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桂玲(黑龍江大學東語學院,哈爾濱 150080)
·文學與文化研究·
從作家自殺看日本人的生死觀
于桂玲
(黑龍江大學東語學院,哈爾濱150080)
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的折射,是一個民族心理世界的展現(xiàn)。作家是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者,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家的心理與心靈是一個民族思想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在日本文學史上,作家自殺的現(xiàn)象比較突出,這與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思想歷程有關(guān),更與他們的作家職業(yè)、細膩敏感的性格有關(guān)。日本作家的自殺行為,反映了他們以死逃避現(xiàn)實、獲得解脫和新生的期待,更與日本民族對死亡的理解、對自殺寬容乃至向往的態(tài)度有關(guān)。它是日本民族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更是日本人生死觀念的一種反映,體現(xiàn)了日本民族對自我、人生、社會、宗教信仰等問題的一種理解和認識。
作家;自殺;生死觀;日本民族;宗教
經(jīng)濟大國日本是世界上自殺高發(fā)的國家之一。近代以來,作家自殺的現(xiàn)象比較突出。從作家自殺現(xiàn)象入手,分析其成長經(jīng)歷、思想傾向、創(chuàng)作風格乃至時代背景等要素,找出其中的共性與個性,從而探究日本人的生死觀,進一步認識日本、了解日本文化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縱觀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作家自殺的現(xiàn)象非常突出。
近代史上首先要提到的是1894年自縊身亡的浪漫詩人北村透谷(Kitamura Toukoku 1868-1894)。北村透谷1888年受戀人影響加入基督教并結(jié)婚,1889年自費出版日本最早的自由體長詩《楚囚之歌》。1891年發(fā)表詩劇《蓬萊曲》,表現(xiàn)了他對死的憧憬,認為通過死才能實現(xiàn)更好的生,獲得更好的生命。他從1892年起陸續(xù)發(fā)表《厭世詩人和女性》《何謂干預(yù)人生》《內(nèi)部生命論》等文章,主張人性自由解放,提倡純潔而高尚的愛情,向封建倫理道德觀念挑戰(zhàn)。在他的詩《蝶的去路》中顯示了彷徨虛無的人生觀:“沒有前途 沒有后路/命運之外 我在何處/飄緲地舞/在夢與真之間躑躅?!?/p>
北村由于過度的心理落差和疲勞,想到了死,他曾邀妻子一起赴死遭到了拒絕。1893年12月28日,他在家中用刀刺入咽喉企圖自殺。雖然獲救,但是他的心已經(jīng)死了。翌年5月26日,自縊身亡,年僅27歲。究其自殺的原因,可以認為有物質(zhì)上的貧困、家庭方面的不和、精神上的疾病和思想上陷入絕境。具體哪條是導致自殺的直接原因,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梢哉f北村的一生都是為了確立近代的自我精神而戰(zhàn),在他死后日本文學界設(shè)立了北村透谷獎,成為永遠的紀念。
北村透谷的自殺拉開了日本近代作家自殺之幕。在他之后,白樺派代表作家有島武郎(Arishi?ma Takeo 1878-1923)于1923年與情人、《婦女公論》記者波多野秋子雙雙上吊為情而死。有島武郎是一位崇尚人道主義、對社會給予極大關(guān)注的作家。他的文字帶著深厚的情感,尤其擅長挖掘人性深處本能的生命力,代表作有《該隱的末裔》《與生俱來的煩惱》《某個女人》等。有島的妻子在1916年因肺病死去,給他留下三個年幼的孩子。他曾在《給幼小者》中這樣寫道:“我要全力以赴,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我的一生無論多么失敗,也無論被何種誘惑所擊倒,我只做一種事情,那就是你們從我的足跡上找不出任何瑕疵。我一定做到?!保?]
他在死前給孩子的遺書中又說:“爸爸已經(jīng)盡全力抗爭?!彼o母親的遺書是這樣說的:“我知道這種行為是不正常的,我并不是不能感到大家的憤怒和悲傷。但是我沒辦法,不論怎么抗爭,我還是一步一步向著這個命運走去。請原諒我的一切?!辈贿^在分別給好朋友足助素一和弟弟、妹妹的遺書卻是這樣的:“我對自己的這種行為,絲毫不覺得后悔,只是感到十分地滿足……我在這一瞬間才切實地認識到在愛面前,死是這么蒼白無力。我能和你們訴說的喜悅就是我的死與外界的壓力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可見他對即將來臨的死,毫無恐懼。他不認為兩個人的死是一切的終結(jié),相反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與所愛的人不受任何指責地開始新的浪漫之旅,才能讓愛和生命得到升華。那么對于相愛的人來說難道真的只有死才能達到最完美的結(jié)局嗎?應(yīng)當看到,波多野秋子是有夫之婦,有島曾經(jīng)受過她丈夫的威脅和勒索。另外,有島的父親是橫濱稅官長,屬于社會地位很高的華族。前面提到的他給孩子的信中曾希望孩子從自己身上找不出任何瑕疵??梢姡袓u是頂著各個方面的壓力赴死的。筆者認為,他給母親的遺書比較真實地反映了他的心理,就是他無論怎么斗爭,都擺脫不了這個命運。這也許是只有在母親面前才能表現(xiàn)出來的軟弱和無奈吧。
北村、有島身后,“朝著這個命運走去”的人不絕于途,其中包括芥川龍之介(1927)、生田春月(1930)、牧野信一(1936)、太宰治(1948)、田中光英(1949)、原民喜(1951)、加藤道夫(1953)、服部達(1956)、久保榮(1958)、火野葦平(1960)、三島由紀夫(1970)、川端康成(1972)、小林美代子(1973)、江藤淳(1999)等,都死于自殺,比較著名或常被提及的,則是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等人的自殺。
從自殺的方式看,同是情死,太宰治的情死似乎沒有有島武郎那么痛苦。
太宰治(Dazai Osamu 1909-1948)本名津島修治,從中學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于1935年因短篇《逆行》成為第一屆芥川文學獎的候選作品,被認為是新進作家,后來以《女學生》一書獲第四屆北村透谷獎。1948年,他以《如是我聞》震驚文壇,并著手寫《喪失為人資格》,直到第二手稿完成。太宰治喜歡過五個女人,曾試圖和其中的三個女人為情而死,前二個自殺未遂。只是在最后的1948年6月13日深夜,與情人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河自盡,結(jié)束其燦爛傷感的一生。他著名的《魚服記》風格凄美清新,講述一個少女與父親在山中相依為命開茶鋪、賣炭為生。她在山中游泳、采蘑菇,純潔、快活、天真。不料,在一個雪夜竟被酒后的父親強暴,她悲憤地躍入了瀑布中自盡,最后在深深的潭水中化為了一尾鯽魚。太宰治最終也同樣圓了化入水中的夢,水的潔凈清白不但可以蕩滌他在塵世沾染的污垢,更能洗清他所蒙受的屈辱。他曾自殺5次,第一次是在高中時代。從幼年時代開始,他得到的父母之愛就很少,只有叔母照顧他。內(nèi)心的孤獨讓他在成人之后不斷地尋求女人的愛。有人因為他和山崎富榮是“無理心中”——情死中的一方并不是自愿,而是被另一方脅迫自殺,還有人說太宰治一直想自殺,他只想通過情死達成自殺??梢哉f他的死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徹頭徹尾的逃避,更是一種清清爽爽的解脫。如果說藥品、酒精中毒和神經(jīng)衰弱是他自殺的表層原因,則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獨感和極度自我厭惡就是他自殺的深層原因。
與有島和太宰的死相比,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 1925-1970)的死似乎是為“國家大義”,因而凄絕而壯美。三島由紀夫是戰(zhàn)后著名作家,極端右翼主義份子,被美國人稱為“日本的海明威”。他于1970年11月25日,借口和自衛(wèi)隊東部方面總監(jiān)會見,闖入市谷日本陸上自衛(wèi)隊東部方面部,并向數(shù)百名自衛(wèi)隊員發(fā)表演說,他極力陳述其恢復日本軍國主義的論調(diào):“我已經(jīng)等了四年了,等自衛(wèi)隊東山再起!你們都是武士吧?那為什么還要捍衛(wèi)否定自我的憲法呢?……你們當中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和我一起站起來嗎?我看明白了,你們不想為修改憲法而奮斗!好吧,那我就在此高呼天皇陛下萬歲……”
演說之后,三島以日本傳統(tǒng)武士的方式切腹自殺,時年45歲。在他的作品《憂國》《明日黃花》《奔馬》中多次寫到了切腹自殺,表現(xiàn)出他對民族復仇主義和武士道精神的狂熱崇拜。三島由紀夫是騎馬、擊劍、空手道高手,文人中的武者。他認為生要轟轟烈烈,死也要不枉活一回,所以他的死亡極具儀式感。他選擇了特殊的地點——自衛(wèi)隊駐地;選擇了特殊的挾持對象——自衛(wèi)隊師團長;選擇了特殊的見證人——當記者的朋友;選擇了特殊的自殺方式——殘酷的、傳統(tǒng)武士的切腹自殺。他為死做了長期而充分的準備,是非常冷靜地赴死的。他雖然清楚演說和鼓動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但還是做了最后的努力,用死去喚醒、激發(fā)那些他認為喪失了武士道和軍國主義精神的同胞。對三島由紀夫來說,他以死捍衛(wèi)了自己的思想,貫徹了封建的武士道精神。在他的思想里,不允許“大日本帝國”對于戰(zhàn)爭有絲毫的謝罪心理,可以說他是徹頭徹尾的右翼分子、日本軍國主義的捍衛(wèi)者。
為什么作家比常人更容易走上絕路?這與他們特殊的職業(yè)有關(guān),在作家死亡的自覺中,常常凝聚著他畢生的道德觀、倫理觀和價值觀。他們擁有比普通人更纖細、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細膩的觀察力、豐富的想象力以及洞察人間萬象的睿智,更經(jīng)受不起來自各方面的刺激和打擊;還有他們對人生、社會、個人的敏銳而深刻的思考,也更容易使他們厭倦人生。作品常常是他們發(fā)泄情感的出口。他們對周圍的事物甚至對整個社會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因而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當發(fā)現(xiàn)無情的現(xiàn)實不盡人意而又無力扭轉(zhuǎn)時,往往會選擇自殺去逃避現(xiàn)實、獲得解脫。
再者,作家一般性格比較內(nèi)向甚至扭曲、孤僻、清高。他們不屑于常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又因為他們的神經(jīng)極其敏感、脆弱,因而更容易陷于孤獨的境地。日本的作家大多高產(chǎn)且自律甚嚴,長期用腦過度導致的能量不足容易使人悲觀抑郁甚至喪失自我。另外,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或者對疾病的恐懼、因貧困食不果腹也是引起作家自殺的原因之一。太宰治染上肺病、腹膜炎后長期吸食嗎啡且酒精中毒,甚至舉債購毒,最后被家族拋棄;芥川龍之介一生都活在是否會遺傳母親的神經(jīng)病的恐懼之中。
對于業(yè)已成名的作家,又平添了幾分重負,在這種情況下,名人們承受著名譽所帶來的沉重心理壓力,總是感到進退維谷。其中少數(shù)人出名后變得張狂,而大多數(shù)人則變得謹小慎微、寡言少語。在獲得殊榮的背后,隱藏著難言的苦衷。成功是喜悅的,但也給成功者帶來了空前的寂寞感,所謂高處不勝寒。于是就有了無數(shù)著名作家,甚至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走向了自殺,如英國女作家弗吉尼婭·伍爾夫、法國名作家莫泊桑、西班牙作家馬利亞諾·拉臘、德國劇作家克萊斯、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以及海明威、杰克·倫敦、哈克·克萊恩等。這正如泰戈爾所說:“我攀登上高峰,發(fā)現(xiàn)在名譽的荒蕪不毛的高處,簡直找不到一個遮身之地?!痹谧骷覀兛磥?,死亡即是美,是自由,是超脫。上述自殺的日本作家們或多或少都有來自成名后的壓力?!敖窈蟮淖髌窌粫^過去和現(xiàn)在的,怎樣才能超越自己”是每天都困擾他們的問題。
日本文學似乎一直有崇尚悲情的傳統(tǒng)。日本人向來喜歡悲劇勝過喜劇,“他們的小說很少以‘皆大歡喜’為結(jié)局”[2]。日本文學鼻祖《源氏物語》中體現(xiàn)出的“物哀”理念、開軍記物語先河的《平家物語》,作為隨筆文學代表的《方丈記》《徒然草》中流露出來的無常觀、厭世觀等都對作家們有一定影響,長期浸潤在這樣的文學傳統(tǒng)當中,難免會對死亡產(chǎn)生親近感甚至向往之情:一切煩惱會隨著死亡消散,一切美好將在死的一瞬間展開。芥川龍之介就曾經(jīng)說過:“所謂自然的美,是在我臨終的眼里映現(xiàn)出來的”[3]。死是生的延續(xù),把死作為起點,會獲得新生,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對死亡有一種迷戀也不為過。所以有選擇以自殺結(jié)束生命的作家,更有迷戀于描寫死亡的作家。他們的自殺實踐和自殺描寫不但能感動和震撼自身,更能感動、影響和震撼讀者。
渡邊淳一的小說《失樂園》之所以引起整個日本、甚至中國、亞洲的轟動,很大程度上在它的結(jié)局——男女主人公最后以自殺殉情。作家筆下的久木和凜子死得浪漫唯美:他們選擇在兩個人最幸福的時候服毒酒自殺,尸體一絲不掛,緊緊抱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也許就是因為這種一般情人或者說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達到的浪漫溫情中的信任、絕望和默契,才使《失樂園》小說、電影和電視劇一度熱銷與熱播。渡邊淳一認為,最完美的結(jié)局不是久木與凜子最終結(jié)婚,像一般人一樣過普普通通和睦幸福的夫妻生活,而是他們這樣纏綿浪漫而又無奈地死去。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他們感情的完美,只有這樣他們才不用擔心對方是不是有朝一日也會厭倦自己。只有死亡,兩個人的愛情才能永遠保持那樣完美的溫度。死亡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個保溫、保鮮的冰箱使他們的愛情長久、常新、永不變質(zhì)。渡邊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有島武郎和波多野秋子的情死,并且自殺地點也是避暑勝地輕井澤。
日本作家對于人生的理解及其作品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是日本社會心理的集中體現(xiàn),特別是他們對于死亡的認識是日本民族文化、心理與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折射。眾所周知,日本是世界上自殺率比較高的國家之一,自殺甚至成了一種文化。于是在日本就有了自殺學,有了為企圖自殺的人提供方便的自殺手冊、自殺大全等等專門書籍。許多作家也把自殺作為主題大書特書,讀者也很少會對作品中的自殺者產(chǎn)生鄙視,相反或多或少地還會產(chǎn)生幾分敬意。這一切都成為企圖自殺者的理論依據(jù)。
日本特殊的島國地理環(huán)境、社會文化,一定程度造就了日本人謹小慎微、狹隘封閉的民族性格。一個人一旦感到前途無望,或者感覺沒有盡到責任,往往就會走進死胡同。火山、地震、海嘯頻繁,海上漁人又經(jīng)常有風濤之險,于是在國民心理中產(chǎn)生了一種不能回避一死的心理。疾病、貧困、失業(yè)、破產(chǎn)、受人欺辱等等都成為自殺者的理由。日本傳統(tǒng)文化對自殺行為也給予了特殊的寬容和同情,甚至鼓勵提倡獻身性的“利他型”“殉國型”自殺。尊崇自殺的日本人認為,自殺可以洗清污名、恢復名譽,用生命去換取這些是值得的。有人盡管生前做了很多壞事,犯了很多錯誤,一旦死了,他的罪行和錯誤就一筆勾銷了。所以日本人在做了錯事、造成巨大損失時,往往試圖以死謝罪?,F(xiàn)在的日本人仍有很多瀆職者、負案人基于這一點而自殺。2004年因隱瞞禽流感疫情未報的農(nóng)場主夫婦的自殺,就是一例證。
日本人之所以喜歡花期只有一周、生命相當短暫的櫻花,并不是因為它盛開之時的絢爛,而是因為它們凋落時的干脆利落。那種不貪生怕死的決絕態(tài)度,正如武士道所推崇的隨時聽從命運召喚而赴死的毅然決然的信念一樣。由此,死被當作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一種修身律己的行為,在非常時刻選擇自殺是讓人敬重的一種行動方式,比如某些負債者、被俘的士兵、落榜的考生、久病的老人、難以成婚的戀人、窮途末路的文人等等。
在日本人的自殺美學里,自殺的地點、方式都是值得研究的內(nèi)容。地點的選擇因自殺方式不同而異,一般而言,山地面積占國土面積三分之二的日本,懸崖峭壁或深山幽谷成為首選。日本不少觀光名勝,例如日光的華嚴瀑布、福井的東尋訪(懸崖)、和歌山的三段壁、南伊豆群島的三原山火山口、仙臺的青葉城等,都成了自殺者的“圣地”。尤其有名的是富士山腳下茂密陰森的青木原樹海,每年都吸引著幾十位特殊的游客,他們慕名而來決不是為了一覽森林景色,而是為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日本自1970年開始,每年在此舉辦一次搜尋自殺者活動。開始的幾年,發(fā)現(xiàn)的尸體大約20具左右,1994年發(fā)現(xiàn)了57具,到2002年已達創(chuàng)紀錄的76具尸體。2015年美國導演桑特甚至拍了一部以《青木原樹海》為名的電影并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
在精心選擇自殺地點的同時,他們也尊崇種種自殺的方式。日本人的自殺方式可謂五花八門,有臥軌的,有駕車開到海里的,也有用煤氣的(川端康成)。選擇最多的是自縊(北村透谷、有島武郎)、服藥(芥川龍之介)等平靜的方式。值得一提的是“切腹”,這種方式僅存于日本。它的特點是,不求速死,而求痛苦;不求簡單,而求儀式。切腹起源于日本武士,體現(xiàn)了對主人的忠勇和男性化的剛烈。其意為:我打開了我的心靈,你親自來看一看吧,看看是否清白。自公元1156年的“保元之亂”首開武士切腹的記錄以來,這種自殺方式逐漸演化成了血腥的固定格式。按體位區(qū)分有“立腹”“坐腹”的不同;按方法區(qū)分有“一字型”“二字型”“三字型”和“十字型”,而且一般要由“介錯人”來幫忙從旁邊用武士刀斬下自殺者的頭顱以實現(xiàn)死亡。切腹不僅僅是求死而已,而是把自殺當作故意承受劇烈痛苦的死亡藝術(shù)。據(jù)日本有關(guān)記載,若無“介錯人”幫忙,最快斃命也需6小時以上,有的長達72小時才能血盡而死。三島由紀夫能夠選擇這種方式結(jié)束生命,可見他赴死的決絕態(tài)度,也進一步昭示了他的死亡美學。
自殺已成為導致日本人非正常死亡的第一大殺手。高居不下的自殺率早已引起日本警方和社會的注意。日本警方稱,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通過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簽訂自殺協(xié)議而集體自殺的方式在日本屢見不鮮。為了減少自殺現(xiàn)象,日本政府從各個方面入手,想出了很多對策。例如,撥??畛闪⒎乐棺詺⒌臋C構(gòu),設(shè)計樓房時讓企圖自殺的人找不到跳樓的地方,車站安裝防自殺鏡和障礙物,保險公司取消了自殺死亡保險,等等。然而,因為這些措施并不是從思想深處解決問題,顯得治標不治本。有些民間機構(gòu)從精神方面入手,搞“心的關(guān)懷”“笑的運動”,一些學校也開始教育學生尊重生命等。這些嘗試很顯然試圖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從近些年的自殺率來看似乎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參見圖1[4])。
圖1 1978—2012年日本自殺人數(shù)統(tǒng)計
人生是一個從生到死的過程。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人們都在為如何延長自身的生命而努力,與此同時,自殺——這種提早結(jié)束生命的現(xiàn)象也從未間斷過。自殺并不是一個簡單孤立的現(xiàn)象,而是與宗教、社會學、生理學、心理學乃至地政學等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自殺與宗教信仰有著密切關(guān)系。在三大宗教中,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認為自殺是一種罪惡。因此印度尼西亞、巴基斯坦、中近東等伊斯蘭國家被稱為自殺免疫圈。與此相比,佛教則對自殺表示了寬容。佛教主張輪回轉(zhuǎn)世,認為人死后靈魂的存在,還可在另一世界得到再生。死可以更早地走向那片極樂凈土,堂堂正正的死可以獲得新的堂堂正正的生。死也是對思想、罪惡的一種凈化。日本傳統(tǒng)觀念認為,不管多壞的人,一旦死亡就清白了,而且人死后都會變成神佛。
同樣是佛教為主的中國和印度,卻遠沒有日本那么高的自殺率。這又與日本的神道思想與武士道精神有關(guān),而由此產(chǎn)生的切腹自殺形式,又把日本的自殺在幕府時代推向了高潮。對待自殺,一般來說中國文化持反對態(tài)度,如果個人是為了家庭、個人的情感瑣事自殺,大眾一般表示同情和輕視。這不能不說和儒家的文化心理有關(guān)。儒家認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中國作家又不惜以死抗爭。像屈原那樣,所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救國無望,于是自沉汨羅江,為人們所稱道,因為它直接體現(xiàn)了引以為榮的精神支柱。
與日本文學較少關(guān)乎社會問題相一致的是,日本作家的自殺行為很少與民族精神、大道大義等氣節(jié)相關(guān),它更多地體現(xiàn)為內(nèi)心世界矛盾等精神層面的東西,因而是一種極其私人化的行為。死亡表現(xiàn)為一種為擺脫痛苦、洗刷恥辱而奮力追求必須實現(xiàn)的存在,甚至還表現(xiàn)為一種極其莊嚴的宗教儀式。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的折射,是一個民族心理世界的展現(xiàn)。作家作為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者,其心理與心靈是一個民族思想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作家自殺現(xiàn)象突出與日本自殺率高一脈相承,它是日本民族、社會、文化、心理等各種因素造成的,也是日本民族生死觀念的一種鮮明體現(xiàn)。長年積累起來的社會文化背景、信仰和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下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日漸冷漠,都促成了日本人的自殺率常年居高不下。但是不論怎么說,人為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永遠不會得到社會的認同。世界并不是孤立的,人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如果把自殺者的行為用日本社會的流行語“自己責任”來簡單概括、不聞不問的話,是過于冷靜和殘酷的。
[1][日]有島武郎.給幼小者[G]//豪華版日本現(xiàn)代文學全集·有島武郎集[M].講談社,1969:350.
[2]魯思,本尼迪克特,孫志民,等.菊花與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5:141.
[3][日]芥川龍之介.遺書[G]//豪華版日本現(xiàn)代文學全集·芥川龍之介[M].日本東京:講談社,1969:455.
[4]日本共生社會政策統(tǒng)括官.自殺對策白皮書.平成25 (2013)年[EB/OL].http://www8.cao.go.jp/jisat?sutaisaku/whitepaper/w-2013/html/honpen/chapter1-01.html.
View of Japanese Life and Deat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icide of Writers
YU Gui?ling
(School of Eastern Studie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Literature reflects a nation's spirit and exhibits its psychological features.In some sense,a lit?erary writer's spirit and psychology is the epitome of a nation's ideology in that he or she is the creator of litera?ture.In the histo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quite a number of writers committed suicide.This is related to their personal experiences and ideological developments,and more related to their writer profession and sensitive personality.Suicide behaviors of Japanese writers reflect they try to escape from reality to gain liberation and expect to be newborn by death,and are also relate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death,the tolerance and even the desire to suicide of Japanese nation.It is a product of the unique Japanese living environment,and a reflex of the view of life and death of Japanese nation.It reflects Japanese understanding of self-consciousness,life,so?ciety,religion and other issues.
literary writer;suicide;view of life and death;Japanese nation;religion
I109
A
1009-1971(2016)04-0106-06
[責任編輯:鄭紅翠]
2016-06-21
黑龍江省社科基金(11B035);黑龍江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黑龍江省教育廳項目(12542198)
于桂玲(1969—),女,黑龍江哈爾濱人,教授,文學博士,從事日本文學及中日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