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辛
離別傷情
1
轎子顛得久了,也顛出了規(guī)律。一搖一晃一顫一抖的,陳圓圓跟著搖搖晃晃顫顫抖抖,時間一久,竟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這貴州的古驛道,真的不好走啊!李太白嘆曰:“蜀道難,難于上青天?!?/p>
圓圓幾十天走下來,只覺得黔道之難,同樣險峻難行啊。蜀道上最難行的金牛道,圓圓是隨大軍過了的。那是名副其實的蜀道啊。
吳梅村詩中還寫了“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哩!
這棲居江南水鄉(xiāng)的太倉人吳偉業(yè),肯定是沒有走過明月峽百步九折的路,可他的詩,寫得還是符合實際的?!败嚽С恕?,圓圓這會兒呢?只是“轎一頂”啊。這蜿蜒曲折的崎嶇山道,只讓人感覺走來永遠沒個盡頭,直伸到云端里去。
怎么從李太白的詩,一想又想到吳梅村的《圓圓曲》了呢?
陳圓圓撩起轎簾,想要讓山道清冷寒冽的新鮮空氣透一點進來。天哪,怎么盡是一片白茫茫濃沉沉的云霧??!霧氣霧團頃刻之間往轎子內彌漫進來,還帶著一股寒意。
圓圓打了一個噴嚏,趕緊抬手放下轎簾,把山里濕重的濃霧擋住了。
吳梅村吳偉業(yè)的這首詩,世間流傳二十年了?!皼_冠一怒為紅顏”,兩百年后,還會有人講。一想到這一點,圓圓的心就緊、就疼。那是說她像妲己、褒姒、呂后、武則天一樣是禍水,她是像她們那樣的人嗎?她不是啊,從小沿街叫賣零食瓜子時,她就聽到了一句話,小女子長大成人后,抗不得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后來她曉得,不但江南水鄉(xiāng)是這樣,京城里的女子、遼東的東北姑娘,都是這樣。女子生來就得認命,盼望嫁個好丈夫。可她陳圓圓,自從進了蘇州梨園,她就嫁不得人,她的命里指定了沒人真心要娶她。那時候,在梨園池塘邊的亭子里,眺望中秋夜的一輪明月,她不就在心中暗自悲嘆嗎——
奈他兒女總情長,
月到圓圓最斷腸。
沒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會真心娶她呀。
田弘遇將她選進府中,為的是想獻給崇禎皇帝。皇上無心享用她,這年近七旬的老賊竟氣喘吁吁地折騰她。是遇見了吳三桂,她的三郎、她的雄爽、她的碩甫、她的延陵將軍,她才怦然心動,得遂心愿,嫁給了一個將軍,一個當世英雄。真正叱咤風云的一位年輕統(tǒng)帥??!誰不說他勇力絕人?誰不說他多謀善戰(zhàn)?雖是他的妾,但陳圓圓感覺得到,他是愛她的,他是把她當作如夫人尊崇的。也是因為追隨了他,才引出了后來那么多的變故,那么多的刀光劍影里的陰謀機巧、政權交鋒和性愛強暴。不是她陳圓圓有聲色甲天下的盛名,不是她成了吳三桂的妾,明清兩個王朝更迭的歷史會像今天這樣書寫嗎?
從這一點上來說,吳梅村寫下的“沖冠一怒為紅顏”并非僅是文人的戲言。
況且他還寫下了“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這樣的句子。三桂他是風流情種也好,他悍勇無匹也好,還是他機詐應變也好,抑或昆明人講他“無毒無奸不丈夫”也好,他已經是她陳圓圓的夫君了,誠如民間一相貌秀麗的小女子,嫁與一個酒鬼、一個盜賊、一個賭棍,女人仍得活下去一樣。歷經九死一生,歷經帝侯將相,既享盡了榮華富貴,也閱盡了烽火硝煙中的尸橫遍野,陳圓圓隨夫三十年,只能認命了。
2
女人生來是認命的呀。
該向吳三桂表白的,她全表白了。大清王朝已然二十多年,難以撼動了。絞殺了永歷帝,再舉反清復明的旗幟,老百姓只會講他出爾反爾,不得民心了??v然康熙已殺了吳應熊,可他秘而不宣,只等你反清大軍號炮連天出了昆明城,他才布告天下,殺盡你叛賊京城里的內應吳家十幾口,你不又是啞巴吃黃連?
陳圓圓心中是明了的,三桂認定了他的反清之策,是能像他以往大多數出征一樣,會大獲全勝,達到他終極目的的。
他的終極目的是啥?當皇上唄。當又一個皇帝唄。這點陳圓圓比哪個都看得分明。
從看清吳三桂這一真正的目的,且堅如磐石志不可移,陳圓圓已然認定,她已經失去吳三桂了。這樣的一個男人,即便清王朝令他解甲歸田,真在遼東為他建一頤養(yǎng)天年的王宮,甚至陳圓圓也心甘情愿陪他終老林下,他都不可能去過這樣的日子的。他不是這樣的人!
而陳圓圓與生俱來的本能的直覺又告訴她,就像以往經事實證明是千真萬確的那種直覺告知她,吳三桂這一次毅然舉旗反清,必然會招致失敗。他為何不想想,已六十出頭,他為何不想想,當年追剿永歷帝、李定國,可以三路大軍直逼云南,今日的清帝同樣可以令三路大軍從四川、從廣西、從湖南打過來??!
陳圓圓還能干什么呢?作為吳三桂的女人,作為吳三桂的妾,她還能干什么呢?
消隱到佛門之中,她已然嘗試過,昆明城近郊諸庵落成時,她一一遴選和自己相貌接近又有意佛門的女子當上各庵住持,而她今日在此庵留宿,明日在彼庵留宿,只聞庵庵都說圓圓在此,而哪一個是真正的圓圓,竟無人知曉。證實她的這一方法奏效。后來是貴州屯堡女仆藍玉敏對她說,真破了昆明城,追查她陳圓圓的大清兵丁,怎會像吳府親兵那么小心翼翼來找她?惹得他們怒火直冒,他們會將昆明城諸庵和陳圓圓面貌相近的女子,一一捆綁殺害……陳圓圓聽后嚇出了一身冷汗,又聞吳三桂數次打聽急欲找著她,她這才帶著藍玉敏,主動回到怡園邊的梳妝臺,和吳三桂見上了那一面。
陳圓圓既已憑直覺預知吳三桂舉旗反清的結局,想來想去,她作為吳三桂的女人,只有一件事還能幫他,那就是為防不測,為保住他吳門的血脈根根做好準備。
她斗膽把這一點當面給吳三桂提了出來,沒想到關寧鐵騎出身的他,從不認輸的他,把她的這一番話聽了進去,還把吳應麒是他親兒子的家族隱私透露給了她。
圓圓無異于失望之中得到了些許安慰。怪不得原配張鳳卿時常用眼角乜斜這個侄兒,怪不得九歲進入吳府的吳應麒對圓圓天生有一種親近感。他自小感受不到母愛,自然視和善待他的圓圓為親母。盡管他脾性中不無傲慢之處,可在圓圓面前,卻表現得謙恭親近。而對一生都沒生育過的陳圓圓而言,吳應麒成了她視如己出的一個兒子。吳三桂大兒子吳應熊的身份是公之于眾的,而這個與楊氏所生的兒子本就身世曲折,沒登上朝廷的戶籍,把這一支血脈根根保住,亦便成了可行的策略。只是,應麒是吳三桂親侄的身份同樣廣為人知,真到了兵敗如山倒、株連九族那一天,他也是逃不脫的。故而對陳圓圓來說,要實行存于心中保住血脈根根的計劃,還有好多事兒要準備,要想好,要周密考慮。
3
首先的前提是圓圓自家要從人世間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得無以追索,消失得成一個謎。
就如消失于九宮山的闖王李自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一般。
就如圓圓心目中的詞家李清照死于何時、歸隱何地無人知曉一樣。
大軍環(huán)集、貫甲全裝的諸將排列陣前,兵馬北上之前,關于圓圓的消息也一個一個傳播出去了。
有說:圓圓逐漸病重,終于百藥不治,于明月西斜之夜而歿。三桂聞訊大悲,天亮之前趕往梳妝臺,撫尸大哭,謂:“天喪吾美人也!”旋下令在昆明城外商山寺旁,征集工役數百,大興土木,營造富麗堂皇的吉穴,妥葬圓圓,以供人祭祀。
有云:圓圓不能說服吳三桂打消起兵反清的念頭,憂郁投蓮花池而死。
相信聲色甲天下的陳圓圓已去世的人,有書挽聯追悼的,有題詩紀事的,有寫祭文的。一時間,昆明城內外,“吉穴無如商山寺”,蓮花池塘邊,都有人自發(fā)地前去憑吊、察看。還有人越說越有細節(jié),說陳圓圓的尸體經村人某某和某某某起而葬之,墓就在蓮花池畔不遠的半山坡上。
傳言除陳圓圓辭世的消息之外,還有說她未死的,只是像上回一樣,又一次失蹤了,只不過這一次不是隱身于昆明城團轉的民庵中,而是有板有眼地說,圓圓去了她向往已久的峨眉山,在山間林木蔥郁、流水潺潺的地方,誦經參禪,遠避塵世的喧囂,一片安寧,以補其過。十幾年前隨三桂大軍過四川時,圓圓就對人人稱道的“天下秀”的峨眉山充滿了向往。
市井俚俗講得更為傳神:想想嘛,圓圓是聲色甲天下的女子,歸隱于天下秀的峨眉山,正是她的去處。
還有人說她去了峨眉山只是放空氣,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哪里去得了這么遠,她知吳三桂此番舉旗兇多吉少,遂遁跡于昆明三圣庵。反對者譏誚地針對三圣庵有碑刻為證駁斥道,圓圓是多么聰明之人,她本意是要隱身,怎么會同意刻碑,做“此地無銀三百兩”之事?她在五華山華國寺后,曾留影一貼而去。不少人爭相跑去看已成垂垂老尼的圓圓貼影,回來之后無不感嘆人世滄桑,歲月無情,聲色甲天下的陳圓圓,竟會有這么一個美人遲暮的凄然景象。
所有這一切,藍玉敏聽來,眉飛色舞地學說給圓圓聽,圓圓只是淡然一笑。她要的就是這效果,要的就是神神秘秘、撲朔迷離,讓人們競相說道去。
前隊鳴炮先行,吳三桂擁大軍而后啟程,旌旗招展,每日僅行三五十里,圓圓將此行視為和吳三桂的生離死別。
大軍過后,圓圓坐轎出發(fā)了。走得雖也是往貴陽的山道,對外則宣稱是貴州提督李本深的云南親戚,去往貴陽李提督府中拜年省親。馬寶將軍的精銳暗中護衛(wèi)著她。選出的同行將士,全是吳三桂舊部中忠心耿耿之輩,他們隨吳三桂南征北戰(zhàn)多年,在滇省駐扎下來之后,都有一點年紀,不少年長者還有了家眷。聞吳三桂為舉旗反清,招兵買馬選人不少青春年壯之士,談兵說陣,以安不忘危為理由,日日練騎射、習準頭,訓練兵馬,同時留下這一批舊部,隨郭壯圖處置昆明城事務。其中楊、龍、石、戴、羅幾位武藝高超的部將,各選信得過的兵士,護送圓圓前往貴州。只對他們說,此去貴州,只為選擇一個終老林下之處,遠避戰(zhàn)火,安度晚年。也不枉他們跟隨平西親王征戰(zhàn)多年,金銀糧餉悉數備足,將士武器也盡攜精良。一路之上,對付流寇盜匪,綽綽有余。
4
圓圓已然在塵世間消失,故也只能穿著民間婦人的裝束,扮作李本深親戚模樣,為掩耳目,日日在臉龐上涂抹鍋底灰掩飾白皙嬌嫩的肌膚。藍玉敏本是民女,穿上大戶人家仆人的服飾,活脫脫一個提督家女仆的模樣。況且她亮開嗓子說起話來,裝也不用裝,就是一口道地的貴州腔,和昆明話還是大不同的。昆明話柔和舒展,沉緩松弛,貴州話音色雖和云南話相同,卻是直來直去,少拐彎兒。
圓圓往日里在平西王府深居簡出,和昆明百姓交往不多。只在隱身尼庵時,和一些當地人對話,學了幾句昆明話。同樣一句“小亂居城,大亂居鄉(xiāng)”,從藍玉敏嘴里說出來,和昆明人的感覺就大不同了。
轎子抬出昆明城那一天,聽到清麗、悠揚而又婉轉的地道《耍山調》:
年年有那個六月二十三
約著我家七姐八姐去耍耍跑馬山
跑馬山上耍耍山前山后山左山右
轱轆團轉團轉轱轆
花紅、李子、桃梨、蘋果、拐棗、櫻桃……
圓圓的眼里不由得噙了淚。終究在這地處西南的昆明城里一住十八年啊,以后是再也聽不著這樣的城門調了。好有情調的曲兒。
翻越云貴交界之處的崇山峻嶺,藍玉敏聽那些隨行的軍士說,一路過去,要過風城、霧嶺、雨都,盡嘗窮山惡水的滋味。
風城的滋味圓圓已嘗過了,轎子被吹得晃悠起來,經常是歪歪斜斜的。轎簾掀起來老高,吼嘯的風直撲進轎子里來。圓圓駭然生疑,怎么大軍進滇時,并不感覺這么險惡呀!藍玉敏解釋道,季節(jié)不同,這是多霧多雨的臘月間,風都刺骨?!百F州落雨當過冬”啊!
今日的霧這么濃稠,看來是在翻越霧嶺了。前頭的雨都,說起來更令人疑訝,一年三百幾十天,竟有二百多天里是落雨的。余下那一百多天,也是陰天多,出太陽的日子少而又少。怪不得聽說,貴州人吃辣椒,比起昆明人來還兇呢。辣椒御寒啊,辣得人性格也不一樣。
藍玉敏時常同隨行的軍士擺談,說有一夜在客棧求宿,一個石姓部將拉開客房抽屜,駭然見抽屜里放置著雙手十指的殘存骨節(jié),十指的骨節(jié)歷歷在目,顯然是個黑店。石姓部將單名一個茂字,當即不動聲色地喚來楊重鈞、龍開春、戴克楠、羅本召五位部將,號令手下輪流值哨,加強警戒,嚴防生變。
事后圓圓聽說此事,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時也深感這五小隊隨行將士,確是靠得住的心腹之人。馬寶將軍選得好!
轎子后傾,圓圓知曉,這會兒在上坡了,路也行得慢起來。她不由得趁著轎簾晃動,輕輕掀開一條縫,朝轎外望去。
哦,翻滾的濃霧之中,浪涌峰浮,溝壑交錯,奇峰異巒蒼翠碧綠。凜冽的風吹來,直讓人齒冷腳寒。
“嬸娘,翻過這道大坡,一路都是下坡道了,下到坡底,就能歇下來?!弊咴谵I子邊的藍玉敏,注意到了圓圓在掀簾察看,緊往前走兩步道。嬸娘的稱呼,是圓圓和她說定了的。
“是歇幺鋪子,還是宿在鎮(zhèn)上?”圓圓問。
“聽說是個古鎮(zhèn),有客棧?!庇衩舸?。
圓圓看一眼天色,狐疑道:“時辰還早嘛,就歇下了?”
“霧大濕氣重,一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道上就像擦了油,不好走?!彼{玉敏顯然都打聽清楚了,說,“過了古鎮(zhèn),前頭那一截路,走到天黑都沒宿處。他們說了,這么走,誤不了事,小年夜之前,肯定能趕到李提督府上?!?/p>
“那好了不得得?!眻A圓學說了一句昆明話,放下了轎簾。
5
只說話的一會兒工夫,轎子里頭已晦暗一片,幸得藍玉敏為她想得周全,轎椅靠背、兩邊扶手,都給她備下了厚實的靠墊,她身子靠緊了,隨時隨地可以閉目養(yǎng)神。
圓圓一合上眼,就有一股倦意襲來,也許真是年過半百,容易疲乏勞累。她想就此酣睡過去,睡著了,一覺醒來,也許這顛人的轎子已翻過了大山,下了大坡,到了云貴邊界地的古鎮(zhèn)了??砷]上眼,她又睡不著了,萬千思緒重新涌上心頭,紛亂而又零碎。圓圓比誰都清楚,她這是心累。古人是怎么說的,心累則體累,心累則四肢俱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啊。活在這人世之間,心累得不堪,則一切休矣。
李清照在她的詞中寫道: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
和吳三桂一別,她心累的病更甚,這是她事先沒想到的。她只以為,此一別將所有心事放下,傾余下半生,只做好為他吳三桂后裔隱身一件事。哪曉得,心煩意亂,根本靜不下來。何故呢?榮華富貴,她都經歷過了,享過福了;尸橫遍野的烽火硝煙,人世間多少女人不曾見過的慘相,她都目睹過了;刀懸頭頂、劍刺胸前的險境,她親歷了;還有那一幕一幕血淋淋的場面,曠野上的、宮殿里的、內室中的,噩夢里回光返照般會重現的,她不也在驚慌失措中一一熬過來了嘛。愛情,她似乎得到過又像流水從指縫間消失般不見了,她曾經以為可憑聲色甲天下的美貌艷麗和自己獨到的風姿情韻拴住男人的心,如今她也不再相信了。人世間哪里會有永恒的愛情?有的只是誘惑、追求、貪婪、欲望、享受和縱欲。隨著衰老而即將面臨的,對她陳圓圓來說,只有一件事還沒經歷過,那就是告別人世……
思忖到這里她忍不住抿著嘴兒凄然一笑,怎說沒經歷,在世人眼中,在已遠離的昆明城內外,人們不是已經紛紛揚揚地傳言,風華卓絕、才藝出眾、國色天香的陳圓圓,在吳三桂舉旗反清之際,最終仍然難逃紅顏薄命的古老諺語。
連死亡是什么滋味她都嘗試了,她還煩愁什么呢?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趕往兩千里路外的山清水秀之地,尋覓一個棲息處。
轎子陡然地疾顛起來,圓圓雙手緊緊地抓住座椅扶手,雙眼圓睜,心“咕咚咕咚”一陣惶惶地跳動,她分明感覺到,轎子在往下山的路上一陣狂跑。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聽見了一聲驚叫,一番廝殺,轎子好像已凌空飛了起來,脫離了轎夫的手,往萬丈深淵里墜落。
圓圓一陣驚駭,不由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頭說,就那么去了,那倒也好。只是,這狂奔疾跑中的轎子總也落不到地上,總是在那么劇烈地晃呀晃、晃呀晃……
圓圓暈暈乎乎地翕著眼,有那么一陣子,仿佛魂靈也飛出了軀體??伤置翡J的感覺,轎子落地了,穩(wěn)穩(wěn)當當地不動了。圓圓睜開眼,正要伸手去掀開轎簾,她分明聽見了剛才飛奔狂跑的轎夫那粗重的喘息聲。
隨即,藍玉敏那干干脆脆的嗓音在轎門邊響了起來:
“嬸娘,你受驚了!”
“來得好突然?!边@是一個轎夫余悸未息的嘀咕。
圓圓把轎簾掀開一條縫,輕聲詢問:“是咋個回事?”
“曉不得,”一個喘吁吁的沙啞嗓門答,“只喊我們快尋路邊避一避?!?/p>
另一個用猜測的口吻道:“多半是遇上強盜了?!?/p>
“搶劫!”還有人以肯定的語氣道,“沒聽說嘛,這一路之上,常有殺人劫財的?!?/p>
“啷個可能呢,不是說,前頭幾天,大軍剛過嘛。還有龜兒敢來造次的?”
“噯,噯,”藍玉敏打斷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猜測,“喊你們歇息就歇息,咋個越說越怕人了呢。不怕我家嬸娘聽了嚇出病來?”
轎門外的人頓時一陣安寂,圓圓在轎內也待得氣悶窒息,她一掀轎簾,走了出來。眾人都轉過臉來,不約而同地望著這位年已半百的“嬸娘”。
6
圓圓一一掃過四個轎夫和幾位持劍提刀的護衛(wèi),朝他們淡淡一笑。所有的壯士都朝她露出謙恭和好奇的神情。他們并不知曉她就是天下人都風聞的陳圓圓,但他們都明白她是貴州提督李本深的親戚,一位身份高貴的嬸娘。
圓圓在他們面前,這些天來扮演的都是“嬸娘”的角色。
原來此地并非山路邊的一個平地,而是一處林中空地,空氣雖清寒陰冷,卻也讓人覺得清新。林間有柏枝青松,幾株松樹枝丫虬曲,都有些年成了吧。
圓圓呼吸著林間的新鮮空氣,藍玉敏緊隨在她身旁,寸步不離,關切地問:
“嬸娘,你顛累了吧?”
“只是受點驚,一顛,反倒來精神了?!彼恢噶肿油饷?,很想曉得止步不前的原因,“前面出了啥子事?”
一個身材健碩長相敦厚的小伙飛奔進林子,腳步踏得震天響,來到跟前道:
“讓我吳世農前來告知,一伙光天化日之下搶人的強盜,已被我殺三人。其余嘍啰,悉數四下逃散。趕緊上路吧,怕天黑下來,又有變數?!?/p>
圓圓細細端詳這小伙一眼,點了點頭,碎步走近轎旁。林子外的天色,正在晦暗下來。濕而寒冽的霧氣,正在飛絮般彌漫。霧氣之中,似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摻雜其間。
圓圓上了轎,又繼續(xù)行路。危險還沒完全解除,轎子仍顛得很兇,只是沉穩(wěn)了些,不像剛才那么慌張。
前方都有大軍護衛(wèi),迢迢路途之中,竟有剪徑搶劫之人。天下何時才有太平之日啊。強盜要殺人行劫,護衛(wèi)的將士奮起反擊,強盜哪里曉得,這些忠勇的將士,都是身經百戰(zhàn)廝殺過來的,一般打家劫舍的強盜根本不是他們對手。如若一些匆匆趕路的客,遇上這幫盜匪,那么拋尸山野的,不就是這些無辜的普通商客、百姓了嗎?
康熙要在京城稱帝,吳三桂要在昆明城稱雄。一個要雄霸西南,一個要一統(tǒng)中華,兩雄相爭,必然是血流成河,最后終有一方敗北。成者為王敗者寇,千百年來的歷史早已證明,勝利者是不會讓你成寇而安于一隅的,為王為帝的一方,是要將你失敗的一方趕盡殺絕、千刀萬剮、株連九族、子子孫孫都不得有翻身之日的。吳三桂對待李自成是這樣,對待永歷帝是這樣。年輕氣盛的康熙帝,還能不照此辦理?
圓圓既已預感到她曾經深愛的吳三桂有此結局,但她阻止不了吳三桂一意孤行的帝王夢,她只能憑一個女子的余生,來為她曾寄托終身的吳三桂留下一支血脈,留下根根出一點力了。
這話說出口容易,做起來難??!瞧瞧,光是尋一個棲息地,心中雖有個大約去處,趕這些路,就要歷經多少艱難啊。周彥邦在《浣溪沙》中道: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哪一個人聽得進她的勸啊。
就是不愿忍讓,不愿退一步。都要稱雄,都要稱霸,號令天下,天下還會有太平嗎?你要號令天下,他要號令天下,百姓就沒有太平時日過了。
圓圓在聲色甲天下的盛年,都不能阻止得了吳三桂去搜尋“四面觀音”“八面觀音”“蓮兒”和云貴特有的各族美女進怡園縱樂,終日里管弦雜奏、艷曲不絕。婉言相勸,他只以此鶯歌燕舞之表象為蒙蔽京城里的少年天子為由,照樣混跡于環(huán)姬佳麗之間,美酒佳肴,媚言淫語,樂此不疲。
到了現今已人老珠黃,圓圓哪里還規(guī)勸得了吳三桂的勃勃雄心、舉旗反清之舉。參透世事人情,圓圓始終懷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涼心情,自居尼庵佛堂,或在清凈的梳妝臺自居其中,試圖淡然度人生之晚年。
吳三桂舉旗反清,大軍號炮開拔,圓圓誦經參禪以度晚年的心境已無,夜半三更忽然醒來,總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駭人預兆。她已無安定日子可度,平日里疏閑的雍容上增添了幾分憔悴和焦慮,以至被為她留影的畫師捕捉,那一帖留在昆明的線刻像上,雖高鬢宮妝,不失至尊安詳,卻已顯疲憊之色,和人們心目中芳名遠播、秀麗雅致的面容相去甚遠。
這是正遠離昆明的圓圓至今想起仍甚覺憾愧于心的一件事兒。
雖說已人晚境,誰又不想給世人留下最為美好的記憶哩。
轎簾微晃,轎子輕顛,山路又走得有規(guī)律起來。只是轎子里面,光線已十分晦淡,這山間的崎嶇道,何時走到頭呢?
圓圓幽魂
1
自從圓圓皈依佛門,獨處梳妝臺,近年來更是蹤影難尋以來,吳三桂和圓圓的夫妻生活早已停止了。
再是聲色甲天下的盛名,年屆五十的女人,終究在步向色衰年邁的門檻。無論神情、容貌、瞳色、步態(tài)都不能和年輕貌美的女子相比。
況且吳三桂平西王府中從來就不缺美艷的女子。從十六七歲的妙齡女郎,到二三十歲的如云佳麗,甚而三十出頭情欲騷動的女人,平西王府中應有盡有。吳三桂能從她們身上獲得滋味不同的享受,溫柔的、激烈的、狂放的、無拘無束的、不知滿足的,無論是像四面觀音般熱烈得讓他心滿意足的,還是像八面觀音般嫵媚妖嬈得令他心生憐憫和無盡愉悅的,或是像蓮兒一樣能盡猜他的心意體貼他的,事后吳三桂仍然還是有一種不舒爽感。哪怕是清皇室賞賜給他的那些人高馬大的滿婦,到了床榻之上也盡顯她們的豐碩飽滿,極盡溫存地討好于他,他還是有股強烈的不知足的欲望。
他要什么呢?
他希冀啥呢?
獨自癡坐時他也常常捫心自問,答案似乎還是一片茫然。
身旁所有的女人他都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一度以為深愛的圓圓也是這樣。她離他遠去了,他也不再珍惜她了,他有的是女人陪侍在身旁??伤趺慈詴r常想起她來呢?莫非是她離他而去時留下的話,難道是她的直覺像一陣揮之不去的陰影般籠罩著他。
他不是不相信她的預言嘛!他不是堅信,到他成功之日,只消一招手,圓圓還會乖乖地回到他身旁來的嘛。
他答應了她提出的遠避夜郎,保住吳氏根根的做法,不過是讓她在離開他之后,有點兒事情做做而已。舉旗反清初期,吳三桂的大軍以破竹之勢,接二連三地攻下湖南、四川,直擊江西、陜西、兩廣。來年春天,耿精忠起兵響應,又過一年,尚之信跟著反了?!叭毕群舐撌謩悠饋?,他康熙的清廷舉朝震顫啊。哈哈!
哈哈哈!
吳三桂時常仰天大笑,笑畢,他會在心頭說一句:“圓圓,你隨時準備著回到我身邊來吧?!?/p>
康熙皇帝手忙腳亂地調兵遣將時,吳三桂給他擺出了“裂土罷兵”的要求。那就是你在京城里當你的皇帝,我在這兒當我的皇帝。吳三桂這是在給康熙面子??!自然,他這也是為自己考慮,他已六十幾歲了,不可能無休止地連年征戰(zhàn)下去,趁這大好時機,先坐上中國南邊的寶座再說。畢竟,尚之信、耿精忠同樣是藩王,王輔臣、孫延齡都是擁兵自重的大將,他還得在他們之前搶先坐上頭把交椅啊。哪曉得才三十出頭的康熙竟然拒絕了他的要求,非要打。
年輕氣盛的康熙還真有辦法,吳三桂四個同舟共濟的女婿郭壯圖、夏國相、胡國柱、衛(wèi)撲,一個個文武兼?zhèn)?,都是他的心腹要員,再加上那幾個軍中猛將,馬寶、王屏藩、王輔臣、李本深,哪一個都非等閑之輩,硬是抵擋不住康熙派出的東西兩翼側擊的大軍,陜西丟了,隨之江西也靠不住了,耿精忠又投降了清朝。
這年頭,哪里有什么信譽可言。
連連失利之際,吳三桂又想起了圓圓,這曠世奇女子,這讓人忘懷不下的女子,難道她真有未卜先知的直覺?
2
康熙初登基時,吳三桂沒把這滿族皇室的毛頭小孩放在眼里。你來我往地交手多番,他再不能小覷這個長住昭仁殿,天天清晨四時即起的對手。瞧瞧,反清以來,他當即下令停撤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兩藩,果然,出爾反爾的耿精忠又歸附了清廷。兩軍對陣,他首先派出的,是遭吳三桂當面羞辱過的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總統(tǒng)諸路綠旗兵和吳三桂交鋒,且不說蔡毓榮卓有韜略、久經戰(zhàn)陣,對于清廷著有勛勞,聲望足濟。單選定他這個角色,就足以放心,他不會臨陣歸附吳三桂。
康熙身邊有高人,這年輕皇帝有決斷,反清之初,吳三桂自覺豪氣未衰,歷來上陣所向無敵,更認定了大漢百族人心既歸,一舉可定天下。哪知幾番廝殺大戰(zhàn),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連連聞知失利、敗走、固守、相拒的消息,吳三桂不由自主想起陳圓圓的直覺和臨別之言。
這個曾被殺戮、鮮血、硝煙、刀光劍影裹挾過的亂世中掙扎出來的女人,這個和他吳三桂的命運撕扯不開、刀斬不斷的女人,對他所言,是有先見之明的呀!
吳三桂又想起了把永歷帝騙擒回云南時,圓圓曾委婉勸說他的擁明白重的話,然而吳三桂不想放棄到手的平西王的王位,以他的剛毅決斷,處死了永歷皇帝父子。是呵,是在有過此事之后,圓圓變得心灰意冷的,是在篦子坡到了昆明老百姓嘴里變成了逼死坡之后,圓圓皈依佛門的。圓圓預感到她要隨著“沖冠一怒為紅顏”而遺臭萬年了吧。其他的風塵女子可以只圖享樂不管名聲,他下令從“三吳”地區(qū)搜羅來的成百上千養(yǎng)在后宮里的美女可以不在乎節(jié)操,四面觀音、八面觀音、蓮兒不過也只是一個個艷麗女子的符號罷了,她們不會在乎生前身后名,她們不過都是他的玩物。而從蘇州梨園里出來的圓圓不同,她雖出生于常州武進奔牛鎮(zhèn)的寒門,可她在梨園中,在鐘孃孃的調教指點之下,懂詩詞歌賦,懂得即便是像她這般女子,也會像班昭、薛濤、李師師一樣進入歷史。她不是崇敬才女李清照嘛,她不是把李清照寫下的那些《如夢令》《浣溪沙》《菩薩蠻》《鷓鴣天》《點絳唇》一一譜了曲來邊彈邊唱嘛。即便是和她身份更為相近的李師師,她不是也對師師的忠貞交口稱道嘛。
圓圓是有她的貞節(jié)觀的,圓圓是有她對時局是非的判斷的,圓圓是懂得她的美艷和聲名都會被扯帶進文人墨客們所寫的野史、稗史、正史中去的。要不,她獨處梳妝臺時,怎么會那么喜歡李清照的那一句:寂寞幽閨,坐對小園嫩綠。
她是在沉吟、捫心自忖、凝目思索呀!
在那些個清閑奏樂的日子里,吳三桂興致來了,不也會讓那一班美貌女子,邊舞邊唱,而他都會情不自禁吹起笛子,討圓圓的歡心嘛。
現在這一切都像夢似的消逝了,甚至有股一去不復返的勢頭。時局在朝著圓圓含蓄地道出的不利于他的方向發(fā)展,戰(zhàn)事日益不濟,這是他心知肚明的。
可他吳三桂不甘心,也不相信哪!
3
南岳衡山之麓的岳廟中,養(yǎng)著一巨龜,龜背上有神奇的白點,民間紛傳此龜卜卦靈異,凡大小事宜,百姓叩拜禮儀完畢,一卜其前程。回回靈驗,幾乎不曾失算過。
吳三桂胸懷大志,欲遂其愿,完成這平生最為巨大的志向,在衡州稱帝。既能了卻一生的偉業(yè)之愿,又能封賞追隨他多年的文武百官,各得其所,更可以在此時此刻鼓舞斗志和士氣,扭轉不利的戰(zhàn)局。自然,鑄成此大業(yè),也能讓陳圓圓回到他的身旁,化解和抹去她因“沖冠一怒為紅顏”而遺臭萬年的心結。
吳三桂聞聽岳廟龜卜靈驗,心欲前往,看一看這世稱靈異之物,能不能給他卜出一個和圓圓憂心的前程截然不同的結果。
哪曉得他躍躍欲試地剛一吐露心曲,就遭到女婿胡國柱的異議:
“蕓蕓眾生所信所傳,怎能信得。百姓是何等人?父王貴為人上之人,地位相差十萬八千里之遙?!?/p>
另一個女婿夏國相贊同:“龜為何物?無論它龜卜吉或不吉,還得靠眾將士在戰(zhàn)場上奮勇殺敵,長驅北進,定得大事。父王不必為此耗費時日?!?/p>
吳三桂怎不知道龜不過是一無知之物,但他心中存有平定天下,一統(tǒng)江山,傳世千年百年之愿,執(zhí)意前往。
眾將和諸大臣各懷心思陪同吳三桂前往。
岳廟由此大做法事,佛眾們環(huán)列四周,三叩九拜畢,佛神像前,巨大的中國地圖置于座前,大龜被捧來放在云南省中部的昆明區(qū)域位置。喻為吳三桂平西親王從此地出發(fā)。
龜一落案,伸出龜頭瞭望一番,四肢蠕動,就向貴州方向蠕蠕而行。龜背上的白點似會閃光。吳三桂大睜雙眼,緊緊盯著龜的一舉一動。
諸大臣和眾將領也都面露喜色,斂神屏息地瞅著地圖上的靈龜。沒人指點它往何處爬去,它卻不慌不忙地行至貴州省的版圖上。
圍觀者中起了一陣欣欣然的騷動,人們交換著興奮的眼神,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仿佛在贊曰:“果然靈驗”。
吳三桂抬起頭來,環(huán)視了眾人一眼,竊竊私語聲迅疾地消失。所有人的目光盯著巨龜。
大龜沒再在貴州多停留,腦殼一伸似要往北移向四川方向,走了幾步,又折回湖南、湖北,只在湖北的邊緣停留了片刻,旋即轉向江西,繼而一個大轉身,又折返到湖南邊界,往貴州方向蹣跚而行。
吳三桂氣息喘得粗了。
眾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回到貴州版圖上來的大龜沒有停頓,又往回走到云南方向來。直到整個身子爬回云南,它才像累了似的,趴在那里不動了。全場頓時寂靜無聲。
圍觀之人無不噤若寒蟬,良久良久。
不知哪個斗膽說了一句:“再試一盤。”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轉向吳三桂。吳三桂不動聲色地頷首。
于是再試,讓那大龜重新出發(fā)。
一連試了三回,這被稱之靈驗至極的大龜往復行走,走來走去,還是和頭一回相像。南不到兩廣全境,北不至湖北、陜西。
吳三桂臉上終于掛不住了,陰沉著臉,憤憤而歸。
4
如若說大龜不過是小民百姓深信不疑的投卜之物,可以不信其靈異。吳三桂在衡州終于下決心登上皇帝寶座,了卻他這平生最大之心愿時,正要坐上那把體現他九五至尊的龍椅,龍椅上卻突兀地出現一只毛色烏光閃亮的黑犬,豈不讓人大掃其興。正當吳三桂健步率百官攀上南岳衡山之巔祭天時,只見紅綾綢扎好的祭壇上,豬、牛、羊三牲置于壇中,那碗祭天御酒飄散著濃烈的香味。吳三桂念畢祭天詔書,剛剛端起那碗御酒時,山巔之上忽然狂風大作,刮來陣陣沙塵,隨著一聲震天動地的落地雷轟然炸響,電閃雷鳴之中,暴雨嘩然而至,把所有上山的大小官員、兵丁淋成了落湯雞。好慘的場面!
難道不都預兆著他吳三桂的前景大告不妙?
是的,他當上了大周國皇帝,改了國號,封了張氏為皇后,封賞追隨他多年的官員將士當了大官??墒?,陳圓圓并沒有回到他身旁來,甚至連她的音訊,她究竟隱匿到了哪個山旮旯里,吳三桂都不甚明了。他只知她在思州。
直到這個時候,吳三桂才意識到,當著他的面,陳圓圓不便把她直覺里感到的他的前景,如實告訴他。她已經看穿了他是想當皇帝的,她已經看到了他起兵反清之后會有今天的這種局面。如若說她當年所有的吉兆都一一應驗的話,她相信她的直覺所感到的不祥之兆也是會靈驗的。正因有此感覺,她才會提醒他要留一條后路,才要為留住吳氏根根做準備。她才會毅然決然地離他而去。要不,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貌女子,為何要離他那么遠而不見呢。山野茫茫,群山連綿??!
吳三桂明了這一切的時候,已經看見了他的頹勢。但是他不懊惱,他能不反嗎,他能不走這一步嗎?天底之下,只能有一個皇帝??!在皇帝的威勢面前,他解甲歸田也好,他告老還鄉(xiāng)也好,他撤藩之后俯首稱臣也好,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只因為他曾橫掃千軍,只因為他曾擁有重兵??!江山越坐越穩(wěn)固,勢頭越來越旺的康熙皇帝,從他皇族的利益出發(fā),從他延續(xù)愛新覺羅家族的大業(yè)出發(fā),他也不會放過這位高權重的平西親王。
吳三桂的存在本身,就是清王朝的威脅。正因如此,他才會讓吳應熊作為人質扣在京城,他才會把撤藩之事時時掛在心頭。能認清康熙真面貌的,唯有最終還是被他殺了的兒子吳應熊啊!
況且,身為堂堂七尺男兒,男子漢大丈夫,有財有勢有重兵在手,誰不想當江山的主人,誰不想嘗一嘗坐龍椅當天子的滋味,況且替清朝打下半壁江山的,是他;讓李自成不明不白消失的,也是他。
近些日子里吳三桂時常想起歷史上的幾個人物,他們不曾當上皇帝,卻也等同于皇帝,他們的功業(yè)名聲,不比你那些個平庸的皇帝差。他們同樣青史留名,不管是盛名還是惡名,總而言之是在漫長的歷史上留下了名字。人們稱他們是梟雄。
一個是曹操,他是三國時代的風云人物,他殺人少了嗎?
一個是自封“宇宙大將軍”的侯景,南北朝時期的鮮卑化羯人,同樣亂殺一氣,在龍椅上坐了幾天,當過一陣子小皇帝。
還有一個安祿山,晚唐公元755年造反,放肆地縱兵搶掠殺人,讓大唐很快潰滅了。
他們算不上正經的皇帝,可都是改朝換代亂世中拱出來的人物,說他們是梟雄也好,奸雄也好,殺人如麻也好,他們是把名字寫在了歷史上。
他吳三桂不也是明末清初朝代更替中沖殺出來的人物嘛!
比起曹操,他當上了大周國的皇帝,終于坐上了龍椅。
比起侯景和安祿山,他過上了二十來年平西親王榮華富貴的日子。
而且他比他們三個幸運的是,他還有“聲色甲天下”的陳圓圓。死去多時的吳偉業(yè)寫下的那一首七十八句的《圓圓曲》,曾攪得他心神不寧,還派人欲以重金說服他收回此詩。如今看來,“沖冠一怒為紅顏”如若流芳百世,那么,圓圓之傾國傾城的美貌,同樣會萬世流芳。而享有過圓圓紅顏之歡的吳三桂,同樣也會世世代代讓人艷羨、讓人評說。男人都盼望這樣的福分啊!到那個時候,說不準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明末清初的亂世讓人感興趣,還是吳偉業(yè)的詩句引發(fā)后人的感慨了。圓圓和他吳三桂,會不會成為歷史上的一曲絕唱呢?
5
事已至此,吳三桂心頭升起一股百般無奈的情緒,是呀,人們說他仕明叛明,為一個美人失去了江山;人們說他聯闖剿闖,為的是報“君父之仇”;人們又會說他降清反清,最終露出的真面目還是為了坐上皇帝寶座。他是反復無常的,他是復雜多變的,他一大家子人被殺,他同樣揮軍殺人無數,那些個歷史上的所謂“明主”,所謂的“好皇帝”,哪一個又真是好人呢?哪一個又不殺人呢?只不過他們殺了人、害死了人仍然要逼著那些史官把他們寫成好人吧。
吳三桂硬要坐上皇帝之寶座,不也是為了這嘛。真正讓大周統(tǒng)一了全國,還有人敢說他言而無信、光怪陸離、難以評說嗎?
他是個人物那不用說了,他要當就當個在歷史上響當當的人物。他必須得往前走,往前行。
難道他還有退路嗎?
無路可退。
就如同李自成拒絕他要求送回陳圓圓以及太子的第五封書信送出之后,他只得打出“報君父仇”的旗號,乞請清兵入關,共同擊敗闖王。今日里,一旦祭起了反清大旗,立起了大周,前程就是再奇險盤曲,他仍得硬著頭皮和康熙較量。
莫說拉開了陣勢打起來以后了,就是在反清之前,在五華山平西親王宮殿里縱情享樂、吹拉彈唱的日子里,吳三桂哪一天忘記了北京城里的康熙。說男人一天之中總有時辰想到女人,特別是心儀的女人,圓圓離他遠去之后,不如說吳三桂沒有一天不想到北京城里的康熙的。他有這種直覺,康熙同樣也會天天想著他的。
這是中國大地上兩個角逐的男人心力的較勁和較量。
吳三桂終于當上了大周皇帝,等于是下了和康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戰(zhàn)書。為了坐上這朝思暮想的龍椅,吳三桂在滇的這些年,廣納謀士和武將,散盡千金招徠人才,昆明城內外傳播著不少關于吳三桂寬容、大度、惜才惜勇士的逸事。族中兄弟吳耀恒,能開硬弓搭箭百發(fā)百中,撒腿跑起來,追得上奔馬,且身材魁偉、貌極英俊,聰明機靈異于常人,吳三桂時常夸贊他,認為他是一等人才,必能擔大任。吳耀恒染病而逝,吳三桂痛惜得茶飯不思。
他滿心指望,多年來廣納網羅的這些文官武將,能隨著他舉兵反清,直搗京城,驅除清朝勢力,誰知康熙欽令的綏遠將軍蔡毓榮,總統(tǒng)諸路綠旗兵步步為營,直向湖南長沙逼近。而長沙守軍急報糧草已困,縱是命令云南快馬加鞭催運糧草,也恐難及時運抵。而更為要命的是,他終究已是年紀過了花甲,精神日疲,時常感覺困頓,昆明十多年寬松享受的日子,雖也操練兵馬,卻因連年溺于美酒佳人,體質大不如當年。私底下,他曾向隨軍陪侍在身邊的年輕妃子蓮兒幾度言及,早反晚反,一樣是反。早料到康熙終歸要撤藩,他悔不于十年之前起事矣。
正為戰(zhàn)事失利焦慮,又有軍報送到衡陽,吳軍水師提督林興珠已降清,大清的水師已克洞庭,吳三桂聞得這一危急消息,眼前晃過圓圓憂郁的臉,只覺兩眼一瞎,大叫一聲,當即暈倒。
在床榻上睜開眼,只見蓮兒和眾將領環(huán)列在旁,一雙雙關切焦慮的眼神都射在他的臉上。見他蘇醒,眾將有的噓了一口氣,有的輕聲勸道:
“連連失利,不足掛齒。一個林興珠,猶如大倉中少一粟,無關大局?!?/p>
另一人道:“起義之初,僅云南一省。想當時陛下奮臂一呼,應者如云。今湖南雖危,未必即刻失去;縱或失手,也還有云南、貴州、四川、陜西之半。不必過于灰心擔憂?!?/p>
吳三桂以感激的目光掃視諸將領,示意他們暫時退下。
體貼備至的蓮兒則對他的眼神心領神會,勸眾將領走出,讓他好好休息。
待蓮兒回到床榻邊,俯身垂淚道:“陛下宜寬心靜養(yǎng),醫(yī)士調理后病勢啟退,不必多思多慮以勞神思。”
吳三桂嘆息道:“此一時彼一時矣。人心大不如前,朕安得靜心休息。想那林興珠,待他如子弟一般,水師全權托付于他。他……他……人心……”
說著話,吳三桂眼角溢出淚光,淚光恍惚中,陳圓圓的臉又悠然出現在他面前,雙唇微微嚅動,似在喃喃自語。
他長嘆一聲,一股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愁慘情緒,襲上心頭。耳畔唯蓮兒傷心至極的啜泣之聲。
圓圓心跡
1
吳三桂在衡州稱帝時恰逢風雨雷電大作,陳圓圓并沒在他身旁。離開昆明之后,她詐稱是李本深的親眷,由衛(wèi)兵護送去了貴陽,過霧山經雨城之后,進入了貴州山路比較好走的安順、平壩一帶,宿在乎壩附近的天臺山麓時,天色朗開了。侍女藍玉敏不聲不響地趕一個大早上了天臺山,回來之后喜滋滋地告訴圓圓,當年在山巔上特為她建的浴室,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呢!
引得圓圓的心也為之一動,在藍玉敏的鼓動之下興致勃勃地上了一次天臺山。
讓圓圓感慨萬千的是,山巔上吳三桂曾居住過的古寺院落,因主體梁架粗壯高大,一點也沒因風雨的剝蝕而有塌陷的跡象。一路攀登上去,仍能感到氣勢的宏偉,采當地山石堆砌的石壁山墻,照舊穩(wěn)實牢靠,顯示出易守難攻的特點。墻面蓋著冬暖夏涼的巖板,順著山勢巧建的幾十間亭臺樓閣,迭次而上,一間間看去,層次分明,結構嚴謹,堪稱構思奇巧,令人拍案叫絕。尤其是飄出崖沿的飛檐,蕩于輕風煙靄之中,宛若鷲嶺高騫,蜃樓飛架,蔚為大觀,引得圓圓聲聲感嘆能工巧匠的技藝。
走到山門跟前,陳圓圓駐足在石刻的一副對子面前,仰臉細望。她仿佛聽到了吳三桂當年連聲對這副門聯贊好的語氣:“妙絕,妙絕!”
晨光里,這副對聯還是那么清晰:
云化天出天然奇峰天生就
月照臺前臺中勝景臺上觀
“天臺”二字,三次巧對在聯中,不顯累贅。
走進古寺望月臺放眼遠眺,只見四面群山環(huán)抱,林木蔥蘢,一座座蓊郁的山嶺,如朝拜之姿,憨態(tài)可掬,美不勝收,讓人頓有心曠神怡之感。
吳三桂曾站在望月臺指點著遠近山河,豪情萬丈地對圓圓道:“收拾起云貴高原的萬千河山,讓它不輸于江南的小橋流水?!?/p>
圓圓是深信她的這個男人有此能力的。山山嶺嶺之間,不時能見著綠樹掩映之下的村寨,這兒那兒,飄散著裊裊的炊煙。
藍玉敏湊近圓圓耳畔,悄聲發(fā)問:“要不要找一下親王的叔?”
一句話提醒了圓圓。那時候,吳三桂大軍離開此地,朝著云南昆明浩浩蕩蕩開拔時,留下了一位年事已高的遠房叔叔,駐守天臺山??吹贸觯瑓侨饘@天臺山古寺也是情有獨鐘的。臨別之際,他還給遠房叔叔留下了三件寶物:清朝官服一套,象牙朝笏,還有一把重達二十四斤的大刀。真是踏青游春,倒是可以會一會這位遠房叔叔的??蓤A圓這會兒,完全沒有這個心思。她只朝藍玉敏擺了一下手,眼神也告知她,她們只是過路的香客,不要聲張。
隨熟門熟路的藍玉敏去看了那間沐浴的小房間,圓圓心頭不由涌起陣陣波瀾。
環(huán)望四壁,一色的青石,磨得刷光,一溜平順,石匠使用糯米漿催發(fā)草筋石灰,將其鑲得嚴絲合縫,棱角分明。浴室雖小,住在天臺山上沐浴時,卻讓她每天都能享受到那股難得的溫馨酣暢。哪像這會兒,只顧著朝貴陽方向趕路,已經久沒有享受到沐浴的舒心暢意了。
緊隨在身側的藍玉敏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近乎耳語般問:
“要不,就在云峰八寨找一處,住下來?”
圓圓望著藍玉敏那張充滿靈秀聰慧之氣的臉,陡地想起,她就是這一帶的貴州人。哦不,嚴格地來說,她祖上也不是土生土長的貴州人,而是和她陳圓圓一樣,是下江人,是江南人。明朝開同年間,隨三十萬大軍填北征南而來的。滅了元朝的殘余勢力后,朱元璋一道圣旨,藍玉敏的祖上就隨著那三十萬大軍及其以后“調北填南”的家屬們,在安順、平壩這一帶定居下來,他們就地取材修筑的石頭村寨,有一個特別的名稱——“屯堡”。在昆明城梳妝臺閑聊時,藍玉敏細細地給圓圓講起過。
2
在這里隱匿定居下來,藍玉敏等于是回歸到了她熟悉的鄉(xiāng)土上。遇著了難處,也真可以找著寨鄰鄉(xiāng)親幫一點忙。但細一思量,亦容易走漏消息。特別是這一帶屬“黔之腹,滇之喉”,是交通要道,軍事要沖,一旦遇上危情,走也走不脫,藏也藏不住。
圓圓沉吟著對藍玉敏道:“不妥?!?/p>
“那我們要去哪里?”藍玉敏的目光里閃出憂慮之色,“前去貴陽,只不過百把里了。走慢一點,兩天也到了?!?/p>
圓圓一個果斷的手勢:“不去貴陽?!?/p>
“嬸娘,你的意思是……”藍玉敏的語氣透出驚愕之情??磥硭采钚糯诵惺且ネ侗祭畋旧畹摹?/p>
“繞過貴陽?!?/p>
“然后呢?朝北?朝南?”
圓圓的目光顯出深思熟慮之情:“往東?!?/p>
“往東?是哪個地方?”
“思州。”
“那么遠?。 ?/p>
“你嫌遠啦?”圓圓瞅她一眼,“那里的山勢地形、氣候風水,比你平壩這里,更接近江南哩!”
藍玉敏睜大雙眼,微張著嘴,無言以對。第一次聽圓圓說出他們此行要去的目的地,況且語氣那么肯定,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藍玉敏曉得,圓圓定下那個要去的地方,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她一個圓圓的貼身侍女,一個女仆,盡管聰明伶俐,又怎猜得出陳圓圓的深謀遠慮?圓圓不是要避風頭,要找一個躲開兇險命運的去處;圓圓也不是要尋覓一個過安閑日子的世外桃源頤養(yǎng)天年。
身為女人,吳三桂的女人,狂風掃落花般逃遁的女人,她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照著她與生俱來的直覺提示出來的,已經給吳三桂明說了的,為他吳三桂留住根根傾盡余生之力。
這是她為他盡的情,這是她身為吳三桂的女人最后能盡的一份愛了。
吳三桂在衡州稱帝,立國號大周,陳圓圓一點也不意外。在昆明城里當著平西親王時,吳三桂喜歡籠絡人心,結交壯士,賞賜身懷絕技抑或有一技之長的人,外人紛紛傳言親王尊重人才、禮賢下士,為朋友有情必報,有恩必賜,圓圓卻看出他的一顆帝王般的寬厚之心。鹽法道趙廷標好作詩自得,吳三桂讓他為新落成的西寺金剛詠詩,這鹽道官不知天高地厚,開口作了一首“金剛本是一團泥”傳遍昆明城內外。陳圓圓聽說后,詢問吳三桂:“怎不揭穿他的諷喻之意?”
吳三桂大有深意地反問一句:“大庭廣眾之前,我作大智若愚之態(tài)大笑,不比讓他下不來臺為好?”
陳圓圓更認準了三桂的心胸。早在吳三桂追殺李自成至絳州,李自成放陳圓圓一條生路,而使得她和吳三桂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久別重逢時,喜得佳人回到身邊的吳三桂,擺特大的排場迎候圓圓,相見以后,對陳圓圓一切的一切都細細詢問,但是他從未問過陳圓圓是否被劉宗敏睡過,從未問過陳圓圓是如何侍奉李自成的,從未問過他一大家人都被李自成殺了,為什么唯獨留下了她。在同吳三桂重逢之前,陳圓圓對吳三桂可能問及的這三個疑點,想的是最多的,所考慮的措辭是最費心的,她時時刻刻、隨時隨地都繃緊了神經等待吳三桂來問她。
但吳三桂始終都沒問過這幾個問題。即便是他們在床榻之上,在盡情地縱樂喘息和放肆地蠕動過后,道著唯有二人世界才能傾訴的情話時,吳三桂都不曾問過。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陳圓圓才明白她的恐懼和憂慮純屬多余,吳三桂永遠永遠也不可能問這些問題。
3
圓圓似乎盡可安下心來。
她是何等聰慧之人,吳三桂的話語不觸及她有無失節(jié)的敏感處,但作為深諳各式男人的圓圓,還是有感覺的。
久別重逢的臥榻床幃之上,他們相擁相抱享受著男女之間的原始歡樂時,他已不像原先那樣柔情地撫摸她,顧及她的感受。他變得暴烈,變得貪婪,變得如在戰(zhàn)場上一般粗野。往好處想,可以說他是一位將軍,可以講他在血腥的戰(zhàn)火中浸淫得太久了,他已經不在乎柔情蜜意,不在乎溫存體貼,不在乎哪怕丁點兒的小節(jié)了??赏钐幰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嗎?他有了八面觀音,又納四面觀音,有了這兩個妖艷女子,還要蓮兒,還要人遠赴江南去尋覓成百上千的青春少女、閨女村姑,只要看著漂亮可心,只要能讓他萌動勃勃的欲望,他都要!他都想占有。
他這不是帝王之心是什么?
他哪里顧及圓圓作為女人的感受。
冊封平西親王時,張氏成了王妃。
圓圓謙讓,自然是她有自知之明,她這一生不曾生育,她心甘情愿為妾,當如夫人。
反過來,吳三桂若執(zhí)意要立圓圓為正室夫人,還能立不成?
此番在衡州稱帝,圓圓已不在他身旁,消失在云貴高原的茫茫山野之中,他連她究竟隱身在哪個山旮旯里都不曉得,他仍封她為妃子。
在他心靈深處,在他的意識和世界里,她自始至終就是他的一個妃子、一個妾、一個如夫人。
而她,閱盡了人世間各式男人的一個美貌已失、衰弱無助的女人,只有吳三桂一個男人。說他是英雄也好,說他反復無常也好,說他叛明破闖反清也好,說他當上了大周國皇帝也好,他是她的男人!一個男人,審時度勢的男人。
民間女子都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陳圓圓縱有天大本事,嫁給了吳三桂,只能是吳三桂的女人。
且不說還有吳梅村那一首流傳甚廣的詩,且不說官府要修正史,民間百姓要寫野史、稗史,還有街談巷議,口口相傳。
吳梅村的《圓圓曲》一寫,她就更成了吳三桂叛明的禍水,隨著吳三桂的言而無信成為歷史的罪人了。
只有她心底深處曉得,崇禎皇帝若能坐穩(wěn)晚明江山,同樣是要納她為妃的。她從明朝末代皇帝瞅她的第一眼中就讀出了那番意味。對于堂堂皇帝來說,納一個妃子算啥子事?只是明王朝搖搖欲墜的世態(tài)惹得崇禎心煩意亂、惱怒至極,他才一揮手打發(fā)她回到田府去。
不是嗎?田弘遇都老成氣喘吁吁的狗模樣了,還要來貪她便宜呢。
劉宗敏搶了她去,這個不得好死的將軍倒是干脆,搶進府中就要霸占她,就要在她身上盡情發(fā)泄。李自成不同,他終究是闖王,雖然只在京城里當了四十幾天的皇帝,還是一個皇帝??!他要斯文一些,陳圓圓從李自成對她說話的語氣、李自成瞅著她的眼神、李自成自始至終對待她的態(tài)度,她同樣深信,如若他在北京城里穩(wěn)固地坐下去,當穩(wěn)他的大順皇帝,他總有一天也是要納她為妃子的。這就是為什么李自成下令殺了吳三桂家中三十八口人,唯獨留下陳圓圓的根本原因。大將谷大成上諫李自成殺陳圓圓,地位更為顯赫的李巖勸李自成殺陳圓圓,道理明擺在那里,話也說得十分對,陳圓圓當時已經覺得小命不保了,才說出那一番她可以勸吳三桂歸順的話。
李自成沒殺她,只因他也是男人。
而那時的圓圓,正是人生最美、最俏麗、最惹得世人憐愛的年齡啊。
4
說吳三桂不提及劉宗敏對陳圓圓的蹂躪,說吳三桂不問起李自成如何待她,陳圓圓心靈深處仍覺得吳三桂還是在乎的。在乎他們欺凌過圓圓,在乎他們染指過圓圓。要不,他不會那么窮盡一切力量追殺李自成,直追殺到這個號稱闖王的大人物終于沒了蹤影。要不,他不會咬牙切齒地說要把活抓到手的劉宗敏一刀一刀凌遲處死,才解心頭之恨。是清軍的阿濟格阻止了他,他這才大聲下令在光天化日之下絞死了劉宗敏,讓劉宗敏的尸首在風中晃蕩個不停。
無毒不丈夫。這丈夫,是懷有野心的帝王??!不是小民百姓、善良漢子啊。
像救過圓圓命的哥哥陳六安,他也是男人,他也看到投靠他家的圓圓是個美貌女子,反倒有一顆仁愛之心啊。
正是看透了這一點,如今在衡州稱帝的吳三桂,一旦兵敗落人康熙之手,還不是又將經歷一次吳府三十八口族人遭李自成血洗的大劫。
豈止三十八口啊,歷經這么多年,上上下下侍奉平西親王府的吳氏家族遠親近鄰,部將、大臣、親信、仆人,足足有兩千人之多啊。
5
吳三桂稱帝的消息傳來時,陳圓圓隱匿在龍鰲河畔龍鰲里村寨已有近五年的時間了。周圍團轉,護送她來思州的人馬,已經建起了五個村寨,分別是楊重鈞率領的楊氏家庭,在東面建起了楊家屋場;龍開春和他的龍家弟子修筑了南面的龍茅擋;石茂領頭的石家族人,在西邊建了石家擋;戴克楠那一隊戴家護衛(wèi),則建起了一個叫戴家擋的村寨,守護著北面;通大路的西南要沖,羅本召領著羅家兄弟,筑起一個叫羅家擋的寨子。砌起的壩墻,都有一股易守難攻的氣勢。
除了楊家屋場,是遵從了楊氏族人的叫法,其他四個村寨,都稱作擋,意思十分明白,是要起到一個抵擋外人的作用。
這么安排布局,直接的命令是暗中負責護送陳圓圓前來的馬寶將軍下達的。真正的授意人,則是圓圓。
馬寶還好生疑惑,不由問道:“夫人難道也懂防御陣法?”
圓圓解釋道:“哪里啊!我這只是依樣畫葫蘆?!?/p>
“依樣畫……”馬寶仍然不懂,她如此安營扎寨,儼然是懂一點軍事的。
圓圓笑著道破謎底:“殺了劉宗敏,滅了大順軍。清廷下詔書令三桂統(tǒng)兵出鎮(zhèn)錦州,三桂就是這么把他手下那些關寧兵布排在錦州、寧遠、中右、中前、前屯的。說這樣才萬無一失?!?/p>
馬寶這才恍然大悟。
但是,圓圓能把當年的部署記得如此清清楚楚,還是令馬寶刮目相看,深為佩服。
五年中,龍鰲河畔風調雨順,遠離戰(zhàn)火,隨圓圓而來的這些年事漸高、厭于戰(zhàn)事的護衛(wèi),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隨著春種秋收的農時節(jié)奏,將獅子山下大片平順的生土,開墾出來成了熟土。他們中的石匠開挖地基,壘壩筑墻;他們中的木匠放樹解板,立柱架梁;他們中的泥瓦匠砌磚鋪地,將窯師燒制出的磚瓦砌上墻、蓋上瓦。更多的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們,原本就是懂得耕種的農民,他們也紛紛各逞其能,串換谷種,引水筑渠,犁田耕地,把適宜于在龍鰲里生長的莊稼一季一季栽種下去。在和周圍團轉寨鄰鄉(xiāng)親的趕場交往之中,能言善辯的漢子在認識朋友的同時順帶也能推銷自己,看到農產家中有待嫁的姑娘,就借著機會提出婚嫁的要求。他們本來就是跟著吳三桂南征北戰(zhàn)見多識廣的漢子,多年駐守昆明又能說得一口地道的云南話,云南話口音和貴州黔東南這邊的鄉(xiāng)音有共同之處,一來二去的,很容易溝通搭上關系,產生感情。
最為主要的是,他們頗具自信和實力。自信是言談舉止中顯示出來的,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實力是在為人處世中低調地顯示出來的,無論是購買種子、農具、牲口、犁鏵一應日常生活和勞作需要的東西,他們都能拿出比趕場時的價格更多的銀子付給本地的老鄉(xiāng)。隨隊而來的猓猓兵,和本鄉(xiāng)本土的苗族語言相同,竟能通上話,更使雙方都有一種親切感,大有他鄉(xiāng)遇知音之情。陳圓圓初來乍到,就讓率隊的將領傳下話去,既然帶著足夠生存的銀兩,在涉及安家立業(yè)的生活、生產的開銷上,千萬不要斤斤計較,要同當地百姓稱兄道弟攀親戚交朋友,要取得他們的信任,要和他們結親,要同他們打成一片,融為一體。凡談成了親事,婚慶禮儀一定要隆重熱烈、大操大辦,讓四鄉(xiāng)八寨的鄉(xiāng)親都曉得,這門親結得值。一旦新婚夫婦生了娃娃,無論男女,都得照著當地風俗,染紅了添子添孫的喜蛋十里八里地送出去,讓本鄉(xiāng)本土的姑娘們都愿意嫁給我們的漢子,讓外來的漢子們盡快成為本地人,讓本地人心甘情愿地認同這些在龍鰲里新村寨上出現的漢子。
雖是短短的五年時間,獅子山下的馬家寨,逐漸建起一幢一幢民居,依山勢坡度的彎曲,鱗次櫛比,這里一幢那里一幢蜿蜒而散居筑成,乍看似無章法,一家一戶挨著院壩門口的小路走去,卻又會發(fā)現院壩和院壩之間相互照應,連成一片,則是九宮八卦的布局。整個村寨,只有一個人口。進去之后亂走亂竄,難免要迷路。
以馬家寨為中心,東面的楊家屋場,西面的石家擋,南面的龍茅擋,北面的戴家擋,立于西南要沖的羅家擋,幾個寨子同樣炊煙繚繞,綠蔭婆娑,雞犬之聲相聞,呈現一派生氣勃勃的農家生活畫面。環(huán)繞著六個寨子的門前大壩上,一塊塊有大有小、高高低低、溝渠縱橫、形狀不一的農田,滿栽著谷子、苞谷、油菜、豆豆。農家的門前屋后,園子里栽種著隨季節(jié)變化的各種蔬菜。院壩側面,一家一戶的牛欄、馬廄、豬圈、柴房,也都修了起來。窄窄的田埂上,時有扛著農具、挽著提籃、牽著牛羊的農家漢子和婦女走過。
即便有異鄉(xiāng)客商走過這一片鄉(xiāng)土,感覺到的也是遙遠、安寧、幽靜,和散落在山野里的偏僻村寨無甚兩樣。
6
陳圓圓要的就是這一份感覺,山好,水好,人也好。山水是天生成的,人好是憑誠心善意修來的。日食三餐之余,她給人的印象,一天到黑只做兩件事。一是去天安寺、鰲山寺誦經拜佛,自凈其意;二是走進離此地不遠的大樹林陳家寨認親,她姓陳啊,大樹林陳家既是一個大族,她一個無依無靠、年已半百的弱女子,當然得去認個親以求得族人幫助啊!燒香拜佛時從香客那里曉得了大樹林陳家人多勢眾,秉承古訓,耕讀傳家,抱團共渡,她一個遠方漂泊而來的孤身女子,自然得尋求歸屬??!況且她慈眉善目,眉目秀美,舉手投足都引得人愿意接近。尤其是身邊的侍女藍玉敏,說得一口字正腔潤、道道地地的貴州話,開口閉口一聲“嬸娘”,對她恭恭敬敬,很快博得了大樹林陳氏大家族的認同。
在離開昆明這些年的日夜相處中,陳圓圓和藍玉敏之間的關系愈加親密,既似無話不談的母女,又像相互依賴的大姐和小妹。在吳三桂稱帝的消息從思州府傳下來的那個夜晚,她倆之間,難得地有了一次徹夜長談。
“封妃子,圓圓娘娘,你聽說了沒得,平西親王在衡山上稱帝行大禮,冊封百官的同時,又封你為皇妃噦!”藍玉敏輕手輕腳步人內室,站在圓圓側后,聲氣雖低柔,卻按捺不住興奮地挑起話題,“那么晚了,你咋個還不上床安睡呢?”
這后一句話,是她進屋來的真正目的。晚飯之后,圓圓進入室內,面朝著瓷質白皙的觀世音菩薩,焚香誦經,已足足好幾個時辰,過了半夜,還癡坐在那里,紋絲兒不動,藍玉敏著實有點兒焦慮了。
圓圓仍凝坐不起,肩膀微微一動,半側過身子,噓了一口氣,淡然道:
“離開昆明,世人不都曉得,陳圓圓我不是已經離開人世了嘛!”
藍玉敏一怔,這是她們行前,特意放出去的風聲。連圓圓的歸隱之地,都傳出有好幾處哩。不過……藍玉敏傾身向前,道:“那都是對外人說的呀!大周皇帝心頭是明白的,娘娘你還在人世間哩。封你為妃,證明他心頭還念著你呢!”
圓圓凄然一笑。
藍玉敏進一步說出自己的心思道:“我是說,娘娘,我們要不要去衡州找皇上?”
“為啥?”
“那還不是明白事?!彼{玉敏一雙大眼波光閃爍,“住進皇宮里去?。”绕疬@荒郊野外的龍鰲里,那皇宮里的日子,總要好點吵!娘娘,你想想,五華山上那宮殿……”
圓圓已明了藍玉敏的心思,手一抬,見藍玉敏后邊的話吞下去了,她柔聲發(fā)問:“你嫌龍鰲里的日子苦了?”
“苦倒不見得,跟著娘娘之前,在屯堡鄉(xiāng)間,我過的也是小民百姓的生活,吃的是粗茶淡飯,”藍玉敏說著,停頓了一下,“慣了的。”
“那時候你多大?”圓圓問。
“虛歲十六?!?/p>
“你不說我倒忘了,你坐下呀,玉敏,”陳圓圓手一指她身邊的小板凳,“一晃眼,你隨我生活,十好幾年了,這會兒該三十出頭了吧?!?/p>
“扳起手指細數,三十幾了。”藍玉敏在圓圓身旁坐下,不由感嘆一聲。
“看我這記性,”圓圓輕輕一拍自己的額頭,“誤你大事了,玉敏,你該找個人嫁(家)了?!?/p>
圓圓話說得很慢,故意把家和嫁的音講含混了。
“哎唷,娘娘,你羞煞玉敏了,”藍玉敏臉頓時漲得通紅,雙手捧住自己的臉蛋,道,“前些年隨著娘娘皈依佛門,我的心也似靜水一般,不想這個事。不想?!?/p>
“咋個不想?”圓圓的語氣里帶出了云南、貴州這方水土的口音,“人鄉(xiāng)隨俗,你這年齡是大了一點,要在村寨上,就被人稱作大姑娘、老姑娘了??赡闱逍墓延恍南蚍?,樣貌年輕著吶!走出去,哪個都不會說你過了三十歲。你給我透個心里話,結交的男人中,有沒有心儀之人?”
藍玉敏的腦殼搖得像撥浪鼓,連聲道:“沒得沒得,娘娘,快莫說了,再說下去,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p>
“那正說明你有一顆芳心呀!”圓圓用過來人的語氣道,“是噦!曉得你是我的貼身侍女,就是明知道你貌美心善的人,也不敢造次表示?。∮衩?,你看,一路從昆明繞過貴陽,相伴著走到思州龍鰲里來的馬前侍衛(wèi)官吳世農,兩千多里地,回回你傳我的話時,我看他回回對你都畢恭畢敬,二話不說就答應‘是的,你看這位將軍如何?”
“娘娘……”
“你照實回我的話?!眻A圓正色道。
“他……”
“到了龍鰲里,他被派駐在哪里?”
“在羅家擋。”
“你要不反對,我來做這個媒?!?/p>
“娘娘,我不愿離開你?!?/p>
“那我就讓吳世農搬來馬家寨居住。成了家,你隨時可以來我身旁。”
“娘娘,你真不想去衡州皇宮?”
“玉敏,稱帝封妃,不是好事?!?/p>
“咋個會呢?從思州回來的人,都說趕場天好熱鬧,四鄉(xiāng)八寨的人都在傳,吳三桂當上皇帝了,云貴兩省,和挨邊省份的人,都成了大周國的國民……娘娘,你、你的臉色……咋個這么難看啊?難道這……這不是好事?”藍玉敏說著說著,語氣愈來愈低,最后幾句,就似哭泣出聲一般。
油燈的光影里,圓圓的臉色顯得晦暗而又沉郁,她搖了搖頭說:“玉敏,我不會去衡州,在人們的心目中,我早已不在人世……”
“不……”
“稱帝封賞百官,只是氣數已盡的兆頭。”
“怎么會呢?”藍玉敏連連搖頭。
“這是我的心告訴我的,從來不會錯。”圓圓明白無誤地說,“玉敏,你要看著吳世農順眼,就嫁給他,過小民百姓的太平日子去吧?;蕦m里的生活,平西親王府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永遠不復返了?!?/p>
藍玉敏似被嚇破了膽,哭喪著臉,淚水直流:“娘娘,圓圓娘娘,不會的,不會的!我要跟著你,不離開你,永遠不離開?!?/p>
“憨姑娘,”圓圓又憐又愛地抓起藍玉敏的手道,“出嫁之前,你愿跟著我,就跟著我吧。燒香拜佛的同時,我們還得詢問好幾個避禍的地方……”
藍玉敏像被火燙了一般,輕輕驚叫一聲:“避禍?”
她的雙眼驚懼地瞪得老大。
圓圓緩緩地點了點頭:“大禍即將臨頭了呀,玉敏。要不,我怎么會催著你嫁人?”
藍玉敏茫然無助地瞅著圓圓,仍是不明白:“我們不是躲到這天高皇帝遠的僻靜地方來了嘛!娘娘,你看看,周圍團轉村寨上,都是猓猓人、彝人,山上的林子那么密,一棵棵的樹,大得張開雙臂都抱不過來,還避不過禍去?”
圓圓的臉微仰起來,油燈閃悠閃悠的光,把她眼角細細的皺紋都映了出來,她似笑似哭地對玉敏道:“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華夏大地上,唐、宋、元、明、清,哪一個朝代,都只能有一個皇帝。哪一個皇帝容得下另外一個皇帝的存在啊……”
“大周國的疆域,大周國的兵力,不也很大很強盛嗎?”藍玉敏不解道,“那些個大將猛將,那些一天也沒停下來過的演練搏擊,還有那些身經百戰(zhàn)的將士……”
圓圓苦笑了一下,轉言道:“在昆明時,你沒聽人們紛傳:滇中有三好,吳三桂好為人主,士大夫好為人奴,胡國柱好為人師?!?
“聽到過,那是老百姓的順口溜。”藍玉敏道,“好些人都曉得。”
“這種話,傳到北京城朝廷上去,傳到大清皇帝耳朵里,他會舒服嗎?”
“不舒服,就要打仗嗎?”
“已經開打幾年了,現在你都稱帝了,那就非得打個你死我活,非得殺個一清二楚不可。逼死坡上吊的永歷帝是這么回事,大周和大清的戰(zhàn)爭,也是這么回事。一旦敗亡,敗亡的那一方的下場……”
藍玉敏渾身打了一個寒戰(zhàn),圓圓這一說,她再不明事理,也聽懂聽明白了。圓圓的心思,玉敏也已猜測到了一二,揣摩了個八九不離十。她仰起臉說:“圓圓娘娘,我跟著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陳圓圓在藍玉敏的手背上摩挲了好一會兒。
三桂遺恨
1
號炮連天,兵馬北上從昆明啟程時,他應該帶上平西親王府中那張白章黑紋的東北虎皮的。有了這張虎皮,龍椅上斷不會出現那只毛色烏光透亮的黑犬。自從見過那一幕,躺在病榻之上,只要一閉上眼,就會見著這只黑犬,不是在伸出舌頭舔著身上的細毛,便是張牙舞爪,虎視眈眈地瞪著他,或是伸著長長的舌條,饞涎欲滴地做撲食狀,令他厭惡至極。連身體尚覺健朗時,也不想往那張龍椅上一坐?;⑵と缛翡伾淆堃?,那見虎就懼的黑犬,還敢放肆地登上去嗎?
都說平西親王府中有三件寶,除了得自寧遠的虎皮,還有那一顆光焰如火的大紅寶石,足有鵝蛋大小,鑲在帽頂上,燭光之下閃閃放金光;太陽光耀之下,則紅光可照射至好幾丈遠,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敬。
至于兩塊大理石屏風,更讓人見之愛不釋手。那塊高達六尺的山水屏,峰巒上蓊郁的一片樹林,恰似唐、宋、元三代大家的絹畫,曠遠的天際,幽深的山野,活潑潑的嶺間溪水仿佛能讓人聞著淙淙潺潺的流水之音。即便那一塊略小一點的屏風,嶺巔崖石上有一飛鷹,下端溪水邊盤踞一虎,鷹眼驚疑地俯視猛虎,虎首昂起仰望著雄鷹,雙向顧盼,使得畫面栩栩如生。極為難得的是,兩幅石屏,渾然天成,見過之人無不嘖嘖連聲稱奇,紛紛情不自禁道出一句:“世上罕見之物,國寶矣!即便皇宮國庫之中,也難覓如此稀奇之物?!?/p>
吳三桂甚感遺憾的是,祭天登基之日,真該有充足準備,在昆明城平西親王府中伴著三件稀世珍寶一起舉行,那樣的話,龍椅上不會出現黑犬,登基日也不會遭那場雷電交作的風雨掃襲。那真是飛蛇遠掠、狂龍亂舞啊!
現在,大禮已經舉行,悔之已晚矣。
失悔的事對他吳三桂來說還少了嗎?坐失良機的事對他吳三桂來說還少了嗎?太多太多了!
他終究是一個叱咤風云的將軍,一個武夫,容易血涌頭腦感情用事,容易在多疑之后輕易相信承諾。
坐穩(wěn)平西親王的寶座之后,他相信了大清朝廷的許諾,讓他永鎮(zhèn)西南,甚至還能世襲平西親王的爵位。他相信了平西親王府的繁華昌盛已如帝居。當然,愿意這么相信,是他看出了他寵愛至極的陳圓圓安于這種享受的、平靜中讓人無憂無慮的生活。她不是稱贊他勇敢威名神武不可一世嘛!她不是每次在怡園中歌畢總會含情脈脈地向他獻酒嘛!他也陶醉于這樣的縱樂和享受啊,而且樂此不疲。
他會不知不覺間忘了時間和歲月磨礪,他忘記了無論是當年的多爾袞,還是今日的康熙,都在利用他的悍勇無敵的同時,防備著他勢力的擴張。
他一次一次地在矛盾和無奈中做出抉擇,而他每做出一次艱難的抉擇,都會被人罵作反復無常,背信棄義,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人格分裂,不可捉摸,狡詐多變,言而無信……他能對李自成忠嗎?這造反的匹夫殺了多少人,屠了多少戶,下起狠手來,就把他吳府中男女老少親屬殺得只剩陳圓圓一個。即使他刀下留了陳圓圓一條命,也是出于機謀,也是為了有朝一日享受她。他能對永歷帝忠嗎?圓圓勸他留永歷父子的命盡管有一定道理,可留下腐朽的永歷帝朝一干人的命,他的平西王爵位就將受到威脅。是啊,他懊悔殺永歷父子殺得急了一點,留下他們也許可以算作籌碼,只是康熙的旨意已達,拖也拖不久??!他能對康熙忠嗎?忠的結果就是兒子吳應熊的下場,愚忍下去只能讓他堂堂吳三桂成為一條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兒。康熙本人,又有多少信義可言?他北上反清,也是無奈中的抉擇??!
在衡陽稱帝,原指望封官許爵,鼓舞士氣,在戰(zhàn)場上擺開陣勢,直搗北而去。初時似乎有效,李本深勢如破竹攻下成都,令三桂高興得應允日后像三國時的蜀國一般,在成都建立帝都,把經營多年的云南昆明視作穩(wěn)固的大后方。遂而夏國相又得江西南昌,這么一來,大周國已有六省的局面。乘勝追擊,應者更多,不是做不到直達北京的大局。
誰知勝利的大勢頭沒有保持多久,他的身體連續(xù)嗝噎多日之后,心慌、目眩、耳鳴,渾身無力。尤其令其惱怒不已的,是說話不像往常那么流利了。心中所思,腦中所想,說出話來,卻是另一層意思,讓諸臣不知所云。夏國相敗走醴陵,又棄江西,王輔臣出爾反爾降清,馬寶丟失岳州,耳畔傳來的都是失利、敗北的壞消息,心中既憂且急,頓時上吐下瀉,站立不穩(wěn)。
軍中醫(yī)士急忙忙慌張張趕來,診治以后,明確告之:“診治此癥,唯一法,拋盡愁思,靜心安養(yǎng),再輔以藥理,才能漸漸起效?!?/p>
隨侍在身邊的蓮兒為讓吳三桂寬心,盡早恢復健康,言及軍情,一意拿取勝、勢如破竹、大敗清軍的虛言相告,聽得吳三桂睜大兩眼,將信非信。吳三桂心知蓮兒即使編排喜訊,也是聽過醫(yī)士之言的好心之舉,不曾怪罪于她。
2
那一日,軍帳之外將士們嘰嘰咕咕、嘁嘁喳喳說個不停,其中夾雜著蓮兒的聲音。吳三桂心中好奇又生疑,見蓮兒回了內室床榻邊來,不由相問,方才外頭說得熱烈,亦聞你的聲音,說的是何事?
蓮兒見他雙眼透出關切之情,不敢相瞞,只得具實告之:“昆明城北門外的殷娘娘,皇上還記得嗎?”
吳三桂頷首,輕聲道:“殷家箐那賣菜的婦人?!?/p>
“皇上還記得她!”
“功夫了得,一奇女子矣?!?/p>
“她戰(zhàn)死啦!”
“??!”吳三桂大吃一驚,眼睛瞪得銅鈴大,寬大的臉面也變了色,嘴巴張開,愕然至極,一時說不出話來。
“皇上受驚了,殷娘娘死得英勇壯烈?!鄙弮簩捨繀侨?,見他聽到殷娘娘死訊,歷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然驚愕至此,蓮兒驚駭得心怦怦直跳,連忙巧言相告,“軍中都為之惋惜,眾人紛傳,消息傳到昆明城,定將引得全城百姓議論不休?!?/p>
吳三桂長嘆一聲:“她遭何毒手?”
“非遭毒手,”蓮兒細道,“軍過沅水,殷娘娘深陷淤泥,還拔腿涉水,清軍在岸上千百箭矢齊發(fā),殷娘娘躲閃不及,如草靶子一般,身中密密簇簇箭矢而亡?!?/p>
吳三桂聞言翕眼,雙目再次張開時,淚光閃爍,輕言細語道:
“此乃吾大周國女中豪杰矣?!?/p>
“皇上金口玉言,惜才之心令蓮兒感動,但千萬不要傷心過度?!鄙弮罕瘧Q地哽咽道,“皇上龍體欠安,蓮兒亦猶如萬箭穿心啊?!?/p>
吳三桂聞言伸出手來,拉住蓮兒的手,不住地摩挲。自圓圓離開他遠去,湮滅在大山的褶皺之中,唯有蓮兒是他貼心的妃子了。
為寬吳三桂心,蓮兒又道:“此殷娘娘,得皇上表彰之恩,英名定像皇上下令重鑄的金殿一般,能在昆明城遍傳?!?/p>
“此等英烈英武女子,”吳三桂一字一頓道,“英名該傳至子孫后代。”
“那是一定會的,”蓮兒雙手緊抓住吳三桂寬大厚實的巴掌撫摩著道,“想這殷娘娘,出征之前和佴壽壽比武的逸事已傳遍昆明城,口耳相傳,老少婦孺皆知。此番又死得如此壯烈,還能不讓人牽心嗎?”
吳三桂釋然,雙眼不由自主翕下眼瞼。蓮兒見他疲累,將他的手輕放回床榻,掖上被子,躡手躡腳退出內室。
吳三桂翕上雙眼,心怦怦驟然劇跳,哪里睡得著。腦子里面不斷掠過殷娘娘英武颯爽的身姿。流傳在昆明城里關于殷娘娘的傳聞,不住地涌上心頭。
3
麗江納西族壯士佴壽壽,外號佴千斤,身材魁偉健壯,勇不可當。八十斤重的鐵棍,在他手中可耍得令人眼花繚亂,旋轉不停。故在大理、麗江一帶有佴千斤之大名。
吳三桂巡視至大理府,黎知府將他介紹給三桂,并在吳三桂面前當眾表演。
大理府衙門前一對石獅,佴壽壽能從左搬到右,從右搬到左,來回三四次復歸原位。
愛才的吳三桂喜不自勝,當場賜其勇士英名,將其攜回平西親王府,當一個府前護衛(wèi)。
從此佴壽壽忠心耿耿,盡力盡責地履行著他的職責。那一日,佴壽壽巡視昆明大街小巷,市井小民見他英武逼人、力大干鈞,無不面露欽羨之色,避之兩側,觀他巡視的勃勃英姿。他更以有平西親王吳三桂賜勇士之名而沾沾自喜,像往常一樣招搖過市,一搖三擺,在街面上頗有不可一世之感。
正在這會兒,北門進來一位擔菜的少婦,一路健步行來,哼唱著哄娃娃的歌謠:
鄉(xiāng)下人,
上街來,
來趕街,
賣菜菜。
挑蘿卜,
擔菜苔,
媽媽說,
學勤快,
不要光會吃,
還要會種菜,
勤快娃娃人人愛。
童謠唱得諧趣而又歡樂,步伐邁得輕快而又有節(jié)奏,擔著的竹菜籃子晃悠晃悠,一下晃悠著了迎面走來的佴千斤佴勇士。佴壽壽是府前侍衛(wèi)官兒,衣角被菜籃掛住,隨著歌謠聲落,把衣衫“嘶啦”一下掛破了。
迎面走來的賣菜女子只顧邊歌邊行,不給他讓路,佴壽壽已有幾分不悅,衣裳被掛破,更使其火冒三丈,喝叫一聲,躍到少婦跟前,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去。街上行人紛紛驚望。
少婦腦殼一偏讓過,舉手捋鬢一般在臉前一擋,佴壽壽只覺她那巴掌上發(fā)出一股猛力,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少婦“哎呀”驚叫一聲,輕輕放下菜籃擔子,俯身致歉道:
“沖撞官人,對不住,對不住?!?/p>
雙手伸過來扶佴壽壽。
這佴千斤雖然自視甚高,跌這一跤,頓知自己遇上高手,心中極為佩服,起身詢問殷娘娘何方人士。
殷娘娘見這漢子不是惡人,據實答道:“小民住昆明城北門外,殷家箐人氏,人呼我為殷娘娘?!?/p>
佴千斤詢問道:“能否上門請教殷娘娘?”
語氣中既有佩服又有探摸其底細的意思。
殷娘娘慨然應諾,答道:“明日在院門前敬候。”
第二天,佴壽壽帶著三五隨從,出北門一路尋訪到山清水秀、垂柳依依的殷家箐,人村寨打聽殷娘娘家住在哪里。
寨路上玩耍的娃崽連聲應著:“我?guī)銈內?,我?guī)銈內??!?/p>
將佴千斤引到殷娘娘家院壩門前。
殷娘娘聞聲出門,展臂指向門前平壩。佴千斤幾人順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壩子平地上,齊刷刷豎著兩排露出地面七八寸的樁子。佴千斤知是殷娘娘要同他比武,問道:“有何見教?”
殷娘娘道:“請官人先選擇一排用足掃去。”
佴千斤細問:“樁子人地多深?”
殷娘娘手指:“三尺。”
佴千斤已數得分明,每排十三根樁子,憑他平時練就的功力,一足順勢掃去,去其八九沒啥問題。于是運氣發(fā)力,舉旋風足狠狠掃去,只聽“噼啪”有聲,十三根樁子,已掃落地面九根。還有四根穩(wěn)穩(wěn)地插在那里,紋絲兒未動。
殷娘娘施禮道:“壽壽千斤了得?!?/p>
佴千斤聽她說出自己大名,知道殷娘娘已知他是何等人物,不免自得地一笑:“愿見殷娘娘功力?!?/p>
說話之間,殷娘娘騰空而起,身輕如燕。眾人正愕然視之,殷娘娘在空中一個飛燕轉身,輕輕落在地上。
眾人定睛望去,十三根樁子齊齊地倒在地上。
一個隨從跟著大叫一聲:“你們看!”
佴千斤沒打斷的四根樁子,也一起倒了。
佴千斤佩服得當下向殷娘娘施禮:“殷娘娘受小弟一拜!”
當下作揖并深深地一鞠躬。
4
回到平西親王府,佴壽壽將殷娘娘的功夫繪聲繪色地給吳三桂報告。對凡有一技之長之人都收錄門下的吳三桂,當然對殷娘娘的本事大加贊賞,當即令佴千斤送去賞金,并邀殷娘娘任親王府衛(wèi)隊的教頭。反清以后,殷娘娘歸于吳應麒麾下,常有奮勇殺敵取勝的捷報傳來。哪曉得,這么一個武藝高強超人的女中豪杰,竟遭清軍亂箭暗算而亡。吳三桂深為惋惜。傷心過度時,神思恍惚,渾身精力若失,舉手轉臉都覺乏力,喉中哽噎堵得發(fā)痛,時有昏眩之狀。
吳三桂有自知之明,舉兵初時,身前戰(zhàn)將紛紛請戰(zhàn),有言全力以赴,匯集所有兵力,渡過長江,直搗北京而去的;有言沿江而下,直取金陵,扼長江、淮河,絕南北通運,先占領南中國的;有言精兵似鋒刃插進巴蜀,據關中,盤踞河南再圖崛起的……吳三桂聽后都覺得操之過急,還是執(zhí)意以經營多年的滇黔為根據地,穩(wěn)固后方,然后得湖南、湖北而過江。現在想來,還是因自己已過六旬,穩(wěn)扎穩(wěn)打的心理占了上風,反而給清廷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才讓他們有了足夠時間調兵遣將,擺開三路大軍的架勢,朝著他大周壓過來,造成眼下戰(zhàn)局膠著,僵持不下之局面。早知如此,無論聽從將領們舉兵時哪一種進擊方案,都不至于此矣。中華大地,這一片河山國土,無論山野還是平原,他率領以關寧鐵騎為精銳的千軍萬馬,殺過來打過去,不止一回了,從東北殺到西南,直至緬甸邊境,哪一次不是連戰(zhàn)連勝的,偏偏這一回,最關鍵最重要的戰(zhàn)局……
整日里處于這樣悔之莫及的心態(tài),病體愈益難以痊愈。終究是年近七旬之人,古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吳三桂深知得此上堵下瀉、目眩心煩、說話困頓之重癥,將不久于人世了。稍遇清醒時,便召集身邊將領,一一叮囑后事,無非三層意思:
其一,病體難愈,延誤了初舉兵時的幾年光陰,悔之晚矣。
其二,本當親率大軍,掃蕩中原,共得天下?,F在此等大業(yè),得靠眾將領協(xié)力了。
其三,兒子吳應熊遭康熙所害,江山將傳與應熊之兒吳世璠。萬望眾愛卿、諸將領扶助其坐穩(wěn)大周江山。
聽他托付之人,無不表示,三桂吉人天相,大病自會痊愈。真有不幸,必當肝腦涂地,不負大周皇帝陛下的諄諄教誨和臨終遺言。
熬過炎熱的盛夏,進入八月,吳三桂瀉痢現象日盛,宮女每日要將他的內衣褲搬來一摞,隔一個時辰就換下一身。他則整日昏睡,嘴微張,眼緊閉,不思飲食。
急得蓮兒日夜啜泣不停,求告醫(yī)士。醫(yī)土讓灌湯藥,可吳三桂吞咽不進,小心翼翼灌進嘴里的湯藥,仍從嘴角淌了出來。
5
時已入八月中秋,風中帶來點點涼爽的氣息。
昏睡中的吳三桂忽然清醒過來,既喝進了湯藥,又有飲食的欲望,臉上也泛出了紅光。蓮兒興奮得連聲呼喚:“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菩薩保佑……”
瞅著她走來走去的身影,吳三桂臉上浮出了笑意,更令身旁隨詩人員和宮女們驚奇的是,吳三桂還無聲地喃喃而語:
“圓圓……”
他眼前晃過的宮女,他看見的蓮兒,在他腦際晃過的,全是陳圓圓的形象,飄飄悠悠,閃閃爍爍。
唯大臣和將領聞訊,心中都感覺到這是大周皇帝吳三桂的回光返照。一俟吩咐,紛紛趕到吳三桂的病榻之前,問候請安,一探究竟。
果然,看到環(huán)列身前的一批將領,吳三桂炯炯有神的一雙細眼,在長眉下透出威嚴而帶感情的光芒,遂而那光芒中還透著淚點。他雙手用力,想坐起身來和眾將說話??缮聿挥杉海闹\浄α?。鄭蛟麟趨前兩步俯身道:
“陛下勿勞圣體,倘有圣諭,臣等恭聽照辦?!?/p>
吳三桂一一掃視眾人道:“朕不起已多日,年事漸高,病體纏身,今后恐不能與諸卿出軍遠征矣。荊州乃兵家必爭之地,又為人川之地,不可不爭。湖廣是今后必進取之地。云南、貴州已經營多年,實為根據地。四川乃天府之國,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又加土地肥沃,民富人眾,萬萬不可輕易放棄。朕若別眾卿而去,可暫勿發(fā)喪……”
聽到這里,諸將領垂淚啜泣。
吳三桂忽氣喘吁吁,雙眼瞪直,手一動道:“大軍嚴固門戶,勿有差池。應麒兒……”
他清晰而響亮地喚了一聲。
吳應麒直撲床榻跟前,大聲應道:“父王,兒在此恭聽?!?/p>
吳三桂湊近吳應麒耳畔,嘴唇翕動,低聲嘀咕了幾句。
吳應麒聽了幾句,渾身一震,頸項明顯地仰直,顯然吃了一驚。
吳三桂細細的雙眼逼視著吳應麒。
吳應麒大夢初醒一般,連連叩首道:“兒當遵明訓,兒遵命!”
遂而退離床榻跟前,垂手站在一側。
這一幕,將所有環(huán)列在旁的人看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
誰也不曾聽見吳三桂對吳應麒說了一些什么。
吳三桂再次睜大雙眼,張望眾卿,目光未及落到每一位將領臉上,他的眼里蒙上一層陰云,右手兩指往起豎了一豎,竟費勁地抬了起來,道:
“朕已……不、不、不能多囑。愿、愿……愿諸卿努力輔佐……宣、宣世蹯……繼位……圓圓……”
話未說完,抬起的食指在空中無力地晃了晃,點著自己的心窩,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