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和朋友在新宿吃喝了一頓。那個店叫柿傳。據(jù)說江戶年間盛行茶道,辦茶會的人難以自備菜肴,于是1720年京都開張了柿傳,哪里搞茶會就上門辦席。1969年在新宿開張的柿傳是餐館,有一層設(shè)計為茶室樣式,川端說“柿傳的茶席在東京將成為一處名勝吧”。就因為他這句話,有朋自海西來,便選了這家店。川端還寫道:“茶道不止于喝茶,如果不加上懷石菜就品不出茶道的意趣。即使不懂茶道,茶道的飯菜也讓你接觸到日餐的大部分?!?/p>
原來茶道的意趣也在于吃喝。
自村田珠光,經(jīng)武野紹鷗,至千利休,歷時百年,飲茶形成了獨特的形式,是為茶道。1591年千利休觸怒了一統(tǒng)天下的豐臣秀吉被賜死,而道統(tǒng)相傳,第三代是千宗旦,他退隱,由三兒子繼承,叫作表千家。表千家的象征性茶室是不審庵,取自大德寺的古溪和尚寫了一行“不審花開今日春”。千宗旦在不審庵的后面建了一個茶室,因大德寺的清巖和尚寫下“懈怠比丘不期明日”而名為今日庵,后來四兒子繼承,就叫里千家。還有個二兒子過繼給武者小路那里的漆匠,后來又回到千家,他搞的茶道叫武者小路千家。這就是三千家。
里千家傳承十六代,上一代千玄室(健在,曾四次改名)著述頗豐,在《伏見酒》中寫道:冬天的話,茶室里添炭加熱釜中的水,到溫度適宜之前,吃一汁三菜的懷石,也喝酒。首先喝點汁(湯),吃點飯,墊墊肚子,這時主人出來侑一杯酒。煮的菜上來,再喝一杯。最后端上來山珍海味,主人和客人舉杯共飲。不能喝的人不勉強,能喝的人要適量。三杯的酒量大約有一兩合(1升的十分之一為1合)。正規(guī)用漆杯(我們說它是小漆碟),喝到半酣也有主人會拿出珍藏的各式各樣的杯子,大概是推杯換盞的意思??辞壬@么寫,按飯局酒局的中式說法,吃吃懷石菜,日文寫作“懷石料理”,而茶道世界只叫它懷石,或許一說菜就俗。室町時代(1392年-1573年)作為武家的禮法形成了“本膳料理”的筵席形式,也叫七五三,就是三道菜,第一道七個菜,第二道五個菜,第三道三個菜,足見其奢華。茶道興起之初是筵席的附屬,恰似我們酒足飯飽之后喝茶聊天。到了室町時代后期,諸侯爭霸,武士們忙于打仗,沒工夫吃喝,飲食已趨向從簡。千利休的茶道是“茶”,主張簡素靜寂,不僅喝出“”,還要吃出“”。茶會上一汁三菜,盡量去除“本膳”的元素。會席(筵席),非茶道所特有,于是改稱懷石,音同字不同,就有了禪意。原來懷石的出典是禪院,修行時晚上不食,懷里抱一塊烤熱的石頭抵御饑寒,意思是吃一點點東西墊補墊補。
旅游日本,住溫泉旅館,晚餐能體驗一下會席,形形色色的菜肴擺上一桌子,看著就豐盛,而懷石只用一個食盤,吃一個上一個,控制了空間,在時間上幻想永遠。這也與茶室過小有關(guān)。千利休把茶室縮為二疊,面積也就三平米左右,主人占一疊,兩三個客人占一疊,每人面前放一個食盤都為難,當然非簡素不可。懷石簡素了,反而更追求形式,以求寓意,也就是禪味。說來柿傳餐館的懷石菜滿足世俗的口福,只能說是懷石式菜肴。
有人稱懷石的創(chuàng)造是日本菜肴文化史上的革命,其形式逐步完善,變成了日餐主流。不過,懷石先吃飯喝湯,不空腹喝酒,而通常的酒席反其道而行之,以菜佐酒,最后上飯,外加一碟咸菜一碗湯而已。吃喝脫俗,那就要不把吃喝當吃喝,從物質(zhì)上升到精神。好吃是看不見的,本來是食物,從好看的角度來審美,就超越了吃。相聲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湯,落魄的時候吃,可以填飽肚子活下去,但拿到殿堂上吃,就別有一番意義了,可惜君臣沒吃出憶苦思甜似的精神來。
有個叫澤庵宗彭的和尚(1573年-1646年),當過大德寺住持,在所著《茶亭記》中批評:“現(xiàn)在的人完全把茶道當作了招待朋友聊天的手段,以飲食為快,滿足口腹。而且茶室極盡華麗,網(wǎng)羅珍貴的器物,夸示工巧,嘲諷他人的笨拙。這些都不是茶道的本義。”
在茶室用膳,那真叫筵席,跪坐在榻榻米上,膝前一食臺,俯仰取食,跪得腿麻,窩得胃反,像我這樣不能“胡坐”(盤腿坐)的人簡直是遭罪。柿傳的招牌是川端康成寫的。他說茶道的飯菜讓人接觸到日餐的大部分,值得一嘗。至若游客們觀賞的茶道,大都不過是一種表演。
作者為旅日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