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楊
說到今年最受關注的韓國電影,估計很多人第一反應,想到的一定是曾在戛納電影節(jié)大受好評的《小姐》和《哭聲》。比起B(yǎng)BC版本的《指匠情挑》忠于原著的做法,樸贊郁在《小姐》里下的功夫更多是如何把這樣一個集性欲、復仇和情色為一體的奇情故事用東方外衣重新包裝面世。比起因談及性而感到羞恥,《小姐》更像一個關于渴望情色和享受性欲的東方奇譚。
東西方女同性戀樣本分析
日本殖民時期的朝鮮,從小被作為艷情插畫小說家上月教明收養(yǎng)的貴族小姐秀子,在外人看來是個受人羨慕的溫室之花,卻不知她其實是被姨父上月教明培養(yǎng)接替自殺而亡的姨母演繹的情色朗讀會的當家花旦。冒充伯爵的騙子藤原邀請在賊屋長大的淑熙作為小姐的侍女來個里應外合,騙婚之后將小姐關進精神病院并侵吞她的財產。淑熙為了錢爽快的答應了伯爵的要求,由女管家佐佐木帶她進入了小姐的世界。然而在照顧敏感纖細的小姐的同時,兩人漸漸產生了情愫。隨著眼神和身體接觸所帶來微妙的反應,兩人也最終結合并沖破層層禮教和阻攔終成眷屬乘坐逃往上海的客船。
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韓國導演樸贊郁,成長于韓國由農業(yè)國變?yōu)楣I(yè)強國的轉型時期,曾參與過1980年著名的“光州事件”。在大學學習哲學的他受到存在主義哲學影響,并為希區(qū)柯克的懸疑電影深深著迷。其作品吸收黑色電影養(yǎng)分,呈現了一個荒謬的世界中痛苦的人生。他還從韓國民族性中攫取“恨”文化因子和基督教的人性惡與救贖論,以“復仇三部曲”奠定了韓國“黑色電影大巫師”地位。他的電影屢次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等國際電影節(jié)獎項的嘉獎。
英國女作家薩拉·沃特斯,電影《小姐》改編自她的《指匠情挑》。她是研究男女同性戀歷史小說的文學博士,是少有的能以同性戀作品躋身英國知名作家行列的女作家。她本人創(chuàng)作的小說均以英國重大歷史時期為背景,屢受英國布克獎和柑橘獎的垂青。小說《指匠情挑》的英文原名是維多利亞時代對小偷的含蓄稱呼,引進中國大陸時曾譯為《荊棘之城》。
2005年,BBC把這部小說改編為同名電視劇,冠以臺灣地區(qū)的譯名《指匠情挑》。沃特斯看過《小姐》劇本后指出,它更像是受原著的啟發(fā)而非忠實原著的改編。
必須要提及的是本片的譯名,大陸翻譯為《小姐》,而電影的英文片名則是《女仆》,臺灣和香港則紛紛采用了英文翻譯。有趣的是香港的譯名倒是非常符合其一貫的“片名劇透整部戲”的特點,港版譯名《下女誘罪》,下女與小姐之間的引誘究竟是處于欺騙,抑或是因為愛情。
穿越:從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到殖民地朝鮮
電影《小姐》開篇,黑暗中急促的雨聲里一陣稚嫩的童謠縹緲傳來,隨即令人不安的腳步聲打破了曲調。畫面漸顯,愁云密布的天空下是朝鮮的街道巷陌,紛紛淫雨中一隊日本士兵列隊行進。士兵拔刀呵斥跟隨的孩子,孩子們驚叫逃去。這個開頭如進入歷史現場般寫實,傳達著日本殖民時代朝鮮壓抑的情緒。
而在2005年那部被原著作者沃特斯評價為“極度忠于原著”的BBC劇集《指匠情挑》的開頭,紅磚建筑和林立的煙囪,骯臟的地面和滿面煤灰的工人則把觀眾帶入維多利亞時代倫敦的窮街陋巷。
作為《小姐》的改編藍本,小說和劇集《指匠情挑》有兩位敘述者——富家小姐莫德和從小生長于倫敦貧民街“賊窩”里的蘇珊。故事在這兩位女主人公的交替敘述中分三段展開:首先是蘇珊講述在蘭特街長大的身世,以及受裁縫的兒子——“紳士”教唆,喬裝改扮作為莫德的貼身女仆以圖謀竊取其財產。其次從莫德的視角出發(fā)敘述她為了擺脫孤老閨中的命運和“紳士”合謀以蘇珊為替身,并要將其送進瘋人院。最后又切回蘇珊的視角,講述她從瘋人院逃出生天回到蘭特街時,卻發(fā)現家中自己的位置被莫德取代。最后真相大白,兩位女主人公的人生早在嬰兒時期就被調換了。
《指匠情挑》避開了維多利亞“黃金時代”的繁榮和興盛,將視角移到銷贓賊窩、凋敝陰森的鄉(xiāng)下莊園和終年霧籠的泰晤士河。如狄更斯所言:“那是最昌明的時世,那是最衰微的時世?!币贿吺强茖W和文化的繁榮發(fā)展,一邊是保守嚴苛的社會道德風尚。“維多利亞女人”代表著順服男性、被物化與無欲求的“淑女”。她們沒有自我價值和需要,必須成為附庸男性主體的女性客體,做一個宜室宜家的妻子和母親,或者淪為“閣樓上的瘋女人”。
《指匠情挑》進入具體的歷史時期,“令人嘆為觀止地運用十九世紀的敘述聲音”,借鑒和戲仿了偵探小說、哥特小說、道德寓言、傷感小說和情色文學,卻是為了跳出維多利亞時代的男女情事。它大膽書寫異性戀文化中被邊緣化的女同性戀羅曼史,重書了男權社會——“他”的歷史中被遮蔽的女性欲望、女性話語,從而成為一個經典的女性主義文本。
《小姐》遠離了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呈現朝鮮被殖民的歷史,表達出殖民地男性對宗主國女性的恐懼與自卑。
在影片開始不久,女仆離家后坐轎車奔赴小姐宅邸,其間有一段漫長的穿越海邊山崖和林地的路途。似乎是要把開頭的歷史現場遠遠拋開,躲入一個封閉的莊園,一個消隱了具體社會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的雜糅的東方情色舞臺。這里有姨父苦心收集的世界情色小說和秘戲古董,有著“一室之內,盡覽天下”的東西方情色風情。
片中的朗誦會上,小姐既讀《金瓶梅》也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蛇的警告標示和藏書室的閘門與其說象征了陰沉壓抑,不如說是在暗示,這是個充滿藝術性和游戲感的空間。
《小姐》將韓國男性被殖民、被壓抑的閹割焦慮扭曲為一個性虐待狂想。韓國女人扮演的日本女人成為施虐方,作為一個施虐者,她無法再成為男性欲望的客體,只能成為一個女同性戀者。她最后改扮男裝,在視覺上呈現為男性化的女人。這種改扮關乎性別秩序、社會規(guī)則、等級地位。導演要明確地提示她對性別的僭越。
豐富的東方情色文本
《小姐》借助殖民時代的雜糅元素與異域風情,創(chuàng)造了一個豐富的東方情色文本。
樸贊郁根本沒想讓女人書寫自己的欲望,說出自己的話語。作為一個以黑色、暴力、復仇為標志的男性導演,他似乎無意也無力了解原著和劇集里將男性排除在外的女性欲望世界——那互相試探潮汐漲落,彼此啟蒙敏感禁區(qū),共同探索細膩軀體的愛欲表達,以及只借一個手部就能傳達的豐富內涵。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場男性欲望目光中時間拖長、裸露徹底、表演夸張女性肉欲游戲。
徹底背棄前作中的女性主義內核,樸贊郁的《小姐》從原文本中攫取出人物設置、三段式敘述形式和懸念性的偵探故事之后,將其變?yōu)橐粋€男性書寫的、混合了歷史隱喻和男性焦慮、帶有性虐待色彩的情色電影文本。
《指匠情挑》中倫敦鄉(xiāng)下幽森的荊棘莊園是維多利亞時代上層社會清規(guī)戒律的象征,李里先生是男權的化身。而《小姐》中的姨父,他是日本殖民統(tǒng)治下的朝鮮上層男子,喪失的民族獨立性喻示著他身上男權合法性的喪失。他不再具有權威和主體性,連社會身份以及名字都要通過娶日本妻子獲得。
如電影《菊豆》中性無能又夜夜濫施淫威的染坊主,一個東方情欲故事往往傳達出的是男權文化下深深的閹割焦慮。
希望謀得小姐財產以進入上流生活的朝鮮下層男子“伯爵”,卻不如《菊豆》中的染坊伙計,他亦在心理上被“去勢”。他和宅邸里的朝鮮女仆肆意調情,而當他最后把錢鋪滿一床,面對日本小姐“十分鐘里,如果我成為你的人,你會給我什么呢?”的示意,只會莽撞地以書里看來的“女人要在強制下才有喜悅感”的謬論為指導,招致小姐的反感。二人結婚的初夜,小姐蓋著被子充滿鄙夷地對著一旁觀看的“伯爵”自慰,再毅然割破手掌滴血在床。
如果說《指匠情挑》作為書寫兩位女主人公愛欲的文本,出于女同性戀對男性的天然抵制,將那位“紳士”決然排除在外,那么在《小姐》中,小姐對“伯爵”的幾次親吻和撫摸并非毫不享受,這更像是兩女一男三人故事中,女性對無法真正取悅自己的男性徹底失望,于是轉向了另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