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當代詩歌很多是在一種充滿暴力的基因傳統(tǒng)下進行的寫作。重走經典美學道路,需要異常的代價和勇氣。反抗的姿勢有很多種—犧牲的,討巧的,激進的,溫吞的,投機的……李少君選擇的,是以“后退”的姿態(tài)去對峙、搏擊和冒進。李少君的詩歌當中,凸現“美即最大霸權”。詩人自稱是“貪婪的詩意的尋芳客”,立誓“狠狠地榨取美的最后的剩余價值”(《過臨海再遇晚秋》)。這些審美和耽溺,非但不是老套的古典復歸,反而是危險的美學冒進。我們如今面對的,恰是一種審美上的法西斯主義—諸如“美”“古典”“抒情”這樣的名詞,早已變成了文青專屬。知識分子和真詩人們,于是不敢再去觸碰,甚至不敢再去喜歡這些被濫用的概念。于眾人膽怯之時,重提美之教義,回溯一種對古典美的追求,實在是遠離保守主義的大膽和僭越—清洗和拯救那些被文青淹沒的概念,被侮辱過的美學主張。
李少君直言“詩歌就是宗教”。他對詩歌的至高尊崇,不僅是針對“詩歌已死”論調的振臂吶喊,還是對詩歌“神性”的由衷敬畏。虔誠的詩人只想做一個信徒,如在《隱士》《新隱士》《隱居》《云國》等作品中塑造的隱士一般“井邊沐浴以凈身”,“園中小立仰看月”。其心其念,頗得魏晉之士潔凈蕩逸的神髓。事實上,魏晉和古希臘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在遙遠的古希臘,詩曾經涵蓋了宗教和教育。公元前七世紀中到六世紀初,女詩人薩福(Sappho)曾在愛琴海累斯博斯島上率領一眾女子游山,玩水,吟詩,飲酒,氛圍類似后來雅典的哲學家講學。薩福所代表的“熱烈地求美,熱烈地求生”的年代,莫非是李少君暗許心意之歸屬;“美教化,厚人倫,宜風俗”的美學意義的世界,大約是李少君盤桓心頭之宏愿。誠如周作人一生希冀的,歷史借詩人之手,“洗除原始宗教中的恐怖分子”,回歸一種整全的人性。以美為教,歸根到底是愛欲主導的“美的育教”,一種超越功利的藝術的統(tǒng)領。在眾神隱退的年代,詩人將“詩教”請回神龕,重建“生活的藝術”與“藝術的文明”。
談到李少君,總繞不開兩個詞:一個是“草根”,另一個是“自然”。所謂“草根”者,是其提出并倡導“草根性”詩學、“草根”寫作。李少君將“草根”解讀為:“針對全球化,它強調本土性;針對西方化,它強調傳統(tǒng);針對觀念寫作,它強調經驗感受;針對公共化,它強調人性。”可以看到,“草根”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的“鄉(xiāng)土”和“民間”,而是基于當下生活感受和生命體驗,指向的一種精神圖景。本土、傳統(tǒng)、感受、人性,無不將人引入一種原初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不會受到文明沖突的影響,不會被外來文化所干涉,不會被紛繁復雜的話語所遮蔽,也不會自我隱匿,而將本真本念真實呈現。從另一種意義上,草根,是一種永恒的對峙。
此種對峙,亦如同謝閣蘭筆下的“異國情調”,不僅存在于跨國度、跨地域的文化關系中,同時可以用來描述自然之于人,古人之于今人,女人之于男人,甚至自我之于自我本身。在這一套對峙框架下,李少君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名“自然詩人”。李少君說:“自然是中國人的神圣殿堂?!薄白匀徊皇且粋€背景,人是自然中的一個部分,是人類棲身之地,是靈魂安置之地?!笨梢?,自然在詩人心目中是具有終極意味的存在。《抒懷》《傍晚》《二十四橋明月夜》《神降臨的小站》《故鄉(xiāng)感》《春》《春色》《山中》《四合院》《詠三清山》等作品,直陳心靈,要么不忘故園親情,要么回到日月云霞和山水之間。
在美的對峙中,詩人悲憫地抓住了自身天然的矛盾和意義?!妒璧贰吨隆贰吨心曛颉贰端略骸返茸髌?,呈現的場景都很清淡,詩藝之刀剔除了冰山顯露的棱角,留下了沉沒的部分。李少君擅長古典技法,白描式的描寫常常有攝人的力量。比如《抒懷》當中“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的少女素描,精確傳達出其古典式靜穆的美學訴求;《傍晚》中,老父與夜色的層層呼應,于無聲處壘起濃重如夜色般的深情,卻始終不動聲色。這種借由另一種形式的事物,來展現心理和情緒的“借物說情”的手法,被李少君運用得爐火純青。且看下面這幾句—“為什么走了很久都沒有風,一走到湖邊就有了風?”(《西湖邊》)“你走過時/你看一眼天上的風箏/他就看你一下/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風箏”(《風箏》)。
雖寄情山水,卻并非避世者。李少君不是為時代唱挽歌的詩人,他詩歌中不時流露出國家主義和盛世氣象。對于即將到來的詩歌盛世,他亦懷有熱烈的信心;其推崇的,也是最合乎盛唐氣質的道教徒李白?!盀樯搅?,為水寫史?!痹娙丝谖侵泻敛谎陲椇狼槿f丈,比較起西方的教堂,他相信山水更適合安放身心。面對這一川舊夢、舊山水,“今夜,站在城墻上看月的那個人/不是王維,不是岑參/也不是高適/—是我”(《涼州月》)。詞句暗合美國儒學學者牟復禮持有的歷史觀—“真正的過去,是一種精神上的過去。永不凋朽的,正是人們在大背景下所感受到的每一個瞬間?!贝颂?,又一種“對峙”出現了:李少君的寫作顯然有強烈的歷史感和社會承擔,然而其龐大的情懷,卻往往放置于細小幽微處。從“神降臨的小站”,到不時提及的“神的后裔”“神偏愛垂顧之地”,在李少君的世界里,“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顯靈”(《荒漠上的奇跡》),作者如一個偶爾路過之人,一不小心就創(chuàng)造出一些奇跡。最終道破其大小之辨的,還是其代表作《碧玉》,且看這幾句:“國家一大,就有回旋的余地/你一小,就可以握在手中慢慢的玩味/什么是溫軟如玉啊/他在國家和你之間游刃有余?!币粋€積極的自然詩人,懷揣著家國情懷,偶在山水間流連,卻絕不迷路,“忠誠的馬會把他帶回家”(《草原上的醉漢》)。
既有做隱士的沖動,又有改造社會的愿望,種種矛盾之中,詩人最難舍棄的,大概還是對語言的拜服與癡迷?;厮輾v史,李少君認為,“五四”作為一場文學革命運動,其中真正有革命性突破的是詩歌!正是詩歌,始終推動著漢語語言的進化。人類學家認為,全世界已經從一萬至一萬兩千種語言,下降到如今的六七千種,到二一○○年時,這個數字可能會降到三千種。這意味著,有一半的語言將在未來不到一百年里瀕臨滅絕。而詩人是天生珍視差別的瀕危物種。詩人在社會歷史中的存在,恰如同《神降臨的小站》詩集中不時出現的太和殿里的鳥鳴,他們是時代和聲里最不和諧、最輕微的聲音,卻“讓人無法輕視”。權力混戰(zhàn)的歷史中,那些無處不在的群氓的聒噪,和陰魂不散的獨裁者“重量級”的回響,都無法使得這些鳥兒閉嘴聽命。
李少君和詩人們一起祈禱的詩歌復興,遲遲未動身,但也許,它早已在黎明之際悄然出發(fā)。
(《神降臨的小站》,李少君著,作家出版社二○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