“不知道,我沒見過那位客戶,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不過他名字是田秀吉,我們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你們可以去調(diào)查一下?!?/p>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照片上的人就是田秀吉……”
中道彥雄一臉驚訝,這倒不是裝的,田秀吉說自己是作家,他本以為會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削瘦男人,沒想到……中道彥雄又看了看照片上那張圓圓的臉,這明明更像拉面館的老板。
“田秀吉昨天下午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新宿站臺鐵軌旁的草叢里,他身上的車票顯示,他乘坐12:10神田到新宿的火車,12:40到達新宿站……”小警察邊說邊觀察中道彥雄的表情。
中道彥雄默不作聲,余光看著對面一雙修長的手,飛快地在紙上移動。
“你們約定在下午一點,也就是說,他來市區(qū)是特意赴你的約……”
“大概是的,可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因為我今天正在搬家,我還打了幾個電話給他?!敝械缽┬勐柭柤?,滿臉的人畜無害。
“田秀吉為什么找你?”對面的小警察換了個方向問道。
“這個嘛……本來是客戶機密,”中道彥雄瞥見對面的筆停了一下,“不過,既然涉及客戶本身,我也沒辦法了,田秀吉想讓我?guī)退乙粋€人。”
“誰?”
“今井熏子?!?/p>
小警察疑惑地皺了皺眉,將這個新名字記在了紙上。
“她是誰?”
“她是田秀吉以前的女朋友,不過七八年沒有聯(lián)系過了……”中道彥雄突然變得八卦起來,“你們說奇不奇怪,七八年沒有聯(lián)系過,田秀吉突然又想找到她,說是舊情復燃吧,他又不想讓今井熏子知道這件事,而且,人家早已結(jié)婚,只不過如今又離婚了,獨自帶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生活,嗯……”中道彥雄摸著下巴思索著。
小警察無力地敲敲桌面,試圖將扯遠了的話題拉回來:“昨天你們?yōu)槭裁匆娒???/p>
“他來找我要今井熏子的資料,順便支付報酬,可惜……”
小警察還想問些什么,穴山宏招手示意他們出來。小警察收拾好了東西,朝中道彥雄點點頭后走了出去。
這一等就到了晚上,中道彥雄撐不住趴在桌上睡了一會,聽到開門的聲音,才迷迷糊糊地看過去。
上午做筆錄的小警察手中提了兩個飯盒,堆到中道彥雄面前,道:“吃吧。”
中道彥雄也不客氣,風卷殘云吃完兩份便當,仰躺在座椅里消食。
小警察俯身將剩余的飯盒收拾了,將他帶到一間四方四正的休息室,房間里只擺了張簡單的床鋪,待遇還算不錯,應該是穴山宏特意吩咐的。
小警察正要鎖門,中道彥雄伸手攔住他:“我想先上個廁所?!闭f完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小警察,“你是不是也要跟著?”
小警察清秀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痕,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微笑道:“是的?!?h3> 三
第二天中午,中道彥雄才睡眼朦朧地從休息室床上爬起來。
“阿彥?”穴山宏敲了敲房門,把東西交還給中道彥雄,“你現(xiàn)在暫時可以回去了,有事我們會通知你。”說著又悄悄將一張紙條塞進中道彥雄口袋里。
中道彥雄不著痕跡地點點頭,出了警察局,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坐穩(wěn)后才拿出手機,屏幕上有一條未讀信息:興九路301號。
興九路是一片高檔小區(qū),301號是一棟獨立小洋房。到達目的地后,中道彥雄還沒來得及按門鈴,阿五子笑瞇瞇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嚇死我了……”中道彥雄猛地收回手,心有余悸道。
“什么嘛。”阿五子翻了個白眼,“我可是特意在這等你的?!?/p>
二人并肩向房間走去。房內(nèi)裝飾成歐式風格,木質(zhì)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這是阿五子用來應急的另一個落腳點。中道彥雄癱坐到沙發(fā)上,揉了揉有些落枕的脖子。
“看看吧?!卑⑽遄尤咏o他一個厚厚的文件袋,又去廚房端了兩杯咖啡過來。
中道彥雄打開文件袋,里面的資料滑落下來,粗略一掃,竟然還有現(xiàn)場照片:“不錯啊,很齊全?!?/p>
“那是,有我給你幫忙,你算是賺到了?!卑⑽遄犹籼裘?,語氣中滿是傲然。
現(xiàn)場照片只有三張,一張全身照,田秀吉仰臥在草叢中,公文包被扔在頭頂靠右的位置,手機錢包等物品都未丟失,總體來看,現(xiàn)場血跡很少。
另外兩張是田秀吉的頭部特寫,頭頂靠前略有凹陷,黑紅的血混著頭發(fā)粘結(jié)成塊,臉上無明顯傷痕。中道彥雄又翻出尸檢報告,死亡時間在十二點半到一點半之間,致命傷在頭頂,鈍物敲擊而成,一招致命。
兇手居然選擇中午這種人流量頗多的時候殺人?中道彥雄又看了看地點,新宿站——這可是東京最繁華的一個站臺。
“這是哪?。课以趺床恢佬滤拚九赃€有這樣一塊……恩,未經(jīng)開發(fā)的荒地?!敝械缽┬勰笾掌?。
照片上的草已有半人深,由于新宿近幾天下雨的原因,周圍滿是泥濘的黃土,從拍照人的視角看過去,這片草地大約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寬,與四周的林立的高樓格格不入。
“那其實是站臺背后的一塊空地,當年規(guī)劃時不小心落下的邊角,又處在新宿站臺的視線死角,所以很少有人會注意那里,兇手算是鬧中取靜……”阿五子在一旁坐下來,“不過聽說,高層想要將這塊地方改成休息室,所以最近幾天都有工程師去勘查,田秀吉的尸體也是每天例行檢查的工程師發(fā)現(xiàn)的。”
“工程師一般什么時候去勘查?”
“工程師勘查的時間都是固定的,上午九點到十點,下午一般是三點,待半個小時左右?!?/p>
中道彥雄興奮地打了個響指:“所以兇手肯定是熟悉工程師行動的人,所以才會故意挑那個時候下手,蓄謀已久啊蓄謀已久……”
“就算沒有工程師的干擾,在那種地方下手還是風險太大,兇手需要冒這個險嗎?”阿五子不置可否,挑眉道,“萬一是激情殺人呢?”
中道彥雄被澆了一瓢冷水,有些奄奄的。大學時,兩人的導師就調(diào)笑他和阿五子的性格應該互換一下,一個偏信直覺,一個心思縝密。
中道彥雄故作無辜地撇撇嘴,無奈地從口袋中掏出穴山宏塞給他的紙條,里面只有一行小字,寫著一個地址:神田文江路8183號。
“?。∵@不是田秀吉在東京的住址嗎?”阿五子湊過來。
中道彥雄挑起窗簾一角,幾個便衣警察正守在小區(qū)外,時不時朝這棟房子張望。
“諾,走吧?!卑⑽遄硬恢謴哪姆鲆话谚€匙,“我在自己家后院開了個小偏門,一般人不知道?!?/p>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中道彥雄默默在心里感概。
兩人喬裝打扮一番,阿五子才開著她那悶騷的粉紅色甲殼蟲,囂張地從幾個便衣警察身旁飛馳而過。
半小時后,中道彥雄二人到達神田文江路8183號,房東老太太坐在門口,滿臉警惕地望著過往的行人。
阿五子上前說明了來意,老太太突然激動起來,張牙舞爪地朝阿五子比劃,像一只護食的母獅,不讓她靠近房子半步。中道彥雄嘆了口氣,掏出警官證伸到老太太面前:“警察辦案?!?/p>
老太太遲疑了一下,沒敢再阻攔,罵罵咧咧地進了房。
“不錯啊?!卑⑽遄影档乩锍械缽┬圬Q了豎拇指。
中道彥雄故作高深地收了警官證,他才不會告訴阿五子,這是昨晚從做筆錄的小警察那順過來的。
二人朝樓梯走去,上到二樓才發(fā)現(xiàn)田秀吉家的門竟是大開的,房內(nèi)傳來翻動雜物的響聲。
房內(nèi)的人影正背對著他們在書桌上翻東西,中道彥雄心生疑惑,悄悄摸過去,順手拿起門后的掃把,那人影卻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四目相對,都驚訝地叫出聲來。
“近江亞丸!”
“中道彥雄……”
中道彥雄尷尬地放下手中掃把:“你怎么會在這?”
“跟你的目的一樣?!苯瓉喭柩蹘钜獾乜戳丝磼甙?,走出書房。
“你來多久了?”阿五子好奇的問道。
“剛來,比你們早五分鐘?!苯瓉喭鑼资痔兹∠?,他是日意混血,一米八五的身高,棕色的頭發(fā)打著卷貼在額頭上,深邃臉龐被立領風衣掩了大半,只看得見柔和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說話間,阿五子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啊……真是巧。對了,阿彥,你沒看嗎?近江先生也是這次的涉事者之一呢,在田秀吉的行程本上,就在你的下一行,我還以為在警視廳你們倆已經(jīng)見過面了。”
以為……以為什么!中道彥雄恨得牙癢癢,這家伙曾經(jīng)害他損失了五萬日元。
那還是兩年前,事務所剛成立不久,中道彥雄接了一個調(diào)查丈夫出軌的委托,結(jié)果入室拍攝時被人發(fā)現(xiàn),對方律師便是近江亞丸,陰險狡詐地將原本三萬的罰金提到了五萬,雖然入室拍攝是他的錯,但是近江亞丸害他吃了整整四個月的包子,簡直不能忍!
中道彥雄越想越氣,腦海中某個念頭一閃而過:無利不起早的阿五子這次居然這么好心的想要來幫他?
想當初,一些不利的證據(jù)還是阿五子提供給近江亞丸的,大義滅親對阿五子來說就像去廁所抽根煙那么簡單。
“田秀吉為什么會找你?”中道彥雄沒好氣地問道。
“為了請教一些法律上的問題,大概過失殺人和蓄謀殺人的區(qū)分之類的,好像是想寫一部這方面的小說……”近江亞丸含糊道,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田秀吉為什么要找他。
田秀吉的房間樣式很簡單,進門是客廳,然后是并排的兩間房,左邊臥室右邊書房,客廳右邊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
書房里雜亂地擺了許多書和雜志報紙??看耙粡埍恐氐臅溃厦娑阎S多空白稿紙,有用的都被警方拿的差不多了,書桌上還擺著幾只鋼筆,中道彥雄剛準備拿起來細看,腳下卻不知踢到了什么東西。
他彎下腰,從書桌下掏出一本厚厚的報紙剪貼簿來,粗略翻了翻,里面大多是女性生活報中的家庭故事,剪貼簿空白處被田秀吉做了批注,看起來像是他愛情故事的靈感來源。
中道彥雄對這個不感興趣,準備放回去,瞥見客廳中近江亞丸仍舊兩手空空,又把剪貼簿抱在了懷里。
田秀吉的社交圈實在窄得令人發(fā)指,此人性情古怪,獨來獨往,沒有什么朋友,父母親戚也都住在鄉(xiāng)下,除了一些對外必要的聯(lián)系,沒有看到任何私密朋友的跡象。
尋找的間隙,中道彥雄順便去衛(wèi)生間上了個廁所,洗手時不經(jīng)意看到洗漱臺上一張卡片,他拿起來看了看,忽然嘿嘿地賊笑了兩聲,將卡片收進了自己懷中。
三人出了田秀吉家,經(jīng)過老太太房間時,中道彥雄突然轉(zhuǎn)向近江亞丸,問道:“你是怎么說服老太太放你上去的?”
“我跟她說……我是來租房子的?!?/p>
中道彥雄滿臉鄙視:“騙子!”
回家的路上,阿五子接了個電話,嗯嗯啊啊一陣后轉(zhuǎn)頭對中道彥雄道:“我查到了田秀吉最近一個星期的通話記錄。”
“嗯?”中道彥雄有些心不在焉,將那本剪貼簿翻來覆去的看,“你有沒有覺得田秀吉家里少了點什么?”
“少了什么?”阿五子側(cè)頭看了中道彥雄一眼,拐角沖過來一輛大貨車,阿五子急忙打方向盤右避,驚險地擦車而過,阿五子氣不過,伸出頭去大聲罵了一句。
“比如說稿紙……電腦……”中道彥雄比劃了一下,“田秀吉是個作家,他總得用什么東西來寫吧?”
“電腦倒沒聽說有,桌上不是有很多稿紙嗎?”阿五子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
“我是說寫過的,他可是個作家,家里沒有廢稿紙怎么也不對吧,難道都被警察拿走了?”中道彥雄搖搖頭,“你可以把田秀吉那個寫行程表的本子偷來嗎?”
阿五子用看瘋子的眼神盯著中道彥雄:“那可是證物,別想了,還是回去看通話記錄吧?!?/p>
二人從側(cè)門進了房間,蹲守的便衣警察還守在小區(qū)門口,傳真機發(fā)出滋啦滋啦的響聲,難產(chǎn)般地從出口處吐出一張長條紙來,上面記錄著這一個星期與田秀吉有過聯(lián)系的電話號碼。
中道彥雄從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鏡戴上,用紅筆把重復的號碼做上記號,由于田秀吉自身孤僻,與外界的通話并不多,中道彥雄沒用多久就全部看完了。
除掉一些沒用的推銷電話,田秀吉這一周內(nèi)只和三個私人電話有過聯(lián)系,一個是中道彥雄自己,另一個是進江亞丸。
“第三個會不會是父母之類的?”
中道彥雄盯著那幾個小小的紅點:“不像,這個號碼一開始通話很密集,一天有至少三四次,第三天以后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一個電話都沒有再打過。不覺得很奇怪嗎?我要這個號碼和田秀吉最早的通話日期?!?/p>
阿五子拿出手機,飛快地發(fā)了一條短信出去,隨即朝中道彥雄調(diào)皮地眨眨眼:“可以了,現(xiàn)在呢?我們要做什么,大偵探?”
“有些餓了……”中道彥雄可憐地摸摸肚子。
“不用看廚房了,都是裝飾。”阿五子拍了拍桌子,轉(zhuǎn)身走到答錄機旁定了兩份外賣。
吃完晚飯的中道彥雄決定去找今井熏子,是什么讓田秀吉突然決定找回失聯(lián)八年的初戀女友?而這件事和田秀吉的死是否有什么關聯(lián)?
今井熏子住在澀谷的原宿,中道彥雄和阿五子到達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整個城市籠罩在朦朧的光線下。
阿五子停好車,剛好看見下班回來的今井熏子,她在一家不錯的餐廳里做服務員,勉強維持自己和女兒的生活。
中道彥雄和阿五子的到訪讓今井熏子很驚訝,她連忙收拾了散落在沙發(fā)上的衣服,讓女兒回房去寫作業(yè),坐下時突然又想到還沒來得及倒茶,不好意思地對二人笑笑。
“二位有什么事嗎?”今井熏子疑惑地問道,中午已經(jīng)有警察來告知她田秀吉的死訊,還問了她一些問題。說實話,她幫不上什么忙,除了和田秀吉短暫的交往以外,二人甚至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您知道田秀吉先生最近在找您嗎?”阿五子首先開口,語氣溫柔,像是在和許久不見的朋友聊天。
中道彥雄故作正經(jīng)地摸摸鼻子。我們要消除她的戒心,就需要用和警察截然相反的溫柔態(tài)度,這是阿五子在車上和他說的原話。
人在放松的時候更容易想起更多細節(jié),這有助于我們?nèi)媪私馓镄慵?,而且……今井熏子獨自帶著女兒生活,她疲憊,寂寞,需要傾訴。阿五子又加了一句,眼底閃動著不明的光。
“啊……知道,今天警察和我說過。”今井熏子偏過頭,神色間帶著猶豫,“可是,他為什么會這么做呢?”
“我身邊的中道先生就是田秀吉先生拜托的人,”阿五子望了望中道彥雄,隨即又道,“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感到很遺憾,中道先生想和您談談,算是對田秀吉先生盡一點力?!?/p>
“有勞中道先生費心了?!苯窬幼鹕沓械缽┬畚⑽⒕瞎?,“希望我能幫上忙?!?/p>
“可以冒昧地問一句,你們當初是因為什么而分手的嗎?”
“這個啊……中道先生應該知道,田秀吉是個非?!腊宓娜?,比如說他的東西都會放在固定的地方,” 今井熏子皺了皺眉,“他寫小說只用手寫,從來不用電腦,寫完后就會將文章重新謄寫一遍,再將之前的廢紙全部銷毀,說是與不堪的過去徹底告別?!?/p>
中道彥雄想到行程表上,田秀吉那娟秀的字體。
“田秀吉先生有一把黑色的雨傘,從小學時代就開始用了,傘的標簽上被他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說到這,今井熏子突然笑了,“那把傘現(xiàn)在應該還在用吧,他把這傘當成寶貝一樣?!?/p>
阿五子和中道彥雄對視一眼,田秀吉死亡當天中午下過一陣小雨,若是田秀吉帶著傘出來,為何在現(xiàn)場沒有看到?
“其實田秀吉先生是個挺不錯的人,只是那時候年輕,覺得那樣的生活太壓抑……可能連他自己也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吧,做行程表,卻從來都沒有遵守過,甚至故意做相反的事情……對了,這幾天一直有人送白色信封過來,就放在門口,對,都是半夜,我也不知道是誰。里面裝著幾沓錢,信封署名是田秀吉先生,你們說,田秀吉先生會不會在賭博……不然怎么會突然有這么多錢了?啊,我對具體情況也不清楚,這樣隨意猜測真是失禮,只是心里有些擔心,希望兩位不要介意?!?/p>
時鐘敲過晚上九點,初春的寒峭在窗外刮起一陣又一陣大風,中道彥雄攏緊了身上的毛毯,電腦幽藍明滅的光線打在他眉頭緊鎖的臉上。
桌旁的手機一陣震動,阿五子打著哈欠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骸澳阋耐ㄔ捰涗浗o你發(fā)過來了……沒有拿到行程表本子,但是有全部的復印件,還有……警察拿了幾張有字的稿紙,但是似乎沒什么用,應該是隨手寫上去的,都給你發(fā)過來了……”
“謝謝……”對話框隨著阿五子的聲音一直跳個不停,中道彥雄點了接收。
電話對面的阿五子似乎愣了一愣,嘟喃著掛斷電話。
從今井熏子處回來后,中道彥雄讓阿五子把他直接送回了家。他只是試探性地在網(wǎng)上搜了搜田秀吉的資料,沒想到網(wǎng)上竟有他的全部作品。中道彥雄對照著從田秀吉家?guī)Щ貋淼募糍N簿一篇篇看過去,除了剪貼簿上最新的三篇報道,差不多每篇都能在田秀吉做的批注上找到原型。
接收成功的提示音響起,中道彥雄打開田秀吉三個月的通話文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奇怪的號碼,事實上,他早就撥過那個號碼,對方顯示號碼已注銷,也是,誰會留著呢。
中道彥雄往前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有些熟悉的號碼,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卡片——那是一張名片,在田秀吉家中洗漱臺上發(fā)現(xiàn)的,邊角被水泡得發(fā)白,黑色的底面上印了幾個飛舞的花體字:吉吉原出版社,鶴田風睛。上面的聯(lián)系電話與田秀吉主動撥打的號碼是同一個。
吉吉原出版社是東京眾多出版社中不出眾的一家,中道彥雄對它有印象,卻是因為一次意外。
一天,吉吉原出版社的一個女編輯找到他,想要他幫忙治療失眠癥,為此中道彥雄還特意跑到門口去看了看,咨詢事務所幾個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正下方卻不知被哪個不長眼的貼了張“包治百病,藥到病除”的小廣告……
由于生活窘迫,中道彥雄只得硬著頭皮接了這一單,從此與女編輯維持了一段非常愉快的友情。
作為作家的田秀吉家里出現(xiàn)一張出版社名片不足為奇,不過作為家中能找到的唯一一張名片,這就有些可疑了。
中道彥雄猶豫良久,拿起了電話。
“啊,是你啊,剛好還沒睡,有什么事嗎?”對面?zhèn)鱽砩癫赊绒鹊穆曇?,音量之大讓中道彥雄錯以為自己坐在了bz演唱會的音響旁。
“良子,你們編輯部有個叫鶴田風睛的人嗎?”
“哈哈哈……啊,你是說社長嗎?”叫做良子的女人在電話里顯得很興奮,腦袋轉(zhuǎn)得比身體快。
“唔……”中道彥雄捏著名片,手指上滿是脫落的黑色紙屑,“可以告訴我鶴田社長的電話嗎?我有點事想找他?!?/p>
名片下方顯眼的電話號碼現(xiàn)在已成了空號,他兩指輕輕一搓,名片便露出大片粗糙的白底。
聽到電話那頭報出與名片上截然不同的一串數(shù)字,中道彥雄心下一沉,果然。
中道彥雄調(diào)出行程表,田秀吉漂亮的字體像是直接用電腦打印出來的,占滿了整個屏幕,從行程表中可以發(fā)現(xiàn)田秀吉最近半年一直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并且在近期已經(jīng)完稿。
行程表上并沒有提及小說的內(nèi)容,只有一個粗略的名字:《禮物》。中道彥雄只好接著往后翻,沒想到在事發(fā)當天行程的反面還有一小段內(nèi)容——大概是前一頁寫滿了只好寫到背面,結(jié)果就這樣被阿五子忽略掉了。
那是一行小字,中道彥雄一點點放大,字體逐漸變得清晰:下午五點,小野治,手稿。
這個名字中道彥雄在剪貼簿中見過,那是一篇名字很有噱頭的人物訪談,刊登在給中年婦女看的生活雜志上,而小野治就是這篇訪談的主角。
小野治很明顯是個化名。整個故事內(nèi)容很簡單,講一對年輕的情侶從鄉(xiāng)下來到市區(qū),女生叫麻生寶真,男生就是小野治。
麻生寶真有個弟弟叫麻生太一郎,不小心沾染上了毒品,借了高利貸無法還債,被高利貸集團綁架,麻生寶真為了救自己的弟弟結(jié)果被販毒的人殺害。
原本許諾會帶給寶真美好生活的小野治心痛不已,冒險進入販毒集團收集情報,最后幫助警察一舉搗毀了犯罪集團。
故事的報道在五年前,也不知道田秀吉是從哪翻出的資料,中道彥雄模糊地記起五年前是有一次大型的東京地下毒品清洗活動。
難道田秀吉找到了五年前的小野治?這份手稿是不是田秀吉花了半年時間完成的《禮物》?
警方的資料里并沒有提到這份手稿,難道是被小野治拿走了嗎?小野治又是誰?那個被注銷的號碼是否就是小野治?
中道彥雄裝了一腦袋令人頭疼的問題,捏著名片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對于他來說,睡一覺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黑暗是最完美的掩護色,無論是對好人還是壞人。
正因如此,當中道彥雄走出房門的時候,那兩個監(jiān)視他的小警察還窩在座椅靠背上睡得正香。
在新宿北部的邊緣,有一個叫佐式的小縣城,幾座大山的阻隔,讓這個小縣城每天只有一趟火車和一條大道可與外界相連,縣里各處都供奉著猿神石像,披在石像上的紅斗篷在夜里顯得格外打眼。
夜色朦朧之時,中道彥雄走下車,一腳踩在了泥濘的土路上,眼前的小鎮(zhèn)蒙在一片黑暗中,房屋零散的分布在山間,這是佐式縣,也是小野治等人的故鄉(xiāng)。
中道彥雄一開始以為報道上的地址同名字一樣也是假的,鬼使神差往電腦上輸,出來的結(jié)果卻讓他大吃一驚,沒想到在東京真的有一個叫佐式縣的地方。
他沿著筑堤大壩往村里走去,耳旁寂靜無聲,整個村莊都沉浸在安詳?shù)乃咧?,空茫的天地中只有中道彥雄一人的腳步聲。
頭頂是愈發(fā)陰沉的天,沿河吹來的夜風從衣領子里鉆進去,中道彥雄忍不住一個寒顫,他突然有些后悔一時沖動就跑了過來,至少……至少也該把阿五子一同拖來的……
中道彥雄隨意敲開了一扇門,兩居室的屋子里是一個老婆婆獨居,老婆婆耳背,夜里眼睛更是不行,中道彥雄連手帶腳地比劃了半天才讓老婆婆明白自己的意思。
“啊……小野家啊,我知道,我知道,往里走最大那間就是,小野道光可爭氣了……什么……叫小野治?那都是他小時候的名字了,早就改成小野道光啦,聽說現(xiàn)在在城里開了一家酒吧,好像是叫什么花板酒吧,現(xiàn)在的小野家可神氣了,還上過報紙呢,就是很多年沒看到小野道光回家了。還有麻生家?麻生家……哦,我記起來了,早就沒了,人都死光了,先前還留了兩個小娃娃,也沒了,房子早荒廢了,就在小野家旁邊……”
近江亞丸坐在副駕駛,手指有一拍沒一拍地敲打著膝蓋。
阿五子至今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原本已經(jīng)躺進了被窩的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又來了這里。
對方強勢的闖進她家,用一大堆看似有理有據(jù)的說辭套走了她和中道彥雄奔波一天的成果,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親自將近江亞丸載到了今井熏子家門口。
手中的腕表指向深夜三點,每天半夜來給今井熏子送錢的人卻還沒出現(xiàn)。
“近江先生怎么會認為那個人一定會出現(xiàn)?”實在太過無聊,阿五子首先挑起話題。
“只是好奇冒充田秀吉的那個人長什么樣?!苯瓉喭栉⒉[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二人說話之間,街道拐角處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正緩緩朝今井熏子家靠近。
阿五子緊張起來,他們的車隱藏在對面的巷子中,二人悄悄下了車,對面的黑影似乎毫無察覺,左顧右盼腳下卻走得飛快。
近江亞丸首先動了,飛身朝黑影撲去,只聽得一聲“啊嗚”的怪叫。
阿五子見黑影躺在地上沒有反抗,莫名覺得這聲音聽在耳朵里十分耳熟,打開手電筒一照,連近江亞丸都驚訝地咦了一聲。
中道彥雄呲牙咧嘴的臉出現(xiàn)在了二人面前。
被扶上車時中道彥雄還苦著臉,抱怨近江亞丸把他手扭折了,現(xiàn)在還疼得不行。
“你怎么會在這?”阿五子幾乎是咬著牙問的。
中道彥雄將自己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揉得更亂了,他順著佐式縣老婆婆的指示找到了小野治,也就是小野道光的家。
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來回應,結(jié)果還是好心的鄰居來告訴他小野道光一家人最近出門了。
搜尋無果,中道彥雄垂頭喪氣地回到車里。心煩意亂間隨手翻讀田秀吉筆記本的照片,沒想到從中獲得了意外之喜——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田秀吉最近半年所有的活動都跟一個存在于故事中的人,也就是小野治有關。
一開始中道彥雄以為田秀吉只是在搜集小說素材。直到他看到幾張手稿,上面零亂的記著田秀吉根據(jù)小野治的訪談所創(chuàng)作的新小說《禮物》的大綱,而這個大綱曾被田秀吉多次修改,最后變成了一個與五年前的報道完全不同的故事。
在行程本上有一個出現(xiàn)過多次的地方,中道彥雄感概般地嘆了口氣,這個地方也是他為何被淋成了落湯雞的原因。
“我見到了一個叫小田切智的人,故事中綁架太一郎的人,他對小野道光還活在世上感到很奇怪呢。”中道彥雄不緊不慢地說著,絲毫不見當時半夜去敲人家的門結(jié)果被臭罵一頓的狼狽。
“怎么可能?小野道光還活著?當時可是我親手綁的他,毒癮發(fā)作只剩一口氣了?!迸庖碌男√锴兄嵌鬃诨馉t旁,額頭上的皺紋更深了。
“什么?”中道彥雄更為驚訝,“不是綁的太一郎嗎?”
“啊,你說太一郎啊,那個跟她姐姐一樣漂亮的孩子,”小田切智擺擺手,搖頭道,“抓他干什么,欠錢的又不是他。”
“可我聽說太一郎沾上了毒癮?!?/p>
“你大概是聽岔了,沾上毒的是小野道光,你跟上次來找我的那個小胖子一樣吧,那我就再說一遍好了,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當時的高利貸是我和另外一個人合伙借給小野道光的,綁了人以后,老家突然捎信來說我的父親病重,沒辦法,我只得臨時趕回去?!?/p>
“結(jié)果這一忙就是大半年,等我趕回來的時候聽說有警察介入,人都被抓了,小野道光也死了,我沒地方拿錢,又怕被抓進局子,只好找了份臨時工作,一直做到現(xiàn)在?!迸P房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小田切智壓低了聲音,嘆道,“我啊,也只知道這么多了,現(xiàn)在看小野道光還活著,應該是戒了毒癮,也算是個好的結(jié)果?!?/p>
“所以……”近江亞丸聽完敘述,皺了眉頭,“其實小野道光已經(jīng)死了?那現(xiàn)在的小野道光是誰?”
“這還要從五年前開始說起,小野道光和麻生寶真作為同鄉(xiāng)來到東京市區(qū),然而當時與他們一起來的還有麻生寶真的親弟弟太一郎。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小野道光染上毒癮,被高利貸所綁架,麻生寶真前去救人卻被販毒集團殘忍殺害?!敝械缽┬壅Z氣一轉(zhuǎn),“你不覺得當時的報道很奇怪嗎?報道中說,小野道光被高利貸集團綁架,但被殺害的為什么是去救他的麻生寶真?”
“我問過小田切智,他們當時只是一個私人的高利貸團伙,與販毒集團沒有來往,所以,只有一個可能,去救小野道光的人另有其人,此人就是一直被讀者忽視的太一郎,而麻生寶真或許正留守家中,結(jié)果碰上了前來尋人的販毒集團。
“田秀吉大概也是寫到這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故事中的不通之處,才決定開始調(diào)查的?!?/p>
“唔……這樣來說的話,是說故事的人故意扭曲了這個故事,按報道所說,小野道光最終活下來了,所以現(xiàn)實是活下來的人應該是太一郎,可是太一郎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阿五子面露迷茫。
“這大概就得去問當事人了。”中道彥雄聳聳肩,頭頂一撮亂發(fā)隨著動作左右晃動著,“而且,我們重要的證據(jù)還在當事人那呢?!?/p>
阿五子眼睛一亮,那把黑傘。
第二天清晨,歌舞伎町停歇了通宵達旦的瘋狂,反而顯得格外冷清,街道上只有腳步踉蹌的宿醉人,中道彥雄將帽檐往下拉,遮住了半張臉。
花板酒吧是歌舞伎町最大的一家同性戀酒吧,老婆婆說出名字時,中道彥雄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酒吧的招牌隔著老遠就能看到,門口或坐或立著幾個男人,指間煙霧繚繞,在那半開的大門前營造出一種曖昧的氣息。
中道彥雄在街角停下腳步,想了想返身朝酒吧后門走去,后門處較為偏僻,一層樓高的水泥圍墻隔斷了后面的街道,一臺老式的白色桑塔納停在墻角,中道彥雄避開了成對的人群,進入酒吧。
五顏六色的舞臺燈光已經(jīng)被關閉,酒吧里打著四盞大黃燈,照出一地雜亂的碎片,吧臺后傳來沙沙的掃地聲。中道彥雄朝吧臺走過去,腳步踩在實木地板上有著沉悶的回聲。
“先生,我們白天不營業(yè)。”吧臺后的人并未抬起頭來。
中道彥雄靠近幾步:“我來找一個叫小野道光的人?!?
吧臺后的人直起身來,那是一張削瘦卻依舊英俊的臉,面色帶著不正常的蒼白,像是剛剛大病初愈,整個身體隱在寬大的衣服里,扶著掃把的手指骨分明。
“或者田秀吉?”
對方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中道彥雄指了指樓梯,道:“上去說話?”
男人將中道彥雄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上擺著一塊銘牌,小野道光。
寬大的落地窗映著初生的朝霞,透出溫暖的橙橘色,不遠處的新宿車站開始忙碌起來,第一批乘客已經(jīng)涌入這個城市。
“我不是警察,”中道彥雄坐到沙發(fā)上,正好看見了隨意擺在墻角的黑傘,“我只是想來聽一個完整的故事,比如說你一開始是如何利用出版社的身份騙取田秀吉的信任,最后身份暴露,然后痛下殺手的故事,還有……”
“什么?”小野道光微微側(cè)頭,細薄的皮膚下縱橫交錯著淡青色的血管。
“小野道光,麻生寶真還有太一郎。”說出這三個名字后,中道彥雄將剪貼簿擺在桌上,翻到有著小野道光訪談的那一頁,拿過桌上的水果刀,輕輕挑開報紙與紙張之間的膠水黏貼,一張欠條輕飄飄地掉了出來,欠款人是小野道光。
在田秀吉去找過小田切智以后,小田切智將這張保存了五年的欠條送給了他。在得知事情真相后,田秀吉想利用這張欠條敲詐太一郎。
為了保全小野道光名聲,太一郎殺害了田秀吉,卻依舊沒有得到這張欠條。
中道彥雄將欠條放到太一郎身前。
男人端坐在辦公桌前,眉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過了很久,淡漠的聲音才在中道彥雄耳邊響起。
“我趕到時,道光他已經(jīng)自殺了,用鋒利的玻璃碎片,血流了一地。他染上毒品是被人陷害的,那些人用我和寶真威脅他,逼他販運毒品,道光把那批貨藏了起來。所以他們沒拿到貨,最后殺了寶真?!?/p>
太一郎說到麻生寶真時突然激動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摩擦聲,他纖細的脖頸像是承受不住壓力一般,猛地垂下頭,渾身過篩子似的抖動,“寶真……寶真是我給他們的……那些人找到寶真的時候我正在往回趕,可是我……”
中道彥雄心中生出一點憐憫,他突然明白了太一郎如此瘦弱的原因,為了給小野道光復仇,在用麻生寶真的生命做了敲門磚后,那些人不會信任一個不吸毒的人,太一郎便讓自己染上毒癮,重新替代了小野道光的工作,直到……
“田秀吉呢?為什么要殺了田秀吉?就因為他知道了事情真相?”中道彥雄迫不及待地追問。
窗外的喧囂越來越大,火車進站時的轟隆聲響徹大地,這股持續(xù)的振動像漣漪一般往外沿伸,在田秀吉的胸腔內(nèi)蕩起回響。
他肥胖的身子像條滑溜的跳魚,在擁擠的人群中竄來竄去,不多時便來到了男人身前。
男人今天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鏡,寬大的黑色上衣松垮垮的套在身上,田秀吉尷尬的訕笑幾聲,甚至能聞到對面散發(fā)出的衰敗的死亡氣味。
“走這條路吧,近一些。”男人說。
“誒……”田秀吉有些拘謹,他抱緊手中提包,提醒自己今天來的目的,他又看了看表,一點了,四周空無一人,“那個……我記得我們約的時間是下午五點,我現(xiàn)在得先去另一個地方,要不然……”
“田秀吉先生,就按之前開的價吧。”男人打斷道,“我已經(jīng)全部準備好了,現(xiàn)在就可以去拿?!?/p>
田秀吉感覺自己手腳有些發(fā)軟,他定了定神:“我想我們的條件可以變一下,這些錢我都不要,我只要花板酒吧。”
“什么?”男人語氣頗為驚訝。
“我要酒吧?!碧镄慵囊缓?,表情變得蠻橫,他思來想去,沒有什么比酒吧更劃得來了,等他成了花板的老板,大把的錢全是他的,這樣想著,田秀吉更是激動,眼底滿是瘋狂,他向前踏了一步。
“我只要酒吧,別忘了,欠條還在我手里,要是沒有酒吧,我就把欠條交給小野道光鄉(xiāng)下的爸爸,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讓他們都看看小野道光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額啊……你……”
田秀吉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舉著木棒的男人,男人渾身不住地發(fā)抖,剛剛那一下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眼底滿是憤怒與瘋狂。
血從田秀吉額前留下,眼前艷紅一片,他半張著嘴,最后一次聞到了死亡的氣味。
男人俯下身子,從提包中拿出一疊稿紙,陰沉的天落下幾滴雨點,隨即越下越大,雨滴連成一片,打在稿紙上暈出淡墨色的團。
男人弓下腰,將稿紙護在胸口,撿起掉落地上的傘急匆匆離開。
“田秀吉?沒錯,當我從老家來的電話里得知有人在調(diào)查五年前的舊事時,我確實有些慌了?!碧焕蓮幕貞浝镄堰^來,“田秀吉在調(diào)查我的時候,我也在調(diào)查他,他想要名,想要利,我都可以給他,”他又看了中道彥雄一眼,“唯獨酒吧不行!”
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使得太一郎呼吸急促,想說些什么又停住了,深陷的眼底泛出淚光:“酒吧……酒吧不一樣的,你知道嗎……不一樣的……”
過了好一會,太一郎才平靜下來,他閉上眼,嘴里不住地喃喃,肩膀泄氣似的耷拉著,像斷了線的木偶,一直緊鎖的眉頭忽的舒展開來,臉上混合著解脫與輕松的快意。
中道彥雄不忍再看,扭頭望向窗外,他一直以為太一郎是因為被田秀吉發(fā)現(xiàn)真實身份才會痛下殺手,沒想到卻是因為田秀吉想要染指酒吧。
花板酒吧對太一郎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在報道中,小野道光與麻生寶真是一對情侶,而事實上,三人之中,真正有著曖昧關系的,卻是一直被忽略的太一郎與小野道光。
所以當?shù)弥约旱陌閭H被綁架時,太一郎義無反顧地去了,親眼見到了死在自己面前的道光,為了給小野道光報仇,不惜犧牲自己的親生姐姐。
事后又因為不愿讓遠在老家的小野道光父母承受喪子之痛,從而決定隱瞞事情真相,而自己就這樣在害死姐姐寶真的愧疚之中渾渾噩噩的活著。
如果當初復仇是為了愛,這次殺害田秀吉卻是因為恨,恨田秀吉能夠若無其事地撕開自己的傷疤。
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讓他變得扭曲,他開始怨恨,怨恨一切,毒癮發(fā)作時,他靠著冰冷的墻,蜷縮著身子不停地咳出血沫,該死的,他更恨自己,每晚入睡眼前都是殷紅的鮮血,麻生寶真和小野道光姿勢扭曲地躺在血泊中,臨死前渙散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
我需要一個人,一個把我拖進無邊地獄的人。
逼仄的房間里,聲音在空曠心底回蕩。
田秀吉第一次按照約定出現(xiàn)在酒吧的時候,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現(xiàn)在,這個人來了。
新宿站高層將新建休息室的計劃提前了,那片綠草油油的荒地被一塊塊砸碎,以后還會澆上水泥鋼筋,加上透明玻璃的屋頂,會有新的年輕女孩在售賣站臺便當,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中道彥雄從警視廳中拿了一疊資料,出門時穴山宏朝他拋了個意味深長的媚眼,這讓中道彥雄更加堅定了替他買頂假發(fā)的決心。
這次來搜查一課是為了提供最終的證詞以及簽字,退還警察證時小警察告訴他醫(yī)生發(fā)現(xiàn)太一郎有著嚴重的抑郁癥傾向,而且他的身體過于虛弱,怕是撐不過這幾個月了。
近江亞丸跟著走出來,一頭淺棕色卷發(fā)在陽光下泛著柔軟的光澤。
“你上次為什么會半夜出現(xiàn)在今井熏子家門口?”近江亞丸對此事有著異常的執(zhí)著。
“嗯……只是驗證一件事情?!敝械缽┬勐柭柤?,他一直懷疑以田秀吉名義送錢給今井熏子的人是太一郎,他便試了試,從房東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偷拿一個空信封簡直是太容易了。
而送錢的原因,是幡然悔悟,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就只有太一郎自己知道了。
手中的資料被風吹折了腰,中道彥雄伸手撫平,田秀吉娟秀的字跡出現(xiàn)在眼前,標題處工整寫著禮物二字。
“啊呸……”小野道光憤憤地吐掉口中血水,臉因為疼痛而扭曲。前一秒還在酒吧做服務員的小野道光現(xiàn)在就只能哭喪著一張臉跟蹲在一旁的太一郎抱怨,“嘶……真是的,不就是砸碎了幾瓶酒嗎?至于嗎……”
太一郎斜靠在電線桿上,一只野貓不停地在他身邊轉(zhuǎn)悠,“是啊,一瓶不少的砸人頭上了,至于嗎。”
“嘿嘿……”被太一郎道破實情,小野道光頗有些不好意思, “這酒吧太黑了,市面上廉價的酒換到杯子里就貴了好幾倍,還是兌了水的……” 他看著太一郎拿出小魚干逗貓,突然停了話頭。
太一郎仰頭看去,青腫著兩只眼的小野道光皺了眉頭,莫名有種認真的意味。
“嘿……”小野道光攬過太一郎的肩膀,一雙眼在路燈下閃閃發(fā)亮,“等我有錢了,我就要開一家歌舞伎町最大的酒吧?!?/p>
——《禮物》
田秀吉在小說的最后,放棄了故事的真相,延續(xù)了報道上的說辭,小野道光依舊活著,在經(jīng)歷過復仇的內(nèi)心折磨后,最終釋然,回到了山清水秀的家鄉(xiāng)。
也許,這也是太一郎心中最好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