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我曾以為,一切都是不死的。所以我唱歌。
而今我知道,一切都有終結,于是歌聲止息了。
——瓦西里·羅扎諾夫
哆
我母親是門房,管理著縣城邊上一個很大的供女工住宿的院子,有各式各樣的女人在那兒進進出出,大多是鄉(xiāng)下招工來的,也有城里的女工——一般就不大合群,衣著也更講究,表情、待人接物就比較傲慢、冷漠。我陪我母親坐在宿舍門口,老遠一眼就可以把她們分辨出來。鄉(xiāng)下上來的女工,大多無親無戚,很愿意和生人、和我母親這樣的人說說話,攀個小姊妹,雖然年齡上有些懸殊,但求平時有個照應。我母親那邊,也樂得個熱鬧多事,以免上班時候覺得沒趣。因此我十一二歲時,就記得母親有許許多多的棉紡廠里的朋友(小姊妹)。那廠是個大廠,民國初年就已經(jīng)建成,而且在蘇南一帶是頗有些名聲。廠里自己在閘橋河里有個上貨的碼頭,水路直接通著名的京杭大運河。我像小小孩那樣整天胡鬧和玩耍的性子,記憶中仿佛要到十六七歲才徹底根除,用時髦的話說,就是發(fā)育較晚,上到初中了還完全不懂事,但有一點是從小到大統(tǒng)一的,就是性格上的敏感。容易開心,見到壞事情,也容易發(fā)怒。我不懂事,但非常喜歡陪我母親上班,特別是上夜班,特別是夏天里。有時母親上中班,吃夜飯那段時間才會回來,和父親、我哥哥一起吃。那個年代里魚比較便宜,因此下飯的菜里常有紅燒魚,用不多的一點油煎熟,再澆上醬油“賴燒燒”。因為縣城緊鄰在長江邊上,歷來水產(chǎn)較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不例外,因此我回憶起來,記憶中仿佛就有股魚腥味。這股魚腥氣是由于煎魚時油不多,甚至可以說放得太少了的那種魚腥氣。魚倒是很新鮮,而且廉價。有一次發(fā)大水,水一直沒到城里的大街上,我大約只有6歲,卷著褲管在街面上的水流里走,就用自己的膝蓋夾到一條半斤多重的白魚。母親晚上回來吃飯,然后起身再去上班。通常這個時候,我就提出要陪她去上班。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她是否每一次都立即答應我,總之,仿佛也是很歡喜的樣子。她整理好她的塑料編織袋,洗完熱水臉后照例還要往臉上搽一點那種年代里的雪花膏,有時興奮起來,她也會在昏暗中往我好奇地佇立在邊頭的面孔上抹一點香膏。一直到她在1988年去世,她平時搽的,都是這同一牌子的廉價雪花膏。而我一直記得那種奶白色陶瓷制的雪花膏瓶子的形狀。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再也沒有在任何商場、超市里見過這種化妝品的瓶子。它有一個古樸而稚氣、很逗人歡喜的小小的葫蘆形狀。黑暗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母親的沾有雪花膏的涼絲絲的手掌掠過我記憶中的孤寂面孔。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她往往有很好的心情。她出門后也會拉著我的手。我母親的門房身份從未使我感到羞愧。因為她人緣好,朋友、“小姊妹”很多。走到街上,就拍面跟人打招呼。那時候生活的環(huán)境,同學中父母親過得不好的比我多著呢!有的是船上的船戶,有的干脆一年四季亂找活干,做臨時工。我母親從小到大都漂亮。人生得體面,性格也好。她平時對我和我哥哥很溫存,她以一種那個年代里罕見的文雅方式教導我們哥倆。因此,我也從小就感到了大人們的以及我自己的體面,我為此而驕傲,往往和同學們在一起談論各自的家里時暗自慶幸,只是常常有隱約的憂慮——我母親身體不好,我家里常年都備有各類中草藥和熬這些藥的中藥罐。罐身周圍已經(jīng)被長年累月的柴火燒得黑黝黝一片。我做噩夢時就常夢見這藥罐上黑乎乎的一片。于是在某個二三十年前的夏天的晚上,我們出去。我拉著我母親的手,往現(xiàn)在高樓大廈最多而當年還是一片池塘農(nóng)田的廠宿舍門前走。沿街過去到處都是人家門口鋪的乘涼用的門板,到處都是長凳、小板凳、西瓜皮做的醬菜、醬黃豆。凳上放了一碗黃酒,一只銅制的水煙槍。我趕緊別過臉去,因為一陣夏夜的風緩緩從運河那邊吹來,我想到馬上要聞到的酒味道,就獨自嫌惡起來。我母親趕緊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不說話。而運河里的船戶,已經(jīng)在河的閘門附近,擠了黑黝黝的一排,船主大都已經(jīng)爬上碼頭,走進了附近街上簡陋的飯店,那三兩家飯店在這兒時的夏夜里光燦燦地閃爍著巨大的鉆石似的光。遠遠望過去,飯店門前就可以聞到燒熟的五香豬頭肉的香味,還有爐膛上的鐵門用鐵釬捅開敲開來加煤時沖天的火花。我母親一個勁地拉住我不要看飯店里熱鬧奢侈的景象??蓪τ诔跎嫒耸赖奈襾碚f,還有什么比較這些色澤、香味、光亮更吸引人的人間夜景?世界上哪里還有比燒熟的堆在臺子上油淋淋的豬尾,對于年少的我來說更具誘惑力的食物呢?另一方面,我知道我沒有理由得到它們。我不可能立即走上前去,美美地大嚼一頓——像那些勞碌了一輩子、風里浪里滾過來的船工那樣。我還要長大,還要生活很多很多年,才能加入那個夜間的華麗行列——可憐我幼小的心,就無端端地給自己許了這樣一個人生的前景——于是在母親身邊,自言自語地搖了搖頭,自我否決,至少是暫時放棄了這么一種單純的食欲。我的目光一邊注意看河里的船,一邊越過爐膛熱紅的飯店上空,停留在那一輪七月之夜的明月上。我們走幾步,月亮也似乎滑動幾步。我每次陪母親去宿舍,只要看見月亮,總是格外著迷。因此每次她拉著我的手感覺到我的臉別過一邊去了,就會會心一笑,就會說——“月亮又跟來了。”因此我們倆當時心里有一種美滋滋的開心:我們不是一母一子兩個人,我們是三個人,還有——月亮。要是我那咬文嚼字的父親(他教過私塾)在旁邊,就會笑著打趣:“三人行必有我?guī)?!”這句話就是我小時候從他那里聽來的。我們沿河走,月亮一直在我們頭頂上,街邊上的人家一直在從他們家里、院子里、弄堂里搬過來晚上乘涼用的工具:凳案、桌椅、扇子、零食、書報……那時候恰是一年中的夏天全城最忙碌的時刻。緊接下來也就是最最徹靜、安謐的時間:躺在躺椅上的躺在躺椅上;困鋪板的困鋪板,低聲呷酒的低聲呷酒,說書談天的說書談天……總之,街上很少再有行人。即使有——像我這樣從街頭到街尾都熟悉的小孩,人家也會吃驚,不明白這么晚了為什么還在大街上走。飯店東頭好心的王阿姨和飯店西面愛管閑事的章家好婆就會走過來,拉扯住我的手問長問短,仿佛怕我不小心丟掉一只手或一把家里門上的大門鑰匙。街上貓在暮色中走動,一忽兒從房頂上聳起脊背,一忽兒竄到弄堂的墻根下,爪子把破的花盆撓得“嚓嚓”響。母親的塑料底布鞋在卵石子的街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那個女工宿舍坐落在縣城的北首,在一條從前算護城河的小河邊上,門前有很大的空地。左右各種一棵長勢茂密的香椿樹。那磚砌的門樓式樣,遠看仿佛是個舊時代的塔樓。宿舍區(qū)后面及左右兩邊都是田野。一直往北延緩二三里,到舉世聞名的從江岸上流經(jīng)的寬闊的長江。這是長江下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里,長江上航船不多,運載汽車的汽渡船還是后來的事。因此從江面上吹來的風越過一個又一個村落一直到靜謐的縣城邊上,到我母親上班的地方。江面的浪和柴油味道,盛夏蘆葦叢里白晝殘留的暑熱,聞起來非常清晰。輪船只要小聲拉一下汽笛,在我母親的宿舍門前玩耍的我也能聽得清楚。什么是小的機帆船,什么是大的萬噸輪船開過了,我都憑聽覺分辨出來——這些船駛經(jīng)時在空氣里弄出來的聲音不一樣。在炎熱的中午,大輪船開過時,整個縣城所屬的土地尤其靠江邊的鄉(xiāng)村,都會微微地顫抖。就像刮起大風的時候你坐在一棵樹上,或者你夜間站在橋上,當載重的卡車駛經(jīng)時你能感覺到橋在你的腳底下微微晃動。大輪船在空氣中留下類似摩擦似的巨大的鈍響,相反,那些小的客輪和貨輪就沒有什么,在人的聽覺和嗅覺中留下的只不過像風中飄落下來的一片細葉子。而且你同時能夠領略到那棵樹的巨大的丫枝,但是我知道它隔得很近。我一定想看的話,也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一座靠得最近的樓房?;蛘?,我在閘橋河后面的后馬路上奔跑,至多十來分鐘我就可以跑到陶瓷廠后面的君山上。是的,縣城北面有一座山,叫君山。我童年幾乎整天在那山林中出沒。據(jù)說朱元璋很喜歡這座山的風景(或風水),曾想在這兒建造他皇宮以外的別墅,后來又派了手下最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在此地設防,建成江南一帶最大的江防要塞。因此,1644年清軍入關,1645年到江南一帶攻城時全江陰城的人也不負眾望,在沒有任何武器和外援的情況下用自制的火箭槍炮守城81天,至全體將士戰(zhàn)死。我在城里經(jīng)常玩的地方還有一口“四眼井”。井欄邊上有繩勒過的長年累月留下來的凹痕。據(jù)說守城失敗時全城的男人都已死光,婦女和孩子視死如歸,在這口井邊上排隊投水自盡。最多時一天跳下去450人。真所謂尸橫遍野。清軍屠城之后全江陰城只剩下53人,外加上一條狗。但這已經(jīng)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小時候對這段歷史上的血腥一無所知,只知道江陰人名聲在外,是因為脾氣的倔犟古怪,動輒就跟人打架搏命。另外,全城常籠罩在一層古怪的安謐里。城外面一條大江隆隆流經(jīng)。夏天下雷陣雨時從江面那邊會傳來非常壯觀的、隆隆的水流聲。那時,黃田港和白屈港都封了港,南北船只不相往來,兩岸所見都只有在風雨江洪中亂晃、濺滿了雨水的系船的鋼纜,或粗麻做成的纜繩。閘橋河里水流翻騰得也好似山洪噴瀉。童年時,城北一帶的人們還在春秋兩季的空閑時用石塊在一塊塊地段堆砌閘橋河的兩岸。到我上中學時,兩岸的石駁岸都已經(jīng)筑得很好,像模像樣了,但小時候據(jù)說常常發(fā)大水,淹上岸來,淹了很多次。我們平時的住房,就在河岸邊上,開出后門來就可以看見運河(閘橋河)水的波光。打我記事起,每年夏天這條河的水都要不斷地鬧事。河的兩岸也出了許許多多跟這條河有關的風流漢子。在我小時候,一直到長大,他們的水性都好到聽起來讓人咋舌。也虧了這條河,以及不遠處的長江,我成年后的水性也不錯。曾一度有橫泅長江的紀錄。但幼年時,這條腳跟邊上寬寬的大河卻在我的性格上留下了更多的膽怯和驚奇。天氣陰的時候,夏天里,黑沉沉的雷雨聚集在縣城上空。確切點說,就聚集在這城北的長江和這條大河上空。對岸不遠處是棉紡織廠用于做水塔的方形塔樓。紅磚砌的塔樓外表在暴雨將至的猛烈光芒里看上去十分倨傲,屹然不動。有時閃電會把塔樓身上的暗紅色弄成慘白一片,像人的大腿骨。這座城市已有的高層建筑物在我童年的眼睛里,也跟它歷史上的血腥一樣古怪、離奇。除了這建于民國年間的棉紡廠高聳的塔樓,城中偏東的寶塔園附近還有一座在江南寂寥無名的興國塔。據(jù)說風水先生認為,此塔砌于城中,有鎮(zhèn)邪??ぶ谩R驗閺牡乩韺W上看,南北過來的山脈地勢到江陰附近漸漸平緩下來,僅留下一些余脈,像條龍尾一掃,就在城里城外方圓幾十里地停住了。因此三國時的孫權就依照風水先生的說法,再加上對他老母親的忠孝,就在當時的江陰城里筑砌這座寶塔,后幾經(jīng)戰(zhàn)火劫毀,在北宋年間又在原來的基礎上重建。四百多年前清兵攻城時也就遠遠地在城外望著這塔,多爾袞、許定國等都因為自己的敗績而望著這不起眼的古塔百思不得其解。四百多年前的江陰城,因為守城的意志之堅還在戰(zhàn)火的中間階段派出一支一百多人的敢死隊,佯裝投降,在肩挑人扛的裝禮品的木桶里全部裝滿了炸藥,待到了清兵大將軍的帳下,就悍然引爆,當場就炸死清兵幾千人和18名大將軍,其中據(jù)說就有后來在清史上不知所終的“投誠總兵官許定國”,此人因為在河南睢州駐守時誘殺了當時南明弘光政權的“四鎮(zhèn)”之一高杰,而使清豫親王多鐸的軍隊渡過黃河,等于無形中打開了江南的大門,使得清兵南下主力順利地從歸德直取南京,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徐鼎:《小腆紀年附考》卷九)。但此人也在江陰城下嘗到了火藥的厲害。一百多人的敢死隊員全部壯烈赴死。這場戰(zhàn)禍之后興國塔仍然屹立于江陰城的上空。一直到1937年抗日戰(zhàn)爭時,才被日本人的一顆炮彈打中一塊塔尖。剩下如今的直聳入云的刀筆狀。塔尖完好時,那座古老的磚塔遠遠望去,就像一柄拔地而起的勇士的寶劍?,F(xiàn)在塔尖一塊被炮彈打掉了,不僅沒有損害古塔本身客觀存在的氣概,反而使那把暗藏了千年的青鋒寶劍仿佛開了刃。雷陣雨的黃昏里筆直地指向天空。仿佛四百年前守城時視死如歸的勇士們?nèi)韵U伏在它的塔身周圍,它的腳下。遠遠地看,又像一束在蜿蜒中驟然停止的閃電,或者一條蛇微微吐出的蛇信子,而棉紡廠的塔樓,也仿佛是用仇恨砌就,“文革”時軍管委曾在塔上架起機關槍封鎖縣城的交通要道。當時縣城里唯一的警報裝置,也架在這個塔樓里。因為興國塔雖然比水塔高,但一年四季只有鳥雀方可在塔頂棲息。剩下的制高點,就是從閘橋河方向看過去的這棉紡廠的塔樓了。上世紀50年代,工廠里到點上班不是點名翻牌子,而是直接在樓頂上拉響汽笛,那汽笛實際上就類同于警報。汽笛聲一響,全城的工人紛紛擁出家門。因為該廠是城里公私合營后最大的一家工廠,幾千名工人,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家庭。所以有權在全城上空神氣活現(xiàn)地拉響汽笛。我小時候就屢屢聽見它那十分凄厲的聲音,仿佛天空中正有一頭巨大的牛被用尖刀捅進腹腔宰殺,那痛苦的牛哞聲在夜空回蕩。我上學時,這聲音終于從那水塔上消失不見了。但塔樓本身的樣式和建筑,仍巍然屹立,給這座平淡的江南小城平添了某種兇悍和肅殺之氣。并且,民國年間留下來的建筑,就數(shù)這塔樓最為完整了。在白色的雷陣雨的天空之下。它高高聳立在翻滾的河面之上,像一個舊時代的暴君,俯瞰著底下的臣民。那洪水在縣城西北的街道里弄泛濫,夜里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聲響,河流中翻滾著從貧困的人家屋里沖出來的木盆、床板、油毛氈屋頂和草耙,有時是嬰兒的身體,有時是在水里掙扎的江北坐船過來的懷孕婦女。水位緊貼著居民的墻根,時而用嘴舐舐窗戶,時而一個浪頭就把木頭門檻砸垮。有一年夏天,平靜的閘橋河忽然開始動蕩不安。有一對江北來的夫妻,剛生了男孩。因為夜間酷熱難當,一家人就都到船棚上乘涼。那船的棚頂?shù)扔谑且粡埓蟠?,不知不覺夫妻倆就在烏云翻滾的夜空里睡著。臨睡前還知道惦念自己的小孩。用一條腰帶把他系牢在搖籃上,再用一根繩牽住搖籃。夜晚河水一晃,船、搖籃、大人小孩都翻落下水,直到次日清晨大河才平息下來,人們才在水面上發(fā)現(xiàn)那跟漂浮的搖籃捆在一起的溺死的嬰孩。風大,長江里浪頭撲來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收拾。直到上世紀60年代中期,縣城里的人重新開河挖溝,疏通河道,用石塊筑好兩岸的堤壩,才使得這河道的情況有了明顯的改觀。閘橋上也安裝好了結實的閘門。使得流經(jīng)此地的水流得到了控制。隨著我一年年讀書長大,距離幼年時一發(fā)大水全城就鬼哭狼嚎的恐怖的夜晚也越來越遠了。河岸邊上的店鋪,也比從前熱鬧繁忙起來。各式各樣的船具店、飯店在上世紀70年代后期達到最高潮。再以后,縣城的中心位置往東北角上移,公路運輸增多,河道也漸漸疏冷、落魄下來,奇怪的是,水位也下降,不再像壯年時那樣動輒發(fā)怒生氣了。像一個人一樣年紀大了,漸漸被人遺忘了……endprint
我那個年齡里,還只知道玩,城市本身的歷史和它的故事只是后來長大了才知道、曉得。記得上小學四五年級前,我還不大愿意單獨去那個女工宿舍陪母親上班,因為自己有很多小朋友,再說四五年級前城里和鄉(xiāng)下還有很多沒有玩過的新鮮地方,除上課外,整天樂顛顛地到處跑。四年級開始,我似乎懂事了,在一些事情上漸漸顯露出了性格,有時竟不大愿意跟同年齡的小人玩。我有一個哥哥,他已經(jīng)開始看書,我受他的影響,慢慢也學會了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里琢磨一些古怪的想法。我前面說過,我母親身體不好。有一年的冬天,她暫時從門房位置上抽調到棉紡廠的一個什么車間里去“拾筒管”。那都是些年老體弱的人干的活,只要整天坐在那里,彎彎腰,把壞的和好的筒管分開放進兩只籮筐。干活的那個車間非常有趣,是在一幢民國初年蓋的舊木樓房的二樓。照樓梯上去的格局和情形看,那里原先應該是主人家在二樓的客廳。非常寬敞,主人也大概是舊廠時的老板。那內(nèi)裝修和木樓式樣都非常氣派華麗,樓梯分左右兩道,有結實的扶手,上面的花紋摸上去光可鑒人。我時常騎馬一樣跨在上面,玩小孩常玩的滑滑梯。樓上窗戶是彩繪玻璃,板壁有木柱子,石膏吊頂,但到我那時候去看,石膏吊的浮雕頂上已經(jīng)布滿了蛛網(wǎng)。窗玻璃也破得七零八落,事實上,公私合營以后這一幢過分豪華的建筑已做成棉紡廠堆放些雜物的倉庫兼儲藏室。沒有人住在里面——想住也不敢住。那時候放的電影里,只有壞人才住這樣的大洋樓,要不就是剝削工人階級的財主。我母親就有大約一個冬天在那二樓上干活。我那時上學的地方比較遠,中午來不及回家吃飯,總是趕到學校附近母親的棉紡廠食堂吃?,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對那時攥在手里、油膩膩的飯菜票竟有一種格外親切、感激涕零的印象。大冷天里我進了廠門。那偌大的廠區(qū)在冬天幾乎聚集著各地的寒流。樣樣東西:蒸汽啦,醫(yī)務室門上鍍鉻的門把手啦,一小塊煤場上的陽光啦,以及那些車間大門上厚重的棉布做的門簾,包括機器和煙囪,都給人留下異常威嚴兇狠的印象。地上的冰結得死硬死硬,僅有的一點微弱的陽光也亮得耀眼。棉紡廠煙囪里飄出來的煙似乎凍結在半空里。那天空碧藍如洗,但冷得人不敢多看一眼。走路時緊緊捂住兩邊的耳朵,恨不得兩旁頸梗子的肌肉能夠控制得住生有凍瘡的耳朵,像關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的兩扇窗戶那樣把它們關上,閉緊起來。我走路時只記得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太慢。這兩者都使得裸露在結冰的風中的耳朵生疼。但事實上,你即使完全掌握了走路不急不慢的速度,那兩只耳朵仍被凍得厲害。我有時又奇怪又難受地想:它們怎么還聽得這么清晰?似乎縣城區(qū)域里的街道、居民區(qū)和附近工廠里的動靜,它都一一聽得清楚。我有時只要憑耳朵就能認出我母親,而且?guī)缀醪毁M什么勁。我在慢慢接近廠區(qū)中央時也知道食堂里快要開飯的聲音,空氣的濕度和冷暖明顯不一,而且,那些廚房里的人忙碌起來。有人在空蕩蕩的食堂大廳里放下一大籮筐的竹筷子。發(fā)出“嘩……”的一聲。這聲音在我小時候的冬天里聽來格外饞人,格外具誘惑力。記憶中,它清晰得猶如隔夜發(fā)生過的事情。它使我在食堂外面走時路上的風更大、更冷,也使我更加想要貿(mào)然地加快奔跑到母親身邊去的腳步。事實上我只要稍一沖動,在寒風凜冽中快走幾步,我耳朵上的凍瘡就立即撕裂了。嚴寒中的細血管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住這樣劇烈的肌肉收縮和涌動的熱血。我被寒流凍得已經(jīng)眼睛里滿含了淚水。我情不自禁地想大喊一聲,把這種大冷天里的痛苦喊出來,而我跟前的太陽光是那樣明凈嫵媚,照在墻上的光芒幾乎是水汪汪的,像泡菜壇子里的酸水。連我的牙根都禁不住這種光亮。另一方面,因著晶瑩的淚水的緣故,我所看見、我記憶中的冬天的廠房是那么美麗,那么光亮奪目。成筐成筐潔白的棉紗堆在太陽底下,散發(fā)出微微的、像人的體溫一樣的熱量;車間鐵門上的油漆漆成深藍色,儼然色彩世家里的一家之主??ㄜ囃T谑程瞄T前,空氣里已經(jīng)可以聽到用大鐵鍋炒菜(大蒜炒肉片)時“嘩啦啦”的聲音。我的肚子里有什么東西立即被外界的這種聲音吸引住,開始“咕嚕咕?!苯衅饋?。在我的食欲和耐心快到極限的最后一剎那,我一步跨進了母親干活的那幢舊洋樓。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眼前的一切頓時昏暗了許多,同時一股烤爐子的熱量開始侵入我的全身。在二樓的作為臨時車間的地板空地,母親和她的同事們自制了一只大煤爐,而且在房間各處都安裝上了通風管。這些鐵皮做的粗管子在室內(nèi)的昏暗中爬行,就如同一只盲目的史前動物,一直把它的嘴伸到窗外去,吐出一縷縷的煙。那群母親在內(nèi)的體弱多病的工人們席地而坐,腰里大多圍了干活用的圍裙。甚至不記得她們具體的操作方式了,只記得是成筐成筐的筒管從地板上拖過來,搬出去。工人幾乎是清一色的女工,年齡跟我母親相仿,因為各自稀奇古怪的毛病而聚集在一起,表情和相貌確實也有點與眾不同。這里面有抗日戰(zhàn)爭逃難過來的東北女人,有舊時落魄的貴族女子,有虔信的天主教修女,更多的是像我母親那樣從小在這里做童工的鄉(xiāng)下來的女子……她們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嘴巴很少有停的時候,說的人和聽的人混在一起,你分辨不清是誰在說誰在聽,因為說話人同時也在低著頭干活。房子里充滿了大量的煤煙,雖然通風的窗戶眼已用棉絮堵住,但仍有些煙囪和管道里的煙從裂隙處漏出來。偶爾外面也會進來一名男工人,他年紀大了,戴了眼鏡,看起來是這里的主任,但不說話。他進來后連頭也不抬一抬。他頭上戴著一頂那個年代里的古怪的棉帽子,兩邊遮耳朵的護套耷拉下來,似乎與世無爭的樣子。我母親欠起身子,她一定看見我來了。她把自己坐的小矮凳讓給我,她四處找飯盒嘟噥著要“趕緊”去食堂打飯。我有時向她要剩余的飯菜票,沒事干拿在手里賞玩。在我那個年齡,這皺巴巴的紙票上似乎也深藏著某種奇跡——上面用我早幾年就識得的很大的漢字印著“半斤”“伍兩”“叁兩”“貳兩”或者“兩分”“伍分”“貳角”等字樣。我好奇地看著,眼睛里全是由此而來的香噴噴的飯菜:“紅燒獅子頭”“碎肉燉蛋”……我母親已經(jīng)去了食堂。我的印象模糊了。樓上其余女工,她們也紛紛起身去打飯,說話和走路聲音像一陣陣時急時緩的風。我母親的模樣似乎有些陰郁。她坐在人堆里不怎么說話。但事實上,她平時也很健談的。她的臉上帶有某種病人的身體不適的表情。我記起來那些廠里的飯票都根據(jù)不同面額打著顏色迥異的邊框, 那些邊框的線特別好看,“貳兩”是果綠色邊框,“半斤”是橙色的,“伍分”是紫色的……上面皺巴巴沾滿了油膩,但我一點也嫌臟,相反,這些飯票上的污垢和油脂使我覺得幸福和滿足。當我沉浸在大吃大嚼的幻覺中時,一名我面熟的年紀大的女工突然朝我凳子這邊跨過一步,用手猛拍我的肩膀,使我雙手哆嗦得差點掉了飯票。她像耳朵有毛病的聾子似地對我大吼:“快點叫你媽回去,她病得很重,還來上什么班!”說罷經(jīng)過我的身體,到房間的另一頭去搬什么東西去了,走遠了還在嘮叨:“作孽……唉!”endprint
我木呆呆地聽了她的話,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手里的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飯票頓時失去了它們的光彩。這句話從我的耳朵里進去,到我身體里、心里、腦筋里,一直到很深的地方,在那里面像個山洞似的有回聲,在我腦筋里層層疊疊擴展開來,慢慢地又變得很大很響……我體內(nèi)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震醒了,從那個筒管車間的陰暗的中午。我似乎是第一次知道人是多么可憐、徒勞:我的眼睛里和心里似乎是第一次有了想流淚的感覺。我一下子仿佛置身于遼闊的世上,而在這遼闊的世上,我覺得我孤單,我母親也很孤單……她端著熱騰騰的飯盒走進來,笨拙而多病的身子吃力地走上樓梯。她似乎很興奮,像是買到了特別便宜而好吃的“好小菜”。她跟其余的同事打招呼。她拿了一張報紙給我墊在膝上。大家都開始吃飯……風在外面“嗡嗡”響……我低下頭去,竭力避免我的眼睛看見我母親。我吃得像平時一樣香,可我的胃里仿佛有個黑暗的深淵。吃的時候我的牙齒磕在鋁制飯盒的邊上,使我至今都有一個痛苦的記憶。
我記得我在路上走,我母親在我身旁落淚。從棉紡廠到學校去的那段路全是煤渣鋪的泥路。我原來還打算中午吃飯時間問她要一毛錢的零錢。我不一定會用它買鉛筆,但我會對她說我是買練習用的鉛筆本子。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撒謊,幾乎是本能地說出謊話,說的時候連眼睛也不眨一眨。但那天中午,我連撒謊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問我母親:“媽,你是不是發(fā)熱?干嗎不請病假……?”她被我的這句話嚇了一跳,因為那也許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跟她說這樣的話,以前只有她來護著我,在我耳邊問長問短。因此她在那個寒天里漲紅了臉,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忽然傷感起來,說話走路都慌了神。“請不到病假……”她喃喃地對我說,同時用手摸我頭頂。她也在撒謊。她是舍不得請,怕月底扣掉病假工資,家里開銷不夠。“人家跟我說你身上有病”我害怕地說?!罢l呀?……”寒風在廠門口附近呼號。她突然一句話也不說,流下眼淚來。她背過身去,從衣裳口袋里掏出一毛錢來塞進我手心底:“你快去學校吧——夜里早點放學……”說罷再也不回過臉,徑直往廠門口方向走,她一定邊走邊在抽泣。像一個絕望得快要發(fā)暈的女人。她本是飯后送我一段。她走后我還呆呆站在路口,頭腦中好一陣“嗡嗡”地響。這“嗡嗡”的聲音和我身體各處涌上來的熱血把我變成一個十分古怪的男孩,一個仿佛用鐵在瞬間鑄就的滿懷仇恨的人,一名復仇者。在那段發(fā)呆的幾分鐘時間里,我一定是使足了勁,用掉了我身上積攢的所有學識,想在這茫茫世界上苦苦思索,找到復仇的目標。我因絞盡腦汁而渾身精疲力竭,我昏昏沉沉地向學校方向走。對于是什么樣的宇宙機器使得我的母親受苦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從那天午后起,在我面前落下淚來。生活的長期苦悶和操勞一下子爆發(fā)出來,使她不加掩飾地想在自己兒子面前發(fā)泄,但又不敢流露得太多。就這樣,通過母親的形象,我第一次認識到世上的絕望。
來
春天里,母親又從筒管車間回到河邊的女工宿舍。她在宿舍區(qū)門口的水池邊上洗衣裳,穿一身黑色絨線衫,兩只衣袖管高高地挽起,我去看她時,她正彎下腰來,把一大木盆水端到河邊上去倒掉。她看起來又像是我健康而壯實的母親,嘴里還快樂地哼著越劇。宿舍里的空氣,一走進去就能聞到處處開出來的薔薇、廣玉蘭的香味。那花的香味十分濃郁,吸引了那年春天的第一批蜂蝶。嚴寒正在從大地上褪去。高高的廠宿舍圍墻外面的農(nóng)田,高壓電線在風里“嗚嗚”吹響,樹木在搖曳,田埂邊上種的青蠶豆子尚未成熟;剛剛長齊了的蠶豆葉子,也在天空里一陣暗下來的風里恣意蕩漾。河邊上的水和莊稼的顏色一樣清爽,一樣弱不禁風。我常常逃了學到城里玩,星期天也成天鉆在那些迷宮似的大小弄堂。我已認識了很多同學,我們之間最大、最驚天動地的事情就是去什么人家覓到一本破爛的小人書,或者在什么工廠的廢料堆里揀到一顆大而沉實的銅螺帽。有一段時間,我走路天天把眼睛盯在地上,在路面上一段一段地搜尋人家錢包里可能掉下來的一分兩分的錢幣。我有一個同學常常能揀到伍分的硬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攥在手里朝我們洋洋得意的炫耀,我們有好幾個人都信以為真,走路一起把眼光盯住地面。我記得,我自己大約有十多天時間干得很執(zhí)著,心里仿佛還在跟別人比試和較勁,但結果仍一無所獲。后來就漸漸不大起勁了。有時我在城里體育場附近玩,把那里的圍墻都爬遍了;有時我到白天里冷冷清清的人民大會堂門前轉悠。那其實只是一個舊時代的影劇院,周圍用圍墻圍著,是整個縣城里除照相館以外唯一奢侈的公共建筑。影劇院,也即人民大會堂,有一個蠻威武陰森的大鐵門。里面空地很大,像半個足球場,會堂外墻上長滿了各種常青藤。樓上有神秘的放映室。會堂里面的觀眾席是一張一張召開群眾大會用的靠背長凳,一張可以坐十來個人,分三排放,長凳上的座號油漆大都已斑駁脫落。我們常?;孟胗幸粋€大型的劇團來城里演出,雖然父母親不常買票帶我們進去,但演出時門前門后的人群如過節(jié)一般熱鬧,化了妝的男女演員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綢衣服,帶了很多樂器鑼鼓,從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擠進夜色中的大會堂。會堂里面的燈光亮如白晝,有時鑼鼓家什不小心被人群里什么人碰響了,那聲音聽來是那么激動人心。這類場面留給我白熱的印象,也容易使一個人在其孤單的童年里欣喜若狂。當我好不容易越過那道大鐵門擠進觀眾的隊列,我會興奮得覺得大腿根一陣陣發(fā)麻,只想當眾跳起來,那陣古怪的歡樂和驚喜也完全可以驅使一個人飛起來,飛到天上去,飛到童年的影劇院屋頂。為了抑制這陣狂喜,我有時會猛然掙脫我父母或同伴的手,在大會堂的空地上向前狂奔,直到氣喘吁吁,身體里的那陣激動漸漸平息下來。會堂里面的建筑格局有著高大森嚴的氣派。頂頭的舞臺上布景燈一亮,一個人覺得像是直接目睹了夢境。演員們的腳步聲在后臺隆隆作響,我會長時間地傾聽并癡迷地凝望那腳步的聲音。我坐在臺下,有時是坐在大人們的腿縫、膝蓋上,完全被光怪陸離的舞臺場景所迷醉和俘虜了。激動和神秘使得我仿佛患了寒熱病。劇院空氣里有一陣陣吃瓜子的聲音,一陣陣被電壓很高的白熾燈烘熱的綢緞和布的香味,有時也有畫上了布景的顏料香味。前者是紅色的、綠色的,后者的味道較為復雜而曖昧,但也有更多的色彩感。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對周圍觀眾進進出出的噪音和忙碌置若罔聞,專心致志于舞臺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大幕徐徐地拉開,報幕的演員像一個美麗的妖魔,她的嘴一張,后面那些鼓聲喧天的革命現(xiàn)代京戲、大型歌舞、木偶劇、獨角戲、政治活報劇就紛紛擁上臺來。我小時候,對那些演出的內(nèi)容不僅一知半解,而且其實不是太感興趣。我所為之耳迷目眩的是舞臺上演員們的形象動作。那一系列聲音和色彩的既虛假,同時又無限逼真的迸發(fā),像一團團熱浪沖天的火焰。我往往看得大汗淋漓,面孔通紅。大會堂二樓還有個露天的陽臺,會堂左右兩邊的門洞都有樓梯通上去,有時演出分上下半場,中途休息時一部分觀眾就會擁到露天陽臺上,那陽臺邊沿和樓梯扶手都是老式建筑,飾有古樸而繁復的立柱,雕花和欄桿。我和母親或者哥哥在那上面靜靜地呼吸,出來透一口夜晚的空氣,以便過后再安靜而有力氣地返回劇場。那個外突的老式大陽臺也留給我永久的記憶,人們一邊在那附近憑欄休息,一邊心里在暗暗猜測后臺的演員動靜和下半場戲的滋味。與之相伴的是腳下的劇院里的各種觀眾席上的聲音,“嗡嗡嗡”地形成一股巨大的氣流,人仿佛可以隨著這些愉快的氣流和聲浪消失到遙遠的天邊,融化到星星和夜空里面。直到開演的鈴聲一響,我們才跌跌撞撞夢游人似的奔下大會堂樓梯,聽憑那些臺上的鑼鼓聲和道具送我們到夜晚的悠遠夢境,也把那野外的蜜一樣的空氣帶進自己的印象和記憶。
我熟悉了許許多多秘密的廠房和弄堂。在大白天的城里四處漫游,不知不覺中我習慣了一個人獨處,很多歡喜的事情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做,直到完全筋疲力盡。我和小學堂里的同學們比賽爬圍墻、爬樹、爬學校里的旗桿。不僅要爬,人還要脫開雙手站在圍墻尖上和樹的丫枝上,直到把那些膽子小的同學嚇得大聲尖叫起來。我們從體育場高高的圍墻上往春耕節(jié)氣的農(nóng)田里跳。當我的身子往下墜落時我恐怖地緊緊閉上眼睛,但田野上的土質如此松軟柔潤,像是一大堆春天的草垛,久久地在我的靈魂里散發(fā)著干草似的濕土的香味。我的兩只腳著地時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地上全是早上的露水浸濕著的青青的麥苗。直到我們瘋玩得嗓子眼里冒煙,我們就在圍墻的墻腳跟下捋一把野生的枸杞子,塞進嘴里嚼一嚼它苦澀、略甜的漿汁,在春天的樹陰底下坐坐。禮拜天,我們根本就不做作業(yè)。我們一大早就出門,在城郊一帶閑逛,先是看人家下浮子釣魚,看有的人沿河用網(wǎng)兜兒捉魚蟲,再就是自己到田里去玩,常常還沒有弄明白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哪個村子,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了遠離城區(qū)的縱橫遼闊的阡陌、田埂和一些河岸的高坡上,所有的草葉尖尖都閃爍著露珠。夜晚剛剛消逝的河道上還散發(fā)著晨霧的氣息。遠遠地我們可以看到附近正在操練的士兵。從城里開到鄉(xiāng)村去的汽車正在公路上一顛一顛地運行,車尾揚起一大片塵煙。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開始扛著鋤頭從村子里走出來。一天中最初的曙光使人覺得十分新鮮柔美,連臉頰兩邊的耳朵都覺得太陽光耀眼。地里埋著棺材的墓穴,有的在田埂上露出一角來,有的完全陰森森地裸露在外面,那是一個個巨大的黑乎乎的洞穴。鄉(xiāng)下各處都有些野墳場,是我們這些孩子樂于去游覽和勘探的好地方,大都在一個村子的背陰一面,在一大片遠離村落的雜樹林里,或者河岸附近。有些野墳場里生滿了荊棘,荊棘上爬著和掛著皮色斑斕的長蛇,使人不敢靠近;有些長滿齊腰深的茅草和蓬蒿。在一個比較晴朗的天氣里,空氣澄澈,太陽光微微地曬得人身上發(fā)熱,你在田野里走,幾乎可以用鼻子分辨出什么地方的土下埋著死人和棺材,什么地方的陰氣比較重。地里露出來的棺木大多有一層層腐蝕了的木芯,顏色黑乎乎的,和田里的泥塊色澤相差無幾,稍許再黯淡一點??諝饫飺浔嵌鴣淼囊彩菭€木頭的潮味,和常年裸露在土層之間人體骨殖的含混的濕氣。遠遠地隔著幾里地,你都能聞出這個氣味。逢到挖墓開棺到一半的地方,我們只敢遠遠地站著,或趴在洞口朝里面看一眼,而且我們中間自愿或被指派去看一眼的同伴只要把頭一回轉過來,大家就都開始往田里四散飛逃,而且又本能又夸張地發(fā)出恐怖的尖叫聲。我們的腦筋里裝滿了傳說中古老的寶藏,它們仿佛深埋在遙遠的墓穴里,或大地上某個秘密的山谷中,大樹底下——一個我們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奇異的村落。從一開始,我似乎就被秘密地告知:偉大的寶藏總是跟最恐怖的死結合在一起。大地上滾滿了死者的骷髏,有時在萬里無云的天空底下走路,不小心用腳一踢,就踢出一個,“骨碌碌”地在地里滾幾下,嚇得走路人毛骨悚然。我小時候,逢到在野外遇見骷髏,只要旁邊還有其他小孩,大家就會用它尋開心,用腳踢了來嚇嚇其他人。那光天化日之下的骷髏頭,對人,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們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大家一邊不敢去看它,掉過臉去,一邊心里死死地望著它,也不知道是真不敢,還是舍不得挪開腳步。膽子大的小孩有時就走上前去,用自己的一只手去把它拎起來。我記得這些拎在手里的骷髏分量不一,有的很重,有的很輕,像一只空的頭盔或鳥巢,一群小孩在曠野上的時候,有人就會惡作劇地拎上一個骷髏,往他們中的某個小孩身邊扔,于是隨著那只骷髏頭掉落在地的聲音,我們在野外的恐怖和歡樂達到了極限。孩子們都被嚇得哇哇大叫,膽子小的非嚇出一身汗,回家說不定就生場病,夢里還見到那四處亂滾的怪物呢!有一則可怕的傳說,據(jù)說曠野上的骷髏見到人了會在他的腳跟后面追。你逃得越快,它追滾得也快。被它追上的人就會倒上大霉。你不得不拼命地奔逃,但也沒有用,唯一擺脫它的辦法是往有河溝的地方跑,你只要過一條河,或者跳過河溝,那在身后追逐的骷髏就無可奈何,拿你沒辦法了。那地上滾過來的骷髏就會在河邊停下,因為遇見了水,它的魔力也就頃刻間消失了。所以我小時候在野外走路,就很留心四周的地勢,先看清楚什么地方有河溝,以免被傳說中的骷髏頭追得無處可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幾歲時聽懂這個故事的。而且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它對我并沒有用,一來每次碰見這樣的骷髏頭,我都忘了河溝在哪里,一時半刻似乎根本找不到;二來那骷髏頭似乎還很友好,并不見它滾動起來,在腳邊上追我或者其他小孩。到末了,我甚至暗暗地有些遺憾,希望它像故事里說的那樣真的自行滾一次,因為我弄不清楚究竟該相信什么,傳聞還是現(xiàn)實,前者曾帶給我如此多的逼真的恐懼,以至于當我真的遇見了后者,我開始對它產(chǎn)生了一種憐惜和懷疑。它把我的心情弄得很復雜,一方面我暗自慶幸,幸虧它不滾過來追我;另一方面,我猜想這可能是假的,或者是最無用的一個死者的骷髏。我們中間有一名膽大的孩子上前踢了它一腳,它真的滾動起來,于是大家“哇”的一聲逃開來,一路逃一路用足了全身的力氣。事后,我們在不同的山岡曠野停下來,將信將疑地四下里看看,那骷髏無疑并沒有一路尾隨。它倒是真的停留下來了,但我們并沒有聰明到足以跳過河溝,而它也沒有在水邊上停下,它就停在曠野上的任何一處田地或亂石堆之間,距我們兒時的逃遁相隔有遠遠的一里半里路。它早就駐足不前了,而我們還在一望無垠的曠野上,因為無知的恐懼而四處狂奔。
我母親在宿舍里洗衣裳。她單位所處的位置正好在我從城里回家的半途。是一個非常合適的精力食品的供給站,有時我從彎彎曲曲的磚頭弄堂里竄出來,直奔母親所在的棉紡廠女工宿舍門前的小河;有時我在街上轉悠了大半天,或者到鄉(xiāng)下去跑累了,我心里第一個渴望的念頭不是我那坐落在閘橋河邊上的家,而是我母親的宿舍里。我時常十分驕傲地說起這句話。和我一起玩耍的小孩都知道它的意思。很多事情上我都要提到它,我都會說或告訴對方:“宿舍里”,“宿舍里……”并且用不同的語氣在使用。1972年、1973年、1974年……我母親大概習慣了從遠遠的大路上看到我孤零零一個人慢慢走過來。有時也有成群結隊的同學。母親平時呆的門房也有一個很好看的紅磚砌的建筑樣式,它緊傍在那塔樓式的大門旁,左右各有一個,都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建筑,有點西歐式的風味。門前空地上種了一排長得十分高大繁密的香椿樹,那自來水管在樹底下,是縣城里鋪設最早的自來水管之一。禮拜天很多女工都擠在這里,排著隊洗衣裳、洗被單,天氣越好人越多。包括不住宿舍的附近街上的職工或鄰居、老太婆、小姑娘、大人小孩都有,因此地上總濕漉漉地一大攤一大攤水,很少變得干燥。洗衣裳的空地也因為淤水的緣故而凹陷下去一大塊。長年累月下來,周圍的草也長得特別茂盛。門房對面的那間小屋空著,不住人,是儲藏室,里面堆些鋤草用的鋤頭、滅火器及其他工具。我的童年世界永遠是幾何形式的三個點:家、宿舍里、學?;蜻h方……逢到禮拜天,母親就特別開心和忙碌。因為她有那個特權管理自來水管。我也有可以自由出入宿舍范圍空地里任何一處角落的小小特權。我時常孤傲而滿懷好奇心地去行使它。當我在宿舍范圍走動時幾乎所有的住在那里面的女工都認識我,都要笑著和我打招呼,開句玩笑,用手摸摸我的頭。我感到那是我特殊身份的最具體體現(xiàn)。我每次都很興奮,懂得靜靜地享受。各種各樣的女工的手在那段時光中出沒,有的格外嫻靜,有的十分柔美,有的粗糙而漫不經(jīng)心,有的急切并富于同情心,有的略略帶一點兒譏諷和幽默。窮人、富人、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伸出來的手都不一樣;都有細微的或者明顯的差別。有的手因為常年的勞動,感覺上十分木然,有的多情而濕潤、敏感得就像含羞草,有的像露水中長長的花葉子垂落下來。住在這個宿舍里的全是單身的女子。棉紡廠里總共四千多人,女工大約占百分之七十。其中一半是老工人,像我母親那樣的,城里居民,也即最年輕的女工,就住單身宿舍,只有少量的老工人或中年婦女因為種種特殊的家庭或生活原因多年來仍在女工宿舍和工廠之間往返,走路時自慚形穢地用一只手護住各自的提包。你從她們的模樣和姿勢上就能看出來,她們常年守寡或者因年老色衰而性情乖僻。她們是這一大片陽光地帶微不足道的陰影。這一道小小的陰影,也使外面耀眼的太陽光顯得更秀麗馥郁。母親所在的女工宿舍無形中就匯聚了這個棉紡廠,乃至整個縣城里最年輕活潑、最花枝招展的一大群女人,其中多有鄉(xiāng)下來的少女,說話還帶著濃烈的農(nóng)村口音,有衣著花哨的剛剛結婚的少婦,也有待嫁的,平時走路文靜而羞澀的城市戶口的大姑娘。她們的服飾、笑談、上下班時不同的勁頭,至今還在我腦筋里熠熠閃光。年輕的女人常常成群結隊地走路,在宿舍門前進進出出很是熱鬧。年紀大的、孤單的,仿佛被時間判處了極刑的老女工們,臉上都有閃爍不定的慌亂和笑意,也一樣美麗、動人,只是回憶起來,略略使人感到一點辛酸,而且走路絕對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同伴,要是忽然有了一個同伴,遠遠地大路上望過去,反而怪了。會讓門房里我的母親在那里開始焦灼、擔憂。童年時她的這些擔憂深深地感染過我。等到那兩個廠里的老工人,或中年婦女一塊走近宿舍門,我母親就要仔細地察言觀色,如果是什么外地來了親戚,那是喜事;如果人看上去無精打采,歪歪倒倒,那八成是病倒了——不外乎這兩種情形。旁邊的一位是從廠醫(yī)務室一路攙扶著她回來。而病倒的那一位,母親往往也很熟悉,不是她最好的小姐妹,也至少是廠里多年的同事,母親也會跟著很緊張地幫其張羅一番,勸慰幾句,或者嘆口氣回到門房里,大半天都不再說一句話。這秘密的感慨和嘆息,這無緣無故的感傷也在秘密地鑄就我的心房。我常陪著母親傻愣愣地坐半天,不說一句話,也乖巧地不再到外面空地上、河邊上瘋玩。在那樣的上午或黃昏,宿舍區(qū)方圓幾里地方,就格外地清靜,鳥兒在樹上筑巢,蜘蛛在墻上吐絲,大自然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格外深沉的寂靜里??h城汽車站方向、長江航道輪船港方向,都從不同的時間段傳來幾聲白晝的喧囂,之外的一切都只剩下風聲和樹木的“颯颯”響聲。連城里居民處的街道——你坐在遠處用耳朵聽,也像是小河里的水波,因了什么奇異的風向而輕輕地拍著岸——時光的岸。連城里我的腦筋里反復一遍遍思量的神秘的里弄和巷子,也仿佛變成了一條條荒涼的田?。晃葑油饷娲禾斓年柟馐且欢涠湫』?,一朵朵田間的雛菊、馬蘭花,在涼絲絲、吹來使人的皮膚略覺感傷的風里搖曳其清澈的花葉。大地上的一切都以一種樸素的方式被像我這樣的孩子靜靜地領悟,用心靈去摹習、掌握,懂得其適時的凋零、生長。有些在女工宿舍區(qū)走動的年紀大的婦女都有十分好的性情,在走過漫長的生活道路之后,她們像那些美麗、無瑕的鄉(xiāng)村少女一樣,給我留下了相同的美好記憶。她們走路時悄無聲息,逢到什么都要感激一番的溫柔眼神,穿過了歲月的土層,落在我深深感懷的心靈深處,我記得有一名年紀大的女職工,已經(jīng)在這家廠里做了快30年的活。30年來一直是孤身一人住女工宿舍,她喜歡穿毛線衣,戴一副圓圓的眼鏡。她身上穿的一切都是黑顏色。她30年來一直按時上下班,過著十分單調嚴格的生活。每天——除禮拜天外——按時出去一次,到外面的世界,不論天刮風下雨都準時回來,一進宿舍門就把門關著。她過著修女一樣的生活,說話口音略帶點洋涇浜的上海腔。我們都叫她“上海阿姨”。據(jù)說她是年輕時候,也就是解放初期從上海方向流亡過來,她有一個表哥是當時廠里宣傳科的一名骨干,因為這名表哥幫助,使她在江陰安頓下來,隱瞞了她的來路。上世紀60年代初她那有錢有權的表哥病故了,從此再沒有人過問她的來歷和平時的生活。全棉紡廠里的工人都習慣了她幽靈似的存在,她為人并不壞,她的漸漸衰老和平時的笑容里有某種討人喜歡的靜謐。傳聞她平時所用一直是上海帶過來的化妝品,幾乎有著全廠唯一與眾不同的雪花膏牌子。她有時偷偷地抽煙。抽煙時面部表情十分莊重。1966年“文革”初期曾被縣革委會揪斗過半年,后來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只好又遣返原廠,她仍做她的擋車工。我小時候看見她時,她耳朵有點聾,也許是常年站在紡織機旁的緣故,而且她穿的黑毛線衫并不整潔。我自然也叫她“上海阿姨”。她似乎很高興地在門口摸一下我的頭,一雙警惕的小眼睛在鏡片后面羞澀地晃動。她像時鐘一樣準時,也許是全宿舍唯一不需要門房的哨聲就能按時醒來的女工,當其余的年輕女工從各自的床架鋪位跳起來亂紛紛穿衣服時,她已經(jīng)穿好一身端莊的外套拎一只小黑提包慢慢地從宿舍走廊上溜出來。夜班期間我每一次陪我母親去宿舍后面吹哨,總是第一個先遇見她。她文靜地從夜色中向我們母子倆走來,點頭微笑,說幾句話過去。身上照例飄過一陣據(jù)傳十分稀罕的雪花膏香味。她走路的樣子不像一個工人,而像學校里的老師,步子很碎、很亂,但又走得不急不慢。作為女人,她的日積月累的衰老體現(xiàn)在個子上。她越來越矮小,看上去像一個古板、好脾氣的精靈。面對自己的命運,她有著那么好的耐心。她的耐心幾乎成了一種潔癖,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成為那個過去了的年代里人的不解之謎中最為深沉的那一部分。她的文靜,她的上??谝衾镌絹碓襟w現(xiàn)出一種不屈。母親每次遇見她都不隨便開玩笑,簡短的交談也十分客氣而嚴肅。在我的記憶里一直印象很深。
宿舍大院的布局和女工們住的房間和走廊本身的建筑樣式,一直保留著民國初年的資本家所一度崇尚的西洋風格,在筆直的林蔭大道兩旁,一排排都是橫著排過去的紅磚砌的平房,粗看起來像部隊的營房,在前面一排宿舍和后面一排之間有著很開闊的一些空地,可以種上菜,或者弄一個長長的苗圃,但基本上都只種了些樹:杉木、懸鈴木或香椿。因此宿舍跟宿舍之間密布著茂盛的小樹林,風吹來時“颯颯”有聲,在夜深人靜時更加深了這些日班上辛勞的女工們的睡眠。從前面往后面數(shù)總共1、2、3、4……8排宿舍,左右加起來就足有16排,每排大約有20個房間,所以同時就可以住2000來人,實際上只住了一半人。住宿的空間都很寬綽,在大院后面的高墻下還有幾間瓦房。只是些廢棄的庫房,卻成了我在此間漫游的最最激動人心的去處。小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越是沒有人住的房子越是想去,遠遠地隔開幾十米就已能感覺到那些被人類世界遺棄的空房子的魅力。在方圓幾里路以內(nèi)往往唯有那么一間破房顯出一種特別深沉的寂靜,風吹到它的墻上、窗洞里的聲音也跟吹到別的地方不一樣。在三、四月里的晴朗天氣里,在五月的初夏,炎熱正在那些白晝的花萼里像蜷曲的花葉般四處蟄伏。蜜蜂、蠓蟲、麻雀在房屋周圍編成一張厚厚的網(wǎng)。四周的樹叢和紅磚頭砌的外墻墻角,在微風里晃動著一張又一張偌大而精致的蛛網(wǎng)。露珠到了中午還沒有從密密的蛛絲上滾落,你挨近了看,一顆顆晶瑩的小水珠渾圓又均勻,像我在小學算術里學到的毫米,一毫米一毫米地彼此聯(lián)結,像用直尺量過一樣精致。晨曦仿佛還沒從那上面完全消散。陽光照射過來比在其他地方顯得更光潔端莊,更迷離斑駁,光線也更為安詳靜謐。陽光仿佛因了這些人不常發(fā)現(xiàn)的角落而恢復了它的孩子氣,隨著離那庫房越近,我走路時的腳步也越來越慢。墻根的亂磚堆和草叢全是想象中的蜈蚣和蛇。這些動物的存在給我這番探險平添了許多神秘色彩。圍墻里面和外面都有青蛙在叫,空氣里幾乎看得見它們在水里鼓起來的喉囊,遠遠的農(nóng)田里有一輛拖拉機開過去,不一會兒,轉上了往更遠鄉(xiāng)下去的公路。我猜想那車斗里一定裝滿了碎石子片,因為我聽到石子在鐵皮的車斗里顛簸,聲音一路遠去。我的眼睛似乎越過了那些高墻,看見一路掉下來的石灰在公路上拖出長長的白帶子。四周又變得一片寂靜,樹木又重新開始在風中搖曳……那久無人居住的空房子遠遠地散發(fā)出一陣異樣的氣味,是房頂上的灰塵,霉?jié)竦?,很久以前的人走進去時留下來的腳印氣味,以及照不見陽光的地面、蛛網(wǎng)和腐木的氣味。我相信蛇、鳥兒和其他動物一定更喜歡這種氣味,像我這樣好奇的兒童也喜歡。我躡手躡腳走過靠近它的木頭大門的最后一片開闊地。我連陽光的不同照射也格外敏感。四周空無一人,離我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宿舍也有很長一段路。母親在前面門房里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相反,她再往前面的空地上那條小河的水流聲音,我在后面的庫房附近卻依稀可辨。這說明自然界的聲音也有質地之別。鳥兒如果用人類放大了的喉嚨在林中啼鳴,聲音一定會震動天地,而人的聲音的可聽性一定不及水流,甚至一片樹上的落葉,只用了那么一點輕的力氣飄落下來,人們就能夠感覺到了。要是人用同樣的力氣做事,大概頂多只能夠眨一眨眼皮。我聽到許多落進水里的石子,聲音也很大,河埠碼頭的婦女們用木槌敲打洗濯的衣物,聲音可以震得整個河床發(fā)麻,這些現(xiàn)象確實非常有趣?,F(xiàn)在我開始試著爬上那間庫房的窗戶,我搬了兩塊磚頭墊在窗下,準備站上去,可又打消了這一痛苦的念頭。因為頭一塊磚頭,我從地下翻起來,底下立即跳走一只蚱蜢。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想捉住它,可它的彈跳力好得就像那些輕柔的河水,速度比夜空里的流星還快。我又翻起一塊磚頭,底下是令人恐怖的兩條蚯蚓,盤錯在一起,組成一塊洋紅色古怪的圖案。我差點把那塊磚頭扔下,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顫抖,放到窗下,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沒有勇氣去那些草叢和地里翻磚頭了。我試了試,身高完全夠不到窗戶。我變得有些焦灼,但又心平氣和地想了想,這期間四周的安靜和青蛙的叫聲仍在半是允諾半是威脅地環(huán)繞我,無論我怎么轉身,怎么做,我都感到害怕,同時興奮得全無主意。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像一個小小的罪犯啦,或者竊賊——要是被人看見了怎么辦?(我突然想起了活人世界。)我到了這種完全不可能有人來的地方,本身就足以構成偷竊或不懷好意的說法,仿佛有一些無法開脫的罪名跟某些場合的人的孤獨緊緊糾纏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的所作所為有點像我學校里學過的一個成語故事:掩耳盜鈴。我仿佛聽到了那些女工中的膽小者和眼睛尖的人的叫聲——“?。 薄驗槲艺谀慷靡粋€別人早就遺忘了的年代和事物的遺址,時間的遺址。這本身就是對眾人的一種侵犯,一種離奇而年幼的懷疑。同時它在我這一方面,是對寂靜的冒犯——雖然包含著對世界的浩瀚的好奇與想象。人們會說:“那廢棄了的庫房跟一個小孩有什么關系?為什么你要屢次躡手躡腳從那門前空地上走過,而且每每準備著隨時設法逃離,至少擺脫開大人安全的看管?里面堆滿了雜物不說,房子已經(jīng)完全不住人至少有20年了,那還有什么好玩的?除非你走進去是為了拿(包含了偷的意思)里面的東西……”這就是人類的、也就是世俗的解釋。而也在那塊空地上,時而用手去摸摸從未油漆過的木頭門上的紋路和木板的凹縫時我在想:我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一陣茫然和一陣驚喜,是寂靜中加劇的心跳。那廢棄的庫房里,那白晝的黑暗中仿佛早在我尚未降生之前先就為我秘密地釀制了一種時間的美酒。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感覺整個廣闊無垠的大自然也是一種窖藏的、用時間來冰鎮(zhèn)過的葡萄酒。它的酵母是寂靜,用嘴唇啟封者是像我這樣的孩子:畏懼、頑皮,時而膽小,時而膽大,像天氣的陰晴和江河湖海的潮汐變幻不定——而他們身上的膽量像吹過田野的忽高忽低的風。大地、風、造物主需要這樣一些美麗的童子,需要這些像舞蹈場面那樣活潑多姿的童男童女,因為在他們身上仍隱蔽著世界最初的愿望——世界的偉大源泉。一個人的覺悟只能是天生的,而且還有一系列人世的簡陋和缺乏光明的時刻,幫助他們要先用失望來印證這種人類的覺悟,這種造物的覺悟,佛教中說“慧根”,基督教說“愛心”。而對一個人的年齡來說是他的童貞。在生命中是人類的天真,它跟犯罪、幼稚和黑暗只有一紙之隔;跟毀滅、專制和蒙昧也幾乎是攜手并進。我用這些舊房子,這些與世隔絕的磚頭和瓦,品嘗著時間的深沉的甜蜜,像初次墜入愛河的戀人,我俯身而下,虔誠地啜飲這股大地上不為人知的泉水。我把我的臉深埋進那些太陽光曬熱的木頭門板的香味里。我把頭抬起來時已經(jīng)是一個時間的經(jīng)驗者,一個人類生死的神秘的感應者。我的身份已經(jīng)改變,再也不受學校、社會、年齡、學歷的羈絆。我把臉孔再次仰向兒時的那個難忘的初夏季節(jié)——那些陽光時,我已經(jīng)成為陽光下的黑暗者。我的身體恢復了一些祖先的、種族的神奇記憶。我已經(jīng)擺脫眾人的軌跡,進入另一種人、一種意外者,后來的德國詩人特拉克爾稱之為“異鄉(xiāng)人”“終有一死者”“孤獨者”“陰暗者”“衰亡者”“蒼老者”“病者”“人性者”或者“漫游者”“死者”和“沉默者”的這樣一種生命現(xiàn)象的循環(huán)。是的,我領悟了自然界的偉大的衰亡,領悟了生命得以成長的空地、空缺。這正是當我在許多年以后初次閱讀到特拉克爾的詩句時一時涌上我心頭的記憶:endprint
在死者白色的眼瞼上
桃金娘花靜靜地開放
那些太陽曬熱的木頭門上的顏色,正從原先的深褪色慢慢轉變成米黃色。也許是光線打開了歲月的裂縫,也許是一年四季中這些太陽光慢慢的折射,在大白天的寂靜里的遞轉,使舊庫房厚重的門板漸漸裂開幾道縫。我扒著門縫朝里面看,我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聞見堆在地上的腌月贊 的麻繩和籮筐,仿佛當年的勞動者痛苦的殘渣還粘連在那些深褐色的繩結上。我的鼻子不禁發(fā)問,我聞到的繩的味道是否就是多少年前的人身上的汗味道?我怎能把它們分辨出來?在漫長的歲月中事物如何顯現(xiàn)它的真實或真切?在事物的表層,究竟什么是那真正消退了的?是時間還是人體的色澤?被歲月磨損了的究竟是房子,還是人的殘缺的手掌?我的嗅覺比我的聽覺和視覺速度更快,到達的空間也要更深,更加悠遠,它聞到了園中的果樹的香味,聞到了久已湮沒的河水的清涼,仿佛河面上的粼粼波光還停留在那里,折射在我眼前這一家陳舊的大工廠的宿舍區(qū)庫房,在庫房門的木板上,在它被太陽曬暖的木紋里,人類已往的苦難精力,贊美和精奇都在一一畢現(xiàn)。在幽暗的室內(nèi),我看見其他一些勞動工具,被人堆棄在墻角,那些尖鎬、鋼釬、鑿子,一捆捆的鉛絲和電線,正在默默地銹蝕。對物的反動是最可怕的反動,同樣,對物的尊重也是最為難得的人類品格,它是,幾乎是文明的全面內(nèi)含,它是智慧的開端。當接近正午的風在這間舊而且破的空房子里來回吹拂回旋,我看見那些房梁上的電燈的拉線繩晃蕩起來,仿佛有一只幽靈的手夠到了它。有一個聲音在對活人們說話:唉……墻角落的蘆葦和雜物各自散發(fā)出“刷刷”的聲音,大概是屋頂上的一些灰塵石灰落了下來,擊打在庫房的工具身上,深沉的寂靜本身變成了帶有熟悉噪音的喉嚨,并且有著無邊而浩瀚中的慈母的性格,在庫房的雜物上,在光線中向我走來。一些蛛網(wǎng)在我看得見的墻角窗洞晃蕩,上面沒有露水,唯見干枯的老婦人發(fā)絲般的蛛絲——它隨著屋頂下的氣流的去向隨時冒著快要被撕斷的危險向我趴在門縫里的眼鼻之間漂來,遠遠地像汪洋中的船隊,要在海洋的驚濤駭浪中發(fā)現(xiàn)我、呼喚我,要在大地的幽暗中將我撫養(yǎng)。
咪
我生下來,我父親似乎就在監(jiān)獄里,這個記憶肯定不確切,然而我最初的記憶卻總是在這兒停住。一間灰暗的牢獄,獄房地上的稻草捆和一個黑乎乎的男人,從他坐著的古怪姿勢上向我們綻露笑容。邊上,我母親牽著我的手,再往前面是她把一大茶缸米飯和菜遞過監(jiān)獄門上的鐵柵欄格眼。這是我在兩歲那年的記憶,而且是在大冷天。通往縣城監(jiān)獄的路是那種古老巷子里的石板路。嚴寒和積雪把那些石板弄得無比堅挺,像露天的冰河——石塊和石板本身仿佛沉落在冰層下面,使得人走路時的腳根疼痛發(fā)麻。我至今還記得那種異樣的使人的呼吸已經(jīng)變得十分困難的嚴寒。同樣,我也記得母親帶我送飯去的那只搪瓷大杯子,杯子上印著一名女公社社員,正把胸前的一捆麥穗舉向陽光四射的天空,仿佛邊上還有紅色向日葵的圖樣。母親用一件破棉衣裹著這一搪瓷缸的熱飯。當我們出門時,天氣冷得使人驚叫起來,到了街巷避風的地方母親就讓我把手伸進棉襖里捂一捂。我的手指在冰涼的棉絮里摸索,試圖摸到那只搪瓷杯的杯身,它還是熱的,我有時能摸到它。在那個貧窮年代里,一搪瓷杯飯就是一整件稀罕的寶物。我的手指尖上的肌膚觸摸到了灼熱的杯底,我要趕緊把它抱過來,可母親生怕天太冷了熱量流散,就要從我的手上奪過去,于是母子倆就在這相互撕扯中走進縣城監(jiān)獄陰沉沉的走廊。我那探向溫熱的手指仿佛是我身上早早醒覺得那一部分記憶。
我已經(jīng)不記得——獄卒啦、監(jiān)獄形狀啦等其他恥辱了。最深的恥辱仍然還是貧困和饑餓。也是在兩歲多點,我才吃到第一頓像樣的米飯,而且還是故意多加了水煮成的“干稀飯”。飯后我幸福得像民俗畫里那種手捧仙桃、身穿紅衣服的天堂里的神童,搖搖晃晃地往大街方向、往家門外面跑(我試圖跟別人分享這種幸福)。我幼年時的住宅是在一個較深的古舊民宅的后天井里,我要到大街上去必須穿過這露天的天井和前面一戶人家的走廊。我在昏暗的走廊里被前面鄰居家的那名阿姨“逮住了”。大概我興奮異常,一直咧著嘴在笑。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慶賀自己已經(jīng)吃到一頓飽飯后的喜悅。她一把抓住我,其實她完全知道我們家的伙食,故意佯裝不知地問:“今天吃什么?”我愣了一下,然后十分認真而結結巴巴回答:“吃的干粥爛飯……”回答完畢,我只記得那名鄰居丟開我,兀自笑得前仰后合,而且她立即跑到后天井里,把我說的話原封不動學給我母親聽,我看見我母親開懷大笑,她們倆再次笑得彎下了腰。我一點也不懂得這里面的奧秘,仍舊覺得全身洋溢在吃飽飯后心里暖融融的喜悅里。
每天,縣城里是那么熱鬧,軍隊把坦克車開到附近學校的一個操場上,在那里訓練演習了整整一個冬天,空地上到處都是坦克的履帶印。我們小孩都覺得那印痕很好玩,上面有履帶上的鐵格牙齒吃進土去的很深的、規(guī)整的圖案。我們在那些圖案上做游戲。大人所到之處,都留下小孩的足跡,有些地方,大人根本不去,小孩也去。玩的游戲是“中國美國”,中國總是在后面追,美國(當時叫“美國佬)總是在前面逃。繞著縣城街上一根又一根的木頭電線桿,那桿子上漆的都是黑顏色漆,而且大多都豎歪了,寒風呼呼地在那上面吹。另一種游戲是“埋地雷”,最好是在黃沙灘上,先用手挖一個小坑,上面蓋了破紙?zhí)J席,或者用揀來的樹枝做成小木棍撐在上面,再把黃沙小心地一層層鋪上,直到表面看不出是個陷阱,走過來的人一不小心,就把一只腳陷進去摔一跤。我們整天都在相互允諾中欺騙著小孩和游戲伙伴,到我們有意無意指定的地方去走一走。他們不小心跟來了,我們就在前面暗自得意,所做下的陷阱標記只有自己幾個人看得出。后來因為上當?shù)拇螖?shù)太多,也就玩厭了。因為你在自以為已經(jīng)成功地騙取別人信任時可能恰好陷入他給你設的圈套。有時無事可干,就在黃沙堆上自己挖一個陷阱,反正摔不壞身體,這個游戲反過來玩,玩到自己身上也頗有些令人興奮。最后這個陷阱促狹到了有人在里面放了一只死貓、死老鼠,或干脆拉一泡屎在里面,那樣的話,一旦有人陷下去就真的遭殃了。
正當我們的游戲內(nèi)容進入驚心動魄的階段,街上的游行隊列也在一個接一個變得熱鬧和勤快起來。大人們的隆隆的腳步聲以手里舉著獵獵作響的旗桿為標記,正神氣活現(xiàn)地在我們的黃沙山腳下回響挺進。先是工人階級的隊列,然后是軍隊、民兵、群眾行列,最后是農(nóng)民的隊列。敲鑼打鼓地一個個扭著秧歌走上前來,大街上頗為興奮而又讓人覺得可疑的歡樂氣氛每每使我們這些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敲銅鑼的聲音震耳欲聾,像是又要有人被殺頭。銅鑼里面仿佛有鮮紅的血漿在一股股迸發(fā)出來。有人燃放炮仗,點起一串串的小鞭炮,空氣中到處都是人體相撞時的鈍響,汗味道、標語牌上的糨糊味道和硝煙味道,整個世界像一個喧鬧到使人難以置信的地步而形狀又花里胡哨的幼稚園,或者是一次永無終結的華麗而俗不可耐的大型兒童游藝活動。花花綠綠的標語牌像大雷雨前夕的蠓蟲一樣多,幾乎可以說大街小巷遮天蔽日,到處都是。我后來看大人們游行都看出經(jīng)驗來了。鼓聲一轉,或者說隊列中帶頭高呼口號的人振臂一揮,我就知道又會有什么新的名堂出現(xiàn)。有時整個隊伍像是在什么地方忽然得到了秘密指令似的戛然停下來。這么多人的游行隊伍,要在一個瞬間全體整齊默契地停下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小時候那些大人們硬是做到了。他們讓出一塊空地來,開始扭秧歌,跳忠字舞,或者把一名群眾揪斗的壞分子對象押過來,雙手涂滿了墨汁在那做現(xiàn)場批斗、聲討,只見人群中那名倒霉蛋嚇得簌簌發(fā)抖,一個勁把頭頂上紙糊的尖頂白帽子抖得如同篩糠。不斷地有被揪斗對象暈倒在地,然后又像提一口袋垃圾似地被提起來。人群像恐龍一樣往大街方向蠕動。紅旗和彩帶像這只大年代恐龍身上巨大的鰭或腳爪。工人過去了,軍隊過去了,群眾過去了,街兩旁全是像我一樣圍觀的孩子,以及手腳不靈便的老頭老太??吹檬职V迷,而又渾然不覺自己究竟看見什么了。我兒時見識過的最奇特的現(xiàn)象就是游行隊列那種成千上萬的人走在一起時的雷霆般的腳步聲,那聲音一來,城里別的一切就都停下來了,或者被它淹沒了。天井里養(yǎng)的雞會一聲不吭地簌簌發(fā)抖;貓和狗事先并無任何預兆地躲到了地板縫或房間角落里。整個世界基本上只剩下人的口號和鑼鼓喧天的聲音;整條街的住房變得空空蕩蕩,人都跑到大街上去游行,或者看熱鬧去了,只剩下一些實在跑不大動、垂垂老矣的老人們還低垂著頭坐在家門口、天井里的竹背椅上、板凳上。但他們的耳朵卻還在興奮地傾聽,臉上表情時而木然,時而恐怖。要不然就只剩下病床上的病人。在這種游行隊列的人的腳步聲里面,自然界仿佛已經(jīng)不復存在,鳥兒都逃到郊外的樹林和田野上去了。工廠停工,商店停業(yè),除了那么多紛沓而奇形怪狀的腳步聲、口號聲以外,整個縣城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死城。很多街區(qū)和弄堂都籠罩在一陣廢墟般了無生趣的晦氣里。運河里的船也停了下來,船主孤零零地走上岸來,找一個系纜柱把船系好,他臉上的表情要比平常嚴肅莊重多了,他在膽怯地想要否去不遠處的大街上看熱鬧,但又茫然地搖了搖頭,而且為剛才的念頭感到一種古怪的羞愧。在相對來說十分寂靜的河岸上,他的臉竟然無端端地漲紅了,他又抽了根煙,還沒吸到一半就扔了,然后起身下船。但過了十幾分鐘,船仍沒有往前航行,船主大概躲在船艙里獨自喝起了悶酒。
父親是什么時候從監(jiān)房里出來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我并沒有在這方面有太深刻的痛苦記憶,周圍鄰居和小伙伴也沒有因為這樁事而對我惡言相加。父親人緣好,而且算是我們住的那條街上比較知書達禮的人。他在上世紀50年代曾做過附近一所小學的校長,他現(xiàn)在被戴上了“五一六分子”的帽子,但家庭內(nèi)部的生活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只是時不時地還要參加街道組織的學習班,到所在管區(qū)的派出所匯報思想;有時開批斗大會,還要拉他去陪綁罷了。記得每次有人來通知明天的批斗會,我們兩個孩子,我和我哥哥,就會被母親用兩只手抵著肩膀趕到天井里去,里面一間大房間的門就會緊緊關上,這是我兒時記憶中家里面唯一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因為大房間的門平常從來不關,我們家里也并沒有值錢的家具,晚上要關也得把我們哥倆一起關進去,可是現(xiàn)在卻被關在了外面,我和哥哥倆人面面相覷,一下子都會變得十分恐慌。在天井里呆呆地站著,很長時間不說話,也沒心思出去玩。到那時,我們平常熟悉的生活仿佛突然間不復存在了,連我們自己也感到詫異,以前那些玩的心思和勁頭都到哪里去了?我哥哥蹲下身去,用樹枝撥弄天井里的泥地,我們仿佛被父母親推出了房門之外。有時我們能聽見他們在房間里說話,低聲商量,因為里間和外面實際上只隔一層薄薄的木頭壁板。母親無端地啜泣起來,很快止住了。一會兒,倆人仿佛在里面大聲嘆氣,過后父親從房里出來,身上就穿上了剛換洗干凈的衣服襯衫,比平時看上去莊重整潔多了。除了這個痛苦的印象之外,我過得和街上其他小孩一樣正常,因為我以一種傻乎乎的、坦然的心情來猜想生活中大概會發(fā)生的事情。我依稀地覺得,別人家的父母親一定也是這樣,有時要關到房子里去哭哭,而且人生下來時他的父親一定是在監(jiān)獄里的,小孩和做母親的就是天生要在大冷天去送飯。我不僅不為此苦惱,甚至有一種歡樂、一種樂此不疲、心醉神迷的感覺。直到有一個下午,我在街頭上玩,看到我那可憐的父親被人五花大綁押著在大街上游街,我才一下子醒悟過來。
我們在街上玩,在黃沙灘上挖溝,在電桿上用小刀劃道道。小時候,我們連一件像樣的玩具都沒有,街邊上靠墻豎著空的板車,那就成了我們大家的“巨無霸”。板車上的兩只輪子一左一右懸空著,孩子們就開始用手去不停地轉動,兩只輪子比賽誰轉得更快,旁邊還有些年齡更小的、拖鼻涕的孩子,他們把樹枝放到飛速旋轉的輪輻里去,發(fā)出“格格”的聲音。我們街上經(jīng)常有小孩的手被這轉動的車子輪胎軋傷;要不,我們一群人就聚集在街頭上的合作社門口,等那里拉食品的車子一輛輛過來。孩子們都知道,那是整條街上食品最多的聚集點,光倉庫散發(fā)的氣味就已經(jīng)非常激動人心。實際上回想起來,那更多的是腌月贊潮濕的麻袋布的味道,在倉庫門口的空氣中彌漫。倉庫什么時候拉進來的貨,拉的是什么,紅糖、大米、山芋干還是肉皮,我們比大人知道的還清楚,因為不久它們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飯桌上。我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拉肉皮的車子,固然平時幾乎吃不到什么肉,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裝著肉皮的車子最有趣,拉車的人也高興,因為這種干貨的分量最輕,要不是因為路面不平,人拉起它們幾乎可以在大街上飛跑了。一大張一大張油鍋里炸過的黃澄澄的肉皮有一張大床或一張小床那么大,表面凸起了一塊塊的形狀好看的肉泡。遠遠拉過來,一條街的空氣就完全不一樣,有了徹底的改觀。人窮了或者饑餓時,鼻子就特別靈、特別尖,一聞到肉味道,心里就慌得很,也不曉得是高興還是難過,總之,一輛拉肉皮的板車后面要跟一二十名小孩。他們像石頭背后的寄生蟲一樣緊緊吸附在這一車子肉皮上面。如果你趁人不注意,或者車子顛簸之際,用手掰一個邊角角,拉板車的工人一邊回過身呵責,一邊自己也恨不得停車先吞下去半張。這些僥幸中膽子大了掰到手的肉皮塊塊、渣渣,就成了小時候我們中間最搶手、最美味的食品,就類似現(xiàn)在商店里高級的巧克力豆,或者什么克力架餅干。那肉皮的味道也確實好吃,咬在嘴里“格滋格滋”,非常香脆,而且油膩,只是生吃后嗓子眼里干得難受,但也算是吃到肉了。我記得很多吃下去的肉皮上還有黑黑的豬毛,而且肉皮通??偸侵虚g部分比較好吃,邊上的都容易被炸焦,炸老,然而屬于孩子們的也只有那些又老又硬的邊角角。有時一張肉皮拖到倉庫里,只剩下鋸齒狀的半張,或者像一張被蟲蠶食過的桑葉。供銷社的領導就會出來發(fā)火、罵街,見了小孩就追,但也只是嚇唬,等到我們逃進弄堂,那人早就又回轉身去了……
我童年的記憶大多模糊一片,只記得長江里上來過兩座橋就到的那條街,叫北門浮橋街。我們就住在街的北面,后面有一個叫“同心里”的弄堂,弄堂七拐八彎,連綴著許多古舊的房子,高大的風火墻、閣樓和大天井。弄堂里有一家街辦縫紉廠,幾十只縫紉機在那里面大白天也光線很暗的地板上一齊“突突”響。這縫紉機的聲音也是我喜愛的一樣事情,我隔一段時間就要到廠邊的墻角、門邊上去聽聽。它仿佛使周圍弄堂里的寂靜變得更溫馨美妙,更富有人情味了。從長江航運站的港口上過來兩座橋,就叫“浮橋”,可能也是統(tǒng)稱,因為另一座橋似乎沒人說起還有名字。前頭一座叫“浮橋”,后頭一座也叫“浮橋”。橋不遠地方是船閘、花園。橋下來中間那段,也就是兩座橋之間的地方,有兩個相峙的店面,一個是主要供應水產(chǎn)的菜市場,一個是賣船上用的桅燈、麻繩等物的船具店。過了兩座橋,就到了北門大街的起始,最初是街兩邊并行的大樹墩子做的肉墩頭,然后是熟菜館。一家大的冰庫,路口另一面是房屋砌成兩層樓,形似星狀的、六角狀的大茶館,那茶館據(jù)說在50年前更好、更有名氣。到我幼年時,其經(jīng)營狀況和收入,實際上已日漸式微。當然,一些窮了一輩子、死不服氣的老頭子和在浪里岸上滾爬過來的外地船民,地方上聲名赫赫的硬漢子也還常到這樓里來作客,呷一碗黃酒憑窗眺望。窗自然是舊的木格花窗,從此窗望出去可以看見那條長江的支流,錫澄運河,橋上和橋下的行人。因為從縣城方向倒過來算,這茶館在一條街的街尾上,而且再通出去就到江邊上了,所以小時候游行的隊列也從不到這里。他們似乎還有點識相。在北門街上走一半就知道停下來了,停下來再鬧鬧,就從原路敲鑼打鼓打道回府,所謂有家歸家,無家歸廟。因此,街尾上這一段,從浮橋到茶館,就成了“文革”中縣城少有的一部分清靜的街段。
父親后來的工作,就要每每經(jīng)過這一條街的街尾出浮橋到船閘附近,他在那里找到一份臨時工,搓麻繩,隸屬于一家街辦繩廠。做出來的繩索也就攤到船具店的柜臺上賣。在這之前他還做過其他臨時工,他的一生都在不斷變換工作和身份。兒時讀私塾,長大后在老家村子里教人讀私塾。抗日戰(zhàn)爭隨全家逃亡,在江邊蘆葦蕩里躲了一星期,他的母親就是在那次逃亡中被日本人一顆炮彈打中,這件事講起來太恐怖了。我印象中這種恐怖從未從我那十分嚴肅老實的父親臉上消退。他中年以后臉上還保留著對那場戰(zhàn)爭的痛苦記憶。日本人的飛機一走他就下決心咬咬牙齒過江到了江陰城里,在那兒重新開始他的生活。他的身份里有某種很難以當時的社會機制和人群認可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底子。在北門街上,他參與創(chuàng)辦了一所大多由漁民子弟就學的小學。他兢兢業(yè)業(yè)地教書,做到校長,但很快就卷入新的政治浪潮,他一生的厄運從未停止過。當他為學校招生跋涉在沿江那些淤泥灘上挨家挨戶勸說那些打魚人把他們的后代交給他時,他一生的事業(yè)達到了巔峰。他此后一直在倒霉,或者遭命運、或者遭時局和壞人暗算,等我大到足以有腦筋和記憶力在茫茫人海中辨別他時,他已成為中國的大街小巷常見的那種木訥而老實、不愿多說哪怕半句話、性格壓抑而沉悶的中年男人。而且他沒什么像樣的職業(yè),這對我父親那種死要面子的一代鄉(xiāng)村讀書人來說,大概是個非常致命的打擊,我體會不出這種打擊來。我小時候根本不可能明白或者理解父親那輩人的苦衷、他們的日常心理和早年追求。我只是覺得,父親為人很誠懇,很平實,不幽默,不會耍花樣,一輩子都只會老老實實說和做,而且最終的結果是做的遠遠比說的更多更快,體力勞動最終肆意踐踏了他。夏天,我父親常常在天井里把一只腳架起來,聽附近的鄰居說書吹牛,他的大腿上滿是疤痕,一塊又一塊,有的是月牙形,有的是不規(guī)則的銅錢形狀。直到他臨終的前幾年,我才知道是在監(jiān)獄里被人毆打所致。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這樣的孩子面前提到過這些苦難、這些傷痕,他仿佛執(zhí)意要用他自己緘默的身體永世埋葬它們,這樣的恥辱和折磨一定程度上擊垮了他的內(nèi)心抱負。他有時回答我的提問,我好奇的手指在撫摸(在他腿上),他用的是一種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十分達觀、平靜的口吻。他的平靜直到今天仍使我驚訝,我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量使他最終承擔了這一切,而沒有為此暴躁不安到一世。他一定是在某些方面,某個關鍵一點上看透、看穿了他的個人命運,他的內(nèi)心一定獲得了某種悄然的皈依。我的記憶分成兩大塊部分,一塊是我作為街頭頑童在一個街邊的土丘上玩耍,忽然聽得有人喊我:“啊呀!你爸在游街!”于是我從童年的一天的疲憊中站起身來,看見父親被人用手按著頸脖,雙手反綁,在街上踉蹌著被押游街。他在腰彎得很低的姿勢中偶爾吃力地想把臉抬起來,他面色慘白,神情堅硬倔犟,眼神一動不動,牢牢盯視路面。他當然沒有看見我,那個站在荒草和亂磚堆中目瞪口呆的我,但這個恥辱場面的色澤線條就像蝕刻的銅版畫一樣在我幼小的心頭上瞬間銘刻下來了、完成了。我的記憶就像突然停電的錄像鏡頭,最后一剎那的那個畫面就這樣無緣無故地銘記在記憶的腦海中。其中圍觀的群眾包括押解父親的軍管會人的面孔、服裝、聲音、圖像都一一畢現(xiàn),十分清晰。對于我而言,那是一生的孤獨的開端,如同運動場地上的運動員讀秒時猛地摁下去的那個手勢。我的身體倉促間被人世的辛酸猝然打開了一個缺口,這缺口也有點像沙漏中間的那個孔眼,微不足道、精確、有效。那個父親被人押著游街的下午,就這樣深嵌在我的命運和身體里。另一部分是我快上小學前后,政治形勢似乎正常而冷清一點了——在那個年頭里,人們因為過多地參加游行或萬人大會反而會對日常生活中的冷清感到有些異樣和不適——父親找到了那份臨時工作,他在找到工作之際一定私下里發(fā)誓要好好干。因此,他似乎沒有休息時間,連吃中飯也不回家,只好由我母親或我哥哥送飯去。那一次,哥哥大概生病了,母親也在班上,送飯的事就只好由我去做,我其實早就在那兒躍躍欲試。以前去都是跟在我哥哥屁股后面,不知不覺那一段從家門口到船閘的路走熟了。但當母親把盛飯的飯盒和網(wǎng)袋交到我手上,問我沿途會不會走,怎么走,我仍是腦子一熱,什么也想不起來。不過我硬著頭皮半是害怕半是興奮地踏上了送飯的路。那段路,小時候,一個像我那樣六七歲的兒童,大概要走起碼半小時,因為我的家住在北門街靠縣城中心那段的中腰。我首先得沿很多復雜的小弄堂走完北門街,出浮橋再到船閘,然后才能找到父親工作的那個地方。我大概是上午10點鐘就出發(fā)了。我心里急,走得很快,所以出了一身汗,我后來慢慢放心下來,因為沿街熟悉的景物,弄堂口的建筑物給了我鼓舞。它們就像熟悉的好伙伴一樣紛紛跟我打招呼,認識吧!你不記得啦?……我感到非常高興,也仿佛是睜開眼第一次看這些房子。我鼻子尖尖上一定緊張得微微沁出汗來。當我走到船閘上快接近勝利時,我焦急得簡直要跳起來了,因為船閘是兩扇大的鐵門,一張一合,從上面窄窄的邊沿上走過去要有相當?shù)哪懫?。以前一直都有大人,或者我哥哥拉我的手走過去,現(xiàn)在,這一回不僅沒有人拉我,并且我手里還提著樣東西。我父親就在船閘對岸,幾乎能夠看得見人影,可中間就是隔開這么一條河,我差不多都快要哭了。再不想辦法過閘,開閘時間閘門一動,人就走不過去了!正在這時,一名打魚的老頭走過來,見我急成那樣子,就耐心地打趣:“唉,啊小人拿在手里的是什么?都快尿尿在褲子襠里啦……”他讓我把那一網(wǎng)袋飯盒給他,再拉住我的手,就順利地過了閘,他再回過去拿自己的釣魚竿和魚箱,就這樣我完成了第一次送飯的任務。只是晚上回去,對家里人隱瞞了那釣魚老頭的事情,從此以后,我再也不缺少過閘時的勇氣了。那大鐵閘確實又深又高,如同在深淵之上獨步。底下的河流洶涌翻騰,煞是嚇人。父親一看見我送飯來。就擺脫了他原先在人面前的緊張拘謹,在那兒咧開嘴笑了。不過他仍不好意思馬上扔開手里的活走過來,他讓我在一只木矮凳上坐好,直到他工作的同事反復催促,他才高高興興走上前來。那個中午,我就和父親一起吃,下午在附近船閘盡情玩耍,又花了幾個鐘頭時間反復研究沉重的閘門的閉合,仿佛又遇到了那好心的釣魚老頭。到了傍晚昏昏沉沉有了睡意,天也快黑了,父親正好下班,就把我扛到他肩頭,父子倆高高興興回家,那是我和我父親之間最快樂天真的一次交往。我記得我們過浮橋時我在他肩上,那是那一天晚上臨睡著前的記憶,底下的橋上和遠遠的北門街上熱鬧非凡。船具店的燈已經(jīng)亮了,各種運河里船艙里的油燈也亮起來,水面上亮熒熒一片。大街上的吆喝聲、說話聲此起彼伏,空中飄來我連做夢都沒有辦法吃到的飯店里紅燒豬頭肉的香味,以及煤煙、汽笛、纜繩、行人的吐痰……遠遠的船閘方向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暮色漸漸地匯攏上來,如同我白天過閘時所見的筆直深遠的閘門、閘體、橋。endprint
父親工作單位的場地,既沒有車間,也沒有廠房,一切都是手工和露天作業(yè)。在一大片河岸邊的空地上展開。只有孤零零的兩間舊瓦房,堆點產(chǎn)品和工具在里面,像是在田野里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逢到下雨天還要先尋地方躲躲雨。雨下大了,只好在家休息。工具是一只角鐵做的架子豎在地上,手里織的麻繩的一頭就系在這角鐵凳子上。我閉上眼就能夠看見三十多年前父親工作時站立的姿勢。低著頭,雙手擺弄著繩子,前面一只腳和用于后退的后腳呈非常規(guī)正的丁字形。隨著手織的麻繩一寸寸拉長,人也往后一步步退挪,到一定的尺寸做完,再走到前面去從頭再來,就這樣日復一日單調的工作方式。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他雙手反綁被抓去游街,吃盡了苦頭以后,還會來親手制作那種當年捆住他的繩子,而且他必須靠這些做出來的繩子吃飯。父親一輩子都沒有離開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束縛。和他一起干活的同事大多是些年老色衰的婦女和殘疾人,都是街道里弄平時照顧的對象。我記得好像只有兩三個男人,其余全是女人。她們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翻嘴皮子,話說得使人昏昏欲睡,但心眼倒很好。我每次去玩,她們都很關心我,問長問短,而且都是些窮女人。有時我午睡時就睡在他們織好的麻繩堆上。我至今聞到舊的或新的麻繩氣味還特別敏感。我小時候睡在繩堆上,感到那種氣味特別好聞,令人安心睡去。他們后來慢慢積攢些錢,砌上了自己的車間,建筑材料多為粗長的毛竹和蘆扉。他們搭了兩三所屋子,后來,就從露天搬進了自己弄的光線幽暗的車間。這家街辦繩廠在一天天壯大隊伍,我自己也一天天長大。三年級過后,我已經(jīng)不常去父親的廠里玩,改為跟隨母親到她的女工宿舍。父親又在那家廠里做起小小的官員來,他似乎一輩子都生活在社會的邊緣,都跟一大群固定的人工作和交往。他們都住得緊靠長江,都是世代貧窮,都不識字但快要識字了;女人都有病和好心眼,男的不是殘疾人就是古怪的單身漢。父親的命運里浸透了他們身上的氣味,染上了窮人和教育的疾病,并且在他們年復一年的體力活、抱怨和小市民的爭斗和霉運中應付自如,處之泰然。父親獲得了上述這一群人的持久的崇敬和推崇,而他僅以平靜、最后是木然的眼光把自己推進一個黑暗命運的深淵。這些人沒有自己的社會地位,始終處于縣城的近郊,常年生活在各具特色的真正的貧民窟里。父親的抱負中或許一開始就有試圖改善他們的生活的理想,但做到中途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自身難保。他從監(jiān)獄房出來,再次回到他們中間時,大概想清楚了,大概鐵定了心。就像一名因急于航海而上了一條來歷不明的破鐵船上去的船長,比船上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船的破損程度,船將在什么樣的驚濤駭浪中最終沉落,這名船長沒有把船沉的消息告訴甲板上忙碌的水手。他自己也沒有逃離,執(zhí)意跟那條船、跟船民們一起奔赴那種可怕的命運,毫無怨言地堅守自己崗位直到最后覆滅。這就是我最后的印象,這就是我小時候到父親廠里何以覺得比一般小孩受寵,最后那個廠在父親的領導下一步步興旺,再一步步衰亡下來的理由。我想,這可能歸結于父親那種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情結,他雖然逃離了日本人炮彈落下來的淤泥灘和蘆葦蕩,但他到了一個新地方,立即又選擇更靠近長江、更經(jīng)常能聞到那些蘆葦和淤泥氣息的地方生活。在他看來,這些鄉(xiāng)村漁民的小孩,這些常常生病的、不識字的女人是多么可愛,不僅真實地代表了那個逝去的舊世界,而又更預兆了可能到來的新生活。他臉上那種剛愎自用的表情,那種孤獨的說話方式,像吉他上的金屬嵌條,也深深鑲嵌進了我的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