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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懺悔

2016-08-31 16:10項中立
當(dāng)代小說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翠綠

項中立

每月十五號,是發(fā)薪水的日子。這一天,無論多晚,在城里挖小煤窯的宋沒用都會坐最后一趟班車,趕回宋村。自從家里有了若蘭,宋沒用就沒讓工資在手里挨過夜。有時候上井實在晚了,臉都顧不上擼扯一把,拎起安全帽就去車站趕車。宋沒用坐在班車上的時候,反復(fù)提醒自己弄好三件事情的順序。第一件事,是從翠綠超市稱上兩斤棗糕,若蘭愛吃,還要買一些紙錢,一起帶上;第二件事是將裝有工資的信封交給若蘭,當(dāng)然,這件事得要趕在把棗糕交給若蘭之前做。第三件事是將紙錢拿到父親墳上燒掉,告訴他老人家,兒子發(fā)薪水了,送一點孝敬錢。這件事一般安排到第二天做,因為做完前兩件事,天光便完全黑下,宋村的夜也正式開始了。宋沒用還要陪著若蘭打吊水,有時一瓶,有時兩瓶。若蘭身體不好,時常請村里的宋鄉(xiāng)醫(yī)來家里打吊水。若蘭究竟哪里的病,宋沒用不曉得,問若蘭,不肯說,問宋鄉(xiāng)醫(yī),也不肯說。宋鄉(xiāng)醫(yī)呢,只是暗暗地笑,又要露出些曖昧的顏色來。吊完水,宋沒用還要為若蘭和自己做一餐晚飯,通常是兩碗小米粥。若蘭的胃不好,喝小米粥養(yǎng)胃。做完了這些,宋村的夜就很深了,所以,給爹的紙錢,只得第二天燒到墳上去。若蘭從不陪宋沒用去墳上燒紙錢,她總是在宋沒用起床之前,匆匆忙忙地揣上裝工資的信封回娘家去。若蘭的娘家究竟在什么地方,有多遠,宋沒用不曉得。問過若蘭,若蘭說,你知道這些沒用。宋沒用就不再問了。宋沒用一個月只回宋村一天,這一天有若蘭在,他就滿足了。

最后一趟班車通常走高速,四五十分鐘的車程,下高速再走十幾里土路,便經(jīng)過宋村村口。宋沒用在村口下車,遠遠地,看見翠綠坐在超市門口打毛線。宋沒用每次看見她都是打毛線,她好像有打不完的毛線。若蘭沒來之前,翠綠曾給宋沒用打過一件青蛙綠色的毛衣。她和宋沒用一個村子長大,還是小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

翠綠打毛線的樣子悠閑得很,一只手繞來繞去的同時,目光是撒向村口的??匆娝螞]用從班車上跳下,她的手便突然停了一剎那,跟著轉(zhuǎn)身進屋,麻利地稱好兩斤棗糕,再備上一沓紙錢,宋沒用才走進來。宋沒用來不及擼扯一把的黑臉嚇住了滿屋歡跑的小孩子。翠綠男人出車禍的時候,這小孩子還揣在翠綠肚子里。日子真是過得快,一眨眼,男人走了四五年了,小孩子已經(jīng)滿屋歡跑了。小孩子膽怯地扯著翠綠衣角,說鬼來了。翠綠噗嗤笑了,說,瞎說,哪有這樣丑的鬼?翠綠舀了一盆清水,叫宋沒用洗。也難怪人家不叫你碰,臟得像頭豬。一時間,屋里便充斥了一些溫暖又熱烈的聲音,噗嚕,噗嚕,水珠飛濺。這個時候,翠綠是不作聲的。她拿一條干毛巾靜靜地候著宋沒用洗完。一盆清水頃刻間成了一盆污水,宋沒用露出了本來面目,臉色卻是蒼白的,這是勞累和睡眠不足的體現(xiàn)。翠綠幽幽地嘆口氣,歇一宿再回來送工資不行么?

若蘭在宋村只待一宿。

她前晌就到了,一直在吊水。

嗯。

宋鄉(xiāng)醫(yī)說,她得的是臟病。

宋沒用覺得這話沒法接茬,就不作聲。不作聲呢,又覺得尷尬,便提了棗糕和紙錢,沉默著往外走。外面夕陽遍地。有早吃過晚飯的人們,聚在村街上閑聊,又好像一時找不到有趣的話題,看見宋沒用走攏來,一個個眼睛就亮起來:

沒用,又發(fā)工資了?

聽說沒錢你老婆就不讓你碰?

嘻嘻,有錢怕也不讓碰……

……

宋沒用是不敢駐下腳的。每一句話都是從他身上扒衣服,不扒個精光,人們舍不得住嘴。宋沒用低著頭逃開去。嬉笑聲剛剛在背后模糊幾分,又見宋堅強迎面過來。宋堅強是宋村僅有的一個教過書的人,兩年前退了,據(jù)說退休金比宋沒用挖小煤窯的工資還多。宋沒用父親活著的時候,和宋堅強是對頭,在宋村,這是家喻戶曉的事情。那時候,宋沒用還小,不曉得父親和宋堅強之間發(fā)生過什么,讓父親至死都痛恨著宋堅強。宋沒用依稀記得,父親在臨死之前,冥冥中反復(fù)說著一句話,雖然氣息微弱,但宋沒用是聽清了的。父親說宋堅強,這輩子沒斗過你,下輩子……下輩子再接著斗……

退了休的宋堅強無所事事,養(yǎng)了一條德國黃獅,體型巨大,面目兇惡。可事實上這條狗性情出奇的溫馴。每天傍晚,吃飽喝足的宋堅強帶著狗出來散步。黃獅步態(tài)安逸,眉眼低垂,街上那么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眼都不乜一下。叫宋沒用不解的是,他才跟宋堅強打個照面,黃獅突然發(fā)起威來,喉嚨里沉悶地呼嚕著,作勢要撲上來。驚慌中,宋沒用將拎著棗糕的手往背后躲了一下。這完全是個下意識的動作,卻讓宋堅強十分不快。他在喝住黃獅的同時,乜了一眼宋沒用:沒用啊,又發(fā)工資了?

這時候的宋沒用,一點都沒有考慮如何應(yīng)對宋堅強。他完全被這條黃獅嚇住了,呆掉了。這條黃獅,與他夢中的石獅子如此相像!夢中那個石頭雕成的獅子,蹴在某個小村的村口,被久遠的沙塵覆蓋,但仍顯現(xiàn)出兇惡的面目來。那個小村,似乎是個遙遠的所在,宋沒用遠道而來,風(fēng)塵仆仆地行于村口……這個夢,自從若蘭來了以后,就反復(fù)出現(xiàn)在宋沒用的夜晚。宋沒用一直都沒有在意,而現(xiàn)在,這條兇惡的黃獅叫他覺得應(yīng)該相信,在某個未知的地方,有一個小村,村口蹴著一尊掛滿灰塵的石獅子……

一直到自己家門口,宋沒用只顧低著頭琢磨這個奇怪的夢,不想跟屋里沖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卻是宋鄉(xiāng)醫(yī)。宋鄉(xiāng)醫(yī)臉色有點不好看,見是宋沒用,訕訕地嘿一聲,說是沒用啊,又發(fā)工資了?也不等宋沒用應(yīng)聲,騎上門口的一輛電瓶車,匆匆離開。

宋沒用有點納悶。宋鄉(xiāng)醫(yī)平時一貫是穩(wěn)健和氣,氣定神閑的,今天怎么就失了常態(tài)呢?以前過來給若蘭吊水,總是耐心守候著,擔(dān)心若蘭一個人換不成空藥瓶,也擔(dān)心若蘭不小心睡過去。吊水過程中人容易困,若睡過去實在不是件好事,弄不好會出危險,宋鄉(xiāng)醫(yī)總是等到宋沒用回來才肯離開。他曉得宋沒用不論早晚,一定會趕回來。今天的宋鄉(xiāng)醫(yī)有點奇怪,他從屋里沖出來的時候,顯然不曉得宋沒用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在不曉得宋沒用回來的情況下匆忙離開,這里面似乎存在隱情。什么隱情呢?宋沒用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這是宋沒用一貫的做法。

宋沒用像以往那樣,進屋前叫了聲若蘭。沒有應(yīng)聲。以往也沒有。以往,宋沒用進屋,會看見若蘭呆坐炕頭,目光渙散,一點也不關(guān)注滿臉笑意的宋沒用;但是今天的若蘭,雖說還是坐在炕頭上的,卻是怒目圓睜——她的一只手上打著吊水,另一只手緊握了一把尖刀。屋里光線已經(jīng)灰暗了,尖刀的寒光便顯得有點張揚。宋沒用家里沒有尖刀,顯然是若蘭自己帶過來的,只是宋沒用不曾發(fā)現(xiàn)過。

夜里,這把尖刀就隔在宋沒用和若蘭之間,在淡如煙靄的月色里,靈光四射,鎮(zhèn)住了夜里所有的聲音。蛐蛐不叫了,連院里葫蘆花開放時也斂了聲息——宋沒用一直相信,葫蘆花開放時是有聲音的。那不是塵世間粗糙的聲音,是一支優(yōu)美的曲子。這曲子是一種古老的琴類樂器演奏的,悠長的,沙啞的,只有宋沒用聽得到。宋沒用小時候,娘在春初時節(jié),滿院里撒下葫蘆種子,夏天來臨時,細細的藤蔓爬滿四周圍墻。夜里,宋沒用睡在屋里,聽到葫蘆花彈奏著樂曲競相開放。宋沒用說,娘你聽聽,西墻角和南墻根的葫蘆花都開放了。早晨起來,宋沒用和娘跑出去看,雪白的葫蘆花掛滿了西墻和南墻……若蘭早已沉入夢鄉(xiāng),氣息均勻,偶爾翻下身,咯吱咯吱地咬幾下牙。聲音清脆,像猛力撕裂著布帛。娘在世時說,睡中咬牙的人是身體某個部位出了毛病。娘自己睡覺是喜歡咬牙的,娘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宋沒用至今都不曉得娘得了什么病,終日郁郁寡歡,慢慢地就離開了爹和宋沒用……今夜,尖刀的存在,更叫宋沒用無法入睡?,F(xiàn)在,他打算輕輕翻下身,找個更舒適一點的姿勢躺著,然后,仔細回想一下跟若蘭認識的過程。其實這個過程,宋沒用不止一次回想過——他和若蘭相安無事地躺在炕上的每一個夜晚,他都無法自控地回想這個過程。是的,相安無事。他和若蘭一直相安無事。即使他們之間沒有尖刀,他們也會相安無事。不是宋沒用缺少欲望,是因為若蘭身體不好,他實在不愿把自己的欲望發(fā)泄在一具病體上,雖然宋沒用從未跟若蘭探討過她的病情會不會因了性事而變得更嚴重。

那個過程簡單得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兩年前,從井里升上來的宋沒用,剛剛走到煤場門口。這兒是他回宿舍的必經(jīng)之地。一個年輕女人便生硬地截住他。女人說,你叫宋沒用?宋沒用說我不認識你。女人說我認識你就夠了,我還曉得你是宋村人,你爹叫宋真誠。宋沒用說你說得都對,可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女人說我不想在大街上跟你講太多。宋沒用就把女人帶到了宿舍。

女人說她叫若蘭,小學(xué)時跟宋沒用在同一個學(xué)校讀書,雖然不是同班,但是同一個年級,也算同學(xué)了。想起來了嗎?女人說,我們班跟你們班僅隔著一間教室。宋沒用搖搖頭。時間太久了,小學(xué)三年級的記憶早已模糊不堪,何況,他們只是同一個學(xué)校,同一個年級。但宋沒用覺得女人說的可以相信。那時候的小學(xué)叫鄉(xiāng)完小,學(xué)生來自鄉(xiāng)里很多個村莊,自然就認不全,記不全。而宋沒用也確實只念過三年小學(xué)。本來,宋沒用是可以接著讀四年級的,但是他爹宋真誠聽說四年級是由他的對頭宋堅強任教,就武斷地命令宋沒用退了學(xué)。女人說宋沒用你還記得嗎,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回我和同學(xué)跳橡皮筋跌破了膝蓋,坐在地上哭,是你把我扶了起來,你還記得嗎?宋沒用搖搖頭,說不記得,但宋沒用相信確有其事,因為他覺得自己從小就是熱心腸,碰上這樣的事,他肯定會這樣做。女人說,從那時候起,我就曉得你宋沒用是好人。后來,我隨我母親改嫁到一個很遠的村子里,我一直希望找一個像你一樣熱心的人做丈夫,可是……可是,好男人實在太少……我結(jié)過婚,離過婚,我始終沒有遇到一個像你一樣的……女人說著,眼淚慢慢彌漫了臉頰。這讓宋沒用手足無措起來,轉(zhuǎn)了兩個圈,終于想到應(yīng)該拿一條干毛巾遞給女人。宋沒用說,你說話好了,我能幫上什么忙?女人細細地擦了臉頰,說,聽說你家里至今還沒個看堆兒的女人,我想,我想……這時候的宋沒用出奇地機靈起來。他曉得女人想的是什么。這是天上掉餡餅,走路撿元寶的事啊,居然被苦巴巴活了三十年的宋沒用遇上了,哪里還有不痛快的道理?第二天,宋沒用跟老板請了假,帶上女人,回宋村,并簡單辦了兩桌酒。這也是女人的意思。既是辦了酒,女人就是正式進門了。正式進門的女人,理應(yīng)掌管財權(quán),任誰都無權(quán)干涉?;T之夜,女人羞答答地征求宋沒用的意見,說她近來身體不好,想等身體恢復(fù)了再行夫妻之事。宋沒用在城里挖了兩年煤窯,居然也學(xué)了幾句很大氣的城市話,他說沒關(guān)系,身體是第一位的。這以后,女人每來宋村,都要請宋鄉(xiāng)醫(yī)打吊水。藥是她自己帶過來的。宋鄉(xiāng)醫(yī)說,盡是些普通消炎藥,即使沒病,吊了也沒壞處,但是,這種藥治療淋病效果也不錯——宋鄉(xiāng)醫(yī)或許是斷定了女人是在私下里治療淋病。而不幸感染了淋病的女人,十之八九都是城里的三陪小姐。循著這個邏輯,叫若蘭的這個女人,十之八九便是個小姐了;也或許光棍一根的宋鄉(xiāng)醫(yī)很想嘗一下城里小姐的鮮,便在陪吊水的同時,動了輕薄之舉,以至于被這個叫若蘭的女人突然亮出的尖刀駭慌了心,奪門而逃時與宋沒用撞個滿懷……而對于若蘭每次來宋村只住一宿這件事,宋沒用的理解是,自己第二天要回煤窯,一個外鄉(xiāng)女人初來乍到,自然住不慣,況且,她還有一個年邁的老母親需要她照顧,等等,宋沒用為自己找到了很多個理解若蘭的理由。

后半夜,外面起了一陣風(fēng),葫蘆花幽幽的淡香涌進屋里。宋沒用似乎又聽見了那種纏纏綿綿的,有點沙啞的音樂。音樂來自東邊的墻頭上。宋沒用想,明天早晨去東邊墻頭看一眼,是不是有葫蘆花開了……

宋沒用慢慢地睡著了。宋沒用恍惚記得,他在睡著之前遲疑著伸了一只手,但那只手被尖刀的靈光擋了回來。

睡著的宋沒用又做了那個夢——他順著青龍河一直向北,向北,風(fēng)塵仆仆,饑餓不堪……這時候,他望見了一個隱藏在樹林中的小村莊。他打算進村找點吃的。他在村口躊躇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尊掛滿了灰塵的石獅子……

宋沒用醒時,陽光已然亮得刺眼。不知若蘭什么時候走的。宋沒用伸手往褥子底下摸一把,那個裝工資的信封沒有了。宋沒用心下便踏實起來。假若那信封還在,宋沒用便會心慌。男人掙錢是給女人花的,假若女人不肯花男人的錢了,對于男人來說,那可不是件好事。

心下踏實的宋沒用又賴著躺了一會兒才起床。他打算先弄點吃的再去爹墳上燒紙錢。宋沒用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若蘭留在了灶臺上的兩塊棗糕,他的心再一次被幸福和甜蜜淹沒。他幾乎想唱支歌來歡呼一下,但終究沒有唱。宋沒用天生不會唱歌。

給爹買的紙錢就放在外面窗臺上,去時順手一抄就成。這物件,宋沒用是從不往屋里放的。倒不是宋沒用有什么忌諱,他是怕駭著若蘭。女人都膽小。那物件花花綠綠的,夜里看上去挺嚇人。

宋沒用出門之前去東邊墻頭看了一眼,爬上墻頭的葫蘆秧,果然盛開了一堆雪白的葫蘆花。

宋真誠的墳蹴在青龍河壩上,被十幾棵柳樹圍起來。柳樹是宋沒用幾年前栽的,如今棵棵都有碗口粗。宋沒用栽柳樹是為了記個記號。這處河壩上有很多荒墳,看上去一模一樣,栽上柳樹,宋沒用就曉得這爿荒墳里睡著他爹宋真誠。

娘的墳在另一邊,距父親的墳離得不太遠,但也絕不是夫妻一場應(yīng)該有的距離。這也是父親的遺愿?;钪鴷r活不到一起,死了又何必埋得那么近呢?在宋沒用的記憶里,父親和娘的關(guān)系,一輩子都疙里疙瘩。父親宋真誠是個出色的酒鬼。他喝起酒來是帶著自殺傾向的,不喝得涕淚橫流不肯罷休。宋沒用和娘都害怕宋真誠喝醉。喝醉的宋真誠,一直堅持著一件事情,就是用他粗糲的拳頭和巴掌,在娘光潤的皮膚上,奮力演奏出一種樂曲。是的,那是一種樂曲。尖厲,囂張,恐怖,完全不像葫蘆花開放的樂曲那么動聽。讓宋沒用不解的是,母親從不躲閃,也不尖叫,一直緘默著,任由父親的拳掌在她瑩潤的身體上留下血色印跡。宋沒用固執(zhí)地認為,假若父親的拳頭是一把鐵錘,巴掌是一把砍刀,娘也會把她的身體毫不遲疑地迎上去……但是,慢慢地,娘的臉色失卻了任何表情,喜怒哀樂,什么都沒有,那就是一張空洞蒼黃的草紙,夜里不能安穩(wěn)地入睡,不停地咳嗽,咯吱咯吱地咬牙。娘跟宋沒用說,她病了,她可能要死。那時候的宋沒用,還不能準確地認知母親死了,會對他以后的生活產(chǎn)生多大影響,他只是依偎在母親日漸窄狹的懷里,和母親一起,盼著宋真誠沒有喝醉,微笑著走進家門……

這樣的時候很少。

宋真誠不喝酒的時候是有點溫順的,對他的女人和兒子,臉上也不缺微笑。趕上場了地光的季節(jié),他會拎上一把瓦亮的鐵鍬,帶著宋沒用走向田野。他總是能夠在枯草衰敗的壕溝楞上,尋找到可以挖掘的鼠洞。他們把深藏在鼠洞里的豆子和花生挖回家,洗凈晾干,然后,母親用借來的一盤小石磨,將花生和豆子,磨成乳白色的漿,放到鍋里熬。再加些干白菜,吃起來柔軟爽口,唇齒間香味繚繞。那是宋沒用童年時代最眷戀的美食。多年之后,宋沒用每次蹲在父親墳頭燒紙錢,總會不自覺地想到那種美食。對父親宋真誠,宋沒用總是懼怕而又懷念的。

宋真誠不喝酒的時候,總是沉默的。他喜歡在夕陽西下時,去村南那條路上呆坐。那條路是村里通向村外的惟一的路。宋真誠坐在那里,目光凝重,臉色在夕陽里猶如鐵銹。如果宋沒用和母親不喚他回家,他會在那里坐上半宿。

母親跟宋沒用說,多年前,你爹宋真誠在那里做過一件讓他一輩子都悔恨不已的事——他和宋堅強像釣魚一樣,在那里丟下半袋生產(chǎn)隊的花生,然后躲在遠處的莊稼地里,等魚上鉤。你爹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釣到的居然是一個放學(xué)回家的年輕女老師,她叫遠眉,是你爹宋真誠的戀人。釣魚的主意是宋堅強出的,他們這樣做,只是為了表功,爭奪一個民兵排長的職位。可是后來的事情證明,你爹宋真誠是中了宋堅強的圈套,因此他和宋堅強成了一世的對頭……

這個“花生事件”,后來在宋村流行著多種版本。宋沒用綜合這些不同的版本,加上母親生前透露的某些細節(jié),還原出事情的本來面目。宋沒用確信他自己這個版本具有不可質(zhì)疑的權(quán)威性。

那應(yīng)該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午后。天氣炎熱,陽光如火,樹上的知了聒噪不安。宋真誠剛剛從地里勞動回來,他光著膀子,打了一盆冷水,然后將整個頭沒進去,噗嚕噗嚕地洗,水珠四濺。這時候,宋堅強走進院子。他用手在宋真誠的光背上啪啪拍了兩下,以引起宋真誠的注意,也讓宋真誠相信,他找他有重要事。

宋堅強說,排長調(diào)鄉(xiāng)里工作了。

宋真誠說,曉得。

想過誰能當(dāng)排長嗎?

沒有。

只有我和你。

你想干什么?

咱倆比一比。

怎么比?

宋堅強詭秘地笑了一下。他拉著宋真誠,賊一樣避開街上的閑人,小心翼翼地靠近生產(chǎn)隊倉庫的后窗。保管員已經(jīng)下班,倉庫里安靜得能聽見耗子游走的腳步響。倉庫后窗的木欄桿早已朽掉,他們幾乎沒費多大力氣,就進入了倉庫,成功地偷出半袋花生。他們背著半袋花生穿過村街,往村南那條路上去。中途有人看見,問背的什么,宋堅強只說是魚餌。他們最終把半袋花生丟在了那條路上的一個拐彎處。然后,宋堅強和宋真誠躲到遠處的莊稼地里,進行監(jiān)視,看誰禁不住誘惑,拿走花生。那年月,半袋花生算得上一筆了不起的財富,可以換一頭豬或三只羊。宋堅強和宋真誠相信,第一個看到花生的人,必定成為他們釣鉤上的魚。

宋堅強對宋真誠說,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怎么比——看見有人拿了那半袋花生,我們不用管他,只管飛跑進村通知支書。誰跑得快,第一個報告支書,誰就當(dāng)排長,另一個退出競爭——這個比法公平不?

多年以后,宋真誠對那一刻的草率認同充滿了咬牙切齒的悔恨。那一刻,宋真誠沒有多想就表示贊同了宋堅強的提議。如果他多想一想,后來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fā)生,他和宋堅強不會成為一世的對頭,他也不會失去心愛的姑娘遠眉……但后悔是個沒用的東西,事實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贊同。那時候,他的目光是那樣的短淺,鼠目寸光,他只看到了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宋堅強是個胖子,走路像鴨子,可想而知,跑步的宋堅強,比豬也快不了多少;宋真誠呢,不胖不瘦,身體精壯,靈活自如。這場比賽,沒開始就注定了誰是贏家。竊喜過望的宋真誠,能不痛快答應(yīng)么?他們像孩子那樣拉過鉤,發(fā)過誓,然后,耐心地匍匐在莊稼地里。日頭西斜,陽光如火。沒有風(fēng),莊稼葉子紋絲不動。宋堅強真是堅強,他匍匐在莊稼地里,不住地喘著粗氣,平坦而寬闊的背上,綴滿細密的汗珠……后來,他們像嚼甘蔗一樣嚼了一堆玉米秸稈。甜潤的汁液,讓他們勉強堅持著鬼鬼祟祟的守候。終于,一串脆生的自行車鈴聲從拐彎的地方傳過來。騎車人出現(xiàn)時,宋真誠嚇了一跳,居然是他的戀人遠眉。放學(xué)回家的遠眉在花生袋前停下。宋真誠看見她踢了一腳花生袋,然后朝四周望望,她似乎還喊了幾句話,因為離得遠,宋真誠聽不到她喊了些什么。過了一會兒,宋真誠看見遠眉將花生袋搬上了自行車,匆匆忙忙地走了。宋真誠一生的悔恨,從這一刻開始。當(dāng)他看到遠眉將花生搬到自行車上的時候,額頭上的汗水,奔涌而下,淹沒了他的眼睛。他想高聲阻止遠眉放下花生,但他沒有。鬼使神差,他一個箭步竄出莊稼地,奔跑的兔子一樣,第一個闖進了支書家里……

后來,宋真誠不喝酒的時候,坐在那條路的拐彎兒處,聲淚俱下地跟他的兒子和女人傾訴。他說他在奔跑的時候一直在想,等他做了民兵排長,一定勸說遠眉送回生產(chǎn)隊的花生,他會以他民兵排長的身份,保證她不受任何處分……

事實上,宋真誠并沒有做成排長。而遠眉因為花生的事被學(xué)校開除。被學(xué)校開除的遠眉,精神受到刺激,瘋瘋癲癲,不久嫁到外鄉(xiāng)。宋真誠多方打聽,至死都沒得到半點遠眉的消息。宋堅強也沒做民兵排長,他頂替遠眉的位置,去學(xué)校當(dāng)了教師。

宋真誠恍然大悟,從一開始,整件事情就是宋堅強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圈套。因此,他跟宋堅強成了一世的對頭。后來,宋真誠娶了宋堅強的表妹做老婆,他在酒后暴揍他老婆的時候,嘴里罵的卻是宋堅強:狗日的宋堅強,老子今天非取了你的小命不可……

宋沒用天生木訥,卻并非不知好歹,翠綠說不出口的那點意思,宋沒用心里有數(shù),有閑沒閑的,愛去翠綠超市轉(zhuǎn)轉(zhuǎn)。不說話,只是轉(zhuǎn)轉(zhuǎn),也是個心情。

宋沒用從父親墳上回來,要回礦上,路過翠綠超市時,想到自己這一去,又得一個月才回宋村,最好跟翠綠照個面,緩緩翠綠對他的掛心。宋沒用挖小煤窯,時時刻刻存在著危險,翠綠一直勸說宋沒用放棄這個工作。她說她超市生意不錯,需要一個男人幫她送貨,她說她還有三畝玉米地,需要一個男人幫她除草施肥……翠綠說這話的時候,靈動的眼睛望著宋沒用,望得宋沒用慢慢低下了自己的眼睛。宋沒用覺得他無法做翠綠需要的那個男人,他有若蘭。若蘭每個月十五號都要來宋村取走他的工資,他不能讓她失望。

宋沒用覺得他這一世是欠了若蘭的。欠了什么,什么時候欠的,宋沒用一概說不清,只是覺得欠了她。這是個奇怪的感覺。

宋沒用走進超市時,看見了宋鄉(xiāng)醫(yī)。他伏在柜臺外面,跟柜臺里面的翠綠說著話,聲音很低。宋沒用聽不清,也無心聽。宋沒用有點討厭這個宋鄉(xiāng)醫(yī),這是從昨天晚上才有的感覺。昨天晚上,若蘭把那把尖刀放在他和若蘭之間,她說她得時刻準備著跟宋鄉(xiāng)醫(yī)拼命。她說宋鄉(xiāng)醫(yī)給他打吊水的時候,使勁捏了她的腳,還突然摸了她的乳房……他以為我是小姐。若蘭氣憤地說。宋沒用就開始討厭宋鄉(xiāng)醫(yī)了。宋沒用討厭誰就不愿看見誰,就想把邁進超市的腳縮回來,這時候,他聽見了翠綠咯咯的笑聲。翠綠說,沒用你干嘛不進來?我這里又沒有尖刀。宋沒用就曉得他們方才在議論若蘭。宋沒用說,若蘭不是小姐,她得的也不是臟病。宋鄉(xiāng)醫(yī)說,不是臟病怎么就不敢讓你碰呢?宋沒用說不是不讓我碰,是我自己不忍心碰。宋鄉(xiāng)醫(yī)說,你每月工資都給她拿走,你怎么不忍碰她?宋沒用說,是我欠了她的……宋鄉(xiāng)醫(yī)還在不依不饒地追問,但宋沒用已經(jīng)退出了超市。

宋沒用坐在班車上開始,像模像樣地考慮一個問題:他究竟欠了若蘭什么?宋沒用覺得這個奇怪的問題,始于兩年前他第一次見到若蘭的時候。當(dāng)時只是覺得奇怪,并沒有深入思考?,F(xiàn)在,宋沒用打算好好想想這個問題。他不能像父親那樣頭腦簡單。當(dāng)年的父親宋真誠若能仔細辨別一下宋堅強的話,怎么會有后來一世的悔恨和痛苦呢?但宋沒用要思考的這個問題,實在太虛無,太縹緲,太不可琢磨。若蘭提到的同學(xué)往事,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的大腦里,壓根就沒有跟若蘭有關(guān)的記憶。那么怎么會有那個古怪的感覺呢?又究竟欠了若蘭什么呢?

這個問題,像纏纏繞繞的葫蘆藤蔓,一連幾天,和宋沒用糾纏不休。出事那天,宋沒用正在井下,他一邊用風(fēng)鎬挖煤,一邊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由于他的思考一直沒有進展,情緒就有點低落,反應(yīng)也有點遲鈍。所以,當(dāng)身后頭頂上那塊巨大的矸石出現(xiàn)險情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察覺。而那個山東大漢,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機警地發(fā)現(xiàn)了險情,并在剎那間經(jīng)過宋沒用身邊,涌向井口。借著頭燈的光柱,宋沒用清楚地看見那塊巨大的矸石砸了下來,砸到了往前涌去的人們頭上。跟著,一陣隆隆的響聲滾滾而來,無數(shù)細小的砂礫,將他們掩埋。宋沒用的腳被一塊水桶大的矸石撞了一下。所有的頭燈,在剎那間全部熄滅。隨頭燈一起熄滅的,還有宋沒用的知覺……

宋沒用再醒過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病床上。山東大漢死了,還有另外三個河南人。宋沒用只是腳受了傷,雖說不是太輕,但醫(yī)生說留不下殘疾。宋沒用暗自慶幸因了自己的遲鈍,無意間錯過了那塊矸石下落的節(jié)拍,而那個山東大漢和三個河南人,因為機警,沖到了宋沒用前面,恰好被巨石砸中。宋沒用覺得,是那個一直沒有進展的問題救了他,或者說,是若蘭救了他。

出事后,老板失蹤了,礦井被關(guān)閉。

宋沒用在醫(yī)院住了些日子,腳傷明顯好轉(zhuǎn),但還沒有徹底痊愈。十五號這天,宋沒用堅持出院。他跟醫(yī)生說,他老婆若蘭今天會來宋村。這遭到了醫(yī)生的強烈反對。醫(yī)生說,這時候中斷治療,腳傷會受到嚴重影響。宋沒用不吭聲。醫(yī)生又說,以后再進醫(yī)院治療,可就是自費。宋沒用仍不說話。醫(yī)生厭惡地避開了這個不通氣的漢子。

宋沒用在這天夜里逃出了醫(yī)院。他從一堆垃圾里撿了根粗樹枝,然后拄著它,一步一步從城市的夜中走出來。天亮的時候,他又幸運地搭上了一輛貨車。這輛貨車,讓他的整個路程縮短了很多。下了貨車,宋沒用又在長滿野花和野草的鄉(xiāng)間路上走走歇歇,夕陽沉沒之前,總算趕回了宋村。

第一個看見宋沒用的人,仍然是翠綠。翠綠聽完宋沒用的述說,紅了眼圈兒。她唏噓著說,沒用你真命大。

是若蘭救了我。

可她今天沒來宋村。

宋沒用不信,以為翠綠哄他。可是,等他走到家里一看,也就信了。若蘭真的沒來宋村。門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虛掩著。兩年來,宋沒用離開時從不鎖門,就這樣虛掩著,隨手一推就開了。宋沒用這樣做,只是擔(dān)心若蘭來時,因忘了帶鑰匙而進不了屋??簧系匿伾w也是宋沒用離開時的樣子,沉默著,毫無生氣。沒有若蘭,鋪蓋也沒有生氣。宋沒用回憶起若蘭倚在鋪蓋卷上打吊水的樣子:兩只光腳板搭在炕沿上,腳背上布滿了青褐色血管;一只手放在腹部,打吊水的細針頭,借助白色膠布的黏力,牢牢固定在手背上。吊水的藥瓶掛在晾衣服的繩子上,一根纖細的輸送管逶迤著垂下。若蘭微微閉著眼,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藥壺里緩慢滴落的水珠……看見宋沒用進屋,她的目光會緩緩離開藥壺,在宋沒用疲倦的臉上游離一會兒。她的嘴唇會動一動,但什么話也不會說。她的嘴唇青紫,讓人看上去有很多話憋在肚子里……宋沒用哭了。男人壓抑的哭聲,在空寂的屋子里躲躲閃閃地徘徊。偶有耗子經(jīng)過屋地,好奇地望著宋沒用?;蛟S它們太熟悉了這屋子以往的寂寞,對這個男人發(fā)自胸腔深處的奇怪聲音不知所措,而忘記了逃避……

夜里,宋沒用把兩個鋪蓋卷全部攤開,盡管他只能占據(jù)其中一個。月光清冷。宋沒用聽到了窗外面響起輕細的聲音。那不是葫蘆花在開放,是凋落。葫蘆花凋落的聲音沙啞而哀傷。這時候的宋沒用,無比懷念他和若蘭同床而眠的夜晚,甚至懷念那把靈光四射的尖刀。盡管他們之間不說話,也沒有夫妻之事,可宋沒用就是懷念有若蘭在身邊的感覺。若蘭在身邊,葫蘆花就是開放的……

宋沒用決定,出去尋找若蘭。

動身之前,宋沒用去墳上給父親和母親燒了些紙錢。風(fēng)很急,天空孕育著這個秋天最后一場雨。一盒火柴將要劃盡的時候,宋沒用總算點著了紙錢?;饎菪苄?。無數(shù)的黑蝴蝶從火堆中飛出來,在宋沒用的傷腳邊纏綿。宋沒用跟爹說,我去找若蘭了,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回宋村……

我和你一塊兒去吧。

宋沒用嚇了一跳。這分明是爹的聲音。宋沒用四周望望,遠近無人。這時候,他聽見了雷聲。用繩子連在一起的雷聲,從天邊滾過來,滾過頭頂,消失在另一面天邊。宋沒用相信,他剛才聽到的是雷聲。

半個時辰后,宋沒用已經(jīng)拄著樹枝,走在了尋找若蘭的路上。雨終于傾盆而下。宋沒用躊躇在雨幕里。他需要一把傘。他離開宋村并不遠,他考慮是不是應(yīng)該回去拿一把傘……

雨突然停了。

不是雨停了,是一把傘遮到宋沒用頭頂上。打傘的人是翠綠,她手里拎著一兜棗糕。

你非得去找她嗎?

我擔(dān)心她。

可她從沒拿你當(dāng)她男人。

她救過我的命。

世界這么大,你到哪里找她?

對于有緣人,世界很小……

我們……就沒緣嗎?

……宋沒用接過傘和棗糕,在雨中走了一小段路,回過頭,看見翠綠仍然佇立在雨幕中。宋沒用的心在那一刻碎掉了。他說,我們有緣……你等我回來……風(fēng)雨聲粗暴地淹沒了宋沒用的聲音,宋沒用不曉得仍佇立在雨幕中的翠綠是否聽見了他說的話。后來,宋沒用又走了一段路,突然想到那句話他是在心里說的,根本就沒說出口……

多年以后,宋沒用回憶起尋找若蘭一路上遭受的苦難和心酸,總是淚眼婆娑。他說他睡過護林人遺棄在野外的茅草棚,窩過人家的柴垛,也睡過坍塌的橋洞……翠綠帶給他的棗糕沒幾天就吃完了,盡管他從來舍不得多吃。吃是他一路上最發(fā)愁的事。青龍河兩岸村莊很稀,十里八里才見到一個,而開口討飯又叫宋沒用難以啟齒,他寧可鉆進莊稼地,掰一棵生玉米啃掉。他嚼過茅草根,嚼過土栗子。土栗子干澀土腥,難以下咽,那種澀口勁兒,至今想起來仍叫他皺眉頭。他還趁著晌午地里清靜,偷食過人家長在地里的白薯。那一次,他正撅著屁股用指頭挖土里的白薯,屁股被人猛地踢了一腳,他一下子撲在地上。踢他的是個彪形大漢,說話甕聲甕氣,打旱雷一樣。漢子說,娘的,我說這白薯天天丟,原來是你這賊,總算讓老子蹲住你了!宋沒用說不是我。漢子就揚起了蒲扇樣的巴掌,你還敢不承認?人贓俱獲。宋沒用說,大哥你得信我,我從很遠的宋村來,找我丟失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多少天了,我一直在找,實在餓了,才進了這白薯地,我是第一次……大哥,你看看我腳上有傷,偷了白薯也拿不走啊!漢子看了眼他的腳,真的有傷,腫得像個紅皮蘿卜。漢子就信了。說到底,漢子是個熱心腸。他用鍬挖了十幾塊壯碩的白薯給宋沒用帶上。十幾塊白薯,宋沒用吃了兩三天。吃生白薯漲肚,愛放屁,每走一步,褲襠里都吱嘎亂響,像褲襠被撕扯了似的。

宋沒用說,最慘的一次,他從一只野貓嘴里搶了半條魚吃。魚是燉熟了的,老遠都能聞見香味,大概是那只野貓從人家餐桌上偷來的,叼到一棵老槐樹底下,準備享用,卻正好被饑餓難耐的宋沒用趕上。宋沒用起初是想跺跺腳嚇跑那只野貓的,但那野貓不是個膽小的貓,根本就不在乎宋沒用這一招兒。后來,宋沒用開始舞動手里用來幫助傷腳走路的木棍。樹棍在空氣中抽出恐怖的風(fēng)聲,野貓卻仍是舍不得丟掉那半條魚。這一次,它沖著宋沒用咧開長滿長胡須的嘴唇,露出冰錐一樣寒氣襲人的牙齒。它的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叫聲。宋沒用曉得,它在跟他較量,它在告訴他,如果他敢動它的魚,它準備跟他拼命……那一刻,宋沒用眼里只有魚,沒有野貓,沒有危險。他一個餓虎撲食,撲向那半條魚。撲勢兇猛,不可阻擋……最終,野貓不得不放棄抵抗,落荒而逃……

就這樣,宋沒用順著青龍河,一直向北,一直向北。他心中充滿著希望。他相信,一直向北,就一定能夠找到他的若蘭……

天氣漸漸冷起來了。河岸上的野花野草開始枯萎,樹上的葉子一夜間脫光。風(fēng)從寬闊的河面上刮過來,割人的皮膚。宋沒用穿的還是離開宋村時的衣服。那時候還在下雨,如今,零星的雪花已經(jīng)飄過兩三次了。白天易過,夜晚難熬。廢橋洞已不能蔽寒,宋沒用只能尋柴垛過夜了。在柴草窩里,宋沒用結(jié)識了一個老乞丐。宋沒用和老乞丐相擁取暖。老乞丐記不清自己是哪里人了。但宋沒用曉得他是山東人,因為老乞丐說話的口音和宋沒用挖小煤窯時,那個被矸石砸死在井下的山東大漢的口音,一模一樣。老乞丐十分贊賞宋沒用的見識。雖只有一夜之交,老乞丐卻固執(zhí)地要收宋沒用做徒弟。宋沒用說,我得去找若蘭。老乞丐說,若蘭是誰?宋沒用說,是我的女人。老乞丐深知“女人”兩個字的分量,便不再堅持。老乞丐送宋沒用上路。分手時,老乞丐塞給宋沒用五塊錢,說這是他的全部積蓄。老乞丐說,此去路途遙遠,歸途無期。這些銀子權(quán)當(dāng)是個心意,危難之時,或許能解燃眉之急。宋沒用覺得,這老乞丐從前可能是個戲子,不然,他怎么會說這些戲詞呢?

后來,宋沒用用這五塊錢買了紙錢,找個路口,給父親燒了。一路上,宋沒用老是覺得父親宋真誠在后面跟著他走。宋沒用不是膽怯,他只是不喜歡被誰跟蹤的那種感覺??墒菬^紙錢之后,那種感覺并沒有因此消失。后來,宋沒用自己跟自己說,跟就跟吧,權(quán)當(dāng)是個旅伴,走得無聊時,嘮嘮嗑也不錯。

宋沒用說,你干嘛老跟著我?

宋真誠說,我怕你堅持不下去。

宋沒用說,你多管閑事。

宋真誠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宋沒用聽不見聲音。他曉得這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但是宋沒用實在搞不明白,他怎么能夠代替父親說話,他相信假若父親活著,他們的閑嗑保準會這樣嘮下去。

傷腳愈來愈疼,傷口化膿,腐爛。宋沒用開始發(fā)燒,頭重腳輕,搖搖晃晃。這個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終于飛揚起來。田野,樹木,冰河……轉(zhuǎn)眼之間覆蓋了厚厚的白紗。宋沒用在雪地里艱難地搖晃著,搖晃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終于在天黑之前,一頭栽倒在一戶人家的門前。

宋沒用醒來時,夜已經(jīng)很深,他正安靜而舒適地躺在一個年輕女人的火炕上。女人在門前除雪時發(fā)現(xiàn)了他,并救了他。女人是個年輕的寡婦。

年輕寡婦一直默默地守著灶頭,不停地往灶膛里塞著各種干柴,炕頭被她燒得溫暖怡人。她想用她的熱炕頭留住宋沒用。有那么一瞬,宋沒用心里掠過一絲留戀的念頭。但是,這念頭旋即被一聲尖銳的號哭驚散。那是只有失去了至親才會有的號哭,凄厲,悲愴,來自遠方,劃過耳畔,又消失在遠方?;蛟S女人沒有聽到,所以她從沒有停下添柴的手。宋沒用聽見了,那是若蘭的哭聲……

宋沒用告別了女人不解的目光,一直向北。經(jīng)過了許多村莊,他看見了山。山腳下的小村,是他夢中的小村。村口,一尊石獅子昂首而臥,獅身上掛滿了年代久遠的灰塵……

宋沒用久久徘徊在曾經(jīng)的夢境里。

有一對老夫妻從村里走出來。他們肩上扛著掃帚和鐵锨。他們是不喜歡沉默的兩個老人,一邊走,一邊埋怨天氣太冷,他們還沒有做好準備,雪就下來了。雪埋住了他們的菜地,他們得抓緊把菜地里的積雪清除干凈……

宋沒用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停住絮叨,打量著風(fēng)塵仆仆的宋沒用,像打量一個從陰間來的使者。

宋沒用說,村里有個叫若蘭的女人嗎?

老男人說,有。他回身指了指村街,門口搭了靈棚的那家。

老女人說,你是從陰間來接她媽的吧?她媽要死了,靈棚搭了幾天,只是不肯咽氣,好像在等什么人……

老男人不耐煩地說,她有誰可等的?男人早死了,只有一個閨女,她有誰可等的?

宋沒用向村里奔去。他的腳不疼了——不是不疼了,是不覺得疼了,雖然還腫著,腐爛著。宋沒用穿過靈棚,奔進院子。在走上那幾級臺階時,她聽見從屋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宋真誠,你終于來了。

跟著,一聲尖銳的號哭破窗而出。這是只有失去至親才會有的號哭,凄厲,悲愴。宋沒用聽出,這是若蘭的哭聲。

宋沒用腳傷完全痊愈,已是來年春天。山坡上的桃樹繁繁地開著粉色的花,一層又一層。陽光溫暖。宋沒用躺在桃樹底下,眼微合著,聆聽桃花開放的聲音。桃花開放也是一種音樂,卻不同于葫蘆花開放的音樂。桃花開放的音樂高貴大氣,轟轟烈烈。別人聽不到,只有宋沒用聽得到。宋沒用臉上漾著愜意的笑,偶爾嘬下牙花子,早晨油餅的香氣還殘留在唇齒間。

沒用,過來干活呀!

若蘭在另一棵桃樹下招呼宋沒用。聽聲音,心情蠻好。她在給那棵桃樹疏花。這是一項細致的工作。她用一根細細的竹竿,按照先上后下、由里到外的順序,撥掉桃枝上晚開的花和瘦弱的花,這樣有利于桃子胚胎時的質(zhì)量。樹根下已被她撥落了一層桃花,像暖人眼目的紅色雪花。

是不是我把你給養(yǎng)懶了?在宋村時,你可不是這樣。

宋沒用伸著懶腰走到若蘭那棵桃樹下,和她面對面撥弄著桃花。他們之間隔了幾條綴滿桃花的枝子。桃花映著若蘭的臉,也是養(yǎng)眼的粉紅。

你也不是這樣的。宋沒用說,在宋村時,你氣色恁不好,真像有什么病的。

我沒病——就是心里裝事太多,壓的。

沒病怎么要打吊水?

防你呀——你總不會糾纏一個打吊水的女人吧?

若蘭咯咯地笑。宋沒用說:你那么怕我糾纏,不去宋村不行嗎?

不去不行呀。我得按月把你的工資拿給我媽……若蘭的眼睛突然暗了一下。桃花的顏色也隨著暗了一下。宋沒用,你應(yīng)該曉得我媽是誰了吧?若蘭說,她就是你父親宋真誠年輕時候的戀人遠眉。因為“花生事件”,我媽被學(xué)校開除以后,精神受到刺激,但還不是十分嚴重。后來,經(jīng)一個遠方親戚介紹,匆匆嫁到了這個小山村。男人——也就是我的父親——比她大了整整20歲。他是個脾氣很不好的人,經(jīng)常打我媽,罵我媽是瘋子。他像天底下所有對老婆不好的男人一樣,嗜酒,經(jīng)常醉得一塌糊涂。他喝醉了,喜歡往山上跑。這是件奇怪的事情,至今都沒人弄明白個中道理。那時候,我媽經(jīng)常帶著我爬上山尋找他,然后把他背下山。你想象不出,我媽把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死沉死沉的男人背下山,要遭多少罪!她不知道要跌多少個跟頭才能回到家——我曾跟在我媽后面,偷偷數(shù)過,但我總是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三五個跟頭,我是能夠數(shù)得清的,十個八個,我也數(shù)得清,問題是那個數(shù)字不會這樣簡單,所以我總是要數(shù)亂。那時候,我媽特別愛哭,動不動就哭,平時也不愛說話,對待我父親,總是不遠不近的樣子,好像他們之間隔著什么。我父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只要見到我媽哭,他就打她,然后喝酒,喝醉了就往山上跑。有一回,我媽和我在山上找了半宿也沒找到他。天亮了,才曉得他早已摔死在山崖下面。我們至今都搞不清楚他是失足掉下去的,還是故意跳下去的。

父親死后,我媽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她經(jīng)常跑到村里小學(xué),煞有介事地站在講臺上,給學(xué)生們講課,搞得人家根本不能正常學(xué)習(xí)。沒辦法,我只能把她鎖在屋里……

這跟你們拿我的工資好像沒有任何關(guān)系呀。

沒用你別著急,我慢慢就會講到——其實,我媽心里一直裝著你父親宋真誠。她的愛哭,她的沉默,還有我父親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失控,都跟你父親宋真誠有關(guān)。你父親宋真誠,就是隔在他們倆之間那道無形的墻!可能我媽她早就原諒了宋真誠,也可能壓根就沒有記恨過他,她一生都盼望著有那么一天,你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用整整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你父親宋真誠。你父親終于來了,卻是她臨死的時候。其實,她一連數(shù)日都處在垂危之中,說不出一句話,靈棚已經(jīng)搭好了,她還是遲遲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氣。她堅信她的等待是有價值的,你父親宋真誠,他終究會出現(xiàn),來跟她懺悔……

來了的是我,宋沒用,不是我父親。

你父親宋真誠也一起來了——你從宋村啟程的那一天,我媽就說,宋真誠跟著他兒子宋沒用一起來了。她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你們進了院子,走在了臺階上,她才咽了那口氣……

父親摔死之后,我媽曾偷偷回過一次宋村。她去找了你父親宋真誠。可是,你父親已經(jīng)娶了宋堅強的表妹,而且生了你——宋沒用。當(dāng)然,這都是我媽偷偷打聽到的消息,她根本就沒有見著你父親。她只看見了宋堅強。我媽回來,病情突然加重。促使她病情加重的不是你父親,而是宋堅強。那時候,宋堅強已經(jīng)從學(xué)校退下來,每月拿著一千多塊錢的退休金。這些待遇應(yīng)該我媽來享受,是宋堅強奪走了本該屬于她的一切。正是這件事刺激了她。她逼我去宋村學(xué)校給她拿屬于她的退休金。我到哪里去拿呀,她早已被學(xué)校開除,誰會給她退休金啊。可是,拿不到退休金,她病情會加重,拿到了,病情會減輕,這個現(xiàn)象令人苦不堪言,無奈之下,我想到了你——宋沒用。

我像我媽當(dāng)初那樣,偷偷去了一次宋村,暗暗了解到你的一些信息,比如你工作的地址,你的學(xué)歷,等等。然后我就接近你。沒想到,你那么輕易就相信了我……沒用,你真是個好人。

她說,沒用你曉得你那些工資都花到哪里了?

宋沒用說,難道不是給老人家治病了嗎?

沒有。若蘭說,你那些錢,我媽一分都沒花,全部捐給了我們村的小學(xué)。我媽執(zhí)意要這么做。每個月的十五號,我把錢從宋村拿回來交給她,她一刻也不肯停,立馬叫我?guī)ゴ謇镄W(xué)。她總是莊重地親自將錢交給校長,然后,耐心地等候校長開具一張收據(jù)……前幾天,我整理她的遺物,看見了二十四張收據(jù),一張都不缺,整整齊齊地夾在一個硬皮本子里。那個硬皮本子是我媽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的獎品……宋沒用,你曉得那些收據(jù)上的捐款人寫的誰的名字嗎?

誰的名字?

宋真誠!

我父親?

是的,是你父親的名字。我媽畢業(yè)于師范??茖W(xué)校,連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可是,由于你父親宋真誠的粗心大意,讓狗屁不懂的宋堅強陰謀得逞——我媽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替你父親宋真誠,向孩子們懺悔!

有那么片刻,宋沒用瓷掉了。他好像剛剛才明白父親宋真誠的靈魂,固執(zhí)地尾隨他一路而來的目的。宋沒用眼睛濕潤了。淚光中,他看見無數(shù)粉色的落英,在春天的陽光里哀傷地舞蹈……

春天的第一場雨到來之前,他們成功完成了給桃園里所有桃樹疏花的工作。這一天,若蘭對宋沒用說,你該回宋村了。她像妻子打點丈夫遠行那樣,細心地為宋沒用打點了行囊。一個碩大的包里,除了她為宋沒用置辦的新鞋襪,她還塞進了炒熟的桃仁、山果。宋沒用說,怎么搞得像以后見不著了似的?若蘭笑而不語。

若蘭陪宋沒用去山腳下等車。時間早了一些,他們在路旁一片樹陰里坐下。日頭剛好升到了山頂上,陽光比前幾日炎熱了些。風(fēng)從桃園那邊掠過來,挾了濃濃的花香。宋沒用不成想就被花香擾著了,心底蕩漾了一下。他看看若蘭。此時的若蘭,正把悠長的目光遞給遠山。宋沒用說,若蘭你跟我一起回宋村吧。若蘭這才把目光收回來,笑笑說,我男人就要回來了,我得等他。宋沒用驚了一下,說,你男人不是我?若蘭說不是,我男人在遠方服刑,兩年期滿,這兩天他就回家了。

沒用,我真是對不起你。我有男人這事一直瞞著你……其實,你也不必總是戀惜著我,我誑了你那么多錢,不值得你喜歡……你們宋村的翠綠,我看她是個靠得住的女人,她心里有你,你們很般配……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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