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寧（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 造型藝術(shù)研究所，北京 100102）

伏羲氏族圖騰文化淺析

胡繼寧
（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 造型藝術(shù)研究所，北京 100102）

生存與繁衍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命意識和群體意識，這種基本意識貫穿于人類歷史從低級到高級發(fā)展的全部進程。在原始人類信仰中，認為自己的祖先就來源于某種動物或植物，或是與某種動物或植物發(fā)生過親緣關(guān)系，于是某種動、植物便成了這個民族最古老的祖先。本文通過古史文獻、人類學(xué)、神話學(xué)、考古學(xué)研究和民俗中的文化遺存實證考察，來分析中華文明始祖伏羲氏族的圖騰信仰崇拜——葫蘆圖騰和虎圖騰，以及通過圖騰生殖崇拜展現(xiàn)出來的在原始社會新石器時代人類就已形成的陰陽相合、化生萬物的本原哲學(xué)意識。

生存與繁衍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命意識和群體意識，這種基本意識貫穿于人類歷史從低級到高級發(fā)展的全部進程。在原始母系社會人類的早期階段，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思維能力欠發(fā)達，人在與大自然的斗爭中處于絕對弱勢，對超越人類自身能力范圍的自然現(xiàn)象和生物產(chǎn)生畏懼并逐漸將其神格化，風雨雷電、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等都可以作為自然神成為自然崇拜的對象；到具有血緣族群意識形成的具有原始宗教性質(zhì)的圖騰崇拜；再到由于氏族社會的形成，出現(xiàn)了階級意識而形成的祖先崇拜。聞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一文中將原始宗教崇拜信仰的過程大致劃分為三個發(fā)展階段：“人的擬獸化”，即全獸型崇拜；“獸的擬人化”，即半人半獸型的始祖；全人型的始祖崇拜。［1］（P108-109）當新的圖騰觀念出現(xiàn)，舊的信仰習慣也不會立即消失，而是通過并存加以融合。因此，原始早期人類的圖騰信仰、始祖崇拜、神祗崇拜原本就是交融一體的。

人類對于生存與繁衍的本能要求要通過同大自然的斗爭中才得以實現(xiàn)，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也是在這樣的進程中從低級向高級進化。起初，原始人類面對自然的各種災(zāi)難、猛獸的危害而無法抗拒，由內(nèi)心的恐懼而萌生出“萬物有靈觀念”的自然崇拜心理，這是原始巫術(shù)和原始宗教信仰形成的思想基礎(chǔ)。對于超越人類自身生存與繁衍能力的一切生物、自然現(xiàn)象神格化的頂禮膜拜。隨著母系氏族向父系社會發(fā)展，作為始祖神的圖騰崇拜信仰替代了原始的自然崇拜觀念。始祖崇拜直接衍生出生育崇拜意識，認識到“陰陽相交，萬物化生”并運用到祭祀、婚配、生產(chǎn)生活當中，體現(xiàn)了原始人類對于生命和宇宙的了解和認知的過程，并說明原始人類本原哲學(xué)意識的逐漸形成。

一、關(guān)于圖騰

“圖騰”一詞來源于印第安語"totem"，大意為“它的親族和祖先”。西方人類學(xué)學(xué)者對于“圖騰”的形成也解釋不一，但學(xué)術(shù)界對“圖騰”的核心內(nèi)涵還是有比較一致的認識：“圖騰代表那些被人們當作氏族祖先或人群標志的自然物”。［2］（P206）在原始人類的宗教信仰中，認為自己的祖先就來源于某種動物或植物，或是與某種動物或植物發(fā)生過親緣關(guān)系，于是某種動、植物便成了這個民族最古老的祖先。例如我國黃河中上游地區(qū)陜北黃土高原的黃帝氏族，以龜、蛇（龍）、魚、蛙全獸型的動物圖騰作為氏族的保護神和繁衍之神，半人半獸型的龜身人面、蛇身人面的形象為始祖神。據(jù)郭沫若先生考證，西周獻侯鼎的金文“天黿”是黃帝氏族的族徽?！疤臁笔钦嬲玖ⅰ㈦p手雙腳外撇分開的人型保護神抓髻娃娃；“黿”是動物圖騰“龜”的形象，為氏族的繁衍之神?！疤禳x二字原作，器銘多見，舊釋為子孫，余謂當是天黿，即軒轅也?！吨苷Z》‘我姬氏出自天黿’，猶言出自黃帝”。［3］（P928）而西北地區(qū)炎帝和伏羲的古羌族，是羊圖騰和虎圖騰崇拜。炎帝神農(nóng)氏，生于姜水，姜姓，是以農(nóng)耕生產(chǎn)的部落氏族。農(nóng)業(yè)生長離不開太陽，因此炎帝氏族的宗教信仰是太陽神崇拜。圖騰羊，不是一般意義所指的綿羊、山羊，而是具有神性能夠通天的羚羊。羊，通“陽”，“三羊開泰”“三陽開泰”即是太陽崇拜。黃河上游的羊圖騰崇拜，沿黃河流域向東發(fā)展一直到達山東北部的齊國。齊文化是崇拜太陽的羊圖騰文化，而山東南部魯國大汶口文化則是完全不同的鳥圖騰文化。據(jù)大量出土的文物考古和民俗學(xué)遺存顯示，羊圖騰崇拜的文化影響范圍向西發(fā)展一直能到達英吉利海峽。

二、伏羲與葫蘆

作為“三皇”之首的伏羲，風姓，各類文獻古籍上稱謂各異，諸如伏犧、伏戲、包曦、庖犧、炮羲、赫胥、庖犧、宓羲、虙犧等，也稱太昊、泰昊、太皞、羲皇、犧皇、泰皇等。晉皇甫謐《帝王世紀》中說：“太昊帝庖犧氏，風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跡出于雷澤，華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紀?！保?］（P8）《周易·系辭下》曰：“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保?］《水經(jīng)注·渭水篇》記載：“瓦亭水又西南出顯親峽，石宕水注之，水出北山，山上有女媧祠，庖犧之后有帝女媧焉，與神農(nóng)為三皇矣。”［6］“瓦亭水”發(fā)源于大隴山，因水流出山即經(jīng)“瓦亭關(guān)”而名“瓦亭水”，而當其流入古成紀縣則名叫“葫蘆河”。成紀，就位于今天的甘肅省天水市轄區(qū)，這里素來有“羲里媧鄉(xiāng)”之稱。葫蘆河就從天水市東北十五里路程的三陽川經(jīng)過，自西向東北與渭河交匯。三陽川地貌獨特，山巒起伏卻天然形成貫穿東西的通道，這里正是相傳伏羲作卦的圣地——卦臺山。卦臺山下的葫蘆河、渭河兩河交匯，竟形成天然太極圖式的景象。葫蘆河與渭水環(huán)抱相交、陰陽分明，以及周圍山巒層層梯田的地貌特征，分明是天造地設(shè)的天然八卦圖。三陽川這樣獨特的地貌景象，為伏羲創(chuàng)造八卦圖式提供了天然條件和視覺依據(jù)。另外，伏羲、女媧兄妹避洪水的神話故事?lián)f就發(fā)生在這條葫蘆河。在葫蘆河支流清水河南岸的秦安縣五營鄉(xiāng)邵店村大地灣文化遺址，出土了距今八千年的人首葫蘆彩陶瓶。這都說明了伏羲和葫蘆必然有著深厚的淵源。

在中國文化的起源中，葫蘆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在中國古代洪水神話中，上古時期混沌未開，人類始祖伏羲與女媧避洪水于葫蘆中，繼而兄妹相交繁衍人類。在洪水神話中，葫蘆從最初的救生工具，發(fā)展演變成為造人始祖繁衍之神的角色。伏羲是整個中華文明的人文始祖，那么伏羲本身就是“葫蘆”的觀念。對此聞一多先生解釋為：“至于為什么以始祖為葫蘆的化身，我想是因為瓜類多子，是子孫繁殖的最妙的象征，故取以相比擬”“總觀以上各例，使我們想到伏羲、女媧莫不就是葫蘆的化身?；蚍旅耖g故事的術(shù)語說，一對葫蘆精。于是我注意到伏羲、女媧二名字的意義。我試探的結(jié)果，‘伏羲’‘女媧’果然就是葫蘆?！薄鞍鼞蚺c包媧，匏瓠與匏瓜皆一語之轉(zhuǎn)”“葫蘆是草木之類，伏羲是葫蘆的化身，故曰伏羲木德”。 更有些少數(shù)民族和學(xué)者認為“整個人類為葫蘆所生，葫蘆是人類的共同母體”。［7］（P743）《詩經(jīng)·大雅·綿》也有記載：“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保?］所指周王室的先祖自沮水、漆水發(fā)源以來，就像是葫蘆母體孕育瓜瓞延綿、子孫繁衍、氏族興旺。對葫蘆的崇拜不僅因其“多子”，更在于其象征“子宮”能夠孕生萬物的母體意象。［7］（P743）伏羲作為始祖神和保護神，與葫蘆“多子”和“子宮母體”的絕妙意象相結(jié)合，構(gòu)成了孕育“陰陽二氣、化生萬物”太始混沌——宇宙母體葫蘆的哲學(xué)觀念。

合巹是古時婚俗中新人喝交杯酒的儀式。將葫蘆剖成兩個瓜瓢，一分為二，以線連之，在新婚拜天地之后盛酒互敬。瓜瓢合二為一仍復(fù)合為一個葫蘆，象征夫妻陰陽相合、化生人類，即伏羲、女媧相合?！抖Y記·婚義》曰：“共勞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保?］在云南新平彝族仍然還保留有“破壺成親”的古老婚俗習慣。青年男女成親婚配入洞房之時，由年長的親屬將葫蘆摔碎在地上，新郎、新娘腳踩著葫蘆碎片進門為子孫繁衍的吉兆。作為伏羲氏族的遺裔，彝族人認為人因葫蘆而生，人去世后靈魂也要升入“壺天”——葫蘆。楚雄華南縣摩哈苴彝村的彝族人去世，要請彝巫做法事將其亡靈引入葫蘆而成為后人供奉祭拜的“祖靈葫蘆”?！白骒`葫蘆”是原始信仰中祖先崇拜的流傳至今的禮俗，從“葫蘆生人”到“魂歸壺天”，人的生老病死都離不開葫蘆作為母體信仰的保護神；生也葫蘆，死也葫蘆，人的靈魂在母體葫蘆安息也體現(xiàn)了生生不息、生命永生的永生愿望。在西北農(nóng)村地區(qū)農(nóng)民將自家種的葫蘆，頂部開口，掏出內(nèi)瓤，晾曬后用來作為儲藏各種谷物和蔬菜種子的容器。這種世代相傳以葫蘆貯藏谷物種子的經(jīng)驗和習俗自古有之，早在仰韶文化的西安半坡遺址就已發(fā)現(xiàn)存貯糧食種子的壺。糧種、谷種儲藏在葫蘆里等待來年播種，葫蘆充當?shù)牟粌H是種子臨時的安息容器，而是更多地扮演孕育萬物生命力繁衍之源的母體信仰。

另外，石榴、南瓜、葡萄、桃子、白菜等果蔬植物圖騰，都是和葫蘆崇拜的觀念一致，以其“多子和母體”的意象而具有子孫繁衍、瓜瓞延綿的寓意和象征。葫蘆作為母體的觀念進而也演化到一些凸起、鼓腹的器物上，如瓢、缸、壺、缽、罐、盆、瓶、勺、舀等容器都成為了孕育萬物生命之源的混沌宇宙母體意象。隨著葫蘆觀念的延伸，人體、器物、建筑、樂器等也是“宇宙”，換言之也是葫蘆?！抖Y記·郊特牲》云：“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9］正因為葫蘆是混沌宇宙母體的象征，古人就將由葫蘆容器為原型制作的陶器作為祭祀天地的禮器。比如陜西臨潼姜寨出土的人面葫蘆彩陶瓶（圖1）體現(xiàn)的就是女媧、伏羲陰陽合體神的母體葫蘆，陰陽合體，雙目一睜一閉，睜眼為陽、為日、為晝的男性神伏羲，閉眼為陰、為月、為夜的女性神女媧。葫蘆彩陶瓶的上端涂黑色，下端為黃色，所謂“天玄地黃”，葫蘆瓶正是代表了“天地交感、萬物化生”的混沌母體宇宙?！傲⑻熘?，曰陰曰陽”［10］“天地含精，萬物化生”［11］“天地合而萬物興焉”［9］，女媧、伏羲陰陽合體神的母體葫蘆崇拜構(gòu)成了以“陰陽相合”和“生生不息”為核心的中國本原哲學(xué)觀，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基因自始自終貫穿于各個時代的發(fā)展中，并成為民族群體文化的主體內(nèi)涵。

三、伏羲與虎圖騰

伏羲氏族的動物圖騰是虎。

關(guān)于伏羲氏族的圖騰，從歷史到現(xiàn)在也眾說不一。其中以聞一多先生為代表的多位學(xué)者認為伏羲、女媧是蛇（龍）圖騰。聞先生是以文獻中伏羲、女媧“人首蛇身”的記載和山東嘉祥東漢武梁祠石室畫像為依據(jù)的。關(guān)于伏羲、女媧人首蛇身、蛇尾相交的圖式和文字記載，從東漢時期開始才大量出現(xiàn)，一直延續(xù)至明、清。但從伏羲氏族的發(fā)祥地甘肅天水以及陜西、青海、山西、河南淮陽等地還遺留大量的崇虎習俗和觀念，都是伏羲虎文化的活態(tài)實證。學(xué)者劉堯漢先生認為，“伏羲”又作“虙戲”，二字從“虍”，又從可讀作“必息”“鼻息”“比茲”等讀音上考證，“比茲”等發(fā)音正是彝語系崇虎民族的白族、土家族的自稱，因此說明虎就是古羌戎伏羲氏族的圖騰名號。［12］（P31）

《風俗通》云：“虎者陽物，百獸之長?！狈孙L姓，主陽，是天、是虎；生育之神女媧主陰，云姓，是地、是水，是龍蛇?！霸茝凝?，風從虎”。1987年在河南省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發(fā)現(xiàn)的蚌殼龍、虎圖案，也印證了6000多年之前的原始人類就已形成了陰陽相合、天地相交，生命永生的哲學(xué)觀念。中央美院教授靳之林先生在其專著《抓髻娃娃——中華民族的保護神和繁衍之神》中闡釋為：“女媧是龍，伏羲是虎，一陰一陽，始生萬物。那么始自女媧、伏羲的龍虎文化，就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原始圖騰文化的主體?！保?3］（P352）

我國西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彝族、土家族、白族、納西族、傈僳族、普米族等自稱是伏羲、女媧的后裔，多與古代越巂羌、旄牛羌、青羌有關(guān)，他們認為虎是自己的始祖，依然保留著虎圖騰崇拜的祭祀活動和葫蘆崇拜的遺存。例如彝族，以前稱為“夷族”，彝族人自稱為“羅羅”，彝語中“羅”是虎的意思。在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流傳著一種被譽為彝族虎文化“活化石”的圖騰崇拜儀式活動——“老虎笙”（圖2）。在祭祀儀式中，彝族人每家每戶都有在門前懸掛“虎頭瓢”吞口來紀念祖先神的習俗，此時“葫蘆”和“老虎”已合為一體，成為伏羲部族“虎祖”的象征。與楚雄彝族“老虎笙”形式接近的還有青海省黃南州同仁縣年都乎村的傳統(tǒng)民俗儀式“跳於菟”。這里每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五至二十日，都要進行驅(qū)魔逐疫的“跳於菟”活動，這也是古氐羌部族虎圖騰崇拜的一種遺俗?！办遁恕币辉~是“虎”的別稱，早在《左傳·宣公四年》中記載：“楚人謂乳谷，謂虎於菟?！睂W(xué)者何新在其著作《諸神的起源》一書中說到：“淮、楚之間稱虎為‘於涂’（即於菟）……今日徐州以南的江、淮、蘇、皖交會地區(qū)，是徐人——古代虎族主要的居地。”青海、甘肅正是伏羲、炎帝古羌氏族文化的發(fā)源之地，“跳於菟”圖騰崇拜儀式是研究伏羲虎圖騰最有力的實證。以及至今流傳的云南楚雄彝族圖騰崇拜儀式“老虎笙”，有力印證了歷史上伏羲古羌戎氏族從西北向西南地區(qū)遷徙的記載。

現(xiàn)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館的商代青銅器“虎乳人卣”①，關(guān)于此件器物的命名和涵義，歷來存在爭議，大多數(shù)為牽強附會的望“圖”生義，其中一類觀點較令人信服，認為虎食人表示以虎神為圖騰的人，受到虎神的保護。學(xué)者王小盾在著作中提出：“這只被眾多神靈符號裝飾起來的虎，絕不是自然虎，而是虎神。虎神所噬之人，既然身上也飾獸面紋和蛇紋，既然神態(tài)安詳，那么，他（或她）便不是俘虜，不是奴隸，不是受懲處之人，而是上通神靈的人?！保?］（P352）由此可以解讀商周以來青銅器、漢代石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老虎食人”“虎食羊”等圖式內(nèi)容的深層含義。

圖1　陜西臨潼姜寨出土

圖2　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圖騰崇拜儀式“老虎笙”

圖3　河南淮陽伏羲太昊陵廟的人面葫蘆彩陶瓶

圖4　陜西興平王奶奶做的“虎頭枕”。

四、民俗中伏羲虎文化遺存

伏羲虎圖騰是天、太陽，是鎮(zhèn)邪驅(qū)魔、祈佑安寧的保護神。東漢應(yīng)劭《風俗通義》曰：“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薄逗鬂h書·禮儀志》注引《山海經(jīng)》佚文：“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lǐng)萬鬼。善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郁”“荼”顯然是“於菟”“于菟”的轉(zhuǎn)音，就是老虎?！吧褫薄薄坝魤尽笔侵鸸眚?qū)邪的虎神，古俗有“畫虎于門，鬼不敢入”的說法，“神荼”“郁壘”也就是中國最早的門神。

靳之林先生在著作《綿綿瓜瓞》一書中介紹到在渭河中游陜西寶雞的鳳翔，有懸掛“掛虎”的民俗?！皰旎ⅰ比〔漠?shù)氐陌啄嘤媚＞咧谱鞒鰜頃窀啥?，然后重彩上色，墨線勾描出虎頭的眉眼?；㈩^雙眉即陰、陽魚相交，鼻目為通天通陽的生命之樹和生命之花，意在陰陽相合，化生萬物。鳳翔當?shù)赜忻裰V云：“前門拒鬼，后門拒妖?！闭T、前門張貼白虎門神，后門懸掛“掛虎”。特別是家有病人未愈，或婚后無子，更有必要懸掛“掛虎”以求驅(qū)邪避災(zāi)、繁衍子嗣。由此可見，“掛虎”習俗的虎，即是渭河流域伏羲虎圖騰崇拜的遺俗，是庇佑平安的生命保護神和子孫繁衍的生育神。

每年陰歷二月二，河南淮陽伏羲太昊陵都要舉行祭祀人祖爺?shù)膹R會。在太昊陵廟會上，到處都是淮陽民間工藝“泥泥狗”玩具和各式各樣的虎頭鞋、虎頭帽、虎頭枕、虎面肚兜、布老虎等老虎造型的工藝品?！澳嗄喙贰蓖婢叩脑煨蜆O其豐富，主要有貓拉猴、獨角獸、猴頭燕、九頭燕、草帽老虎、雙頭虎、皮老虎等。其中“草帽老虎”（圖3）造型獨特，黑底彩繪，虎頭的位置頂著圓形的草帽造型，上畫成虎頭圖案，周圍畫上光芒四射的太陽紋飾。據(jù)當?shù)厝说慕忉?，“草帽老虎”的獨特造型來源于在上古混沌未開之時，人類祖先伏羲、女媧兄妹相交繁衍出人類，兄妹交配時為了遮羞因此以草帽遮面。這是把“虎圖騰祖先神與伏羲、女媧人祖祖先合二為一的象征”。［14］（P59）《太平御覽》中說到“天形穹隆如笠”。笠，就是草帽。“草帽老虎”中光芒四射的草帽，指代的就是太陽、天，也是指天地未開之時的混沌宇宙母體?！澳嗄喙贰边€有許多關(guān)于虎的造型，雙頭虎、三頭虎、多頭虎、皮老虎，不言而喻都是作為保護神的母體虎圖騰與生命繁衍意象結(jié)合的文化符號。

在我國西南地區(qū)建筑房脊上被當?shù)厝朔Q為“瓦貓”的保護神，實質(zhì)上也是虎圖騰崇拜的遺存。“貓”的形象是“虎”的演變和轉(zhuǎn)化，實質(zhì)上內(nèi)涵依然是陽虎觀念?！巴哓垺钡男厍盎蛴脙芍磺白ν兄珮O圖或是八卦圖，更說明“瓦貓”與伏羲畫卦的聯(lián)系，說明“瓦貓”就是伏羲虎的意象。在我國中部和西北地區(qū)的崇尚虎圖騰的農(nóng)村，每年陰歷五月端五節(jié)的上午，要在房門特別是有新生兒的房門上懸掛“艾虎”。虎能辟邪驅(qū)魔，艾草能祛疫避瘟，人們將艾草做成老虎造型，便是“艾虎”。這些艾虎掛在房門上，起到辟邪壓勝的作用。現(xiàn)在也用布料填滿艾草香料，做成各種形制的“艾虎”香包。端午當日大人們就會將五色線和艾虎、葫蘆、金瓜、混沌、角黍、八卦等各式各樣的香包佩帶在孩子的身上，或做件“老虎鎮(zhèn)五毒”的背心給孩子穿上，再用雄黃酒給孩子點眉心。有些人家給出生不久的娃娃從頭到腳裝扮成“小老虎”，戴上虎頭帽、穿著“老虎鎮(zhèn)五毒”背心和虎頭鞋，連睡覺用的都是“雙頭虎枕”或“虎頭魚尾枕”和虎圖案被褥。當?shù)孛裰V稱為“雞嗌你，貓（虎）看你”，意在虎作為人類的保護神驅(qū)邪避惡，庇佑孩子健康成長。在山東蓬萊等地，端午當日會在兩扇大門上貼艾虎圖案的剪紙和葫蘆剪紙。葫蘆剪紙的上部是虎頭和菖蒲劍，下邊剪有蝎子圖案，當?shù)厝朔Q為“消災(zāi)葫蘆”或“收毒葫蘆”。這里“葫蘆”與“虎”合為一體，遠古的伏羲氏族圖騰文化已融入中華民族的群體生活和文化血液里，并且會世世代代地傳承下去。

學(xué)者聞一多先生、潘光旦先生從訓(xùn)詁學(xué)、音韻學(xué)上考證“伏羲是葫蘆的化身”“伏羲是虎的別稱”。葫蘆、虎、伏羲是同聲韻同釋義的詞匯，同時，葫蘆、虎、伏羲正說明了古羌氏族伏羲部族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合一的原始信仰，換句話說，葫蘆、虎、伏羲是遠古時代原始信仰逐漸進化的崇拜物，而葫蘆是最原始的原生圖騰信仰。

注釋：

①該藏品出土于湖南省安化、寧鄉(xiāng)交界處，共有兩件，后來都流入國外，一件藏于法國巴黎市立東方美術(shù)館，一件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館。中國學(xué)者的著作中將其定名為“虎食人卣”，而日本學(xué)者則稱之為“虎乳人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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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小盾.中國早期思想與符號研究（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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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劉堯漢.中國文明源頭新探——道家與彝族虎宇宙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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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繼寧（1975-），安徽宣州人，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造型藝術(shù)研究所2013級美術(shù)學(xué)博士生。

伏羲；葫蘆崇拜；虎圖騰；本原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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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9481（2016）01-006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