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宏
?
地下的潛藏與流動
——對文革“類偵探”手抄本的解讀
○彭宏
手抄本,是文革時期“地下文學”創(chuàng)作、流傳的一種主要形式,也是特殊年代的一種特殊的文學存在。在親歷者楊健看來,以小說、詩歌為主的大量手抄本文學“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文革時代的社會生活,在藝術(shù)風格、流派和題材領(lǐng)域上對前十七年都有所反撥和開拓”,它們“保持了清醒的理性和獨立意識”,“凝鑄了作者的深沉思索,真性情,真歌哭”①,與當年公開出版文學的荒涼、單一、僵化形成鮮明反差。文革手抄本,以小說《第二次握手》《九級浪》《逃亡》《波動》《公開的情書》以及“白洋淀詩派”的詩歌為代表,這些作品,因主題嚴肅、思考深蘊、情懷痛切,更接近于當下理論界所劃定的“精英文學”或“政治文學”一類,有些更可視作“新時期文學”發(fā)生的先兆。然而如楊健所言,更多的文革手抄本只是“大眾集體無意識寫照”的產(chǎn)物,它們大部分皆是圍繞兩方面的內(nèi)容:“反特文學、性與愛情”,它們的寫作、閱讀、流傳,更主要是出于“合乎民眾心態(tài)”的“市井化”“世俗化”②的價值觀和審美趣味,更接近于通俗文學(民間文學)的范疇,有些作品之粗陋鄙俗,直如“地攤文學”。其中那些流傳甚廣、篇什眾多的“反特”偵破類(也包括間諜、偵探類)手抄本故事,正是在極端激進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通過地下的潛藏和流動,給中國式“類似偵探”的小說創(chuàng)作、閱讀造就了隱秘而自由的心理空間。它們既接續(xù)和借鑒了中國民間文學的某些傳統(tǒng),又在其文類和功能上顯露了向世界偵探小說主流靠攏的跡象,雖然,現(xiàn)在看來它們大部分藝術(shù)水準低劣。
文革時期在地下流傳最廣、最具知名度的“類偵探”手抄本,包括以“梅花黨”故事為主的《一只繡花鞋》《綠色尸體》等系列,以及一字之隔的《一雙繡花鞋》(又名《C-3案件》或《在茫茫的夜色后面》),還有《地下堡壘的覆滅》《一百個美女的雕像》《遠東之花》等等。然而,在論及這些“類偵探”手抄本之前,須首先作一個區(qū)分和還原,即區(qū)分時下冠以“文革手抄本”名義出版的改定本和當年地下傳抄的原抄本,以還原“文革手抄本”最接近于原生態(tài)的本來面目,從而再現(xiàn)那個時代民眾真實的文化心理,回歸一代人特殊的群體記憶,避免對歷史的“重新裝扮”而導致誤讀。之所以要作此區(qū)分,是因為近年來面世的許多號稱文革手抄本的出版物,已明顯是被重新寫作、修改、潤色的“成品”。這里主要是指號稱原作者(原講述者)皆是張寶瑞的一組小說,包括《一只繡花鞋》《綠色尸體》《龍飛三下江南》《秘密列車》《鷹墳》等幾部。它們圍繞著建國以后國民黨潛伏特務(wù)組織“梅花黨”對新中國的一系列破壞顛覆活動,表現(xiàn)以龍飛為首的公安人員對其展開的反特偵破斗爭,涉及一些重大的敵特破壞事件,如刺殺領(lǐng)導人、參與高層政治斗爭、破壞中國原子彈研制計劃等,故事離奇怪異。其敷衍幾大冊,洋洋數(shù)十萬、近百萬字,人物塑造、情節(jié)鋪展、環(huán)境構(gòu)筑、語言敘說相對完整化和體系化,不再是那些始終處于變動不居的加工狀態(tài)、且粗礪不文的手抄半成品。而作者也是言之鑿鑿、頗為自得地申明自我的原創(chuàng)權(quán),甚至因“繡花鞋”之稱引發(fā)了一場筆墨糾紛,已與當年作者為政治避禍而匿名寫作,傳抄、改寫者也概不署名的情況不能同日而語。書中更有完全與文革不搭調(diào)的時髦思想、時尚場景、流行術(shù)語充斥其間,和手抄本傳抄當年的歷史背景、社會文化環(huán)境、話語方式也是格格不入。這些改定手抄本雖與當年的原抄本大致保持了情節(jié)、框架的繼承性,但總體上已有了很大的差異。它們被重寫和出版,大多是利用一種所謂“紅色記憶”的特殊心理,炒作出某些賣點而實現(xiàn)贏利目的,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創(chuàng)作手法也烙下了鮮明的商業(yè)意圖,與當年手抄本創(chuàng)作傳抄的心理動因、流傳方式也是大相徑庭,因而不能再被看作原汁原味的文革手抄本。因此,確認原抄本作為對象,還原其本來面目,將是本文立論的基礎(chǔ),而《暗流——文革手抄文存》一書,③即收集了由當年傳抄者提供的原抄本,皆只標明抄錄者,不署作者名。計有《綠色的尸體》《葉飛三下江南》《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地下堡壘的覆滅》《一百個美女的雕像》《303號房間的秘密》《遠東之花》7部,大致保存了當年的原貌,都是“類偵探”作品。不過,當年帶有“類偵探”色彩的手抄本據(jù)說有近百部之多,遠不止此寥寥幾篇,只是因歷史的湮沒迄今已難以尋覓。至于后世重寫的改定本如《一只繡花鞋》等所涉的“梅花黨”故事,畢竟在當年的閱讀記憶中影響較大,讓人印象至深,它們與原抄本的關(guān)聯(lián)依然緊密,所以也可作為立論的某些參照。
文革時期“類偵探”手抄本諸版本的差異變化,還表現(xiàn)在原抄本與各種傳抄本之間,以及以同一故事為母體,但情節(jié)的衍生不同、名目也出現(xiàn)差異的各種傳抄本之間。雖然,每一個手抄本故事都可追溯到其原創(chuàng)者,但“一個故事情節(jié)鋪開后,很快形成滾雪球式的集體加工和箭垛式的層層積累”④。當其從地下萌生,經(jīng)過口耳相授、逐次傳抄廣泛地流傳,就不斷被講述者、抄寫者根據(jù)自己的好惡,進行了幾乎全方位的加工、改寫和變易;個人化創(chuàng)作因之就逐漸轉(zhuǎn)化為集體性的書寫,敘述也更趨自由隨意,“這類故事說一撥,就是一種講法,不定就添點什么,去點什么”,許多人“都沒聽過完整的故事,至多僅聽到一大半”⑤,其文本始終處在游離不居、變化多端的開放狀態(tài),所以許多故事往往流傳有五花八門的版本。而在口授和傳抄的過程中,原本一些手抄本中為人熟悉的關(guān)鍵情節(jié)和重點人物,也容易被講述者、傳抄者作為共有的創(chuàng)作資源,節(jié)外生枝地嵌入新的手抄本故事中,造成故事的重疊交匯。例如,《一雙繡花鞋》《一只繡花鞋》《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等均以更夫(或清潔工)在深夜發(fā)現(xiàn)神秘女子的身影,追尋到“繡花鞋”“金黃色長發(fā)”等詭異的裝扮而遇害開頭,作為小說設(shè)置懸念、引發(fā)故事的因由,這也是多數(shù)“類偵探”手抄本慣用的手法,“繡花鞋”“梅花”圖案、變色的尸體甚至具有了這類手抄本創(chuàng)作的“原型”意義。而癥狀離奇的病人用眨眼方式向公安人員發(fā)出求救信息、暗示特務(wù)行蹤和案件線索的情節(jié),以及地下人員打入敵特首領(lǐng)家中恰逢扮成女仆的同志的巧合,還有陰森神秘的地下堡壘、匪特秘窟的設(shè)置,也在《綠色尸體》《一雙繡花鞋》《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等“類偵探”手抄本中屢屢得見。一些“類偵探”手抄本中,革命隊伍的地下工作者水中救女特務(wù),獲得女特務(wù)傾心的情節(jié)也是所在多有;作品由此津津樂道于在英俊瀟灑的公安人員(地下工作者)與妖艷女特務(wù)之間,構(gòu)撰出虛以委蛇的情愛糾葛;公安人員在美色誘惑之前一貫地巧妙推諉、坐懷不亂,凸現(xiàn)其立場鮮明、意志堅定,更是眾多“類偵探”手抄本的套數(shù),例如《梅花黨》系列中的龍飛與白薇、《一雙繡花鞋》中的沈蘭與林晶、《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中的沈楠與蔣宛梅等。有些手抄本的公安人員姓名也十分相似,像《一雙繡花鞋》中的沈蘭和《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中的沈楠,名字就是諧音一致。這些“類偵探”手抄本諸多版本及名目的區(qū)分、變化與交匯,其實顯現(xiàn)了民間通俗文學誕生、發(fā)展、流傳的普遍規(guī)律——群眾性地參與,自由式地創(chuàng)作,口授手抄的地下傳播形式,流傳過程中文本內(nèi)容不定、形式不拘的變化性,以及不同文本之間交匯影響形成的“互文性”。
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的民間通俗文學性質(zhì),除從傳播意義上的版本蕪雜、變易交互得到印證外,更主要還從文學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動因、閱讀心理、文本內(nèi)容、敘述手法、語言風格等方面顯現(xiàn)無疑。張寶瑞后來回憶自己當年講述“梅花黨”故事的緣起:就是在工廠勞動之余“講故事”為工友解乏,排解工作的辛苦枯燥,因此隨時編造口述,并設(shè)置“且聽下回分解”的傳統(tǒng)口傳文學式的“扣子”⑥。這樣的作者還原了民間“說書人”的身份,創(chuàng)作動機訴諸的是中國民間文學一貫的消閑功能。而“說書”的內(nèi)容也以驚險刺激的反特偵破故事為主,力求情節(jié)離奇恐怖,以引起聽者興趣。雖不時介入重大的政治事件,如敵特組織意圖刺殺赴緬外交的周恩來、林彪集團策劃炸毀毛澤東專列等陰謀的破產(chǎn)等等,實質(zhì)上是道聽途說地編撰民間的野史村言,“將高層政治斗爭以盲人摸象的平民視角演繹成為老百姓更容易接受的民間故事”⑦,迎合民間受眾窺探“帝王家事”、評說“朝代興衰”的傳統(tǒng)趣味,滿足底層平民對上層隱秘生活圖景的獵奇、探秘、指摘的世俗心理,很大程度上仍是沿襲了中國民間話本的創(chuàng)作機制。而對美麗妖艷但狡詐多變的女特務(wù)白薇姐妹的刻畫,張寶瑞也自稱是寄寓了自己的情愛企望,反映了講述者(原作者)自我內(nèi)心欲望的渴求與撫慰,當然聽者也從中滿足了世俗的情色幻想和窺視心理。而當原創(chuàng)本進入傳抄過程,轉(zhuǎn)化為集體創(chuàng)作并流傳日廣時,“類偵探”手抄本就成為特殊年代的群體心理象征,具備了普遍的社會文化意義,當然,這象征和意義大部仍屬于民間。那些喜愛并抄寫、保存《綠色尸體》《葉飛三下江南》《遠東之花》等故事的“聽說書者”和傳抄者,后來憶及當年的聽讀之感和傳抄心理,都是平民化和世俗化的,如填補生活的空虛,打發(fā)無聊的時間(為練字而抄寫等),尋求刺激,因而他們看重故事的“有意思、有吸引力”,“稀奇古怪”云云,主要是滿足娛樂性而非政治性的精神需求。許多手抄本,如《一百個美女的雕像》《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遠東之花》《金三角的秘密》等,單從名目“就不難看出其內(nèi)容所包含的豐富的娛樂性與充滿爆炸意味聳人聽聞的獵奇性信息”⑧。對這些手抄本的閱讀和傳抄活動,皆植根于民間的趣味和世俗的欲望,宛如潛藏在地下的社會文化心理的暗河,表面雖被遮蔽,也沉渣混雜,卻流動不息,相當程度上突破了文化高壓的禁錮,慰藉了一代人空白的心靈世界,對無法公開言說的世俗欲望也起到了渲泄的效果,手抄本因而成為當時許多中國人文化心理和精神訴求的真實寫照,透射出一些普遍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奧秘。盡管這樣的閱讀趣味和傳抄心理不免鄙陋凡俗,但相較于那個時代在“臺上”由顯赫一時、甚囂塵上的“高大全”模式造就的“純化”(僵化)趣味,這些閱讀或聽說趣味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則直接貼近庸眾世俗心理,顯得真率可親,所以上世紀70年代初到文革結(jié)束,手抄本四處流傳,造就了十分廣泛的受眾面,讀者與抄者很多。
《梅花黨》《一雙繡花鞋》等“類偵探”手抄本,還于有意無意間,有限地重拾了受制于“黑線專政論”和極端文化虛無主義姿態(tài)而在公開場合被斬斷、禁絕的文學傳統(tǒng),有限地借用了潛藏于地下的豐富雜糅、散亂多元的文化資源,不過這些重拾和借用,只能存在、生發(fā)于民間,且冒著一定的政治風險,這更加深了這些“類偵探”手抄本的民間特性和通俗性質(zhì)。總體看來,“類偵探”手抄本中所含的文學傳統(tǒng)和文化資源,母體主要來自于三個方面:1.切近的十七年“反特”小說和前蘇聯(lián)“肅反”(或偵探)小說傳統(tǒng);2.更久遠的中國民間文化傳統(tǒng)和通俗文學趣味;3.始終于域外平行存在,但建國初期在大陸即被禁的西方古典偵探小說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偵探小說參照。
中國大陸十七年的“反特”小說,加之十七年引入最勤、擁者眾多的前蘇聯(lián)“肅反”(或偵探)小說,應(yīng)是文革時期“類偵探”手抄本的主要借鑒、仿效對象。有的手抄本,直接就將被禁或被埋沒的十七年“反特”文本拿來講述,加以改寫。如文革手抄本《一雙繡花鞋》的原本,就是況浩文于1958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在茫茫的黑夜里》。當時因故未能發(fā)表,后于1964年改編為電影劇本準備投拍,卻逢文革爆發(fā)而擱置。當劇本無意流出被人講述和傳抄,就成為后來幾易其名、流播人口、多年不衰的“繡花鞋”故事或“C-3案件”?!兑浑p繡花鞋》的創(chuàng)作,來自于十七年的政治文化背景,是作者根據(jù)自己建國后多年的公安工作經(jīng)歷,加入對解放前重慶地下黨活動的一些了解,由“鎮(zhèn)反”運動中印象至為深刻的“一雙繡花鞋”的記憶破題,講述了新中國的公安戰(zhàn)士經(jīng)過縝密偵查和英勇斗爭,挫敗了國民黨潛伏特務(wù)妄圖利用“C-3”——這一敗退大陸之前在重慶地下秘密開掘的爆炸工程,炸毀破壞整個重慶城的險惡陰謀,它原本就應(yīng)屬于十七年“反特”文學的范疇。小說極力塑造我方公安人員和地下工作者(如沈蘭、朱玉宛)睿智英勇、灑脫不凡與敵特周旋較量的完美形象,也涇渭分明地刻畫敵特分子(如林蘭軒、林晶、陳福)陰險狡詐、殘忍惡毒的丑陋面目,二者展開緊張激烈地沖突,作品突出階級斗爭的意味濃厚;而驚天的爆炸陰謀從啟端到層層剝離出真相,使人屏息的懸念被設(shè)置,以及依靠群眾路線獲取偵破的關(guān)鍵線索等寫法,與十七年“反特”小說如《雙鈴馬蹄表》等如出一轍。
其它創(chuàng)作于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興起和繁盛主要是在上世紀70年代,其原作者和傳抄改寫者,以當時生活于社會底層的“知識青年”和城里工廠的青年工人為主體,他們的年齡、受教育經(jīng)歷和成長環(huán)境,決定了其文學滋養(yǎng)和閱讀經(jīng)驗,也是主要來自十七年“反特”小說、前蘇聯(lián)“肅反”(或偵探)小說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一些中蘇“反特”偵破電影。所以,《綠色的尸體》等“梅花黨”系列故事,以及《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地下堡壘的覆滅》等手抄本,也不自覺地遵循敵我斗爭的思維和“反特”的情節(jié)模式行文布局。這些作品或杜撰出一些神秘詭異、陰魂不散的敵特潛伏組織(如“梅花黨”),或虛構(gòu)出陰森恐怖的地下基地、匪特秘窟(如《地下堡壘的覆滅》中的黃泥崗101號),或不時讓淫蕩妖冶的女特務(wù)出場(如白薇、林晶等)。他(她)們都蠢蠢而動,策動對新政權(quán)、新社會的破壞顛覆活動:殺人、綁架、爆炸、誘惑、拉攏……而公安人員偵破其罪惡圖謀、搗毀其組織和魔窟的驚險斗爭,也就成為這些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其與十七年“反特”小說在題旨、情節(jié)上的傳承關(guān)系也是十分明顯。此外,大部分“類偵探”手抄本皆著意強化女特務(wù)美色誘惑、甚至一往情深地愛上我公安人員(或地下工作者)的情節(jié),與上世紀60年代的著名剿匪電影《英雄虎膽》中妖艷女匪特阿蘭對地下戰(zhàn)士曾泰的引誘迷戀頗為相似;這種情節(jié)模式,也頗受以情愛特征見長的前蘇聯(lián)“肅反”(偵探)小說的影響,如列夫·奧瓦洛夫的《一顆銅紐扣》中,就敘寫了德國女間諜蘇菲亞對前蘇聯(lián)特工馬卡羅夫愛恨交織的微妙情感。不過,與十七年“反特”小說不同的是,文革時期“類偵探”手抄本中的反面人物、反面勢力,不再只是那些在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中無處遁形的一小撮或個別敵特分子,而是往往被夸飾地構(gòu)想成一個龐大的特務(wù)團體和地下基地,甚至在專政機器中經(jīng)常性地滲透。其所謀之大,往往也更險惡瘋狂、驚世駭俗,如炸毀整座城市(《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刺殺最高領(lǐng)導人(《葉飛三下江南》),在地下進行嚇人的生化、細菌實驗(《地下堡壘的覆滅》)等等。這樣的變化,自然是因為地下的創(chuàng)作缺乏藝術(shù)的自覺和規(guī)范,又出于獵奇的心理,所以一味追求聳人聽聞的刺激效果,難免夸大其詞。但手抄本作者受文革特殊政治氣氛下強調(diào)路線斗爭的影響,把不同的政治派別化身于抄本之中,將敵我斗爭的范圍擴大化、程度嚴重化,卻是這些變化的主要原因。有些手抄本甚至隨政治風潮變化,不斷比附高層的政治斗爭,進行政治性的影射和攻擊,流于捏造而荒誕不經(jīng)。如早期“梅花黨”的故事,就曾有誣劉少奇夫人王光美、李宗仁夫人郭德潔等為國民黨特務(wù)的意味。而《葉飛三下江南》,則很明顯是講述一起策劃炸毀毛澤東專列的篡權(quán)之謀,涉及一眾高層領(lǐng)導及高級將領(lǐng)。這些手抄本在民間延續(xù)了十七年“反特”小說的階級斗爭主旨,又在極端化的政治環(huán)境中將這一主旨推向了極端,倒頗符文革時期將政治對立面進行極致“妖魔化”的特色;也體現(xiàn)了民間意識的兩面性:對政治權(quán)威的壓制,既有著一定程度的疏離反叛,又有著匍匐與信從的一面,從而被人稱為“要求充當喉舌或者器官的自覺獻媚類”⑨。不過,因多少帶有政治僭越的意味,而且非政治性趣味(如情色描寫、類宮闈秘聞)又被大量注入,帶有太多世俗化和娛樂性的色彩,文革手抄本的這一極端化意旨在當時并不被激進的官方話語所認可。
中國本土的文化傳統(tǒng)及文學積淀對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的影響,則主要來自傳統(tǒng)話本、民間傳說和古典通俗小說,表現(xiàn)為:“談鬼說怪”的文化模式,“忠臣護主”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及“英雄vs妖婦”的“原型”人物設(shè)置。
漆黑的夜幕籠罩,無人居住的破敗洋房陰風陣陣,卻有昏暗的燈光閃爍欲滅,令人生疑;更夫踏上搖搖欲墜的吱呀樓梯,一雙黑色繡花鞋突兀出現(xiàn),驚恐間命案隨即發(fā)生,陰謀與反陰謀的偵破故事也就此展開……這是《一雙繡花鞋》開頭描繪的場景。類似的恐怖場景也為其它手抄本所慣用:《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中,荒郊野外,神秘女性的身影一閃而過,孤墳之上一座被棄的孤樓,卻有奇怪的弧光閃滅,不知何處傳來放蕩的女聲,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在黑暗中隱現(xiàn),似乎是鬼影幢幢,令人心驚肉跳?!懊坊h”系列故事中,古老醫(yī)院的停尸房,怪異的綠色尸體,以及半夜發(fā)出的莫名滴答聲,也給小說增加了鬼蜮之氣?!兜叵卤镜母矞纭分?,荒僻的“黃泥港101號”,應(yīng)女友之約而至的青年卻發(fā)現(xiàn)屋里空無一人,唯有七口棺材,其中六口中均有一具男青年的尸體,而空的第七口,也向他張開吞噬的大嘴,似乎是向他索魂……這些恐怖的場景,當年多少聽者、傳抄者曾為之戰(zhàn)栗緊張,又被之刺激吸引,宛如重回兒時聽老祖母講鬼故事的時節(jié),又好像置身于蒲松齡筆下女鬼出沒的荒宅棄廟。這些文革手抄本不約而同地渲染鬼氣森森的恐怖氣氛,刻意為“反特”故事增加離奇怪異的鬼魅色彩,迎合的是人類對神秘的幽冥世界既害怕又向往的復雜心理,目的是為強化懸念,增加聽與讀的吸引力。這些手抄本營造的環(huán)境,如荒宅、孤樓、墳場、野郊、陰風、昏燈、棺材、僵尸、女鬼……等等,正是中國幾千年來民間鬼怪故事及《聊齋》等志怪筆記中最為常見的場景和物象,它們也與恐怖離奇的故事一道,共同構(gòu)架了中國文學“談鬼說怪”的久遠傳統(tǒng),從村夫野老的閑談夜話到文人雅士的案頭編撰,始終不曾斷絕。在這一點上,文革手抄本切中了國人“心中有鬼”的集體無意識,繼承了古代說書人“講鬼話”的文化傳統(tǒng),使得因“八億人民八臺戲”而寡然無味的群體性文化接受,在地下增添了讓人熟悉又是令人緊張刺激的興味。雖然,“有鬼無害論”早已遭到批判,“神仙鬼怪”也被趕出文壇和戲劇舞臺,鬼怪風格的故事只能在地下講述傳抄,但是,將特務(wù)分子、政治敵人丑化(妖魔化)為魑魅魍魎,將匪特秘窟勾勒成陰森鬼蜮,更突出了階級敵人的可怕險惡,與文革主流的話語邏輯并不相悖,不至為此遭受大禍,所以作者(傳者)皆樂于道之。
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中,《綠色尸體》《葉飛三下江南》等“梅花黨”系列,著意對高層政治斗爭進行了比附、影射和揣度。這些故事的背景雖大多放在南京、重慶、武漢、上海等大都市,但書中的高層領(lǐng)導和高級將領(lǐng)間正邪較量,以及潛藏很深的特務(wù)組織和其險惡圖謀的最終被破獲,宛如古代傳奇和公案傳說的現(xiàn)代版。其中,許世友(及受他領(lǐng)導的公安戰(zhàn)士)的形象十分突出。他出身少林寺,民間傳說一身拳腳,武藝高強;戰(zhàn)爭年代軍功彪炳,且性格剛烈如火,嫉惡如仇,粗中有細。他是毛澤東十分信任的一員虎將,始終對毛澤東忠心耿耿,文革時期任南京軍區(qū)司令員,拱衛(wèi)京師。當時許多重大的政治變故及傳說中的“重大案件”的偵破,據(jù)說都與之有關(guān),如毛澤東專列在南京躲過爆炸陰謀,就是許世友所立之功。在一些文革手抄本中,他儼然成為亂世濁流中“忠心護主”的忠臣良將,與奸臣大惡(叛逃反革命集團等)進行斗爭,以維護領(lǐng)袖安全。許世友的形象,在手抄本成為忠義的化身,鮮明地烙下了古代話本和通俗演義中“忠臣”“虎將”的影子,凝聚了民間傳統(tǒng)的審美意識中長久為底層民眾喜愛的典型形象,如關(guān)羽、張飛、李逵等;此外,古代公案小說如《七俠五義》《小五義》中包拯、顏查散等忠臣率領(lǐng)手下俠士,挫敗巨奸襄陽王等篡逆大謀的故事,也對某些文革手抄本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這些形象的剛烈、勇猛、多智、俠義,在從古到今的口傳故事中突出了濃厚的傳奇性色彩;更重要的是他們皆有一副堅定不移的忠心赤膽,在古代文化(文學)傳統(tǒng)中,確立了與“奸賊”不兩立的“忠義”倫理。此類文革手抄本,在情節(jié)因素上顯現(xiàn)了民間文學傳奇性的“準武俠”風格,道德倫理上更繼承了傳統(tǒng)文化穩(wěn)固性的“忠義”觀,可以激發(fā)中國百姓隱藏于心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對其的聽、讀、抄,接續(xù)了民間通俗文學的兩個功能:讓人既獲取了閱讀(聽說)的感官快感,又強化了自我“秉持忠義”的倫理認同,“梅花黨”“三下江南”等故事在文革的地下傳抄中為人熟知,也可歸諸此因之一二。
文革時期的《一雙繡花鞋》《梅花黨》《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遠東之花》等“類偵探”手抄本,多設(shè)置“美男計”式的人物關(guān)系及情節(jié)模式:某英俊不凡的男性公安人員(或地下工作者)借助機緣,打入敵酋匪首家里、特務(wù)組織內(nèi)部或秘密魔窟之中,獲取了妖艷女特務(wù)(常常是敵特首領(lǐng)之女)的傾心,進而與之假鳳虛凰,展開了情愛癡纏與生死較量交織的游戲,并最終利用女特務(wù)對自己的迷戀,抓住敵特組織的要害,將其一網(wǎng)打盡、徹底搗毀。在這些手抄本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是:女特務(wù)或是深情款款、秋波頻傳,或是玉體橫陳、投懷送抱,男性公安人員卻始終巧妙應(yīng)對、進退有方,抗拒其誘惑不與之發(fā)生實質(zhì)的性關(guān)系。如《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中的女特務(wù)蔣宛梅,艷麗嬌媚,放蕩妖冶。她對冒充敵特“K5”的公安偵查科長沈楠處處勾引,卻一次次遭拒,令她不禁失落心酸。《一雙繡花鞋》中的嬌俏女特務(wù)林晶,經(jīng)常露骨地挑逗地下工作者沈楠:“人生如夢,逝水流年,正該及時行樂呀……聰明的傻瓜,你怎么就一點也不懂得愛?!币啾簧蜷孕南怠包h國前途”的借口推開?!懊坊h”系列故事中,公安神探龍飛(或葉飛、余飛)與美麗女特務(wù)白薇之間,更似談了一場頗為風花雪月的戀愛,但龍飛依然能潔身自好。諸如此類的人物關(guān)系、情節(jié)鋪展的筆墨,與文革手抄本的另一主要內(nèi)容——“愛情與性”形成了一定的呼應(yīng),匯入了特殊時代“集體禁欲背后的爆發(fā)”⑩在地下對情愛、欲望進行書寫的情色主潮中。世所公認,文革是一個公開禁欲的時代,激進政治思潮主導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試圖對社會群體進行極端化的身心提純,以政治觀念圖解和取代兩性關(guān)系,性別差異被漠視,情愛欲望被視為骯臟和丑惡,因而造成了文革時期禁欲主義的道德專制和人性桎梏。對基本人性的專制和桎梏,表現(xiàn)在公開出版的“樣板”文學中,就是男女間的愛情描寫被完全掃蕩和排斥,更不用說直接涉筆性愛和肉欲。當時的禁欲趨向也許恰如??滤摷暗模骸耙磺袥]有被納入生育和繁衍活動的性活動都是毫無立足之地的,也是不能說出來的。對此,大家要斥責、否認和默不作聲。它不僅不存在,而且也不應(yīng)該存在,一旦它在言行中稍有表現(xiàn),大家就要根除它?!?中外歷史上有某些時期與此頗為類似:英國基督教清教倫理治世的維多利亞時代,和中國尊奉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明代。然而在??驴磥恚慨斪鳛槿祟悺吧F(xiàn)象”的愛情和性進入“政治技術(shù)的領(lǐng)域”,也即進入了“知識和權(quán)力的秩序之中”?時,壓制束縛和反制逃離的對立關(guān)系就會產(chǎn)生。這樣的對立表現(xiàn)在文學領(lǐng)域,就是有大批的情色作品于地下問世,作為“禁欲主義的反動”且屢禁不絕,如維多利亞時代的色情小說泛濫,明代《金瓶梅》《肉蒲團》等“誨淫”小說的盛行,以及文革手抄本《少女之心》等表現(xiàn)的情色化傾向,都是中外文學史上的明證。
文革時期,“反映兩性的手抄本呈現(xiàn)出完全對立的兩類,一類描寫愛情生活,試圖戴著革命道德的鐐銬舞蹈;另一類則為赤裸裸的性描寫,丟棄了一切文化禁忌。前者如表現(xiàn)純美愛情的《第二次握手》,后者則以著名的《少女之心》為代表”?。“情”和“性(欲)”因而成為此類手抄本描寫的兩端。不過,以反特防諜為題材的“類偵探”手抄本,在情色描寫上卻是介于上述二端之間。一方面,它們的政治立場和核心題旨基本由階級斗爭的思維主宰,有時甚至與文革風潮保持一致,自然不宜在劍拔弩張的敵我斗爭中插入風花雪月、卿卿我我,與《第二次握手》刻意反對極端政治、而以纏綿愛情為主旨意圖大為不同,因而依然不能突破十七年“反特”小說不寫正面男女公安人員愛情的禁區(qū)。另一方面,它們的人物塑造與道德刻畫,也不能完全擺脫“階級論”“高大全”“臉譜化”的影響;它們不會讓勇敢睿智的公安戰(zhàn)士“神化”形象被《少女之心》般直接袒露的性描寫所污,當然更無法容忍正面人物與女特務(wù)肉帛相見、赤裸交歡?!胺刺亍笔殖舅鶡嶂悦枥L的公安戰(zhàn)士與女特務(wù)之間的愛欲游戲,在遮遮掩掩、欲迎還拒之間,其實是展開一種“誘惑與反誘惑”“失節(jié)與守節(jié)”的道德較量,與中國民間文化和古代通俗文學慣用的“英雄vs妖婦”的“原型”人物,及其二者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多有相似。中國古代的“英雄vs妖婦”故事常常打著道德教訓的名義出現(xiàn),諄諄告誡男性要警惕邪惡的性誘惑。它們秉承所謂“紅顏禍水”的思維,讓“英雄”或義士的正義功業(yè)和道義節(jié)操,不斷面臨“妖婦”“淫娃”們冶艷美色的引誘,時時遭遇道德和肉體的雙重考驗,如《水滸傳》中的武松與潘金蓮,或許還包括《西游記》中的唐僧與多個想與其成就好事的女妖如老鼠精、蝎子精等。當然英雄大多不為所惑,固守人倫大道和肉體純正,讓妖婦訕訕而退,成就了英雄義士不迷女色、立身謹嚴、意志堅定的道德升華。更深入地看,這“誘惑與反誘惑”的較量還帶有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一種特殊的性意識——“固精守陽”的影子:民間話本、筆記、小說如《聊齋志異》中,常常描述妖婦和嬌媚狐鬼為逞私欲(或為了采補得益),著力勾引英雄、俠士或修大道者,意圖采陽吸精,壞人道行,奪人性命。因此,“中國古代性觀念中最頑固的一個恐懼,關(guān)于節(jié)欲或戒除的告誡,對女人的提防或?qū)σ鶍D的指責,各種奢求于性的幻想和努力,歸根結(jié)底,全都建立在‘固精’這個男性最薄弱的命根子上面”?。到了文革手抄本中,沈楠、沈蘭、龍飛等正面革命英雄,在現(xiàn)代妖婦林晶、蔣宛梅、白薇的美色誘惑前拒不失身于這些反革命女特務(wù),所堅守的男性節(jié)操、民間道德已被冠以革命名義的崇高冠冕,轉(zhuǎn)化為時代特色鮮明的“政治元陽”“階級道心”;他們甘做坐懷不亂的政治柳下惠,力保自我神圣純正的階級身份、革命道德不失守,完成了自我的靈肉救贖。但遭遇“政治權(quán)力擠壓”而變異的民間文化,往往會“造成正面人物的干癟、反面人物的生動”?的效果,民間讀者在道德倫理上認同武松、寧采臣等“英雄”(或固守正身的修道者)人物,閱讀興味卻常常被潘金蓮、聶小倩等“妖婦”鬼女所吸引。只因“英雄”人物往往斬絕人欲,太過面目凜然,未免有些僵化不近人情,反而是那些千嬌百媚、欲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妖婦”形象更生動,個性更鮮活,呼應(yīng)著人們心底潛藏的性本能和性幻想。在“梅花黨”故事、《一雙繡花鞋》《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等手抄本中,白薇、林晶、蔣宛梅等女特務(wù)隱秘出沒于黑暗陰森之地,又不時展露誘惑風情,就略有古代“妖婦”和鬼女的風情。盡管作者刻意用“滿身散發(fā)著騷氣”“蛇蝎心腸放蕩的惡魔”“臊貨”等詞來指稱她們,也用“令人作嘔”“厭惡”等詞強調(diào)“英雄”被勾引時對她們的惡感,但繡滿梅花的女性裸體、繡花鞋、金黃色長發(fā)等,卻是當年手抄本的講述者、傳閱者印象最深的記憶,這些鮮明的形象,連同那些帶有“原型”意味的“妖婦”形象暗含的情色誘惑,讓公開被禁的世俗欲望在民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心理疏解。
1949年之后,對西方古典偵探小說的翻譯引進,在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略有恢復。但隨著政治、文化環(huán)境逐步走向極端化,到文革爆發(fā),西方偵探小說對中國文壇的影響日漸式微;多年“冷戰(zhàn)”環(huán)境下政治對立造成的文化隔絕、封鎖,也使得多元發(fā)展、流派紛紜的西方現(xiàn)代偵探小說,如“硬派偵探小說”“心理懸念派偵探小說”“間諜小說”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等,在平行的歷史進程中多年與中國作家、讀者慳吝一面。然而,在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中,卻出現(xiàn)了《303號房間的秘密》《一百個美女的雕像》《遠東之花》等與西方現(xiàn)代偵探小說頗為相似的作品,激起了當時地下閱讀、傳抄的別樣興味。
這幾部手抄本中,《303號房間的秘密》和《遠東之花》明顯帶有西方現(xiàn)代偵探小說的一個重要分支——“間諜小說”的影子。《303號房間的秘密》將背景、人物、情節(jié)整個放在了西方世界,講述了英國偵探和法國特工之間的智慧較量,故事神秘詭異、色調(diào)奇特:巴黎街頭有一則啟事,宣稱若有英國人能在“白松賓館”303房間住上一宿,將獲50法郎;倘能解開房間的秘密,將得到1萬法郎的獎金。但應(yīng)征的英國人皆離奇失蹤,謎樣的懸念由此展開,英國皇家偵探學院的畢業(yè)生格林,也被卷入對這一懸念的追尋之中。通過層層探訪,格林發(fā)現(xiàn)303房間連接了一個地下秘窟,其中皆是裝滿碎尸的棺材。原來,這是一對法國姐妹設(shè)下的死亡陷阱,她們是法國間諜的后裔,她們通過303房間的懸賞及自己的美色誘惑引人入轂,誓要殺死150名英國人,以報父親被英國諜報人員殺死之仇。格林先后與姐妹二人遭遇并斗智斗勇,最終搗毀了魔窟,但自己也與對手同歸于盡。在秘密斗爭的特工故事中,奇怪的房間、神秘的白發(fā)女人、幽暗的通道、雙方隱含機鋒的試探,都沿襲了西方偵探小說的慣用之筆;而姐姐白發(fā)女人的妖異形象,也如柯林斯的《白衣女人》一樣渲染出神秘的氣息;還有空屋殺人,孤島謎局等罪案場景,也是愛倫·坡在《莫格街謀殺案》、柯南道爾在《空屋》和《血字的研究》、克里斯蒂在《海濱古宅險情》和《孤島奇案》中所經(jīng)常設(shè)置的。至于《遠東之花》,也基本是“間諜小說”的框架。其主人公雖都是華人,但故事的主體也在海外上演,離奇變幻之中卻又增添了纏綿悱惻的浪漫元素:新加坡華僑的女兒張曼娜自幼送與一位美國主教收養(yǎng),后被秘密吸納入中情局,培養(yǎng)成才貌雙全的超級間諜。在被派遣至遠東從事諜報活動后,因?qū)耀@重要情報而贏得“遠東之花”之譽,其行動也開始威脅中國的國家安全。作為應(yīng)對之策,一位英俊的中國特工李剛化名為陳剛,以陳姓華僑巨富從香港歸來兒子的身份,赴新加坡尋找“遠東之花”的蹤跡,并在陰錯陽差之下與張曼娜傾心愛慕、結(jié)為伉儷;當發(fā)覺其“遠東之花”的身份后,李剛棋行險著追回情報,劫持敵機與張曼娜飛回祖國,并以骨肉親情和民族大義感化于她,“遠東之花”最終認祖歸宗,棄暗投明。這部手抄本中,對立方男女間諜發(fā)生萌生純真愛情(不同于《一雙繡花鞋》《一縷金黃色的長發(fā)》中的欲望誘惑,并丑化女方的模式)的故事,多少有些受前蘇聯(lián)間諜(反特)小說,如《一顆銅紐扣》等重筆描寫愛情的影響。
而《一百座美女的雕像》,則與日本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如出一轍:大阪舞劇團美麗的山村幸子歸鄉(xiāng)探親,途中被一名陌生男子劫持后失蹤,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遇害,現(xiàn)場有一座以她為模特的雕像,這已是第99起類似的案件了。東京防務(wù)廳長官福爾先生講述了已知的案件線索,原來這些案件都是山中一郎所為。山中一郎原是淳樸勤勞的礦工青年,他與鄰家女孩芳子自幼青梅竹馬;在雙方父母都遭遇礦難后,山中一郎照顧芳子長大、供其求學并訂下婚約,但芳子到東京讀大學后卻被花花世界所迷,背叛了山中一郎。山中一郎由此展開瘋狂報復,殺死芳子并為她塑像;他還宣稱要殺死一百個美女、塑一百座美女雕像;而現(xiàn)在只差一個了,但警方始終不能將他抓獲。此時,一位美國女影星路易斯到日本拍戲,中情局特工博斯隨身保護,日本方面也派了福爾協(xié)助,以防山中一郎的加害;在一系列奇怪的事故后,真相終于顯露,原來福爾就是由山中一郎喬裝,博斯雖然識破了其真面目,路易斯卻也未逃脫被害的命運,一百座美女的雕像終于完成。這部手抄本中,兩個國家的偵探與罪犯跨國進行較量的情節(jié),在許多西方現(xiàn)代偵探小說中都出現(xiàn)過,它指向了現(xiàn)代社會犯罪的趨勢——國際化(并非間諜案)。而罪犯殺害女子并將其塑成雕像,在江戶川亂步的小說《地獄的滑稽大師》中也是案件的重要關(guān)鈕。特別是《一百座美女的雕像》對山本一郎犯罪動機的揭示,觸及到人性虛榮的弱點,批判了現(xiàn)代社會的金錢欲望帶來的人性扭曲,可以說與松本清張、森村誠一等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形成了隔海的呼應(yīng),當然,藝術(shù)上要遠遜后者。
這幾部手抄本的創(chuàng)作契機,似乎也是從地下隱秘地渠道引發(fā)。從現(xiàn)存文本來看,它們的“始作者文化素質(zhì)較之同代人稍高,且在‘文革’前受到外國偵探小說的影響,對西方的社會狀態(tài)與習俗也略有了解”?;此外,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即一些知青或工人,通過地下的渠道獲得域外新出版的偵探小說(或間諜小說),并偷偷隱藏、閱讀,然后化用其故事進行地下的講述和傳抄。如《文化大革命時的地下文學》曾提到,東北農(nóng)場一位名叫章海的知青,善講武俠故事;他曾于1975年在北京見到有人從香港帶回的新武俠小說《碧血劍》《陸小鳳》,閱后在知青中傳講,使聽者耳目一新,《一百座美女的雕像》等手抄本的母體或許也是據(jù)此而來。而這幾部手抄本,均將所述故事的時空從現(xiàn)實的中國背景遠遠推開,大致是出于兩個心理動因:其一,是創(chuàng)作者自我保護的“避禍”心理,“故事發(fā)生地選在國外資本主義社會里,主人翁又都是外國人,故而即使案子寫得再殘酷,場景描述再恐怖,那也是往資產(chǎn)階級的腐爛生活上抹黑……減少了些因文招禍的恐懼和憂慮”?。其二,在“生活極端封閉,社會缺乏個性創(chuàng)造的空間”的時代,對未知世界甚至“邪惡”世界的臆想和虛撰,似乎更能帶來“陌生化”的刺激:“人們到斗爭的對立面——敵人的世界去展開想象,幻想和建構(gòu)那另外一半‘世界’……某些故事將那個對立的世界,描述成一個異質(zhì)的富于生命力的世界,新鮮的情感都源自那一世界的異質(zhì)文化。這些故事都傳達了一種共同情感體驗:對敵人的世界抱著恐懼與向往的矛盾情感。”這些手抄本大力描繪舞廳、酒會、別墅等場所,其間紅男綠女交織,諜影重重掠過,迷醉與驚險共現(xiàn),“透出對異質(zhì)文化生活的向往……無意識中流露出真實思想,那些令人恐懼的反動事物,正是強烈吸引人們的”?。這幾部手抄本在地下問世,某種程度上宛如當下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架空小說”,在近乎完全虛設(shè)的時代背景、地域環(huán)境下,一些自由而放任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得以展現(xiàn),故事情節(jié)顯出了一些新異的精彩。當然,這些想象、創(chuàng)造的根本宗旨仍是獵奇,以感官的刺激迎合讀者的世俗趣;它們的風格,和上世紀80年代流行的那些冠以“臺灣黑貓旅社”等名目的地攤文學多有相似。因此,《303號房間的秘密》《一百座美女的雕像》《遠東之花》幾部手抄本在文革時期,對幾乎斷裂的西方偵探小說傳統(tǒng)作出了另辟一路、更趨通俗化的地下承襲。
正是因為通俗化甚至低俗化的追求,這幾部手抄本并不看重古典偵探小說特有的智性追求,其故事“設(shè)謎——解謎”的意味并不濃厚:《303號房間的秘密》中,當美麗的法國女郎出現(xiàn),并誘使英國青年隨之而去的時候,讀者已不難知道謎底;《遠東之花》中,化名李琴的張曼娜與化名陳剛的李剛甫一相見,其“遠東之花”的身份也是昭然若揭;而《一百座美女的雕像》則早早就將山中一郎的犯罪動機公諸于眾。與《一雙繡花鞋》、“梅花黨”系列故事等相比,它們也不涉及復雜的政治斗爭,不展現(xiàn)尖銳的意識形態(tài)沖突和階級對立,故事對壘的雙方?jīng)]有明顯的善惡界限,作者對人物的道德判定也是模糊的。如英、法之間的間諜戰(zhàn),山中一郎對虛榮女性的報復,張曼娜的瞬息即被感化轉(zhuǎn)變,都是如此。它們最顯著的特色、最為吸引讀者的,大概就是那充滿誘惑的異域生活風情和享樂迷醉場景,以及對荒誕不經(jīng)、聳人聽聞的奇案軼聞的描繪,因而被后世的研究者歸入“膚淺媚俗的‘精神拾垃圾者’類”?,對其藝術(shù)性的低下嗤之以鼻。
學者陳思和曾對所謂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作出以下的定義:“一、它是在國家權(quán)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lǐng)域產(chǎn)生,保存了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能夠比較真實地表達出民間社會生活的面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世界;雖然在權(quán)力面前民間總是以弱勢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并且在一定限度內(nèi)被迫接納權(quán)力,并與之相互滲透。但它畢竟屬于被統(tǒng)治階級的‘范疇’,而且有著自己獨立的歷史和傳統(tǒng)。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審美風格。民間的傳統(tǒng)意味著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fā)出對生活的愛和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guī)范,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三、它既然擁有民間宗教、哲學、文學藝術(shù)的傳統(tǒng)背景,用政治術(shù)語說,民主性的精華和封建性的糟粕交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tài)。”?作為民間通俗文學的文革時期“類偵探”手抄本,也可視為“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也具備上述三個鮮明的特征——它們在政治權(quán)威無法完全支配的“地下”萌生、傳抄和流行,敘述方式歧路多變,創(chuàng)作心態(tài)相對自由,對文革話語形成一定程度的疏離和反叛。它們往往匿名寫作,在口耳講授和傳抄中,群眾性的加工、集體性的改寫從不間斷,較為真實地傳達出世俗的感情和欲望,也造就了自由放誕、不受拘束、袒露直率的文體風格。特別是它們廣泛繼承了民間豐富的文學資源和文化傳統(tǒng),借用了如“忠臣護主”“英雄妖婦”等歷史悠久的“民間隱形結(jié)構(gòu)”,使民間文化和通俗文學的延傳發(fā)展在文化的壓抑期薪火不滅。然而,民間文化(民間文學)所謂“藏污納垢”的特性,在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中表現(xiàn)得也十分明顯——它們依然不免激進政治的影響,具有“文化專制和話語霸權(quán)嚴重帶菌者的身份”?,如人物描寫在階級對立思維下的臉譜化傾向,以及浮泛矯情的政治性抒情,和闡釋僵化政治理念的空洞議論,就烙下了鮮明的文革印跡;甚至“大批判、肅煞、顛覆、嗜血成性、拙劣地迎附政治語境、神經(jīng)質(zhì)地圖解階級斗爭觀、空洞浮夸等大標語式的信息符號仍是手抄本的主流”?。尤其是它們的敘事和語言,口傳文學的缺點顯得十分突出。如情節(jié)過于離奇,卻又凌亂松散、不合情理,甚至時常錯漏脫節(jié),使人莫名其妙。敘事的頭緒眾多,鋪開較廣卻缺乏梳理,構(gòu)思不夠嚴密,詳略取舍也缺乏安排,人物關(guān)系雜亂。其語言往往口語與書面語交錯,雜糅不純:或帶有學生腔,零碎肢解,蕪雜散亂;或落筆粗率簡單,甚至低俗鄙陋,明顯缺乏凝練,甚至還流于語言放縱和情色鋪排。因此,要從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中尋覓思想性深刻、藝術(shù)性高超的文學精品,是絕無可能的。它們主要的意義和價值,更多是顯示民間文學傳統(tǒng)在留存、承繼、過渡的進程中頑強的生命力;此外,若從“知識考古”式的角度,這些文革時期的“類偵探”手抄本,也可為特定年代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心理“立此存照”,提供一些歷史價值。
(作者單位:湖北警官學院公共基礎(chǔ)課教學部)
①⑤楊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M],北京:朝華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頁,第346頁。
②??楊健《手抄本的傳閱史》[J],《南風窗》,2006年8月。
③白士弘編《暗流——文革手抄文存》[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
④高有鵬《關(guān)于文革時期的民間文學問題》[J],《河南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第27-30頁。
⑥⑩《揭秘文革手抄本——集體越軌地下傳抄》[N],《南京報業(yè)網(wǎng)——周末報》,2008年2月22日。
⑦⑧⑨?????周京力《長在瘡疤上的樹(代序)》[M],《“文革手抄文存”——暗流》,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頁,第25頁,第19頁,第26頁,第26頁,第25頁,第16-19頁。
??米歇爾·福柯《性經(jīng)驗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第187頁。
?康正果《重審風月鑒——性與中國古典文學》[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頁。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前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