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
當尼爾斯脫離“伊斯蘭國”極端組織時,他首先想到的是什么?他在極端組織的軍隊里服役了一年,職責是衛(wèi)兵和廚師。尼爾斯在街頭看到過好幾個頭顱,也見識了好幾次斬首;他聽到過人們被刑訊折磨時驚聲尖叫,看到過那些人手被綁在后背,然后倒懸吊在金屬抱桿上。他還見識過IS特種部隊的人奉命抓捕一些所謂的間諜、叛徒或是反對者。
到了2014年11月初,尼爾斯就不想干了。他編了個借口,跑到土耳其去。他打算在伊斯坦布爾和母親、妹妹碰面,然后一起回到位于德國丁斯拉肯的家。
尼爾斯當天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并沒有說,不過他手機瀏覽器上的瀏覽記錄似乎可以窺見一斑。尼爾斯仔細閱讀了德國聯(lián)邦刑事犯罪辦公室網(wǎng)站,他擔心自己一到德國就會被逮捕。他還查詢過從土耳其出發(fā)的輪渡,以及到達家鄉(xiāng)北萊茵-威斯特伐利亞州的遠程巴士,他想借此避開機場的檢查。除此之外,尼爾斯還上了一個熱門零售網(wǎng)站,想買一些新款加大碼衣服,因為他長得太胖,找不到普通款式的衣服,這樣就很容易被人察覺。在回國之前,他還搜了一下伊斯坦布爾的酒店和觀光指南,因為他打算和母親以及妹妹安妮卡在伊斯坦布爾玩兩天。
不過,尼爾斯最為關注的還是性。他在網(wǎng)上搜索了“伊斯坦布爾紅燈區(qū)”。其中一個搜索結果便是:伊斯坦布爾的妓院。尼爾斯的手機里還存了好幾十個他看過的色情視頻的名字。
在從伊斯坦布爾登上回家的巴士前,尼爾斯刪除了手機里的所有數(sh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里包括幾張他和極端組織的“戰(zhàn)友”一起在戰(zhàn)車里的合影,還有他站在一個頭戴面罩、渾身捆縛的人身后,手持手槍抵著那人腦袋的照片。這些都在回德國前被刪掉了。
如今,尼爾斯作為一個被判刑的恐怖分子,已經(jīng)被投入大牢。杜塞爾多夫的高等地方法院判處他4年6個月的監(jiān)禁。
尼爾斯被輕判的原因是作為一個前“圣戰(zhàn)”分子,他與德國當局有過緊密合作。對于調查人員來說,尼爾斯這樣的角色非常有價值,因為德國當局根本搞不清那些從德國前往“伊斯蘭國”的人在那里究竟干了什么。通常警方很難核實這些人跟極端組織有關系,而這又是將這些人定罪的關鍵所在。
德國安全部門的任務就是調查恐怖分子網(wǎng)絡,阻止恐怖襲擊發(fā)生。然而除了監(jiān)聽電信通訊設備,他們也別無他法來搜集證據(jù),因為從敘利亞、伊拉克返回的200多個德國人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撒謊。
也有為了獲得從寬量刑的少數(shù)“圣戰(zhàn)”分子會承認自己去過敘利亞。然而他們的供述很少會超出檢方對他們的指控范圍,也從不出賣自己的同伙。
不過也有三個反例:丁斯拉肯的尼爾斯、不萊梅的哈里以及慕尼黑的哈倫。他們三人都曾在敘利亞參加過恐怖組織,現(xiàn)在都與德國當局緊密合作。
這三位跟警方合作也是冒了一些風險的。其他的宗教極端主義者認為向警方招供就是叛徒,這些招供者有可能遭到報復。
從恐怖分子變成關鍵證人,這三個人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轉變。他們只是激進的穆斯林,不是極端組織的領導人或是宗教極端分子,他們更像是去那里混吃混喝的。對于這些人,一位專家是這么定義的:“他們只是極端組織的外圍,他們的極端信仰并不牢固,他們?yōu)闃O端組織工作時間也比較短?!?/p>
在前往極端組織實地考察前,尼爾斯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上網(wǎng),去咖啡店見朋友,然后在那兒吸毒、酗酒、打牌。他們沒有任何正當愛好,也缺乏生活的激情。為他提供職業(yè)培訓的公司最終解雇了他,因為尼爾斯從來不去上課。之后他一直都在打零工?!拔揖褪莻€癮君子,”尼爾斯說,“除此之外我啥都不想干?!?/p>
就這樣過了幾年,尼爾斯通過堂兄弟菲利普接觸到伊斯蘭教,并成為一個薩拉菲斯特派教徒。當他的堂兄弟和其他的朋友跑到敘利亞時,他卻因盜竊罪在牢里服刑。再后來,也就是2013年秋天,他終于來到敘利亞。
在杜塞爾多夫地方高等法院審判期間,尼爾斯表示自己當時想長長見識,于是他很快成了這個恐怖組織的幫兇。在曼比杰,他加入到極端組織的特別部隊。這支部隊主要是抓捕叛徒、間諜或是逃兵。尼爾斯大概參與了15次抓捕行動。
尼爾斯很清楚這些被他抓到的人下場如何,首先他們會把抓到的人裝在木箱里,木箱分大小兩種,大的木箱里人還可以站著,小的木箱里人就只能蜷縮著,有時候一關關好幾天。
尼爾斯留了一把胡須,無論何時外出,都身著黑袍,頭戴面罩。作為旁觀者,他一共參加過五次處決。"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尼爾斯在接受檢察官問詢時如是說,“不過很快就好了。”
又有一次,他站在一個被捆的犯人身后,拿著手槍抵著那人的腦袋,并被人拍了照。為什么要這么干?“我當時真是蠢透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尼爾斯如是說,“我很抱歉。那個被綁的人甚至可能都沒看到我。”尼爾斯聲稱自己從未殺過人,也沒對誰動過刑,對自己濫用私刑和殺害犯人的指控,他也矢口否認。
尼爾斯告訴調查人員,他曾多次想離開“伊斯蘭國”。有一次敘利亞反政府武裝進攻打亂了他的計劃,還有一次上司不想派他去德國執(zhí)行任務。尼爾斯說自己曾經(jīng)想利用襲擊歐洲的指令來獲得逃回德國的機會,不過他對在德國執(zhí)行襲擊任務并沒有什么興趣——而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說的。
但尼爾斯并沒有表態(tài)自己已經(jīng)跟極端主義思想決裂了。他只是說自己離開的原因是極端組織已經(jīng)建立了一個“監(jiān)控無所不在”的國家。
尼爾斯最終在2014年11月成功逃離“伊斯蘭國”。他告訴自己的上司,他打算把自己的女兒帶到敘利亞,于是他獲得許可前往土耳其。然后他就再也沒有回去。
他一回到丁斯拉肯,就試圖努力恢復到正常生活?!八肴⒓优蓪Γ蓪ι蠜]他什么事,”尼爾斯的朋友說,“他想去妓院,可又鼓不起勇氣?!?/p>
與此同時,他的公開身份依然還是個教徒,“巴格達迪是我們的總統(tǒng),”尼爾斯跟一個熟人說,“他說什么,我們都要照做。”他還向自己的新女朋友布道:“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以身殉道?!碑斅犝f有好朋友戰(zhàn)死沙場,他會覺得這是好事,“我當然要高興,因為這樣他就不會下地獄了。”
有一天,他又跟一個熟人在自己的車里聊極端組織,而這輛車已經(jīng)被監(jiān)聽。當他說出了自己在極端組織軍隊的編號時,調查人員知道該收網(wǎng)了。于是2015年1月,調查人員逮捕了尼爾斯,而那天正是法國巴黎《查理周刊》恐怖襲擊發(fā)生三天之后。
一開始,尼爾斯拒絕招供。他跟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反恐調查人員說,警方不會從他嘴里得到任何東西,他們會在法庭上“大出洋相”的。尼爾斯甚至威脅說一旦出獄,他會采取報復。
調查人員隨后離開,并在后來好幾個月都沒回來理會尼爾斯。不過他們重新恢復了尼爾斯手機里的數(shù)據(jù)。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尼爾斯的手機上不僅有黃片觀看記錄,還有那個蒙面囚徒的照片,以及從丁斯拉肯出去的恐怖分子的圖像。
“從此,尼爾斯改變了心意。”訊問尼爾斯的調查人員告訴法官。尼爾斯開口招供,他顯得非常冷靜,幾乎毫無感情。不過審訊雙方在交換眼神時的一瞥,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警官對這個恐怖分子充滿了同情,因為他已經(jīng)出庭作證達40多次;而尼爾斯也對警官的公正態(tài)度深表感激。
尼爾斯之后被多次審問,他揭發(fā)了巴黎恐怖襲擊者與阿卜杜勒·哈米德以及丁斯拉肯的同謀之間的聯(lián)系。在他的配合下,警方抓捕并審訊多人。他對“伊斯蘭國”特別部隊的了解程度比之前任何恐怖分子都高。
尼爾斯為警方提供了“伊斯蘭國”德國分支領導層的新細節(jié),他還供出了為該組織安保部門工作的一個匿名德國人“阿布·哈格爾”,而這個人時至今日還沒落網(wǎng)。
尼爾斯已經(jīng)在牢里待了一年半了。由于表現(xiàn)良好,他可能會被提前釋放。尼爾斯還參加了一個由北萊茵-威斯特伐利亞州官方組織的改造項目。情報部門和調查人員把尼爾斯比作情報“金礦”,“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還有人甚至覺得尼爾斯可以當個好警察:“他觀察力十分敏銳,層次感很強,記憶力一流。”
不過他身上缺少一個特質:警覺。盡管尼爾斯大量出庭作證,但他始終沒有把自己跟極端教徒區(qū)別開來。信教并沒有問題,但是傳播極端思想就有問題了。對于這個問題,尼爾斯從未提及過,也從未向警方坦白過。
“毫無疑問,他如此配合只是想盡快出獄,”一位安全部門高官說,“要想真正擺脫極端主義信仰的影響,有人要好幾個月,有人要好幾年?!?/p>
至少,尼爾斯還沒有真正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