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洪濤

懷念畫家徐希

梁洪濤

徐希

徐希同學，你不打招呼就匆匆地走了。這不是你平日處事風格，以往你有大的行蹤，總會第一時間告知我。這次你托付愛子徐崢打電話來，他稱我叔叔，我知道事情不妙，他說你真的走了。王劼音同學不敢相信，電話求證，我告訴他正準備赴京向你告別，他讓我?guī)仙虾５耐嗤瑢W對你的緬懷和哀思，并送你一程。

2015年7月28日我急飛北京，在你家附近的希爾頓酒店下榻。第二天一早趕往八寶山，由于心急火燎，誤入公墓，經告知你在悼念館。我在簽到簿上寫下第二位早到遠客的名字，走在吊唁隊伍的前列。見大廳里沉浸在肅穆之中，你安詳?shù)靥稍诨▍仓?，我含淚向你鞠了九個躬（正前方、左右兩側各三個），只想多看看你的最后容顏，并默然為你祈禱，去天堂一路走好。

學子友情歲月

上圖：1959年梁洪濤與徐希在上海中蘇友好大廈參觀畫展后留影；下圖：1960年梁洪濤在附中學生宿舍與老同學相聚，左起史美良、王劼音、徐希、宋珍妮

當年，你我為著追求藝術的共同目標走到一起，成為同學、朋友和兄弟。1956年報考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附中，你在杭州考區(qū)，我在上?？紖^(qū)，共同被錄取，共40位新生，編在一個班。杭州西湖孤山的校園，成了我們讀書、寫生和游覽的求“圣”之地，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男女青年，在這“天堂”般的地方，開始了追夢歷程。

那時學校全盤沿用蘇聯(lián)美術學校教材，著重專業(yè)基礎訓練，試圖培養(yǎng)列賓、蘇里科夫式的大畫家。老師教學認真，同學學習刻苦，整個學習氛圍很濃。比如，素描課的品評和計分方法，就能啟發(fā)、刺激同學要求上進。老師將同學完成的課堂作業(yè)一字排開，排在最前的是好的或比較好的，依次類推。每位同學都能找到自己學業(yè)成績好壞的位置。你我都是尊師好學極其要強的人，作畫、課余形影不離，不甘落人之后，下決心：一要打好繪畫基礎。按照老師講的作畫步驟作畫，不能自以為是。二要刻苦攻讀。準備付出比其他同學多幾倍的努力。你還記得嗎？有幾次深夜越窗進入素描教室，補充白天畫得不足之憾。在色彩訓練方面，增加課余寫生，決定每天早晨太陽出山時畫一張西湖晨曦；傍晚太陽西沉時畫一張西湖晚霞。這成為你我雷打不動的常態(tài)。后遷校南山路，在西湖邊的柳浪聞鶯。你我常在湖邊散步聊天，畫西湖夜景，看蘇聯(lián)電影。有一次夜深忘歸，校門緊閉，翻墻無力，只好在湖邊一禪院門口的石板上和衣互相倚著身子進入夢鄉(xiāng)，直到天亮。

你我家都在上海，每到節(jié)假日都在家度過。我家住虹口，你家在徐家匯。一南一北，隔不斷你我互相走動。我與父親居住，你家父母都健在，還有三個讀中小學漂亮活潑的妹妹，熱鬧非常。我常往你家跑，在你家吃飯，上郊外拍照、游玩，讓你的妹妹做我倆的模特兒，畫速寫人像。你的父親在大理石工廠工作，他支持我們畫畫，還將廠里的大理石廢料加工成鎮(zhèn)紙，那墨綠色花紋的鎮(zhèn)紙好看又實用，還是進口原料做的?？上愀赣H走得早，我畫案上大理石鎮(zhèn)紙就成了紀念你父親的物品，也是我畫室鎮(zhèn)齋之寶。我熟悉外灘，常帶你逛四馬路（福州路），從新書店、舊書店直到外文書店跑個遍，囊中僅有零用小錢，對喜愛的書畫，只能多翻閱，有時也揀購些小畫片和過期雜志，像蘇聯(lián)的星火雜志。那時雖讀俄文，可還看不懂故事，不過光看精美插圖，也能陶醉其中。當時購到一本黃胄新疆速寫集，已經是屬于豪華的文化享受了。

有一年夏天，我們這些青少年背著鋪蓋卷，到浙江武康三橋鎮(zhèn)，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你我挑擔、施肥和插秧的活都干過。夜間被蚊蟲叮咬是小事，最難熬的是白天耘田被螞蝗叮咬，你還記得嗎，為稻苗除草，雙腿跪在水田里，從田的這頭耘到田的那頭，等人站立起來一看，腿上一串串的螞蝗，想不到在清除螞蝗后，被叮咬處鮮血直流。農民說，螞蝗吸人多少血，在人的被咬處就會流多少血，只要用手拍打雙腿，螞蝗會自行脫落。農民腰間都有一個小竹筒，筒里放些食鹽，把螞蝗丟在筒里，被鹽殺死，繼續(xù)耘田。收工后，我在附近水渠里洗手，拍打水面，螞蝗聞聲向你撲來，可怕又刺激。勞動讓我們感到農民不易，體驗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含義。勞動也讓我們認識了生活，激起了表現(xiàn)生活的熱情。到了晚上，你我在油燈下，整理白天畫的速寫稿，各自主畫一張勞動場面的速寫作品，簽上作者的名字。你那時學名徐振武，改名是后來的事。試著寄往《人民日報》，竟奇跡般地發(fā)表了。以后又接連發(fā)表過幾次，得到勞動的回報，社會的認可。報上署名你我并列，我在前，我長你一歲，屬哥輩，從此我倆就成了藝術兄弟。

1957年動蕩的年代，我們這些青少年被過早地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命運又一次把我倆聯(lián)系在一起。那些事你我都記得：被人畫成“孿生兄弟”的漫畫張貼批判。附中本不搞反右派斗爭，不過也不能閑著，弄點“只專不紅”“拔白旗”之類的名目出來批判批判，以示“革命”。你我是班里業(yè)務尖子，沒能逃過被批判的厄運，大好的學習時光，被白白浪費。幸好這種憂患禍害的運動持續(xù)不久，新的教改得以實施，恢復正常上課。我進了大學部中國畫系，在潘天壽門下研習中國畫；你后來進了版畫系，投在張漾兮門下，專攻版畫。我倆雖然沒有一路同行，但始終沒有放棄彼此的牽掛。

對朋友多行友善

徐希同學，我的老朋友。你熱情好客，廣交友善，長期養(yǎng)成豪爽俠仁的秉性，對朋友一片至誠，肝膽相照。

當年你我曾經追逐、迷戀過黃胄、程十發(fā)等畫家，后來有緣和他們成了熟人。我在上海就業(yè)，進了上海中國畫院，問學于程十發(fā)門下；你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接觸畫家更多，有機會親近黃胄，并成了好友。你曾發(fā)了一批黃胄印制畫冊的照片于我。我將程十發(fā)先生送我的少數(shù)民族畫原作轉贈于你。你一下送了兩張黃胄的原作給我，一張《雙驢圖》，另一張《浴牛圖》并署長款。

你好收藏，著重現(xiàn)代畫家，只要你喜歡，盡管有些畫家目前尚無大名氣，但你覺得他有發(fā)展前途，就會傾囊購得。我在上海美協(xié)工作時，你見到上海金姓作者的套色版畫，讓我了解一下作者情況，作者是上海郊區(qū)一名不見經傳的青年畫家，但你欣賞作者，樂購了他的作品。

杭州老同學著名畫家胡振宇，在上海大劇院畫廊舉辦油畫展，你特地從北京趕來參加他的畫展開幕式。你讓我陪你選畫，一連選中四幅，都是描寫外國風景油畫。你不但為老同學畫展捧場，還動了真格，出大手筆，花重金購藏同學的作品，以示真情。

那年附中同學在杭州聚會，同學見面互道別情，其樂融融。有些同學還帶來小禮品分發(fā)，你記得嗎，北京同學帶來工藝品把玩；杭州同學帶來自己的著作，還有《岳飛正傳》畫冊等；湖州同學帶來文房四寶中的湖筆。你來杭前經過上海，在電器公司購得幾十臺最新、最時尚的袖珍數(shù)碼相機，當場送我一臺，帶到杭州后好多老師和同學都人手一臺，真是情意深重。你是同學聚會發(fā)起人之一，受到同學們的響應。在一次籌款過程中，大家紛紛解囊，本來每人千八百元就夠用了，你卻一擲壹拾伍萬元，出了大力，帶了好頭，受到同學的盛贊。

徐希同學，你的善舉給朋友溫暖和信賴，大家喜歡你的為人，也喜歡你的畫。

論藝術勇于創(chuàng)新

徐希同學，你在藝術上進行了大的投入，并以大的手筆，助你獲得大的回報。你的代表作《江南春雨》《湖上晨曲》和《美利堅組曲》都是你旅途所見、所聞，也為你帶來榮譽。你手攜畫卷，從北京到紐約，走遍世界各國。你的人生大部分都奔波于藝術的旅途之中。

有一年我倆在上海城隍廟茶樓，啜著春茶坐上半天，回想，那是我倆別后最長的一次相聚。當時你從國外歸來，重游江南，在上海駐足，游興正濃，正在醞釀下步創(chuàng)作計劃。你是自由人，可以敞開心扉，畫自己的心聲。別后不久就見到你一批江南煙雨的畫作，推向世界，獲得了成功。

你是學版畫的，后改作國畫，適時藝術轉向。你首先棄用版畫方塊構圖，把生宣紙裁成屏條式，用國畫三元法（近、中、遠）布景，并以版畫中的黑、白、灰方法處理畫面，畫出一批便于裝裱、懸掛的展品畫，初試成功。你又在筆墨的革新上下了大功夫，將現(xiàn)代化學材料，注入水墨和顏料中，畫雨、雪、夜景，產生出神秘莫測的效果。另外，你善于學習現(xiàn)代人的繪畫經驗。你向我透露，畫夜景是受到北京畫家宗其香的影響，他的湖上之夜水彩畫啟發(fā)了你的靈感。你畫的雪景，說是受我的畫影響。你是絕頂聰明之人，善于取舍和綜合，善于將別人的經驗化為自己的創(chuàng)造。你解決了中國畫表現(xiàn)雨、雪和夜景的難題，大大地拓寬了中國畫表現(xiàn)的空間。

左圖：《人民日報》發(fā)表梁洪濤與徐希（原名徐振武）合作的《多積豬肥》；右圖：徐希作《瑞雪》（1981年）

你在藝術上獲得很大的成就。前年你在中國美術館開過回顧展，又出版六卷本的自選集大型畫冊，碩果累累。你曾經說最好的畫必須是大眾化的，所以你的畫不丑、不怪、不邪惡，充滿了真、善、美，這源于你心靈的美與純凈，讀你的畫和思你的為人，會讓我們頭腦清醒和自律。畫畫圖什么，不就是你說的，對生活的認識和理解嗎。你曾經說過，當畫家一定要當大畫家，你如愿以償了。早在上世紀80年代，你就被外媒評為當代中國十大畫家之一。

豐富的藏品，有助于你攀登藝術高峰。有一次我進京見你，你在自己的畫廊布置了一整廳的俄羅斯油畫作品，這都是你的私藏，里面有不少佳作，有你我青少年時代崇拜的列賓美術學院梅爾尼科夫的作品，讓我大飽眼福。你還收藏黃胄畫作精品百幅，說留在下次來欣賞吧，可沒能等到下次……

生活有時會有風波和意外，絕不會永遠一帆風順。你曾結婚生子，父母雙親在時，過著美滿的生活，讓你的藝術才能得到充分的發(fā)揮。我還記得熱戀中的你，將戀人從北京帶到上海，拜見父母大人，她是音樂學院附中畢業(yè)的女高音歌唱家。當時你家住在龍華一個新村里的二樓。那天我在場，她專為我演唱，讓我近距離欣賞純正的花腔女高音的樂曲，我驚呼唱得好，其實我是音樂外行，她興致來了，唱了一曲又一曲，因而驚動了左鄰右舍，那些聽歌的人，把走廊和樓梯擠得水泄不通，歌聲從窗內傳到窗外，大街上人頭攢動，駐足傾聽。你們倆各以音樂與美術聯(lián)姻，讓我感動和羨慕?？墒?，你們有緣相遇，無緣結合，把她送出國門后，她卻離你而去。你是孝子，把母親接到美國侍奉，過了幾年好日子，終因母親年老多病，思念故鄉(xiāng)，又把她送回國內，葉落歸根。

步入晚年，你在北京、紐約獨來獨往，難免有些孤獨。在你經過上海時，我曾談起過你的感情生活，你說，你不缺女人，香港有，上海有，北京也有。我說，你可就是沒有像母親、像妻子那樣的女人。沒有在你身邊不離不棄，可以隨意呼喚，隨叫隨到體貼聰慧的女人。你的妹妹告訴我說你晚上睡不好覺，我想你是多思多夢，想著藝術，想著他人，唯獨很少考慮自己。

你絕不會預料到自己會走得這么快。今年年初你給我電話，說開始寫書了，寫你和我，回憶一生，還要為我出畫冊。囑咐我給你寄上我有關寫自傳的材料，陶瓷作品和早期水彩畫作品光盤幾十件。你見到快件很高興，當即來電，承諾先給我出速寫本系列的畫集，而且免費。我想哪有這樣的好事，分明是你想獨自出資。你還想涉足陶瓷藝術，曾想讓我陪你去景德鎮(zhèn)燒窯。真沒有想到你走得這么匆忙，好多想干的事還沒有做完，聽朋友說，你的書寫了一半就此擱筆……

淚，蒙住了雙眼，你與我，我們的一段段美好往事，又怎能訴說盡呢？！

（作者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一級美術師；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張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