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允洪
歌樂山保育院于1938年在重慶歌樂山建成。我4歲多進入歌樂山保育院,時間大概是1940至1941年。雖然日子很艱苦,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它卻是那樣地親切,那樣地甜蜜,那樣地風趣,又那樣地充實。
自制的得螺轉得好
愛玩,是孩子們的天性。在保育院,玩的較普遍的東西,要算是陀螺了,我們都以它的方言名字“得螺”稱之,做法與一般的陀螺也不太一樣。一般的陀螺都把木頭的下端削成錐形,由于我們?nèi)狈Φ眯膽值墓ぞ撸瑢Υ忠恍┑哪绢^,根本無法加工,當然做法就簡單得多。一開始是用一寸來粗的小木棒進行加工,但這種小木棒做出的得螺太小、太輕,一鞭子抽下去常常跑很遠,甚至還飛了起來,可一掉到地上就不轉了。
不知保育院的哪位大哥哥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在這種小得螺的外面,套上一節(jié)兩寸來長、兩三寸粗的竹筒,竹筒一頭開口,另一頭帶有竹節(jié),再把小得螺放在竹筒的中央,四面用廢紙或者布條、濕泥土塞緊,下方只露出小部分的得螺錐體。為了耐磨,有的同學還在錐尖上釘上一顆釘子,并將露出的釘頭打磨光滑,這樣一來,得螺達到三四寸粗,也夠重了,抽起來不會亂跑,而且鞭子抽上去會“啪啪”作響,不但轉得穩(wěn),而且抽一鞭可以轉好長時間。玩法也多了,除了一個人抽,還可以兩個人同時執(zhí)鞭,面對面,你一下,我一下,輪流抽。甚至還可以一人一個得螺,在鞭子的控制下,使兩個得螺相互碰撞,誰的得螺被撞倒在地,誰就輸了。當然,往往是得螺個頭大的取勝。
大一點的同學還愛在晚上放天燈。他們先用竹篾扎三四個二三尺直徑大的圓圈,再用細線把幾個圈連成桶狀,然后用漿糊和白紙,把頂上和四壁都糊起來,形成一個大白紙桶。又在最下面的竹圈上橫栓一根鐵絲,在鐵絲的正中間,綁上棉布、紗布條。晚上放燈前,在紗條上面澆上一些油,由兩個人面對面將紙桶提起來,另一個人在下面把油棉紗點著,不一會兒,紙桶里的空氣加熱到一定程度,一松手,天燈就冉冉升起。在繁星閃爍的夜空,一個個又白又亮的天燈在歌樂山的山風吹拂下,越飛越高,輕盈起舞,那光景,真是令人歡呼雀躍,魂牽神往,又遐想萬千……
童趣來自大自然
我們這幫年紀小的難童娃,由于制作能力差,只好去找一些不費力又不花錢的玩法,比如逗螞蟻打架。歌樂山的螞蟻品種不少,個頭大小懸殊,顏色也各不相同。有一種體形細長的黑螞蟻,約一厘米長,我們叫它“蛇螞蟻”,它的尾端長有像蜜蜂一樣的刺,如果被蟄一下,也是很疼的;還有一種體形很小的棕色螞蟻,它們各自的窩,相距也就三五尺,只要在兩個窩之間,放上一些葫豆沫子、飯渣之類的吃食,往往就能令它們打起仗來。
觀察螞蟻是一件有趣的事。先是出來幾個巡邏的螞蟻,它們緩緩地逡巡前進,當發(fā)現(xiàn)有吃的后,就急忙掉頭回去報信。不一會兒,雙方就會領著各自的隊伍,順著我們?yōu)⑾碌氖澄锴皝戆徇\,搬著搬著,兩隊螞蟻就短兵相接了。它們互相碰碰觸須,立即知道不是一家人,于是很快就打起來。接著,雙方又回去搬來更多的“兵力”,“大將”(即兵蟻,比工蟻個子大好幾倍,頭上有大鉗子)也紛紛出動,投入戰(zhàn)斗。再過一會兒,兩窩螞蟻傾巢而出,兵對兵、將對將地殺成一片,互不相讓,直至尸橫遍野、兩敗俱傷。我們興奮地圍著看它們打仗,一面吱吱喳喳,一面指手畫腳。小螞蟻們哪里知道,這只不過是幾個小淘氣為了看熱鬧而一手策劃的把戲。
我們也喜歡抓蜻蜓。歌樂山的蜻蜓很多,紅的、黃的、藍的、花的,既有個頭很小的“豆娘”,也有個頭很大的“老虎蜻蜓”,真是五花八門,品種繁多。通常,我們會在一根小竹竿上插一個竹篾小圓環(huán),圓環(huán)上粘滿厚厚的蜘蛛網(wǎng),等蜻蜓停下后,便舉起小竹竿將網(wǎng)輕輕朝它背上一貼,翅膀就牢牢地粘住了。捉住蜻蜓后,我們把它的尾巴揪下來,換上一根小小的細竹棍兒,一放手,任它飛。但它的尾巴是個小棍兒,很快就掉下來了,反復折騰,蜻蜓精疲力竭。這時,我們開始想辦法怎么吃它們了。蜻蜓的腦袋上是兩只大眼睛,不能吃。細長的尾巴只是一層皮,也沒吃頭。只有胸脯上一塊長方形的瘦肉,插上竹簽,用小火烤一烤,十分可口。聽大人說:昆蟲的肉是高蛋白,吃一塊,你就長一塊肉,比豬牛羊肉強得多呢!
草地里有一種頭很尖的螞蚱,俗名叫“扁擔”,我們也經(jīng)常捉些來玩。在我們保育生中有一個傳說:有幾個小難童因為誤吃了一些桂圓核,在中毒去世后,一個個都變成了“小扁擔”。可是怎么才能區(qū)別哪些“扁擔”是保育生變的呢?這時,我們會問一問被抓住的小螞蚱,方法是用兩個手指捏住它的大腿后半截,然后問它:“你是不是我們保育生變的?”如果它的大腿一伸一彎,身體上下擺動,這就是“點頭”,表明它在說“是”;如果它一動不動,就證明它“不是”保育生變的,必須立刻放掉。
兒童的玩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但當時卻渾然不覺。
保育院軼事多
初冬的一天,陰雨連綿,天氣奇冷,我們都凍得發(fā)抖,但身上仍穿著單衣。其實衣服就擺在寢室中的木案上,洗得干干凈凈,疊放得整整齊齊,只是沒有老師的命令,不得擅自穿著。當時老師不在,同學們實在冷得受不了,不知哪位同學帶頭,大家都跟著把衣服穿上了。老師回來一看,十分生氣,當即決定每人打三板屁股。
打屁股是有“標準”姿勢的:先跪下,再趴下,把屁股撅高,以迎接板子的降臨。我們?nèi)菔畮讉€小孩排成長隊,先有三四位同學,在挨打之后不聲不響地揉著屁股走開了。輪到一個叫侯有田的同學時,只見老師打一板,他一面“哎呦”直叫,一面向前爬幾步;再打一板,又一叫,又向前爬幾步……三板子打完,他早已爬到了床底下,同學們?nèi)滩蛔⌒Τ雎晛?,哈哈聲大作,連打板子的老師也笑起來。這一打一笑,老師的氣也消了,其他同學也就免去了懲罰。由于這個同學挨板子的樣子,頗像老牛耕田,農(nóng)夫向牛屁股上抽一鞭,牛就朝前走幾步。再抽一鞭,它又走幾步。這個同學姓侯,又叫有田,正好“對上號”,自此之后,同學們都叫他“猴子耕田”。他也不反對,每當有人叫“猴子耕田”,立即大聲回答道:“哎”。好像他本來就叫這個名字似的。
生活在保育院,難童們基本上都能吃飽飯,雖然也到外面弄些諸如青菜、小魚、青蛙什么的來吃,但多半是好玩、好奇。由于經(jīng)常躲警報,餓肚子還是免不了的,這時,吃飯問題就變得重要起來。從一首由同學們自填的《上飯?zhí)谩犯柙~中,可見一斑:“上飯?zhí)茫巷執(zhí)?,大家上飯?zhí)?!離了課堂,別了操場,拿起筷子碗上飯?zhí)?,拼我們的命,盡我們的力,不管,干飯有好多,不怕,稀飯有好燙,拿起筷子碗就開搶!”
后來,每次開飯,就由4個幫廚的同學坐在兩個裝滿了米飯的大甑子旁,手持一把木勺,向排成長隊的同學們的碗里,一勺一勺地盛飯。早來的早盛、早吃,晚來的晚盛、晚吃,容易產(chǎn)生差距,特別是來晚了的人,往往得吃著碗里,還要留心甑子里的“新動向”,隨時調(diào)整吃飯的速度,否則,填飽肚子的計劃就落空了。有時吃不飽,只得去外面弄點能吃的東西“墊補墊補”。
印象最深的要算拾野板栗。離伙房不太遠的地方有一個廁所,不知哪位哥哥把廁所后面的竹籬給抽掉了,形成一個離地一二尺的豁口,我們這些小不點從這里鉆出去是很方便的。從這里可以偷偷上歌樂山的云頂寺,那里林木繁茂、野草叢生,其中有一種樹,長得十分高大,每當深秋,樹上掉下許多小果,其果形、皮質(zhì)、果肉和板栗一樣,只是果實比胡豆還小,我們都叫它野板栗。有時我也帶上自己縫制的小布包,和同學們?nèi)煨┗貋恚交锓跨P一些很燙的爐灰倒在地上,然后把野板栗攤在上面,再鏟些爐灰蓋到板栗上。只需要幾分鐘,就聽見“噼噼啪啪”的聲音,當爐灰崩起一股股煙塵,就說明野板栗熟了,吃起來味道和板栗沒有兩樣。只是撿野板栗的人多了,三五天里就很難再撿到。
偏方治好了癩痢頭
不知是營養(yǎng)不良,還是由于水土不服,保育生中患上夜盲癥、疥瘡(重慶人稱它為干瘡)、癩痢頭(癩子)的人特別多。保育院的媽媽們治癩痢頭有一個偏方:先用燙水、刷子給他們洗頭,把頭皮刷得紅紅的,然后用布擦干,再用一塊白布,里面包上用生姜、麻油、硫磺混合成的糊糊,在頭上用力地擦。我當時雖然沒長癩痢,但長了一頭癬,癢得很,一抓就掉白屑??赡苓@種藥是頭癬、癩痢兼治,所以幾乎大部分男生都要“治一治”。生姜多辣?。“l(fā)紅的頭皮上再擦上它,就像好多蟲子在咬、蜜蜂在蟄,人人疼得“哎喲”直叫,但效果奇佳,幾次就治好了。
夜盲癥當時也較普遍,此癥也是重慶人口中的“雞公眼”。這叫法太形象了。只要太陽下山不久,即使天還很亮,公雞們就看不清了。癩子好識別,俗話說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但夜盲癥就不是這樣了,人若患上這個病和公雞類似,一到晚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但就是看不清楚。媽媽們想盡一切辦法,每天給患夜盲癥的同學喝一碗豬肝湯,還有半個皮蛋。當時保育院不具備檢查夜盲癥的手段,有些同學為了這份伙食優(yōu)待,就假裝得了此癥。后來,優(yōu)待取消了——是經(jīng)濟不支?還是病治好了?還是假冒人士太多無法分辨?就弄不清了。
一般的感冒頭痛,我們從不去找醫(yī)生,頂多是去伙房抓把鹽,泡點鹽水喝下去,再到太陽下曬曬就行了。一天,我感冒了,頭暈鼻塞,渾身沒勁,我又如法炮制,到開水房舀了一大瓢開水,放點鹽,準備端到外面邊喝邊曬太陽。但是,頭小瓢大,擋住了我的視線,正巧路上有個煤坑,我端著瓜瓢剛走兩步,就一腳踏空,掉進坑里,一大瓢開水“嘩啦”一下從前胸直澆到下腹,當即燙出長長的一串水泡。這一燙一驚,感冒也嚇沒了,趕快往醫(yī)務室跑。醫(yī)生用紅藥水先把我身上的水泡弄破,擠掉積水,用紗布浸上紅藥水貼在傷口上,再用繃帶從右肩到胸腹包裹了好幾圈。幸好傷口沒有感染,半個多月后就好了。只是身體上留下長長的一塊“地圖”,成為我在保育院的“永久性紀念”。
熱鬧的嘉陵江邊
有時候,我們還悄悄跑到山下的嘉陵江邊去玩。尤其是冬天到初春時節(jié),江水較淺,水流較慢,清澈見底,這時的江邊也熱鬧起來。有耍把戲的、拉“西洋鏡”的、賣涼粉涼面的、賣炒米糖開水的、賣擔擔面的、吹糖人的、賣膏藥的(我曾見有人把盤成圈曬干后的小蛇,放在鍋里熬成黑糊糊的膏藥)。沿著江邊,有一排排的大瓦缸,上面蓋著棕片,下面裝著黃豆——生豆芽的。缸下面有個洞,可以把水漏出去。人們一天數(shù)次從江里舀起一桶桶水倒進一個個缸里,只見水從缸下面的洞又流回江里去,如此反復數(shù)天之后,缸里的黃豆就長成了白白胖胖的黃豆芽。
另外,江邊還有一些竹竿和竹篾搭成的臨時棚戶,是專門做撐桿(用于撐船和撐木排)的作坊。人們把一根根長竹的彎曲處,先放在小火爐上烤,烤的時候不能只烤一處,要不斷地旋轉、移動,使竹子彎曲處的周圍溫度均勻上升。等到竹子烤得黃里帶黑,好像烤出了一層油時,將彎處放到一個架子上別一別。把它別直后,立即用一個像衣服撣子那樣的東西沾上冷水,淋到烤好后又別直的地方,只要用水立即把它澆涼,它就不會再彎回去了。直到整根竹竿都弄得直直的,再在粗的一端釘上一個錐形的鐵帽,這樣,一根撐桿就算做好了。我們學著用這個辦法做挖耳勺也頗為成功,做好后就在自己耳朵上試驗,我就是這樣養(yǎng)成了挖耳朵的毛病,幾天不挖,耳朵就癢得難受。
江邊停著許多木船和運輸木材的木排,有一天,我們在停木排的淺水處,手扶木排,兩腳交替著打水玩。不知怎么搞的,我的手一滑,什么也抓不著了,兩腳又夠不著江底,于是“撲通撲通”一陣手忙腳亂,一面“咕咚咕咚”地喝著水。周圍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我被淹了,幸好,撲騰了一陣子,不知怎么又抓住了一個木排,就這樣保住了一條小命。
(責任編輯:韓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