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發(fā)生那樣的慘劇誰都難以預(yù)料,我除了為死去的人悲哀外,還有點如鯁在喉的傾訴欲。
事情還得從我媽去大姨家說起。
這天晚上,伊姍回到家,見我媽和大姨、大姨父坐在客廳里聊天,伊姍朝我媽甜甜地喚了聲“二姨”后徑直朝自己的小房間走。
伊姍,去哪里了?休息天比上班還忙。大姨憐愛又帶些嗔怪地在后面問。
伊姍隨口道,跟同事去逛服裝夜市了。
我媽說,伊姍,別忙著進屋呀,二姨有話跟你說。
伊姍只好返回,乖乖地坐我媽身旁。
聽你媽說,你還沒男朋友,都26歲的大姑娘了。你想把你爸媽急死啊。
我總不能去路上拉一個來吧。伊姍一本正經(jīng)道,說完手掩嘴笑了笑。
當(dāng)然不能,所以二姨決定給你介紹一個。剛才跟你爸媽介紹了,他們對小伙子都挺中意。我媽一把攥住伊姍的手,怕她跑掉似的。
二姨就喜歡做紅娘,二姨可以去開婚介所了。伊姍不咸不淡地說。
我媽對誰都是好脾氣,她決不會責(zé)怪伊姍帶些挖苦味的話。二姨聽到有好小伙子,馬上想到了我大外甥女。
伊姍說,二姨,找對象要憑緣分,再說我26歲也不算老,我們單位的王大姐33歲還沒對象呢。
怎么能這樣比呢,33歲沒對象是極個別,而且年輕時肯定高不配低不就撂下了,你不能把這種人當(dāng)榜樣。大姨父在旁板起面孔數(shù)落女兒。
伊姍伸伸舌頭,朝我媽扮了個鬼臉,好像她倆一下成了同一個陣營的人。然后她就起身往自己的小房間去,嘴上道,二姨,還是把小伙子介紹給雅蘭妹妹吧。
這個伊姍,一定是想溜想急了就信口胡謅,其實她最清楚我不用別人操心。我媽在后面說,你雅蘭妹妹早有對象了。伊姍,過幾天我把小伙子領(lǐng)來你瞧瞧,沒準見了面你就覺得緣分來了。
伊姍一聽急了,跺跺腳道,二姨,可不能亂來,我現(xiàn)在還……還不想找。我得睡覺了,明天早班哩。拜拜啦。
伊姍縮縮肩溜進屋,返手把門關(guān)上。
我媽惋惜狀地嘆了聲氣。大姨說,都怪我從小把她寵慣了,到現(xiàn)在一點聽不進父母的話。二妹你先拖住小伙子,回頭我再做做伊姍的工作。
我媽點點頭,也只有這樣了。
溜進房間的伊姍,剛把門關(guān)上包里的手機就歡快地響起來,她不看也猜到板寸頭打來的。板寸頭是我對伊姍男朋友的專屬稱謂。有天晚上我和篩糠逛馬路,途經(jīng)大姨住宅的小區(qū)前,見伊姍和一個男人挨得鐵緊,我估計他們在親嘴,就拉了拉篩糠,示意他稍停片刻,篩糠以為我想學(xué)他們的樣,也將充滿煙味的嘴湊過來,我一面強忍著怕弄出聲響,一面睜大眼睛朝伊姍那邊瞅。大約兩三分鐘后,伊姍推推那男人,男人才依依不舍地松開她,三步一回頭地離開。這時我一把推開篩糠,幾步上前到伊姍跟前,我說,伊姍,怎么不讓他上樓坐坐?伊姍裝傻扮蒙地說誰呀。我說伊姍姐姐,這有啥害羞的,我都看見了,剃著板寸頭,很流行的發(fā)式。
回頭接著說伊姍,她拿出手機,按下接聽鍵后輕聲道,還不睡,明天早班哩。
你摸摸上衣口袋。板寸頭在電話那頭說,腔調(diào)有點模仿郭德綱。
伊姍騰出一只手伸進上衣口袋,里面放著一小盒子,她拿出來打開,原來是一只用竹青編織的小狗。那是他們上星期在玉皇山頂上的小賣部瞧見的,當(dāng)時有位顧客拿著編織狗在與老板討價還價。伊姍平時便喜歡小狗,加上這狗的造型惟妙惟肖、夸張可愛,裝上電池還可以當(dāng)鬧鐘使,那聲音似犬吠而又妙于犬吠。伊姍喜歡得不得了,也要買。老板說今天就剩這只了,那顧客一聽便放棄還價,掏出錢拿了就走。伊姍頗失望,板寸頭忙問山下啥地方有賣,老板說整個城里他獨家經(jīng)銷,明后天來保證有貨。伊姍說這么高的山誰還常來,又不是非買不可的東西,就甩甩手走了。
伊姍問,你在啥地方買的,鼓樓廣場還是工藝品市場?板寸頭說,這些地方我都跑過,找不到相同的小狗,下午休息時我就上了趟玉皇山。
伊姍聽了好感動,柔聲道,謝謝你……我掛了,明天見。
這時大姨進來了,大姨一聲不吭地站在身后,伊姍慌忙將手機丟進衣袋,裝模作樣地脫起外套來。大姨意味地望了女兒一眼說,伊姍,跟媽講實話,你是不已經(jīng)有……相中的小伙子了?
沒有,媽怎么這樣說。伊姍鎮(zhèn)定下來。
那二姨說的小伙子,我覺得蠻好的,你為啥不肯見?
伊姍找不到托詞了。大姨上前一步攬住伊姍:伊姍,你這么大了,看中啥樣的人,爸媽不會多干涉,但總該讓我們知道吧,也省得二姨瞎忙乎,你說是不是。
伊姍為難了,想了想說,媽,我,我和他還沒定下來,你別為難我了。
大姨一聽忙點頭:好好,這樣我就明白了。是不能定下來,爸媽一點不知情。嗯,啥時候把他帶家里來。
再說吧。伊姍返身將大姨推出房間,帶點撒嬌道,媽,我困了。
翌日晚上,伊姍來到我一人獨處的孤套房。這是白天我和她電話里約好的,本來我讓她把板寸頭叫來,認識一下我那位篩糠伙伴,然后跳舞或者K歌,伊姍說板寸頭回老家去喝他妹妹的喜酒了。篩糠在旁聽見,馬上說晚上他也請假,有個客戶要去陪一下。
伊姍進門未見到篩糠的人影,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把人藏床底下了。
我反擊道,哪像你,跟板寸頭約會像做賊似的。篩糠是聽說不去跳舞就找借口溜了。
我與伊姍既是表姐妹又是好閨密,彼此說什么葷話從不顧忌。
伊姍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喝著我給她遞上的橙汁,很恬靜的樣子。我說到底是戀愛中的女人,安靜多了,不像過去一會兒站一會兒跳的。伊姍笑了,是一貫的那種甜甜又略帶隨和的笑容。她說你不也是戀愛中的女人嗎,怎么沒安靜下來。
我解釋篩糠只是我男朋友,算不上戀人,我們有協(xié)議,誰真正找到意中人,隨時可以分開,決不拖泥帶水。
啥?……別騙我了,老在一起會沒感情。伊姍瞪瞪眼嚷了起來,稍后,她又凝神斂氣,十分正式道,如果我對志文還未到愛的程度,決不會與他親熱隨便。
說說看,你和他到了啥程度?我猜她說的親熱隨便無非那晚我見到的情景,所以故意難為她。
伊姍有點掩飾般道,我爸媽還不知我和他的關(guān)系,你說我們能到啥程度。
哈,這么老舊,現(xiàn)在啥年代,生了小孩不告訴父母的大有人在。我看你們真是天生一對,都是土著。我拍著伊姍的肩“點評”道,而后我側(cè)過臉,煞有介事地盯著她說,不過你們除了上床外,一定啥都有了。
伊姍就勢用拳頭擂我?guī)兹?,嚷道,下流下流下流,怪不得篩糠要躲你了。
嘻嘻哈哈地鬧夠了,我說,過兩天你約板寸頭出來跳舞。上次只見他的背影,未見他的真面目,我要瞧瞧他是真?zhèn)鹘y(tǒng)還是假老實。如果假老實,我一定警告他不準欺負我姐姐。
伊姍溫婉地笑了:好好,等他回來,我首先叫他到你這里接受審查。
雖說伊姍早我半年出世,許多方面我覺得我更像一個姐姐。
2
伊姍怎么也料不到,大姨父會將一大箱山核桃、筍干和番薯片統(tǒng)統(tǒng)扔出窗外,像是扔掉業(yè)已冒煙的炸彈般毫不猶豫。伊姍的心一剎那間又驚又寒,那可是板寸頭一個月前回老家時央父母為他準備的,他父母為挑選、儲藏據(jù)說費了不少心思。這次趁回家喝妹妹的喜酒特意背了來,將十多公斤重的箱子直接扛到她6樓的家里。當(dāng)然伊姍是趁家里沒人才敢讓板寸頭踏進門的。
起先,大姨父見了這些土特產(chǎn)還打趣道,怎么,你們洋酒店也分起土貨來了。
不是單位分的。伊姍的臉上閃過羞澀的一笑。
那是你買的?不會這么顧家吧。
是,是……一個同事送的。伊姍斟酌著用詞。
伊姍吞吞吐吐的模樣引起了大姨父的警覺:同事……男的?
伊姍像犯了錯似的點點頭。
停頓了下,大姨父似乎想起什么,說,就是跟你媽說的還沒定下的男朋友?
這次伊姍挺干脆地點了下頭。
他……他的家在農(nóng)村?大姨父的眼睛滾圓滾圓地盯住女兒。
伊姍癟癟嘴,算默認了。
大姨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他眨巴幾下眼睛,仿佛在費勁地算一道本該很容易算的加減題:同事?男朋友?他的家還在農(nóng)村?是個農(nóng)民工?
伊姍馬上糾正道,爸,別這樣說嘛,他是二級廚師,有技術(shù)的,而且他和我一樣屬于跟酒店簽了合同的員工。
大姨父便在此刻將土特產(chǎn)箱像炸藥包似的扔出了窗外,這還嫌不夠,回轉(zhuǎn)身又怒視著女兒,大聲道,伊姍,我警告你,以后不許再和他來往。簡直笑話,一個鄉(xiāng)下人,想跟我女兒搞對象,不是他大腦有問題就是你大腦進水了,真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荒唐過分。
伊姍被大姨父的突然舉動弄傻了,臉上僵僵的,一時不知該回應(yīng)什么好。不一會,她才感覺到自己委屈的淚珠已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便用手捧住臉,一扭身跑進了小房間。
接連幾天,伊姍的情緒都相當(dāng)?shù)吐洌麄€人病懨懨的,我想這是她戀愛道路上第一次遇到的坎坷,她不會像我那樣久經(jīng)沙場的無所謂。沮喪是十分自然的現(xiàn)象。板寸頭卻蒙在鼓里,他不清楚什么地方得罪了伊姍,以為是他不愿與我們?nèi)ノ鑿d惹伊姍生氣了。他只有反復(fù)解釋:他不愿去是因為他不會跳,學(xué)呢實在沒興趣,假如伊姍堅持他一定遵命。然而伊姍懶得理會他的嘮叨,顧自生著悶氣。
伊姍不把情緒低落的緣由告訴板寸頭,是怕板寸頭聽了會傷心自卑,著實讓我感動。一般女孩子受了委屈第一個要分擔(dān)出去的無疑是男朋友。于是她只好一個人默默地承受。
伊姍想不通,大姨父竟然如此武斷,并不了解板寸頭的基本狀況就粗暴地否定了他。板寸頭的師傅大老李算個老頑固了,有次他最小的弟弟來找他,不料與王大姐撞了個滿懷,這一撞使他弟弟對王大姐有了想法,有人就撮合他倆,大老李聽聞后立馬大搖其頭,說他一看王大姐的走相就知曉她是個命苦的女人,他弟弟哪怕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找這樣的。當(dāng)時伊姍他們都指責(zé)大老李以貌取人,斷送了弟弟的幸福。然而自己的父親,甚至連志文的背影都未曾見過啊。伊姍內(nèi)心的憋屈可想而知。
3
這天中午,伊姍正忙著給客人點菜,忽見大姨急匆匆地闖進餐廳,伊姍以為大姨父出了什么事,忙跟客人道聲對不起后隨大姨步出餐廳。大姨說,伊姍,你快去換身衣服,跟媽回去。
出啥事了?我在上班呀。伊姍不解道。
你爸已替你向經(jīng)理請了假,你先去換身衣服路上再說。大姨臉色蒼白,氣喘吁吁的樣子。
爸既然能向經(jīng)理請假,應(yīng)該不會有太急的事。伊姍心想。但沒急事媽干啥大老遠跑來。大姨身體一向不好,伊姍小時候就知道母親開過刀,這樣伊姍就想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別磨蹭了,媽為趕時間下了車跑著過來的。好了,乖,不要問了,去換了衣服跟媽回家。大姨又哄又勸,聲情并茂。
伊姍無奈,只得去換了衣服隨大姨打上的,從酒店到家要換兩輛公交車,伊姍問大姨剛才為啥不打車過來,省得跑那么長一段路,既然這么急。大姨抓住伊姍的手說,還不是為了省錢?伊姍撇撇嘴,不以為然道,家里又不缺錢。
大姨笑道,傻孩子,媽能省就省么,媽想多為你買些嫁妝呀。
伊姍清楚大姨一向?qū)λ鐞?,但這樣的話伊姍聽了仍頗受感動,心頭熱烘烘的,她佯裝生氣道,媽,誰要你考慮這些了。
能不考慮嗎?媽現(xiàn)在來就是為這個事。
難道要我下午就嫁掉。伊姍撒嬌起來,身體同時往大姨懷里拱。
大姨也笑了,你二姨上次說的小伙子現(xiàn)在家里,所以讓你趕快去見個面。
媽是為這事趕來的?媽,你們怎么都這樣,一點不尊重我。伊姍挺直了身子,脾氣說來就來了。
大姨管自己說下去,我和你爸都覺得小伙子不錯,你見了肯定會喜歡。
我不會喜歡,你要早說,我才不跟你回家。伊姍兩只手攥緊拳頭,一同擎起來揮舞著,聲音挺響,有點像發(fā)泄了。
大姨皺了皺眉,側(cè)著臉瞅了會伊姍,然后說,爸媽都是為你好。你怎么這樣不懂事。
果然到了家,伊姍就低著頭,連看都不看客廳里坐著的小伙子,徑直朝自己的小房間走。大姨趕忙跟進去,攬住伊姍的肩小聲道,伊姍,快出去,你飯總要吃吧。伊姍說早吃過了。大姨又說,伊姍,別犟了,你爸要發(fā)脾氣了,聽話。伊姍一聽馬上氣呼呼道,是不是人家拿來的東西洋氣、高級,他舍不得扔了。大姨急忙制止,你這孩子,瞎說啥。見伊姍仍不為所動,大姨又說,你喜不喜歡人家不要緊,但人家來了,總得去見個面吧,這是起碼的禮貌啊。伊姍不吱聲,咬著牙堅持著,大姨依然不嫌其煩地勸導(dǎo),到后來簡直在哀求她了。伊姍最終心軟下來,想想大姨說的也是,既然人家來了,見個面又能把她怎樣。于是,伊姍便隨大姨出了小房間。
小伙子倒長得文文氣氣的,聽大姨介紹是一所小學(xué)的教師。伊姍低著頭嗯啊地應(yīng)著,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小伙子感覺到伊姍的冷漠,就說下午還有課,站起身要走。一旁臉色早有些陰的大姨父這時說,伊姍,你陪小周下去,順便去上班,我只給你請了兩小時假。
大姨父這樣說,伊姍自然不便當(dāng)著小周的面拒絕,加上大姨父不悅的臉色,伊姍只得領(lǐng)小周下樓。兩人別別扭扭地走過小區(qū)的步行道,一至人行天橋,伊姍就冷冷地丟了句:不好意思,我得往這邊走了。
事有湊巧,伊姍與小周在人行天橋前的一瞬間,被正好駕車經(jīng)過的餐飲部司機張坤瞧見,張坤的嘴隨即哼起調(diào)兒來,高興得像撿了金鏈子似的。提到張坤,我又得說幾句。張坤不是外人,他是我父親這邊的表哥,有一次他來孤套房找我,發(fā)現(xiàn)伊姍也在,他有些驚訝,經(jīng)我介紹,張坤樂得轉(zhuǎn)身就下了樓,一會兒工夫抱來許多水果和蜜餞,原來他一直覬覦著伊姍。由于我的關(guān)系,他倆莫名其妙地成了親戚,于是,張坤漸冷下去的熱情又高漲起來。他纏著要我撮合他倆,說成了便是親上加親,我一激動就去對伊姍提了,誰知伊姍一聽頭馬上搖得撥浪鼓一樣,連聲說張坤流里流氣的極不正派,再沒人嫁也不會找他這種人。我沒轍了,說實話,張坤確非伊姍喜歡的那種類型,只是那句親上加親的話讓我激動得犯了糊涂。
我猜張坤為何高興,根源在于他嫉妒板寸頭。本來得不到伊姍的青睞他也無話可說,可伊姍偏偏喜歡土里土氣的板寸頭,使他心里非常不服氣不平衡。見伊姍與一個模樣般配的小伙子在一起,他哪有不解氣的道理。好像他不單單眼饞伊姍,還不能讓伊姍喜歡板寸頭似的?;貑挝缓髲埨け闾碛图哟椎貙⑺姷降那榫案嬖V了大老李,張坤的用意很顯然,他們師徒感情篤深,為了不讓徒兒受到傷害,大老李一定會勸阻板寸頭,長痛不如短痛。張坤的想法自有道理,大老李早就勸過徒兒,別癡情了,稱伊姍遲早會看中更般配她的男人而甩了他。
果然,大老李聽了張坤的一番話,兩只手疊在一起拍拍道,看看,是不被我說中了。
4
板寸頭緊鎖著眉頭站在廚房門口,心里挺糾結(jié)的。怎么回了趟家,伊姍的心說變就變了。起先伊姍情緒低落他歸咎于自己不陪她跳舞,可剛才師傅竟然告訴他伊姍另交了男友,并且將那男人的模樣,以及時間、地點都道得清清楚楚,豈不令他大吃一驚?伊姍此前的情緒變化也貌似有了答案。不過他終究半信半疑的,逮著伊姍正好經(jīng)過廚房門口的機會,憋不住地拉她到一個偏僻處詢問。
伊姍先是怔了怔,繼而點點頭。
板寸頭急了:啥,這是真的?
是真的呀,怎么啦?這下,伊姍是故意讓他急一下了。
你?你……板寸頭滿頭是汗,嘴結(jié)巴著說不出話來。
這樣逗了幾下,伊姍便有點舍不得了,她將經(jīng)過簡略地告訴他,最后說,我都沒正眼瞅一下那小學(xué)教師。
對不起,是我多心了。板寸頭總算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伊姍手指戳了下板寸頭的腦袋瓜,佯嗔道,沒自信,還不信任我。哪怕是大學(xué)教授,哪怕是市長的兒子,我都不會動心的。
晚上,我打電話問伊姍是否與板寸頭在一起,伊姍答在。我說太好了,篩糠也在,我們聚一聚,讓他們也認識一下。
十分鐘左右,我們兩組人馬在火鍋廣場會合。這時我方看清楚板寸頭的模樣:國字臉、大眼睛、厚嘴唇。給人的感覺是結(jié)實、土氣、厚道但不傻。與我吊兒郎當(dāng)?shù)谋砀绱_是兩種款式的人。除了土氣,“見多識廣”的我對板寸頭的印象還不壞。
走,我們?nèi)サ系衔鑿d。篩糠的身體早已像篩糠般抖動起來,他是個舞癡,一有機會,身子就想去篩糠。
我們吃火鍋吧,這里的海鮮火鍋味道純正鮮美。板寸頭說話時沒有面對篩糠和我,看上去在跟伊姍建議,不過意思顯然是傳遞給我們的。
這兩位先生小姐才瞧不上什么海鮮火鍋味道純美呢,他們什么樣的高級宴席沒吃過。我們就陪他們過一把舞癮吧。伊姍在開涮我和篩糠了。
板寸頭磨磨蹭蹭的,伊姍也就夫唱婦隨地缺乏熱情。在等出租車的間隙,板寸頭突然咳嗽起來,喉嚨儼然患了感冒似的硬生生咳嗽了好幾下,隨后解釋道,不好意思,我昨晚用冷水沖澡,估計著涼了。為證明他真的感冒了,他將咳出的痰頻頻吐在腳旁的陰井蓋上,弄得篩糠跳舞的興致全失,皺了皺眉,跑一邊打電話去了。
我窺出板寸頭是在找由頭躲避。也許他不愛跳舞,或自知跳舞的模樣會令他出乖露丑;也許他不愿與篩糠這等時尚潮人為伍,站在奶油小生味特重的篩糠面前,板寸頭一定覺出了自己的土和鄉(xiāng),他會有“相形見絀”的壓抑感。伊姍自然比我更了解板寸頭,這時她開口了:雅蘭,我看你們?nèi)ヌ?。志文這個樣子,去了反讓大家掃興。
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恩愛體貼。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我想大姨他們能真正了解自己女兒的內(nèi)心情感,就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伊姍與板寸頭的感情發(fā)展,致使最終那場悲劇的發(fā)生。
5
我媽打電話讓我回家一趟,我說這幾天工作特忙,有事電話吩咐。我了解我媽心疼電話費,不會在電話里嘮叨個沒完沒了。誰知她老人家發(fā)脾氣了,罵道,你這個瘋丫頭,還未嫁人就不想回家了。我厚臉皮地說,回家除了吃飯,聽你們上課又沒其他事,假如有緊要事你咳一聲,女兒我立馬趕到。
別油嘴滑舌了,今天你必須給我回來,事情到家里再說。我媽以從未有過的命令式語氣道,說完兀自擱了話筒。
我自然得從命了。
到家后才得知我媽要我扮演說客的角色。我媽說,昨天你大姨來過了,說伊姍一點不肯聽父母的勸,我給她介紹的小周老師不喜歡就算了,其他什么銀行的,公安的她都拒絕,就認那個廚子。你大姨夫發(fā)狠了,說伊姍一定要找廚子也行,去賓館飯店找個一級二級的廚師來。問題是伊姍死活不愿離開那鄉(xiāng)下人。弄得你大姨父火冒三丈高,要和伊姍斷絕父女關(guān)系。你大姨慌了,思來想去只能央你去勸導(dǎo),畢竟你們是表姐妹,又年齡相仿,說話可能有些效果。我想你大姨是急昏頭了。
不是急昏頭了,是病急亂投醫(yī)。我糾正道。
唉,伊姍估計是中邪了,城里什么樣的小伙子都有,她卻偏偏喜歡鄉(xiāng)下人,又不是城里找不到對象的垃圾男人,不得已才找鄉(xiāng)下……
媽,你打住,我這就去找伊姍。我忙打斷我媽可能再一次的長篇宏論,逃也似的離開家。
我和伊姍約在青藤茶館見面。
說實話,我從未考慮過伊姍選擇板寸頭是對或者錯,是得或者失。愛情原本就是盲目的,猶如一個瞎子,忽然面前出現(xiàn)一道光,他自然會激動得不顧一切地去追逐,前面是溝壑是荊棘,是陽光大道是溫馨小屋,全憑他的運氣了。不過從現(xiàn)實的角度去考量,男人理該比女人強,當(dāng)然強的標準各有各的尺度。所以為什么要說婚姻的困難群體是兩種人,一種特別優(yōu)秀的女人,一種非常垃圾的男人。
怎么回事,跟你爸媽關(guān)系搞得這么僵。坐下后我就開門見山。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呀。伊姍望著茶杯里裊裊升騰的熱氣,開始向我敘述她的委屈……
這天晚餐快結(jié)束時,大姨無意間問道,伊姍,你對小周老師的印象如何?
哪個小周老師?伊姍反問,她確實記不得了。
就是你二姨介紹的那個小學(xué)老師呀,你沒繼續(xù)與他交往?大姨有些懷疑,以為伊姍害羞說不出口。
這樣一提,伊姍自然想起來了,她很無辜地說,沒有,我為什么繼續(xù)與他交往?
你沒與他交往?那給你介紹銀行和公安的小伙子你怎么都不見。大姨奇怪了。
我看不中他們嘛。伊姍半開玩笑半撒嬌地說。
一旁的大姨父惱了,筷子一丟道,那你想找啥樣的,有錢的?當(dāng)官的?
伊姍收斂起頑皮的模樣,正經(jīng)道,爸,我沒要求這么高,我說了找對象要靠緣分。
你就跟那個鄉(xiāng)下佬有緣分?大姨父冷冷地詰問。
是的,我就跟志文有緣分。伊姍被愛情的力量支撐著,鼓起勇氣,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明確表達了她和板寸頭不可分離的態(tài)度。
你,你……大姨父氣得手猛拍幾下桌子,說不下去了。
爸,媽,你們干嗎要這樣,我沒做錯什么,你們一點不了解志文,他人正派又很體貼我,有上進心……
有上進心,哼,你……你連累我和你媽都不敢見人了。大姨父氣得渾身發(fā)抖,手指著伊姍的臉說。
伊姍有些莫名其妙:爸,我怎么連累你和媽見不得人了?
好端端的城里姑娘,去嫁一個農(nóng)民,別人會以為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丑事嫁不出去了。大姨在一旁好言好語地解釋。
怎么可能呢。伊姍不以為然。
現(xiàn)在沒人知道,要是你真嫁了鄉(xiāng)下人,我哪還有臉見左鄰右舍,也沒臉上班見同事了。大姨父說得有點極端。
大姨在旁勸道,伊姍,說到底父母不是為自己。你還年輕,有些事現(xiàn)在不懂,以后你會明白父母所做的都是為你好,不會害你的。
說到這,伊姍打住了,是那種不屑敘述下去的停止。茶館里靜悄悄的,陽光溫和地從玻璃窗外瀉進來,伊姍在這溫和的陽光下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淑女般地抿了口茶,對我莞爾一笑,仿佛剛才她氣呼呼敘述的人和事都與她無關(guān)似的。
我在這靜止的間隙,猛然憶起我媽或者說大姨交給我的使命,忙當(dāng)作隨意道,就這樣,大姨父要與你斷絕父女關(guān)系?
我爸威脅我再不離開志文就與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他是氣頭上的話,再說,父女關(guān)系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要是大姨父當(dāng)真怎么辦?
當(dāng)真我也不離開志文。伊姍嘴一撇,倔強道。稍后,似乎和煦的陽光讓伊姍又回歸了一個乖巧溫情的姑娘本色,她呵呵地笑笑道,不過我會死乞白賴地去親近他們,我爸再狠心也不至于趕唯一的女兒出門吧。
父女連心。伊姍說得不錯,大姨父無非嚇唬嚇唬罷了,如此一想,我便沒必要一本正經(jīng)地去替大姨著急。再說我僅僅為完成使命而已,并未認真地琢磨過伊姍選擇得正確與否,因此我缺少有效的理論勸導(dǎo)她,那太不負責(zé)任了。我只能以我的觀念和感受提醒她一句:為一個男人與父母鬧僵不值。
伊姍卻似乎受了委屈般地說,雅蘭,其實我并非特意要找農(nóng)村的,只是我和志文投緣就走到了一起……
我笑笑打斷她的話:我懂我懂。
6
我和篩糠正式分手了,他說他找到了“真愛”,鬼知道他是借口還是踩了陷阱。問題是這樣的結(jié)果導(dǎo)致我不得不搬離篩糠無償提供的孤套房,雖然篩糠頗大度,說你暫時住著吧。我當(dāng)然不會如此厚臉皮,但我又想耳根清凈,逃避父母無休止的嘮叨,于是花了1000元又去租了個孤套。這天我將新住址告訴伊姍時,她在電話里著急地說,雅蘭,我正要找你,我爸離家出走了。
哈哈,真是新鮮事,大姨父五十多歲了,還玩離家出走這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游戲。我湊熱鬧地說,大姨父是在寫少男少女的言情劇吧,想體驗一下當(dāng)下年輕人的極端行為。
伊姍不悅道,別開玩笑了,他走之前給我媽留了字條,我媽現(xiàn)在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你快過來開導(dǎo)開導(dǎo)她,再幫我拿拿主意。
事情雖有些滑稽,但對大姨來說可能真的嚴重了,我馬上趕了過去。
趁伊姍急著去上班后,大姨將大姨父離家出走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
大約兩天前,大姨父騎車下班,途經(jīng)建國路時,遠遠望見伊姍被一男子緊緊擁著,大姨父嚇了一跳,不會是歹徒綁架女兒吧。再仔細望去,伊姍似乎沒有那種被綁架的痛苦狀。大姨父轉(zhuǎn)而緊張地猜測,會不會是那鄉(xiāng)下人摟著伊姍?不會的不會的,大姨父嘴里咕噥著,心想伊姍和那廚子難道已經(jīng)好到不顧與父親斷絕關(guān)系的程度?大姨父欲弄個明白,便用力蹬幾下趕過去,臨靠近時,大姨父的血液便往上涌了,這男子土里吧嘰的模樣一看便明白了。簡直他媽的,大姨父不管不顧地罵了句粗話后剎住車,將車往人行道上一推,連鎖都忘了上,一個轉(zhuǎn)身就朝斜對面奔。然而馬路上車輛密集,仿佛一道流動的屏障,將大姨父擋在馬路這邊。等大姨父罵罵咧咧又七繞八拐到對街時,伊姍和板寸頭已不知去向。
回到家,大姨父一肚子的氣全撒向大姨,責(zé)怪是大姨寵壞了女兒,否則女兒哪敢不顧他這個父親如此嚴厲的警告。
大姨只有一迭聲地嘆息:這孩子太不懂事了,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大姨父繼續(xù)咆哮著,大姨除了嘆息不知如何是好。
大姨和大姨父在伊姍選擇對象的問題上觀點一致,相互早已達成默契要一同拯救女兒,關(guān)鍵是大姨父非常清楚,到了這種程度要女兒離開那鄉(xiāng)下人絕非易事。我想,大姨父也許惱羞極了,也許傷心透了,就留下字條給大姨,管自己一走了之。
大姨父的字條上這樣寫道:我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就是考慮女兒的感受,如今她這樣不自愛,這個家我也不留戀了。如果伊姍在乎我們完整的家,很簡單,離開那鄉(xiāng)下人,找一個至少不要讓我沒臉見人的女婿。
我覺得大姨父有些耍無賴了,即便伊姍做了在他看來沒臉見人的事,也不該把責(zé)任全推給大姨。他倒好,發(fā)一通牢騷后管自己拍屁股走人,全然不顧大姨孤單地在家發(fā)愁。我把這事及我的觀點回去一通嚷嚷,我媽臉色陡然一暗,悠悠地說,你大姨父一直想離開你大姨,這下他總算找到機會遂了心愿。但愿你大姨能想開些。等你吃上飯我就過去,唉,這個不懂事的伊姍。
有這種事?我怎么不明就里。我心中不由地冒出一個猜測:大姨父在外早有了相好,無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隨意地甩手走人罷了。
媽你快告訴我。我纏住我媽道。
你小孩子家就別打聽了。我媽掃了我一眼,加快洗菜的頻率。
你不是急著抱外甥么,怎么又說我是小孩了?我手搭在我媽的肩上,臉上故意弄出一副交換的神情。
你想威脅我是不是?我媽笑了笑,手指在我的腦門上戳了下,稍后說,好好好,反正你也大了,早不知害羞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媽還是明智的,對一個早已“成熟”的女兒,還有什么可遮掩的?
我媽說,大姨在十多年前,因患子宮瘤把子宮切除了,大姨父一度難以接受,要離開大姨,大姨不依,大姨極喜歡大姨父,這樣便事事遷就他。但大姨父忍了一年后實在忍不下去了,正欲提上一年前就準備好的旅行箱走時,小伊姍不知從哪里撲過來抱住大姨父,哭著懇求大姨父不要離開小伊姍,大姨父扭頭望著淚流滿面的母女倆,神色黯然地跌坐在身后的沙發(fā)上。
如此看來,大姨父在外尋花問柳是免不了的,因為此類故事我在報刊上常有瀏覽,大致是“不行”的一方不肯離婚,另一方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去找刺激。大姨家也出了這般無奈事,我心里挺不好受的。
你大姨父其實還是正派的。我媽好像窺到了我的心思。停了下,她嘆了口氣又說,對男人而言,你大姨就如失了保暖功能的水瓶,你大姨父喝不到熱水,感官上自然不舒服,所以他總想去外面找熱水喝,偷偷摸摸喝難免要嗆著喉嚨,盡管你大姨一點不干涉他。你大姨唯一的要求就是別離開她們母女倆。
伊姍找了在他們看來頗失顏面的鄉(xiāng)下人,大姨父萬般無奈便欲借此名正言順地去外面找熱水喝,或許大姨父在外早有一個沒有名分的相好也難料。這件事最受傷害的無疑是大姨,能讓大姨不受傷害的唯有伊姍。
7
事不宜遲,一旦大姨父為了爽爽快快地喝熱水,對在外相好的女子承諾名分,再要拉回大姨父恐怕九匹馬都難有作為了,這對大姨而言不啻是致命的傷害。我立馬將我的擔(dān)憂,并盡可能將這些擔(dān)憂放大、透明后通過手機短信發(fā)給伊姍。有些話當(dāng)面難以啟齒,難以道清。之所以要如此直白明了是想讓伊姍冷靜下來,為可憐的大姨想想,盡快做出明智的選擇。
兩天后,伊姍到我新租的住房找我。她說那時候還小,很多事不懂,現(xiàn)在才明白,母親為啥事事順著父親,父親為啥常常脾氣暴躁。她思忖了許久,決定離開板寸頭,她表示不能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母親的痛苦之上。伊姍面色蒼白,雙眸無神,幾天不見,她明顯憔悴了。她講這番話時,我發(fā)覺她仍不是那般義無反顧,語氣虛飄飄的,遠沒有說“我就跟志文有緣”那般底氣十足。
她同時又唏噓,說一回想起板寸頭那痛楚憂傷的神情,其實也如聽到母親的病情及孤苦差不離。這我深信不疑。
等板寸頭確信伊姍的一番表述并非捉弄,而是無奈的抉擇后,板寸頭整個人傻掉了,將近十分鐘沒回過神來。待意識清醒,板寸頭的兩只手狠狠地揪自己的頭皮,假如他的頭發(fā)有一寸以上的長度,我想他會一把一把將它揪下來的。板寸頭瞪著一對空洞惘然的眸子,朝伊姍罕見地吶喊道,你爸為啥一定要拆散我們,你說,為啥?
伊姍麻木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板寸頭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繼續(xù)絮叨著:伊姍,你不是說我們有緣嗎,有緣你爸還要拆散我們,我想不通,想不通啊。
伊姍慘然地笑了笑,她一只手伸過去安慰般地在板寸頭臉上輕輕摩挲了下,不知怎么想到了一句挺有學(xué)問的話,她說,志文,我倆理論上是有緣的,事實上卻相反。對不起了,志文,我勸你還是找鄉(xiāng)下姑娘結(jié)婚吧。說完這些話,伊姍扭身顧自己走了,走得很倉促。其時她的淚水已快控制不住了,她不想讓板寸頭看見她流淚。
伊姍的決定一做,大姨父不管出于自愿抑或履行承諾,馬上搬了回來,一家人又如以往般和睦相處。只是伊姍的臉上已極少能見到那種甜甜又略帶隨和的笑容。有那么幾次,為了顯示大姨的努力沒有白費,伊姍會擠出些笑來,可那笑容不比哭相好看。
大姨和大姨父心知肚明,要伊姍徹底擺脫板寸頭的陰影,唯有盡快給她物色合適的小伙子。我媽無疑擔(dān)當(dāng)起急先鋒的角色。她一次次地將各種類型的,各種職業(yè)的小伙子領(lǐng)到伊姍家,有時候兩天就會有一個小伙子登門,像走馬燈似的換著。我也被我媽派了任務(wù),正好房東說起他兒子還沒對象,我遂將房東的兒子領(lǐng)到大姨家。
伊姍的脾氣溫順多了,根本沒有上次連小周老師的面也不肯見那般倔拗。大凡有小伙子來,她會像對待一個親戚那樣遞上一杯茶水,然后將目光轉(zhuǎn)向電視畫面。有幾次大姨父要她陪小伙子出去走走,她也會順從地陪著出去,但多數(shù)小伙子都沒信心與她繼續(xù)交往下去,因為不管行多遠,伊姍頂多兩句話,一句是“對不起,我要回家了”,另一句就是“再見”。我猜伊姍之所以這態(tài)度,有兩種可能,一是在她眼里,這些小伙子都不如板寸頭順眼,更無法使她心動;另外就是她的情感麻木了,無論什么樣的小伙子,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個機器人而已,她的回答自然也就雷同了。
也有一次例外,那是一個在醫(yī)院做電工的小伙子,伊姍與他不僅談了霧霾天氣,談了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辣媽正傳》,居然還答應(yīng)第二天與他去花港露天茶室。后來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為啥不與電工交往下去?伊姍臉上機械地一笑,權(quán)作回答。稍后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對我說,雅蘭,你和篩糠不是分了嗎,可以考慮一下那電工,我覺得他適合你。我立即笑罵道,你原來在為我操心?告訴你,本姑娘不是公務(wù)員或老板級的哪怕長得像阿蘭·德龍也免談。伊姍說,我知道你要求高,也不是存心替你物色,只是碰到一個不錯的人選就想推薦給我妹妹。
那……是他看不中你?我不由地發(fā)問,我寧愿是這樣的結(jié)果。
伊姍癟癟嘴,漠然地搖搖頭,緘口不語了。我隨后根據(jù)我媽提供的線索找到那電工,心里便有了一半的答案:電工的外貌酷似板寸頭,再詢問電工,是否他拒絕了伊姍,電工立馬委屈地大搖其頭。
還有必要遑論什么呢,伊姍與板寸頭相愛太深了,他們這種真摯、純粹的愛情,我只有在早期的電影和瓊瑤的小說里見過,現(xiàn)實中伊姍和板寸頭就這樣活脫脫地演繹出來,可喜還是可悲?
我對我媽說,要使伊姍短期內(nèi)忘掉板寸頭而另尋他人的話,好有一比。
比什么?
鄉(xiāng)下老頭學(xué)跳迪斯科——難。
我媽沒像以往我油嘴滑舌時臭罵我一頓,只是盯著窗外的一個固定景物無奈地嘆了口氣。
從伊姍的臉上,我讀出了她內(nèi)心深深的傷痛。她的臉蛋原本如一只飽滿光潔的蘋果,僅僅兩個多月時間,這只蘋果就仿佛抽干了水分般風(fēng)干了。我又像替大姨擔(dān)憂那樣開始替伊姍擔(dān)憂起來,然而這次擔(dān)憂我卻一籌莫展,這種對峙的局面似乎非得要傷害一個人,不是大姨便是伊姍。我想伊姍這樣的狀況大姨和大姨父也一定看在眼里,他們自然更不會妥協(xié)、讓步,他們覺得伊姍是長痛不如短痛。他們是不會加害自己女兒的。
有一天,我約伊姍出來逛街,也想借此開導(dǎo)開導(dǎo)她,既然和板寸頭斷了,就想開些,何苦老沉溺在過去的兩人世界。眼下并非瓊瑤劇的年代,現(xiàn)實中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愛情劇多了去了,別這般死腦筋,這般癡情,弄得家人和自己都郁郁寡歡的,傷了身體更是不值。我這般那般地講了一大籮筐,伊姍卻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她耷拉著頭走在我身旁,仿佛我是拿著手機在對別人哇啦哇啦地講話。說到后來我也泄勁了,就拉著她往回走,這時,她突然停了下來,黯然的眸子里驀地閃出一道光束,隨著這道光束,她的眼神直至整個臉部表情均變得神采奕奕,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大跳,正要懷疑她大腦里某根神經(jīng)是否出現(xiàn)了病變,她卻抓住了我的手,急不可耐地說,雅蘭,我找到了辦法。
什……什么辦法?我甚感唐突又憂心忡忡。
我決定不離開志文了。伊姍一字一頓道。
伊姍的頭腦一定又發(fā)熱了,我必須給她降溫,讓她冷靜下來,我說,你不顧大姨了?
不,雅蘭你聽我說,我爸堅持離家的話,我和志文可以回去,陪著我媽,永遠和她生活在一起。伊姍激動起來。
我不得不感嘆愛情的力量,當(dāng)然這是指伊姍和板寸頭的愛情,并非所有自以為愛得死去活來的那種。則是我以為被愛弄得頭腦發(fā)熱的伊姍又把問題簡單化了。大姨需要的是老來伴的大姨父,子女在身旁固然好,然子女的愛是親情,老伴的愛則是心靈和肉體的結(jié)合,到老了更多地體現(xiàn)在伴字上,朝夕相守,日夜相伴,這樣的愛兒女是無法給予的。我把如此這般的意思陳述出來,不怕她嫌我變得婆婆媽媽,我必須在這節(jié)骨眼上替大姨守住那份來之不易的慰藉。
伊姍靜了下來,臉上的神采大為收斂,她默默地盯了我好一會兒,盯得我又有些后悔說了使她臉上神采頓失的這番貌似頗有哲理的話。
沉默的時間并不長,伊姍像下了決心似的說,雅蘭,我再不想離開志文了,這種日子讓我和他都感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真的。至于我媽,你放心吧,我和志文一定不會讓她孤寂委屈,我們會以加倍的孝順來彌補我爸的絕情。
我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好,也沒必要再自以為是地闡述所謂的利害關(guān)系了。
8
伊姍又與板寸頭在一起了,如魚回到了水里般無須適應(yīng)期或恢復(fù)期。經(jīng)歷了此次短暫的分離,兩人的情感愈顯牢固、成熟。伊姍跟板寸頭商議,擬盡快把婚事辦了,一方面使生米煮成熟飯,如此父母只好被動地承認事實,再不必?zé)o謂地折騰了;另一方面結(jié)了婚就有更多時間陪伴照顧大姨。大姨父不知是否察覺到了女兒的新動向,反正他沒正式地搬出去,一星期仍有一半時間與大姨待在一起,看上去他的反應(yīng)不算大。直至后面的慘劇發(fā)生,我才明白大姨父其實一直在靜觀伊姍的各種微妙變化,自然對伊姍不顧一切地與板寸頭重續(xù)舊好了然于心,焦灼如焚。估計大姨父是無計可施、黔驢技窮了,只得暫且地裝聾扮瞎,等覓到能徹底使伊姍心悅誠服地離開板寸頭的殺手锏再說。因而我毫不懷疑地猜測,制造那起慘劇的幕后推手是大姨父。
可惜我的猜測最終只能停留在猜測上。
當(dāng)板寸頭聽伊姍說想盡快登記結(jié)婚,他有點恍如夢中的感覺,說真的,能與伊姍重歸于好已讓他暈乎乎飄飄然了,還馬上進行法定意義上的結(jié)婚,這不是在做夢吧?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指頭,很痛,他于是小心地試探道,伊姍,你能陪我回去見我爹娘嗎?按我們鄉(xiāng)下的習(xí)俗,結(jié)婚前未過門的媳婦先要被公婆認可。伊姍有些羞赧或者遲疑,后來覺得是該實地去看看他家的情況,也是對自己的負責(zé),便答應(yīng)下來。板寸頭聽聞一把將她高高舉起,在原地轉(zhuǎn)起圈來,直至雙雙暈倒在草地上。
兩天后,伊姍來到板寸頭的父母家,讓她頗有感觸的是眼下的農(nóng)村已非城里人想象的那般寒磣、落后。板寸頭的家在當(dāng)?shù)厮阒械绕?,有一幢三層樓的磚瓦房,屋內(nèi)的裝修與陳設(shè)不比城里普通家庭遜色。板寸頭透露,他父母手中還有三十多萬積蓄,是為以后他這個獨子結(jié)婚備著的。伊姍暗忖,板寸頭家的經(jīng)濟狀況一點不亞于城里的下崗職工,而板寸頭這么多年下來自己也積攢了不少錢。他們又都年輕,在賓館均有一份固定收入,過尋常日子綽綽有余。伊姍更沒理由懼怕了,與板寸頭恩愛過一生的念頭又多了份堅定與自信。
伊姍考慮再三,決定暫不將登記結(jié)婚的事告訴大姨和大姨父,她清楚一旦說了,父母不知又會設(shè)置什么障礙來阻撓他們,尤其父親,沒準又會用傷害母親的手段來阻止她與板寸頭結(jié)婚。她想先與板寸頭辦了登記手續(xù)再說,成了合法夫妻那就任何力量都無法拆開他們了。
在辦理登記手續(xù)前,伊姍遇到了一個麻煩,戶口本找不到了,她記得原先放在客廳的電視柜抽屜里,可她找了幾遍也沒找著,等大姨回家時,伊姍忙問戶口本怎么找不到了。
大姨愣了愣,說,我也忘了放在哪里,反正現(xiàn)在沒用處。大姨不問找戶口本做何用,伊姍便省掉了許多口舌,自顧自地擴大尋找范圍,從客廳到自己的小房間再到父母的臥室。一個多小時找下來,弄得她滿身大汗,硬是不見那薄薄的本子。大姨瞧她這副模樣,估計心疼了,說,我記起來了,戶口本你爸帶走了,那次他們單位要核對住房面積和常住人口,可能你爸忘了帶回家。
這一提,伊姍馬上明白過來,大姨和大姨父早在防著她了,早已將結(jié)婚登記必須攜帶的戶口本藏了起來。伊姍不想責(zé)怪大姨什么,在她找對象這件事上,伊姍對大姨和大姨父,還有我媽甚至連我都非常不理解。伊姍不在乎了,她只想拿到戶口本,她估計大姨父近幾天不一定回家,即便回家,大姨父說戶口本丟了,她又能拿父親怎么辦,即便大姨父拿在手里不給,她同樣沒轍。伊姍暗暗咬了咬嘴唇,心想還是靠自己解決吧。
幾天后,伊姍去所轄派出所咨詢,說戶口本丟了怎么辦?回答是可以補領(lǐng)的。伊姍將事情過程告知板寸頭,讓他別心急。板寸頭聽了頗感動,輕輕地擁住伊姍的肩膀,動情地說,伊姍,我一定會一心一意地愛你,珍惜你,直到永遠永遠。
伊姍幸福地笑了,有板寸頭這句話,這樣真誠的表態(tài),即使再麻煩,再艱難,即使得罪全天下的人她也在所不惜。
板寸頭說,我也得趕快回去拿證件,等你領(lǐng)到了戶口本,我們馬上去辦手續(xù)。
伊姍點點頭,好,替我向你爸媽問好。隨后兩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9
板寸頭在家因父親不慎摔了一跤而多耽擱了一天多時間,返回已是第三天晚上了。他在租房匆匆換了身衣服、洗了把臉就推出自行車上了路。他知道伊姍這天休息,他準備先趕到她家樓下,再用短信約她出來。
月亮圓圓的懸在天空中,隨著板寸頭的身影向前緩緩移動。正值初夏,微微的涼風(fēng)在城市上空徐徐地吹拂著。城河邊上,許多人圍坐著涼亭或石桌在侃大山,也有些人飯后散步或倒著行走,那般地悠閑適宜。有兩個下棋的男人勾起了板寸頭的思緒,他早聽伊姍講過,她父親唯一的嗜好就是下棋,可很難覓到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板寸頭當(dāng)時就覺得是個契機,憑著曾經(jīng)良好的基礎(chǔ),又抽暇拼命惡補了些日子,棋藝大獲長進。棋藝高了他才有進退的余地,只要逮著機會陪伊姍的父親對弈,他相信能使她父親改變對他的偏見,下棋是最能增進彼此了解與感情的娛樂活動,他實在不愿看到伊姍為了他與父母鬧僵。他跟伊姍提議,伊姍十分贊同,并對父親轉(zhuǎn)彎抹角地試探了幾次,可她父親一聽明白,立馬拒絕得干凈徹底。板寸頭至今也不死心,總想著利用交流棋藝這個突破口,來拉近未來翁婿之間的情感距離。
除欲設(shè)法贏得伊姍父母的認可外,板寸頭還在悄悄改變自身的形象,爭取伊姍周圍人的接納?,F(xiàn)在其實不能稱他板寸頭了,他已將頭發(fā)養(yǎng)了一寸半長,這是他經(jīng)過對本地小伙子細致的端詳研究后得到的啟發(fā)。他的頭型剃板寸頭不僅缺乏時尚新潮的視覺,反而還原了他土包子的本色,倒是蓄長發(fā)更接近本地男子的形象。
板寸頭對自己最大的改造莫過于口音了。他家鄉(xiāng)的方言在這個城市無疑是不起眼的另類,即便講普通話也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本地人一聽便知你是土里刨食的家伙,隨后的態(tài)度和神色或多或少會發(fā)生變化。所以板寸頭從進入城市不久便開始矯正自己的口音,尤其與伊姍有了戀情后,他更從維護伊姍不在外人面前因自己的鄉(xiāng)音而尷尬考慮,發(fā)瘋般地學(xué)練本地話。他每天只看本地方言播報的電視節(jié)目,早晨起床刷完牙,打開本地話播音的電臺,對著鏡子練習(xí)十分鐘發(fā)音。一年多下來,收效顯著,用本地話流利地與當(dāng)?shù)厝私徽勔巡怀蓡栴}。
板寸頭一邊騎車一邊回溯,得意時會下意識地提起手捋捋自己有點卷曲的長發(fā),或用本地話念叨幾句“我要跟伊姍結(jié)婚了”,像檢驗自己這些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似的。
此時天空突兀地響起幾聲悶雷,城河邊坐著的人紛紛站立起來,有的抬頭望天,有的抬腳就走。板寸頭紛亂的心緒頃刻間收了回來,開始專心致志地騎車。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以為伊姍打來的,忙停下車,接通后一聽不是伊姍的聲音,而是張坤,他懶懶地說張坤你有啥事。
張坤說,志文,你師傅有麻煩了。板寸頭一聽急了:我?guī)煾党隽松堵闊┦??張坤說你現(xiàn)在哪里,我跟你當(dāng)面講。板寸頭原本不想理睬張坤,但張坤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就說,我在環(huán)城東路第一個丁字路口。張坤說我還以為你在租房,好,你等在那里,我這就過來。
板寸頭只好等著,大老李平時待他不錯,像父兄,更像知己,師傅有麻煩他豈能不管。去年底,師傅賭博一下輸了兩千多,身邊沒帶這么多錢,賭博的規(guī)矩是欠款不清別想走人,師傅遂打電話給他,向他借兩千元并馬上送過去。他一聽二話沒說,拿了錢立馬送到那間門面是食品店里屋卻是賭場的地方。
張坤過了十幾分鐘才趕到,板寸頭有些不耐煩了,嗔怪張坤有事干嗎不在電話上說,張坤一點不惱,說,你師傅輸了許多錢,要我轉(zhuǎn)告你,一定替他想法湊三千元送過去,否則他今晚別想回家。你說這事我能在馬路上大聲嚷嚷?
又是賭博輸錢,板寸頭搖搖頭,嘆息一聲。師傅啥都好,就是改不了賭博惡習(xí),為這事師母差一點跟師傅離婚。即便如此,師傅仍常常想方設(shè)法騙師母,加班或替人補班什么的,偷偷溜出去賭博。
師傅干嗎讓你通知我?板寸頭有點納悶。賭博畢竟不是光彩的事,讓同事知道影響不好,除他這個徒兒外,賓館內(nèi)或許沒其他人曉得師傅嗜好賭博。
我也在一起,不過我的債清了。張坤大方地說。
那師傅為啥不直接給我電話?板寸頭就是信不過張坤。
你師傅的手機輸?shù)袅四悴粫缘茫繌埨ぬ岣呱ひ舻?,我在旁邊他就順便要我跟你說一聲。
師傅的手機輸?shù)舭宕珙^是知道的,師傅還讓他一同騙師母說是手機弄丟了。板寸頭覷了張坤一眼,說,都是一個單位的,你先借給我?guī)煾稻染燃保植粫嚹阗~。
這下張坤火了,他說我手頭也沒這么多錢,再說大老李是你師傅又不是我?guī)煾?,我轉(zhuǎn)告你是因為他求我,我已經(jīng)通知你了,去不去是你的事。你記住地址,太興路73號,你要進里屋才能找到。別忘了太興路73號。我走了。
張坤轉(zhuǎn)身走了,板寸頭趴在車座上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毫無疑問,這個忙他做徒兒的不能不幫,他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21∶05。太興路離伊姍家不遠,他決定即刻回租房拿卡,若先去伊姍那兒,肯定一時半會舍不得離開。還是先將師傅的賭債解決掉,否則師傅以為他籌不到錢不得不向師母求救,如此會導(dǎo)致師母再次鬧離婚。至于伊姍,他昨晚給她打過電話,告知他父親不慎摔了跤,要遲一兩天返回。等會兒早的話,再與伊姍聯(lián)系,倘若時間遲了,今晚干脆不去她那兒。
板寸頭快速地取來錢,直奔太興路。他一路仔細地尋過去,很快見到了太興路73號的門牌,那是家美容店,板寸頭鎖好車,想也沒想就跨了進去。一個女子懶洋洋地從沙發(fā)上起身,問他什么事,板寸頭指指里面關(guān)著的門,神態(tài)篤定地說,我進去找人。
推開門,里面是個比外間略小的房間,光線比較幽暗,等板寸頭眼睛適應(yīng)了里間的光線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人賭博,也沒有師傅的影子,只一個上身僅戴胸罩的女子斜倚在三人沙發(fā)上玩手機。見有人進來,女子丟開手機一躍而起,上前兩步道,先生,按摩還是踩背?板寸頭愣怔了下,說我不按摩也不踩背,我來找我?guī)煾怠E有τ貑?,你師傅誰呀,他來過這里嗎?板寸頭說,我?guī)煾翟谶@里打牌,輸了錢要我給他送來,里面是不是還有其他房間?女子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她拽過板寸頭的手說,這里還有什么房間呀,咯咯……別不好意思么,來,躺下,我先給你按摩一下,放松放松。
板寸頭站在那里,被女子溫?zé)岬氖掷行灪鹾醯?。女子一個換位,再順勢一按,就把板寸頭按倒在沙發(fā)上,手伸過去便開始解他的襯衣扣子。板寸頭一個激靈,手撐住沙發(fā)躍起身,可他無法站直,女子躬著身,一手支住沙發(fā)背,阻擋了他站直身體。板寸頭不敢強行起立,這樣勢必撞到女子的胸脯,沒撐多久又跌倒在沙發(fā)上。這時女子的手迅速地伸進他敞開的襯衫內(nèi),并停在胸脯上摩挲起來。板寸頭驚恐萬狀,身子如觸電一般,他急忙用手擋開女子的手,動作或許猛了點,手指絆住了女子的胸罩帶,胸罩背后的暗扣隨即散開,紅色胸罩如一朵美艷的花卉慢慢地掛下來,落在了板寸頭臉上。板寸頭將頭一扭,擺脫了胸罩,然那一對碩大肥白的乳房卻赤裸裸地垂到了他眼前,他的頭驀地一陣眩暈,眼睛直直地盯住那晃悠悠的尤物。女子倒一點不緊張,抓過板寸頭的手,將它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說,你想它為你按摩是不是,你好壞。板寸頭下意識地搖搖頭,將臉別到另一邊,但他明顯感到身體涌起了一陣躁動,他扭動下手臂,試圖躍起身逃走,可他被女子赤裸裸的香體包圍著,找不到一處突破口。板寸頭跺跺腳,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遭遇弄蒙了。
就在這當(dāng)口,我表姐伊姍,還有大姨父突然闖了進來,一看此等場景,伊姍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隨后又慢慢地變得鐵青,在板寸頭驚慌地爬起身尚未站穩(wěn)時,一向脾氣溫順的伊姍猛地掄起手,朝板寸頭的臉上扇去。
10
毫無疑問,這件事是張坤設(shè)的陷阱,見板寸頭踏進去了,他便打電話通知伊姍,大姨父在旁堅決要陪女兒一起前往,理由是為保護女兒,以免被流氓、雞婆欺負或者羞辱。事后我總在琢磨,僅僅為嫉妒板寸頭,張坤有必要花如此大精力,既要出錢買通美容院老板娘,又是踩著法律的邊線。我想張坤心里很清楚,伊姍即便與板寸頭斷絕關(guān)系,也輪不到他取而代之。于是我得出如此結(jié)論,真正導(dǎo)演這場戲的是大姨父,副導(dǎo)演是大姨,甚至我媽都有可能擔(dān)當(dāng)了助理導(dǎo)演的角色,而張坤只是主要演員而已。張坤不知道,因為他這次的行為,最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等板寸頭頭腦徹底清醒時,立馬意識到是被張坤陷害了,大罵張坤狗娘養(yǎng)的不是東西。但他顧不上與張坤理論,而是千方百計尋找伊姍,他得向她解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此時的伊姍,躺在自己小房間的床上,三天都不起來,連上班也不顧了。虧得大姨父拐彎抹角地與餐飲部經(jīng)理有些關(guān)系,說了許多好話補請了三天假。板寸頭自然不敢擅闖伊姍家。
第四天,臉色蒼白的伊姍上班了。午休時刻,板寸頭哭喪著臉踅到伊姍身旁,期期艾艾道,伊姍,我,我們?nèi)ネ饷嬲f……那件事,不……我想告訴你……
伊姍倒出奇的冷靜,板寸頭尚在結(jié)巴個沒完,她已顧自朝大廳外走去,板寸頭急忙打住,快步跟在后面。
他們在賓館后門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站定,伊姍說,你有啥話現(xiàn)在全說完。
伊姍的語氣和冷漠表情讓板寸頭的心沉到了無底的深淵,他抓耳撓腮愁眉不展,覺得有太多的委屈要陳訴,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只能反復(fù)強調(diào)這是張坤設(shè)的陷阱,他不是那種人,決不會去那種地方,況且他都快結(jié)婚了。
伊姍很沉得住氣,在板寸頭前言不搭后語的敘述時,她一聲不吭,一個問題都未提,始終僵著臉,板寸頭甚至懷疑她是否在聽他講話。直至他說完又停頓了好一會,伊姍才忽然醒了似的問,說完了?
板寸頭胡亂絞著手,乖乖地點了點頭。
志文,別自欺欺人了,我沒看見你是被人用繩子捆綁著脫不了身。
我,我當(dāng)時慌了神,不知該怎么辦好了……伊姍,我真是被張坤陷害的……
伊姍發(fā)泄般地打斷他的話:張坤為啥不陷害別人,偏要陷害你。他跟你有仇嗎?
我,我也不知道啊……伊姍,你可以找他對質(zhì),也可以問我?guī)煾?。我們這么相愛,怎么會去做那種事。板寸頭急煞白臉地爭辯。
伊姍不說什么了,只是哼地笑了聲,一轉(zhuǎn)身顧自己走了。板寸頭一見慌忙上前,拽住伊姍的衣角,可憐巴巴道,伊姍,我真是被陷害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伊姍的嘴撇了撇,冷冷道,你是不是被人陷害我不曉得,但那情景我是親眼看見的,你說我怎么還能與你相處?我最厭惡的就是尋花問柳的下流男人。志文,我們到此為止吧。
不,我不!板寸頭喊著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拉住伊姍的手,聲調(diào)沙啞顫抖:伊姍,那你就寬容我一次。我那么喜歡你,可以把心掏出來給你看,我對你是一心一意的啊。伊姍,我爹我娘已在給我們準備婚禮了……
板寸頭的眼淚同時汪汪地涌了出來。伊姍的心不由地一凜,站在那里有點不知所措。她一會兒欲轉(zhuǎn)身跑掉,一會兒又想抽他幾個耳光,然而還未等她做出決定,眼眶卻兀自一熱,淚水像沖破堤岸的江水汩汩地瀉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下淚水后立馬俯下身,一把抱住板寸頭,倆人一同緩緩地站起來。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相擁了幾分鐘,伊姍才松開板寸頭。板寸頭見伊姍眼眶及臉上滿是淚水的痕跡,忙從褲袋里取出紙巾,輕輕地將它們擦掉。
可伊姍一把推開板寸頭,眼淚又止不住地從眼眶里冒出來。她抽噎著說,志文,你知道我的壓力已夠大了,可我還是不顧一切與你好。
我,我……板寸頭囁嚅著嘴欲申訴什么。
這時,伊姍的手捏成拳頭,朝板寸頭的胸部擂過去,一邊擂一邊說,可你還是讓我失望,你怎么可以這樣不爭氣!……志文,我真的累了……
伊姍說到這一個扭身,顧自跑了。跑的模樣相當(dāng)瘋狂。
板寸頭木樁般豎在原地,望著伊姍遠去的背影,他竟邁不動步子去追上一陣。
11
老天爺下了兩晝夜的雨,板寸頭也在租房躺了兩晝夜。其間,只有師傅大老李來看望過他,說了些勸導(dǎo)安慰的話,見徒弟完全一副呆頭傻腦的模樣,知道他受的刺激夠大,靠一時半刻愈合不了內(nèi)心的傷痛,得慢慢來。大老李心中還冒出一個想法,就是將小賣部那九江來的大眼睛姑娘介紹給徒弟,那才是般配的一對?,F(xiàn)在只有回去替徒弟向經(jīng)理補辦請假手續(xù)。
第三天上午,當(dāng)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板寸頭臉上時,板寸頭仿佛看到了伊姍在向他微笑,他忽然一躍而起,然后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大約十幾分鐘后,板寸頭跳下床,披上件外套就跨出了租房。
板寸頭朝著賓館方向疾走,他要去找我表哥張坤,這個念頭便是被明晃晃的太陽一照涌上他大腦的,在此后的十幾分鐘時間里,伊姍的音容笑貌,他與伊姍的纏綿繾綣,像電影的鏡頭一樣在他腦海里閃回。
板寸頭決定找張坤出來作證,向伊姍和她父親證明他是被冤枉的。眼下唯有張坤出面講清事實真相,才或許能使伊姍消除對他的厭惡,重新接納他。板寸頭如一個溺水的孩童,拼命地想抓住逃生的機會。
在車庫沒見著張坤和他的五十鈴客貨兩用車,板寸頭就候在那里。中午時分,張坤駕車回來,板寸頭急急地上前向他提出要求,張坤聽后哼地一笑,連腳步都不停一下,徑直朝餐廳走去。板寸頭不敢跟著,餐廳人多,有些話以及師傅賭博的事,不能讓旁人聽去。板寸頭便在五十鈴旁等著,直到下午都不見張坤的影子,板寸頭這才想起張坤每早五點去蔬菜批發(fā)市場拉菜,午飯過后可以下班了,板寸頭只好第二天再來。
翌日大清早,板寸頭就趕到車庫。五點,張坤上班來了,板寸頭上前誠懇道,張坤,不管你想出我洋相也好,拉我下水也罷,我都不怪你,但伊姍那里你一定要替我作證。
你胡言亂語的……啥事?張坤邊開車門邊打著呵欠。
就是你騙我去美容院那件事,你得去向伊姍和她爸說說清楚。
張坤跨上駕駛室,扭頭不屑地掃了板寸頭一眼:你走開,我要開車了。
板寸頭頓了頓腳,突然提高了聲音:張坤你不答應(yīng)去伊姍那里證明我是無辜的,我就不走開。
好啊,有種你站著,我馬上給經(jīng)理打電話,今天餐飲部拉不回菜,你想想后果。張坤笑嘻嘻道,并不著急,還一副篤定的樣子。
板寸頭暗忖,張坤拉不回菜,賓館的職工和客人吃什么?那怎么行。但他必須盯住張坤,必須盡快催他去伊姍那里說清楚,如此一想,他就不管不顧地跨上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犟頭倔腦道,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張坤猝不及防,稍稍怔了下便聳聳肩說,好啊,每天一個人拉菜也寂寞了,有你陪我,還得謝謝你。
汽車出了賓館后門,沿著城河邊往西駛?cè)?。馬路上幾無車輛行人,張坤的車也似往常那樣開得飛快。清晨的空氣十分清新,帶著水霧的涼風(fēng)嗖嗖地從窗外吹進來。張坤故意顯得愜意地哼起了小調(diào)。板寸頭卻一臉愁眉焦急狀,他恨恨道,張坤,我與你無冤無仇,為啥要設(shè)計騙我去那種地方?
我是讓你開開葷。張坤停止了哼唱,嬉皮笑臉地說。
板寸頭厭惡狀地嗤了聲:說穿了,你是嫉妒我,想著法子要伊姍離開我。
嫉妒你?你算哪根蔥。張坤又不屑地哼了聲,志文,餐飲部誰不在說你異想天開?伊姍怎么會跟你找對象?她是一時中邪犯糊涂了。
伊姍和我是真心相愛的,沒你陷害我,我們已經(jīng)登記了。板寸頭急忙申辯。
張坤嘎嘎嘎地大笑起來,連說酸酸。笑畢又道,既然真心相愛,你的伊姍就該相信你,還煩我來證明個屁啊。
板寸頭一時語塞,他清楚道理并非張坤說的那樣,但他的思維被張坤攪渾了,他只有重申,如果不是他害他,他和伊姍已成了夫妻,如今能挽回的只有他出面澄清事情真相。說到后來,板寸頭已然低聲下氣地求張坤了,要張坤看在大家同事一場的分上去向伊姍和她爸講講清楚。他表示與伊姍和好后一定會用行動酬謝的。
張坤事不關(guān)已地聽著,一邊輕松悠然地哼著小調(diào),等板寸頭絮叨完了,張坤一臉壞笑道,是不要我去向伊姍說明事情經(jīng)過?
板寸頭沒聽出張坤的戲弄語氣,連連點頭。
我看你是腦子進水了。張坤臉一沉,譏誚道。
這下,板寸頭來火了,他硬邦邦地說,是你設(shè)的騙局當(dāng)然要你說清楚。
那伊姍肯定把我當(dāng)壞人處理了。張坤倒不生氣,又弄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來。
難道你還想追伊姍?張坤,我告訴你,伊姍就是不與我好,也絕不會看中你。板寸頭也要羞辱羞辱張坤。
伊姍看不中我就更不會看中你,你以為留幾根長發(fā)會說幾句半調(diào)子本地話就是城里人?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板寸頭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站起身,手指著張坤,惱羞得說不出話來:你……你……
現(xiàn)在就氣急了,呆會兒還有讓你更受不了的話,我看你趕緊下車,等氣出病來,連小賣部那個九江妹都不要你了。
此時,板寸頭的一只腳已跨到張坤的座位旁,一只手伸過去,手指戳到張坤的太陽穴,兇蠻道,張坤,你去不去向伊姍說。
張坤并未意識到什么,只是將頭稍稍往一邊移了移,惱火道,我在開車,你別動手動腳的。
我問你到底去不去對伊姍說?板寸頭再次兇道。
不去不去。張坤不耐煩了。
這時,板寸頭的另一只腳也跨了過來,雙手猛地卡住張坤的脖子,聲音顫抖地吼道,張坤,我再問你一遍,去還是不去?!
你,你快放開……張坤一只手離開方向盤,去掰板寸頭的手。板寸頭卻死死地卡住張坤的脖子不松,嘴上瘋狂地喊道,你是說還是不說!張坤有點喘不過氣來了,可一只手掰不開板寸頭的手,另一只手就去幫忙,又不能離開方向盤太久,等第二次移開方向盤去掰板寸頭的手時,前方一百米處的丁字路口突兀地駛出一輛面包車,張坤由于雙手離開方向盤,汽車便直直地沖了上去,他趕緊去踩剎車,可板寸頭的一只腳就擋在剎車板前,張坤頓覺不妙,雙手慌忙挪回方向盤,急速地往右打去,然而這一把方向太急太猛,汽車沖破右邊護欄,朝著清晨霧靄彌漫的城河飛去……
(楊獵,杭州人,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迄今在《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山花》、《星火》、《時代文學(xué)》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長篇小說《陪你瀟灑走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