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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囚

2016-08-23 00:51
看小說 2016年6期

崇元三百年,盛夏。

簫生受主上扇遙王召喚,去中原帝王陵送藥,返回途中經(jīng)過忘川河,不知因何,他無故停下了腳步。

他在重重白云間往下看,那是黃泉路和冥府間的分界處,許許多多的人走上忘川河的奈何橋,都需要喝光孟婆手中那碗忘情湯,才能下入冥府。如果不愿意喝孟婆湯,就必須跳下忘川,受千年黑惡的流波糾纏。

這大約就是鬼界的秩序,他并不欣賞,更不在意。只是從前無數(shù)次走過這片河,都沒有想過停下來看一看。誰能想今日這一駐足,竟會驚動他的欲念?

只見奈何橋上一名女子,身著白衣,逶迤長擺動蕩吞風(fēng)。她驀然停住了腳,甚至還沒有走到孟婆面前,就已然孤注一擲。她決然跳下了忘川,猶如翻滾熱湯的波濤間突然浮起一截白尾,金光閃閃的魚鱗片在幽深的忘川河里一躍再躍,終究還是被無情吞噬。

如此不經(jīng)意一瞥,簫生也沒有想到他的雙腿會突然凝滯,甚至,在那瞬間有一股沖動涌上來,他瘋狂地想要捧住那截白尾,將她帶出桎梏。

大約是欲念吧,簫生回到逍遙樓后就一直對那身白衣念念不忘。他一直在想,那白鰱魚妖的真身是怎樣一種容顏?每每午夜夢回,他都會不經(jīng)意情動,幻想著那白尾之上妖嬈的姿態(tài)和動蕩的白衣間消瘦的肩頭……

直到,中原帝王陵生出異動,那時已是兩百年后。

扇遙王坐在蒼穹墜地的銀樹上,勾著手指對簫生說:“帝王陵兵俑復(fù)活了,替我在那里帶回一個女人。”說罷羽扇一劃,銀樹上浮現(xiàn)出那女人的模樣。

簫生驀然一驚,正是兩百年前他在忘川河上看見的女人,只不過在扇遙王的幻境中。她轉(zhuǎn)過了頭,明眸皓齒,眼波溫柔,不盈一握的柳腰如含風(fēng)綠枝。她在說:“扇遙,我恨死你了,怎么可以忘記?”

簫生震住:“這……她不是跳入忘川了嗎?怎么會在帝王陵?”他強忍著心中絲絲麻麻的痛,裝作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可藏在袖管里的手,卻禁不住地顫抖。

扇遙王還是一副醉生夢死的模樣,微微瞇著眼睛,幽深的眸一如那忘川的河水,洶涌且無以窺探。他只道:“帝王陵的兵俑,那是白墮的分身。將她帶回來,我就可以從忘川河里救活白墮?!?/p>

銀樹間火紅樹葉憑風(fēng)而動,只是眨眼的功夫,扇遙王已經(jīng)消失在星空下。寂靜的逍遙樓中,只余下一聲喜怒不明的長嘆。

“她這樣恨我,我怎么可以辜負?”

中原帝王陵墓盤踞在三峽山谷之間,地勢險峻,有直道河流引向嘯海,沿著嘯海一路往西及至人間盡頭,則是黑惡流波纏綿不絕的忘川河。

簫生再次站在帝王陵墓的入穴口時,他的心情沉重得難以言表,但他還是拖著劍一步一步走入了那王陵正中的位置。正當(dāng)他要扭動王陵最后一扇石門的機關(guān)時,甬道里突然傳來一聲清麗的笛音,他沉吟片刻,閃身躲進了凹角。在晦暗的黑長石道里,很長一段時間只有那裊裊笛音,清長如云,直貫穿他的肺腑。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微微的風(fēng)聲穿透進來,伴隨著步履鈴音,著一襲羅青長裙的女子緩緩走了進來。她站在凹道口,順著風(fēng)吹笛,不久石門轟隆作響,簫生只聽到“哐當(dāng)”一聲巨響,眼前一片灰蒙蒙,十丈厚的石門竟然倒了!

他掩飾不住驚訝,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女子。只見她湛藍瞳孔微微收緊,無端讓人脊背一寒。她走進去,那數(shù)百名兵俑都隊列整齊地看著她??茨樱缫褳樗?。

簫生禁不住抿緊了唇,神色凝重地握緊了長劍。便在此時,那女子轉(zhuǎn)過身來,平靜無波的面目一陣冷凝,沉肅道:“是誰?”

轟然震?。?/p>

縱然樣貌和氣質(zhì)都有極大的不同,但簫生篤定,她就是白墮的分身!怎么會這樣?她蘇醒后做了兵俑的領(lǐng)頭人?她的修為怎么會那么高?她看起來遠非是白鰱魚妖的真身……

“你是誰?來這里做什么?”

“我聽聞兵俑復(fù)活了,所以來此尋一個人。”幽幽的光線中,簫生將劍丟在了地上,做投降姿態(tài)站起來,他的挺拔脊背遮住了甬道中最后一絲亮點。

青貂面無表情地抓住腰間的玉笛:“尋誰?”

“你?!?/p>

那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久到讓簫生覺得她可能不會再說話了,甬道里的風(fēng)三番忽涌,她的眼眶竟莫名紅了,這時才問道:“是他,扇遙王對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搶白:“好,等到此事將歇,我會隨你走。”

簫生長眉微蹙,再無言語。后來青貂帶著數(shù)百兵俑走出了帝王陵。他們順著峽谷溪流漂入嘯海,這其中還有許多人并不懂水性,卻毅然埋頭沒入那深海。

不過須臾,嘯海海面上鮫人頻出,兵俑手中的劍甲瘋狂揮舞,揭開了這場夜色中驚心動魄的廝殺。而青貂,那個浴血而生的女子,仍舊是領(lǐng)將。

簫生一直站在礁石上,看著這殺伐的場景,始終抱劍旁觀。月落晨曦初上,夜色驚魂中,青貂終于丟開玉笛,枕著血跡斑駁的海石,轟然往海水中一倒。那片刻之際,嘯海數(shù)以萬計的魚獸皆奉以痛哭。

鮫人似乎都被殺光了,兵俑們各自擦著刀槍,冷漠地離開嘯海,或者再無眷戀就此沉海。他們重生只為此一戰(zhàn),今后再無領(lǐng)頭之人,去留皆隨心。等到日光曬得人睜不開眼時,簫生才走到青貂身邊,他不知該怎么開頭,總有一絲不忍。若說提醒她該是歸期,以慰另一女子重生,是否有些殘忍?

未想青貂已先開口,她滿眼荒涼,似乎篤定死期。

“你是他的手下? ”

簫生平靜地說:“是的,我是扇遙王的左使者。”

“左使者?應(yīng)該算是很高的職銜吧?他讓你來帶我回去,我是不是該高興?”

簫生默然。

“這是你第一次來中原嗎?”

“不是,兩百年前,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p>

“做什么?”

簫生只道:“我不可以說?!?/p>

青貂一愣,隨即笑道:“他果真是籌謀之深……”

“我們該出發(fā)了?!?/p>

“呵……左使者,你可以帶我逃跑嗎?”

“你說什么?”驀然震住,簫生懷中的劍離出鞘只有方寸。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青貂,直到在她臉上看不出絲毫認真神色,才知道自己被戲弄了。

青貂從海水中爬起來,冷冷一笑:“這世上,誰人能從扇遙王的手里逃出去呢?”

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忽而間,潮水異漲,簫生腳步一滯,再抬起時,面前的靛青長衫已換作玉白綢緞,迎風(fēng)浸在碧海之間。她遙遙回首,剎那間面目模糊。

簫生在失去意識前,只拼命地記住了那雙湛藍的瞳孔,幽幽冷肅,不似她,不似白墮……

簫生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在一艘巨大的木船上。他被丟在甲板上干曬,直覺得臉上已經(jīng)脫去了一層皮,手臂被鐵索拴在桅桿上,摩擦得生疼,有斑駁的血跡從甲板縫隙里流到他的臉頰上,又澀又咸,令人作嘔。

他無法動彈,只看得見海面上有水鳥遷徙,身下木船動蕩起伏。有人在說話,聲音很低,但他能聽得一清二楚。

“此去忘川,中途鬼怪不說,即便你能一路疾行至冥府,那些魑魅魍魎,又豈會敵得過?”

白浪翻滾,魚音痛哭聲尚未平息,另一人緩緩說道:“我怕什么,要的不過就是一死。只是我這次能重生,便要死得有價值些?!睖\淺地笑,不乏冷冽,她似乎飲了酒,嗓音濕潤而沙啞,又道,“十八府君,一個都逃不掉。”

恍恍惚惚間,恐大夢一場。她這才蘇醒,因而字字句句皆是孤注一擲的決絕。

“綠蟻,我的心不可以軟弱?!?/p>

被喚作綠蟻的女子也知道根本阻攔不了,只好點頭,又說:“如果還能夠回來,給我講完你的故事?!?/p>

青貂仰頭輕笑:“太長了,那個故事根本講不完?!?/p>

從崇元建年開始,到如今有五百年。這五百年間,她曾五次被囚,皆拜扇遙所賜。此等糾纏,非良夜無以說盡。而如今,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譬如……捉住船下水鬼。

說話聲斷了,簫生屏息發(fā)力一震,四肢上的鐵索盡數(shù)碎裂,便在這霎時間,船下一陣波濤翻滾,掀起的巨浪打到甲板上,隨之而起的是浩浩蕩蕩的白鰱魚群,為首之人手持紅蓮鞭指向青貂,厲聲斥道:“把消魂笛交出來!”

青貂足尖立在桅桿上,綾羅翩躚,面目冷肅:“消魂笛本是我的,何來交出一說?”

“你以毒養(yǎng)人,卑鄙無恥,早就被剔除白鰱魚骨,自然也不是我族中人,消魂笛是白鰱魚鎮(zhèn)族之物,今時今日你還有什么資格說是你的?”

“呵……真是好笑了,若無我這被剔除白鰱魚骨的人,護著你們族中上下百年,你以為白鰱魚族能延續(xù)到今日?”青貂嘲諷地笑著,也不再廢話,豎笛于唇邊,冷冷道,“一句話,消魂笛我不會交給你,從今往后,它只是我青貂的?!?/p>

末了,她看向站在甲板上的簫生,湛藍瞳孔玩味深長。

“替我教訓(xùn)教訓(xùn)這些家伙?!?/p>

簫生領(lǐng)命,頷首應(yīng)是。

眼前的場景轉(zhuǎn)變很快,簫生與那一群白鰱魚混戰(zhàn)在一起,而青貂卻云淡風(fēng)輕地站在遠處觀望著。她用攝魂術(shù)催眠了簫生,令他變作只會聽命于她的傀儡。起先將他綁在甲板上,不過也只是試探他的功夫。

沒想到逍遙樓的左使者,果然名不虛傳。

白鰱魚本身是弱受小妖,在這嘯海發(fā)跡最早,因而日益壯大家族,也在嘯海以北生根了許多年。她與白墮本是雙頭白鰱妖,是這家族中最珍稀的品種,自然擔(dān)任著族長一職。

但她,總不愿意和白墮共享一個身體,尤其因為白墮生性純良,備受白鰱族喜愛。而她呢,大約是一體雙生,白墮太過美好,自然她就丑惡了吧。她為人孤僻冷淡,常用毒修煉,五靈日益強大,到最后分身為個體。

她永生都不會忘記那一日,一如鳳凰涅槃般,她從白墮的身體中纏著雙足走出來,白玉般的腳裸真實地踩在礁石上,海水漫過膝蓋,冰冷的癢躥到心底。便在那時,她看見扇遙,一襲白衣蕩著海潮,朝著她緩緩走過來。

三生潮起不過剎那,今后種種都是劫難。

他含笑問她:“你是青貂?”

想必那是她此生第一次木訥的模樣,竟傻傻地看著他發(fā)笑,后來他又問她:“你會煉毒?”

她說是。

扇遙就笑了,枕著碧海間的驚天白浪,捧住她的臉,用他那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誘惑著她。

“那么,幫我毒一個人,好嗎?”

他的手掌像五月的陽光,灼熱異常。她感覺自己像是飄了起來,所有的理智和思維都變成擺設(shè),就那樣答應(yīng)了他。

后來她才知道,世間上有一種不需要費力就能夠見血封喉的毒,是謂雙生。他毒的是白墮,迷的是她的情,誘的是那一族之長的全部。但是為什么……她明明已經(jīng)分身出去,卻還是被毒了呢?

木船一路往西飄去,大約是十天的行程,到那盡頭就是忘川。以冥府作頭,奈何橋作尾,四海八荒往生六界,走到此處都需交出五靈。

或許是因為冥府的冤魂太多,咒怨聲隨著水波隔著百里都能聽得清楚。

簫生本是坐在甲板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突然聽到了女子的哭聲,不禁五臟一滯,挺身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船艙內(nèi)也發(fā)出痛徹心扉的大哭聲。他沒有絲毫遲疑,轉(zhuǎn)身奔進去。只見屋內(nèi)所有的陳設(shè)都被推到地上,一片狼藉,青貂坐在木板上,抱著頭嘶吼著,湛藍瞳孔隱隱發(fā)光,如同受傷的野獸。

而在她身邊,消魂笛已斷成一截一截,片刻之后有五靈從笛孔中游走出來,慢慢地合成一個人的模樣。

“青貂,十八府君感應(yīng)到了我的存在,他們在召喚我?!?/p>

“不!”青貂痛吼著,拼命地去碰觸那虛幻的人形,“不,我不會讓你去的!珟首,求你不要去,你去了,我怕、我怕我會不忍心……”

珟首微微蹙眉,滿眼都是眷念和心疼,他也很想伸手去碰觸這個女子,但是,從肉身被毀的那一日起,他就失去擁抱她的資格了。

“沒關(guān)系,讓我去。十八府君還不能毀掉我,我會在那里等你。”珟首微笑著,隔空擦拭著她眼角的淚水,“我們也做一次里應(yīng)外合的事,叫他們明白,毀人幸福的下場。”

青貂含淚點頭。

這是冥府的地界,五靈在此根本沒有任何抵抗力,她知道將珟首藏在消魂笛中不是長遠之計,也知道十八府君定然會用她想不到的手段爭奪珟首的五靈。

但是,沒關(guān)系,就告訴他們,她青貂來了……時隔兩百年的浴血重生,她早就在兵俑中等待太久。

這一次,她要讓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百倍償還!

十八府君齊聚一堂的盛況好像幾百年未曾在冥府出現(xiàn)了,這一次卻不知外界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能夠讓十八府君面色凝重,且關(guān)起門商談了三天還沒有出來。

十三君是冥府老人,也算是十八府君中的核心人物。三天后的深夜,他總算拍板,談來談去還是沒有結(jié)果,那就順其自然吧。

十八幺卻如火燒屁股般怎么也坐不住,臨著散席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冥府控制不了的靈,任是六界往生無數(shù),也只得她一人。怎么這么蹊蹺,分明被我們合力撕碎了肉身,如何會突然出現(xiàn)?是否……有人助她?”

十一君沉吟著:“應(yīng)當(dāng)不會,據(jù)我所知,兩百年前那一戰(zhàn),除卻我們,當(dāng)時隱藏在暗處的勢力少說也有三股,但任是誰都沒有幫她。”

“幽冥祭司的惡名,大約比我等這堂堂正正的冥府還讓人聞風(fēng)喪膽。當(dāng)年那一戰(zhàn),說不清誰對誰錯,但我們總是始作俑者,這一次她來勢洶洶,恐怕冥府會不太平一陣子了……”十三君微微嘆息,又道,“珟首的五靈明早就能到奈何橋。十八,你同我一起去收。大家做好準備,她乘船而來,不過三日?!?/p>

當(dāng)時,坐看六界變遷數(shù)百年的十三府君如此說,雖不能算作自欺欺人,也帶了幾分哄騙的意味。只因清醒之人都該知道,幽冥祭司從來不是徒有虛名。

然而眾府君卻還是存了僥幸心理,各自回府睡了個安穩(wěn)覺,誰料一大早冥府就發(fā)生了暴亂。破曉前的半柱香,忘川河中歷劫的生靈仿佛都嗅到生的味道,于黑暗流波中齊齊躍出,他們之中不管是凡人還是妖神,都帶著殺伐血光闖進來。

那是千軍萬馬難擋的氣勢,曉光乍破的瞬間,連同冥府地獄的妖魔都開始躁動,搶著執(zhí)邢者的兵器破門而出。亡靈之書封印著的無數(shù)人的靈,都像是蹣跚在鐵柵欄前的冤魂,嘶吼著,期望著自由的那一刻。

冥府,徹底地亂了。

十三府君偕同十八幺壓制著奈何橋上的鬼君,拼命地穩(wěn)定秩序,卻還是沒能擋住那氣勢洶洶的忘川人。

當(dāng)珟首的五靈飄至奈何橋上方時,冥府已陷入暗無天日的黑色暴亂中。各種復(fù)雜的勢力交戰(zhàn)在一起,不論敵友,只為此一戰(zhàn)。若能僥幸活著走出去,天大地大總有安身之處,要的就是那天地間明亮的光和空氣,還有無數(shù)人艷羨的自由。

若不能活著,也總好過無窮無盡的鞭笞、囚禁和沒有期限的侮辱……他們早已等待太久,為這一天!

十三君掐指一算,料到是珟首作亂,禁不住厲聲呵斥他:“冥府是管制六界五靈最重要的地方,你身為上神,怎么能夠罔顧法則!怎么能夠自毀五靈,不惜兩敗俱傷,也要對付我們!”

珟首的五靈已若隱若現(xiàn),此番還能看見他唇邊隱約的笑意,已然是拼盡了全力。離開青貂時,他同她說要里應(yīng)外合,不過是給她一個期許。他能為她做的,從來都是拼盡余生,成全她的心。

所以,他自散五靈,以誘他們蠶食,令百里之內(nèi)妖魔鬼怪都來冥府作亂。這世間的魑魅,哪怕是嗅一嗅神的靈,都是增進修為的上法,更不用說蠶食了。他這樣孤注一擲,也是因為心底清明,若他不能夠在這世間灰飛煙滅,他的青貂又怎么能夠義無反顧去報仇?

是以助她。

珟首噙著笑,展開雙臂:“十八府君,我代她在此給你們下戰(zhàn)書,兩百年前的那場屠殺,她從不敢輕易去忘。但隱匿沉默,并不代表已經(jīng)遺忘,所有的蟄伏,都是為了今日?!?/p>

在這奈何橋的上方,他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在他灰飛煙滅后不要掉入忘川,他不想忘記她,連同身體里任何一個微小的碎片,都不愿遺忘她,無論是這兩百年中原帝王陵下兵俑室的日夜相望,還是在那之前她每一次被囚禁后的重生。

雖然他一直都清醒,她并不愛他。

“還有,忘記提醒你們,百里之內(nèi)的魚獸都在送她過來,所以,不用三天,只要三個時辰?!痹捘p笑著合上雙眼,片刻后五靈四散,化作云煙。

就這樣,在四海八荒的盡頭住了幾萬年的上古佛歌,消失在六界之間。他平生最逍遙的時刻,就是在崇元初年的嘯海中,看到當(dāng)時剛剛分身為個體的青貂,笨拙地練習(xí)著游海吞息的秘術(shù)。

那時他掠過海面,與她湛藍的瞳孔相撞,忽然間就信了宿命。

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會教給你些什么。

青貂教會珟首執(zhí)著,珟首教會青貂一生。

三個時辰,對青貂來說,那可能是比在兵俑中的兩百年要漫長許久的時光。她坐在甲板上,任由著海面上冰冷的風(fēng)吹過臉頰,拂上眉梢,將眼角的晶瑩化作珍珠。

簫生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他心中平靜無波宛如機械,但卻因那湛藍瞳孔而漸漸失神。在他的身體里,有一種欲念催使的清醒在緩緩逼近。當(dāng)一大波魚獸逆著水波靠近船身時,他渾然一震,好像找回了理智。

那曾經(jīng)令他望眼欲穿的白尾,似乎并非是眼前這人……

青貂也看到了這樣的奇景,有那么一個瞬間,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五靈抽離了,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去碰觸他。但是,一切都是虛設(shè)。

她知道,珟首用了一種極端的方式在成全她。禁不住一陣惡心,她慌忙地掏著喉嚨口,恨不得將心都從那里拔除,卻掏了半天什么都沒有。到最后她跌跌撞撞地坐在船頭,閉著眼無聲流淚。

簫生凝眸而視,手中的劍在清醒的片刻已然出鞘,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收回來。

“你相信嗎?這世上有一種感覺,是用言語無法形容的?!鼻圊跸胄Γ叭绻蚁扔龅降氖谦幨?,那么該有多好?!?/p>

正因為宿命總讓她不得好過,所以她才因遇見扇遙而致命。

那年她為他制藥毒白墮,親眼看著他以情相誘,迎娶白墮,親手將白鰱魚族拱手相送。她以為一切都將止步于此,從今往后他是白墮的夫君,是白鰱魚的領(lǐng)頭人,而她只要給自己一味毒,就可以忘記他。

誰料,他卻奪了她的毒藥,將她關(guān)在族中水牢里,笑著告訴她,他的戲才剛剛精彩。

那是他第一次囚禁她,他讓她親眼看到白鰱魚族在一夜之間死傷了無數(shù),剩下的都被他關(guān)了起來。一直到最后,她才知道他是逍遙樓的扇遙王。他覬覦嘯海以北這塊瑰麗的珍珠地。他將他的人都帶到這里,采了無數(shù)的珍珠。還逼著族人做被卑賤的奴隸,為他們?nèi)找广曋橥轮椤?/p>

他們形同海盜,以情求利,卑鄙無恥。

但是沒關(guān)系,在水牢暗無天日的那些日子,她用濕滑的石壁上那些青苔,制了毒。此毒無色無味,能眨眼之間要人性命。

可是,他曾是白墮的夫君啊……

忘川河中的流波用鬼魅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他們食人氣息,嗅人骨色,饕餮不足。

白墮在忘川河中流淌了兩百年,這些丑惡的流波就纏著她兩百年?;蛞螂p生,她的骨血里總?cè)诹艘恍┣圊醯亩?,這才令這些流波沒有肆無忌憚地啃噬她的身體。

一直到這樣的時刻,她才真心地感激青貂。為了白鰱魚族,為了那珍珠地,為了她,青貂實在做了太多,也犧牲了太多。

冥府發(fā)生了暴亂,有微光透進忘川,對他們來說,那都是活命的氧氣。忘川人瘋魔一般地推開流波,拼命地上游,擠到忘川河岸。白墮也被推搡著,一路被推出了忘川河,拼命地呼吸著大口大口新鮮的空氣,她卻看不到奈何橋頭的孟婆了。

她在那里癡癡妄妄地站了許久,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分不清喜怒,卻認識那十三和十八府君。于是她躲了起來,看到混亂中驚慌失色的十八府君最后失了風(fēng)度,坐在橋上又哭又鬧,直嘆這該死的幽冥祭司!

幽冥祭司?是青貂!

頓時喜上眉梢,她禁不住激動落淚,原來青貂還沒死,兩百年前那一戰(zhàn)她果真沒有死!后來她看到珟首,更加篤定了。

重重疊疊的硝煙終是落幕,待得十三和十八府君離去,白墮掏出腰間的白玉瓶,放在忘川河岸。

她半跪著,雙手合十,虔誠地看著天闕,祈禱:“上神,白玉瓶潔凈至誠,是佛家之物。你那么好的人,如果真的灰飛煙滅了,青貂一定會很難過很難過的吧?求求你,如果可以,一定要再活過來,救救青貂……”

珟首是上古佛歌,神靈肉身,即便灰飛煙滅,若對世間還心存留念,只要意志夠強,是可以聚靈重生的。只不過,那可能需要一萬年,十萬年……而在青貂來的路上,三個時辰都快不夠。

“恐怕,他回不來了……”陰柔冰冷的聲音猝然響起,轟轟烈烈,眨眼蕩平了忘川。

白墮心中陡然一驚,回頭看去,只見奈何橋的盡頭,那瘦削身影浩浩一立,足以令冥府上下都震顫。

是……是他!

扇遙提著酒,虛晃著踱過來,臨近瞥了眼那白玉瓶,蹙了蹙眉。他心中不快,就將白玉瓶踢下了忘川,冷著臉說:“在冥府門口散掉的五靈,你以為還不被這些糟心的家伙吃光抹凈?白墮,你怎么在忘川反省了兩百年,還和以前一樣蠢頓。不要肖想惡魔口中的獵物,這個道理,我早就和你說過?!?/p>

白墮脊背一僵,足背生了一層寒意。時至今日,她對眼前這個人還是膽怯的,甚至仍舊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扶著長生樹站起來,咬著唇,一股子倔強。

“你怎么會在這里?”

扇遙醉生夢死地瞇著眼睛,邪邪一笑:“青貂要來了,這場好戲我怎么會錯過?”話畢,他長臂一撈,將她拎著躍過奈何橋,直奔冥府十八府。

他眉眼的冷,是在這世間多年都未曾輕易顯露的真。真是嫉妒地要命,為她豁出命掃清障礙的,到頭來還是那個人!

青貂,青貂,我也來了,你知道嗎?

扇遙興許是大醉了一場,連白墮都看到他眼底那一閃而過的受傷。她攢著他胸前的衣,回想這些年種種,再也清楚不過。

于是她咧嘴輕笑,反手揪住他的衣袂,將他狠狠地往后一推。突然失去庇佑的她直直地往下掉去,在那無盡的黑暗中,最后是無間地獄還是返生門,她一無所知。但她能這么做,已然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扇遙,我同你都曾辜負青貂,這一次我不想再成為她的負擔(dān),也不想再讓你費力地演戲。至于你對我的利用和欺騙,將這些愧疚都換作對青貂的愛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在嘯海以北,當(dāng)珍珠地被他玩弄在手掌間,當(dāng)所有族民都淪為階下囚時,她的心卻不在白鰱魚族的生息上,而是為嫉妒所蒙蔽。憑什么她這個往日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要日夜吐珠,而青貂卻能占據(jù)那太平安隅的水牢,避開逍遙樓惡魔的肆意欺壓和凌辱?

那時在他的心里,其實是喜歡青貂的吧?他用著這樣別扭的方式,實則是在保護她?

是否一旦動了這邪念,就會一發(fā)不可收拾?她竟然會偷偷地潛去水牢,騙取青貂的信任,用她的毒傷害她!

是魔?還是輕易入魔?她竟然這樣殘忍地對待雙生的青貂,一度將她逼進了死路。

幸好,珟首突然出現(xiàn)救了青貂,還制造了她已死的假象。她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同她爭搶扇遙的愛,誰知他卻惡狠狠地告訴她,他沒有心,沒有愛。

是她肖想嗎?還是連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

后來的日日夜夜,她墜入癡念虛妄中,變得傻乎乎的。她不記得任何事,直到兩百年前……

這是冥府地界幽靈最多的地方,被鬼君稱作無涯。

嘯海中的魚獸一旦入了此境,就會轉(zhuǎn)瞬被幽靈撕扯啃噬光。青貂御船前來,在半路上已催眠了船下的魚獸,叫他們一個都逃不掉,統(tǒng)統(tǒng)死在幽靈口中。

誰叫他們貪心,想要分食珟首的五靈?對這世間蕓蕓,她不會再心軟,不會再讓任何事物,負她一分一毫!

無涯此地是鬼界兵器府,是重中之重,然而眼下卻混亂成一團,連本府十三君都集結(jié)眾人前去奈何橋阻擋青貂,誰料她會突然沉船而行,從此處崛起。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毀兵器譜,讓被困住元靈的兵器都復(fù)活。

嶺南斧原是十三府君的兵器,后來也被封印,只為鎮(zhèn)壓這些兵器,若能先行毀了嶺南斧,自然是要了十三君的老命。

只是兵器府門口的生門,差點讓此舉功敗垂成。這道生門是十三府君分離出的忠靈親自把守的,他身量碩大,盤踞在生門前,自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氣勢。

青貂御毒之技是極為精湛的,她只需要眨眨眼,用湛藍的瞳孔拖緩敵人的行動,哪怕只需要一個轉(zhuǎn)身的時間,就可以以毒封緘,但只可惜,十三府君這個老狐貍,設(shè)了這樣龐大的怪物在生門前,令所有毒禍都變得束手無策。

而他只需要彈指一揮,青貂就能被甩出數(shù)丈之外。

簫生手中的劍,終等到出鞘之時,他迎頭劈向忠靈的天靈蓋,與他一番惡斗。等到他也被忠靈甩出,氣喘吁吁地掉在地上時,還能偷閑地嘲諷青貂的攝魂術(shù)。

“你這技藝還沒練到純熟的地步,唬弄唬弄人還差不多!”來不及大口喘息,他翻身又與忠靈對上。

青貂錯愕之際,卻又禁不住想笑。她取出消魂笛的碎片,用掌心將其重圓,碧玉光澤完整無缺,她趕緊吹起,與簫生共同對抗忠靈。

他是看見過這消魂笛的殺傷力的,只是這么近地領(lǐng)教那笛聲的音律還是第一次。幾乎是勢如破竹的強大氣場,轉(zhuǎn)瞬就控制了忠靈,讓他再也沒有絲毫抵抗能力。那瞬間,他不得不對青貂另眼相看。

“攝魂術(shù)的確只是用來唬弄唬弄小妖小魔的,時隔兩百年我再用此技,確實有些生疏。不過堂堂逍遙樓左使者,你未免也被唬弄了太長時間。”青貂彎唇,縱然笑著,眼底卻無一絲笑意,“為什么清醒了還一直假裝?你為什么要幫我?”

簫生收劍,仔細地打量著她,說道:“我只是在猜想是主子低估了你,還是說早就知道我不會是你的對手,你也不會心甘情愿隨我回逍遙樓。那么,不管是哪種方法,他要讓我做的,都是隨你一起來冥府。”

“照你這么說,扇遙他早就猜到我要來冥府報仇?他讓你去帝王陵找我,是為了幫我?為什么?”

簫生凝眸,他從不擅自去揣度主子的想法,就像他也不明白為什么主子在帝王陵守了兩百年,會在兵俑復(fù)活的前夕突然回逍遙樓?他一向都只需要按照規(guī)矩辦事。

青貂卻是冷哼一聲,按住墻上的機關(guān),打開生門。她的聲線是絕情的,對那個人她不可能再有絲毫幻想。

“不管為什么,今時今日誰要敢擋我的路,我就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呵……連我,也殺嗎?”生門裂開,迎頭一層厚厚的瓦礫灰塵落下來,不等青貂看清面前的狀況,那殺伐的聲音已經(jīng)穿透進來。

她渾身一震,捏緊了消魂笛:“扇遙,你真是陰魂不散?!?/p>

“你該感激我,我替你攻了上藥府和煉毒府,還替你取了嶺南斧?!鄙冗b笑著,將金斧遞給她,“不過十一府君的煉毒功力,真是和你差得太遠?!?/p>

青貂愣了愣,伸手去接。卻在金斧脫手的剎那,橫著消魂笛向他刺去。似乎料到了她不會這樣息事寧人,扇遙微微一閃,躲過了她的攻擊。

逍遙樓扇遙王,多么久遠的傳說,六界之內(nèi)的第一魔,又怎么會稀罕嘯海里一塊珍珠地呢?

是她當(dāng)年太過無知了,明明珟首將她從水牢里救出來,又以佛音養(yǎng)著她的心脈整整三年,才讓她蘇醒過來,可她一睜眼,張著嘴吧說得第一句話,竟然還是他的名字!

佛音養(yǎng)血,她修為倍增,后來她重返嘯海,那里已變作一個真正的珍珠養(yǎng)殖加工地,她的族民統(tǒng)統(tǒng)都是奴役。

她憤怒地沖上大殿,任由掌心長劍刺穿他的心脈,他一回頭卻還是初見時那張禍國殃民的臉。

“青貂,你、你沒死?”

是早就盼著她死了,才會這樣驚訝嗎?她心底冷笑著,指尖發(fā)力,長劍從他的身體中穿過,血色爛漫。

而他卻笑了,像個孩子那么單純:“你沒死,真好?!?/p>

她驚訝地看著他,見他鎮(zhèn)定自若地復(fù)原傷口,從大殿上一步一步走下來。

那是漫長風(fēng)月里最極致的一夜,他以色相誘,告訴她:“青貂,不要恨我,將來這些珍珠我都會還給你,白鰱魚族還可以生生不息,只要、只要你再給我一些時間?!?/p>

多么錯漏百出的謊言,可她竟然還是信了!她只是有那么片刻的遲疑,他就灌她喝下了失魂酒。以后的長長久久,她像是關(guān)在鐵籠里的金絲雀,被放在他的身邊,他那空洞地可以看到四方風(fēng)來的輝煌金殿上,陪伴著走過了一百年!

那是他第二次囚禁她,她親眼看到珍珠地的貧瘠,又親眼見證他那可怕的頑疾。

呵,誰能想到呢?這四海第一魔竟然是個吃珍珠的妖怪!

他每三百年就會發(fā)病一次,發(fā)病時會一直哭,需要一直一直吃著珍珠,甚至吃掉一整塊珍珠地,那些眼淚掉落后會變作灰珍珠,失色。他曾遍訪九州名醫(yī),都束手無策。

霎時間,她已然清醒。

她用攝魂術(shù)控制看守,從牢籠里逃了出來,她看著過去一百多年,全族上下的白鰱魚日夜不歇勞作吐出來的珍珠,就那樣被他吃掉,那是一種看著整個身體都被掏空而無能無力的負罪感,深深地碾壓著她。

再看與自己雙生的白墮,竟然傻傻地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將珍珠放進嘴里,生硬地嚼著,活生生像只怪物。

何以再能視若無睹!

那時哪怕還有任何一絲的機會,她都不會想要他活。她制了一味毒,代替珍珠送到他嘴邊。他面無表情地吃下去,卻在入口的剎那變了臉色。那時他早已入了魔障,沒有理智可言,卻又不知受何催使,沒有一手掐死她,而是將她扔出了大殿,直直地摔落在白鰱魚群中。

殺雞儆猴,族人都膽怯了,更不敢挑釁他。而她被摔碎了肉身,陷入長久的黑暗中……

回憶突然戛然而止,青貂錯手失了一招,被扇遙挾制著雙臂,以曖昧的姿態(tài)虛抱在懷中。她想要掙脫,扇遙卻不放手。

“時隔兩百年,青貂,你快趕上我了?!彼挚嘈Γ拔颐看晤B疾發(fā)作,都會五靈魂散,不受控制。如果那時你不逃出去,不毒害我,或許……”

“沒有或許!”她厲聲打斷他,拿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或因太恨了,那一口果真絲毫不留情,然而扇遙還是沒有放手。

“如果這世上沒有珟首,我已經(jīng)死掉。所以,扇遙,在你我的那些年里,從來沒有其他的可能,會比今日這樣的立場好上分毫。因為一旦我可以,我絕不會讓你活到今天!”

扇遙忽然一笑,如大夢初醒,放下了手。

時光是不可能倒流的,他曾經(jīng)確實因為對情愛淡薄到極致而利用她、傷害她,又因好勝之心囚禁她,若頑疾不發(fā)作,或許,他將永生喂她喝失魂酒。

只可惜,他將她扔出了他孤獨的州府,硬是生生地將她扔到了旁人的懷里。

在清醒后,知道他錯手傷了她的肉身,差點要讓她魂歸嘯海時,那一剎從四肢百骸深處涌起的后怕才算是真正地讓他明白,囚禁她是無用的。

可是,不囚她,她就會跟別人走啊……怎么可以?

所以,他第三次囚禁她,是在珍珠地里,他在四周設(shè)了結(jié)界,將她和珟首都關(guān)在里面。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偷偷地來看一看,她是否醒過來。有大膽的海龜嘲笑他懦弱,他卻不敢將其撕扯,生怕……驚露自己。

尊嚴和驕傲,那是他一生不可棄的兩樣,當(dāng)然也是這該死的尊嚴,這要命的驕傲,讓他無數(shù)次失去擁她入懷的勇氣。

扇遙王思及此,竟狂放大笑。他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一句:“青貂,若大仇得報時你我都還活著,能否……原諒我?”

十八府君在忘川河上等著那本應(yīng)如期而至的青貂,卻沒想只等來了三府被毀的消息。當(dāng)他們趕到無涯時,嶺南斧倒扣在忠靈的頭頂上,霎時間碎裂成片,十三府君魂靈一滯,受了重創(chuàng),當(dāng)場吐血暈倒。

青貂沒有留情,她抽了十三府君的骨,將他的靈趕到了無涯底下,和那些卑賤的幽靈共生。

十八府君失了領(lǐng)頭,竟然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做完這些,才有醒悟。十八幺性子沖動,大吼著沖上來,簫生拔劍相迎,與他惡斗起來。青貂吹著消魂笛,足尖立在無涯頂上,配合著簫生的劍光,威力被百倍放大,十八幺遠遠不敵,轟然一跪。

就在此時,混亂的冥府都安靜下來,只因一道更加劇烈的聲音從腳底傳過來,地動山搖不過片刻,整個冥府都在下陷?;蛟S,不是冥府下陷,而是有什么,從地底下破土而生!

十七府君是冥府的文判,通曉古今,見此狀不驚連連后退,臉色蒼白地拉著身邊的十四府君說:“是、是死靈城,閻王殿下的死靈城竟然崛起了!這些都是死靈啊!他們沒有輪回的選擇,沒有投入忘川的機會,他們是活在六界最底層的家伙,殺、殺不死……”

聞言眾人都是狠狠一震,而青貂卻笑了:“簡直是天助我也。十八府君,你們的惡報,來了……”說罷她快速地控著笛音,逼得十八府君走不出她設(shè)下的音障。只待這些殺不死的死靈都跑出來,替她吃掉這十八府君,那么……玉石俱焚又如何?

簫生站在她前方,見她如此,不禁微微嘆息。他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抵抗靠近她的死靈。

但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

十七府君說:“鬼界秩序本已混亂,閻王若在,尚可安撫。如今死靈城卻趁勢崛起,也不知是不是蓄謀已久,但不管怎樣,如今這局勢恐怕連閻王都拿不住了?!?/p>

十四府君也幫襯著:“這不僅僅是鬼界的事,一旦死靈城強占了冥府,往生六界都將受到迫害。你恨的是我們,要殺的也是我們,何必牽扯到那些無辜?”

青貂彈指揮著音律,沉怒道:“兩百年前你們屠殺帝王陵兵士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們都是無辜的?”她步步緊逼,直將他們逼入狹小的角落里,聲色孤絕,“十八府君,你們逍遙太久了,曾經(jīng)作的那些孽,是時候償還了。”

“若真顧及那些無辜之人,你們就自裁吧。毀五靈,葬無涯。”十八幺冷哼了一聲,打落牙齒和血吞,他們傷天害理的時候也沒想過報應(yīng),因果這東西,他從來不信!“要殺就殺,十八府君鎮(zhèn)守冥府上百年,到最后豈可落得自盡這樣屈辱的下場!”

屈辱?他是根本不懂真正的屈辱吧……

青貂不想再心慈手軟了,轉(zhuǎn)頭看向簫生,說道:“再幫我一次,殺死他們!”

簫生沉默著,手中的劍已然出鞘,銀光閃過無涯頂?shù)膭x那,碩大的石壁上倒映出一截黑影。

不!是無數(shù)舉著手臂,張著血盆大口,無聲的黑影!

在她將十八府君逼入角落的時候,他們已然無聲地出現(xiàn)在簫生和青貂的身后,或是因受了那銀光的刺激,死靈舔舐著長舌,吼叫了一聲,須臾間已撲上來。

太多了……無數(shù)的死靈就這樣撲上來,青貂甚至來不及回頭,只能看見面前十四府君眼底的恐懼,她感受到那種黑壓壓的死寂和被包圍的危險,但是她被撲倒的瞬間,放下了消魂笛。

她是笑著,迎來死亡的。

在她的生命里,若說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沒能親手殺掉扇遙。但是能夠嗎?在接受了他逍遙樓左使者的幫助,在經(jīng)歷過兩百年前那一戰(zhàn)后,她還能夠理直氣壯地殺死他嗎?

興許是不能的吧……

她閉上了眼睛,她能聽到十八府君的哀嚎,能分辨出死靈嚼骨頭的節(jié)奏,也能感受到有瘦如柴骨的手伸進她的身體里,在尋找心臟的位置,很痛很痛……她禁不住咬緊了唇,在嚴絲密合的齒間,到最后還是吐出兩個字。

拼盡了全力,喊出來:“扇遙?!?/p>

扇遙,那個讓她恨得咬牙切齒的男人,既然已經(jīng)扔掉了她,震碎了她的肉身,為什么還要幫著珟首一起救她?

她的血是佛音養(yǎng)的,能通百靈,縱然昏迷著,也能聽到身邊的聲音。她聽到海龜笑他是膽小鬼,他竟然出奇地沉默了,那之后海龜天天都來笑他,他也夜夜陪伴著她。

她很想很想睜開眼,問他一句“為什么?”

后來竟然是用著她最難以面對的珍珠,用著族人千辛萬苦吐得珍珠,養(yǎng)活了她的肉身,她總算醒過來,卻再也沒看到他。

珍珠地被壓榨光了,他撤走了,為著三百年后還會復(fù)發(fā)的頑疾,尋著下一片珍珠地。他只留下了幾個手下看守白鰱魚,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他給了白鰱魚族活路,也還給他們數(shù)以萬計的灰珍珠。

珟首破了他設(shè)下的結(jié)界,帶她走出去。她重振白鰱魚族,悉心照看白墮。她還是蠢頓,她以為扇遙王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們今生都不會再見了……誰料?他還是不想放過她。

是要生生世世地折磨她到死嗎?

所以才在珟首對她求娶的那夜,如鬼魅般突然出現(xiàn),然后將她帶出嘯海,將她困在逍遙樓內(nèi)。

縱然他將這世間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來,但不給自由,就是囚禁。

那是他第四次囚禁她,在能夠看到滿城風(fēng)雨的逍遙樓上,她錯過了珟首,錯過這九州待她最好的人。

可偏偏這么恨了,為什么臨到死想的還是他?青貂沉痛地悶哼了一聲,下一刻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提了起來,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她嚇得睜開眼睛,直對上那黑湛湛的眸。

“扇……”聲音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掐斷了,她感覺莫名悲喜。

“青貂,我剛剛好像聽見你叫我了,所以……我就來了……”他笑著,將她抱出萬人死靈堆砌成的山。他手中纏著銀絲線,每根手指上都有數(shù)百根,銀絲線的盡頭是木訥的死靈木偶。他將她放在身后,根本來不及再多說一句話,就認真地彈指揮動起來。

傀儡術(shù),他在操控這些死靈,替他殺死靈!

這怎么可能?這種用一次就會傷及自身數(shù)百年修行的絕殺,他怎么會?

“住、住手!”青貂低吼著,抓住他的手,“不要再繼續(xù)下去,扇遙,你的手出血了!”

“走開!”扇遙用手肘發(fā)力,將她撞倒在地。他微微蹙眉,心疼之色一閃而過,“不要小瞧我。”

青貂愣住,那之后她果真就乖乖地藏在他身后,看著那如三軍壓境般可怖的嗜血氣息,緩緩地摧毀掉他手中的傀儡。十指連心,他蒼白了臉,連連后退,卻還是一直護著她。

忽然間,她后悔了。

她不該為了懲治十八府君,而放出這些死靈的。聽著那些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她的心底涌起一股無以言表的疲乏。

再往后退,就是無涯。跳下去便是幽靈池,不跳或許就會被這些死靈吃光骨頭。這世間靈身都有階級,更遑論妖魔呢?她是妖,扇遙是魔。他們就是飛灰湮滅了,也要守著五靈。

就這樣想著,她的消魂笛再次被橫在唇邊,就讓他們死在無涯,死也要死得頂天立地!

死靈一步步逼過來,他們不再后退,任由那被放大的黑影壓過來,已經(jīng)死過無數(shù)次的人,哪里會怕?青貂只看著扇遙,拼命地想要看清他的眼底,究竟那深藏不露的黑下面是否有一絲對她的情?

扇遙卻是無奈,擺手輕笑:“我是不是很失?。壳圊?,我做了那么多,你難道只認為我是想囚禁你嗎?”

有她在逍遙樓的日子,他才記起自己的生辰,那是他在這混沌紀元里第一次生出那么荒謬的想法。慶生嗎?但不管多么荒謬,他還是做了。他只是想要她陪著他,上窮多少年的孤獨,他不想再孑然一身了。

誰知道她還是迫不及待地要逃離他。

當(dāng)著逍遙樓里里外外數(shù)千人,她和珟首在他這最美好的日子里,上演了一出讓他痛徹心扉的戲。

當(dāng)日花燈掛滿了逍遙樓,酒香得不同尋常。他聽著層層下屬的恭賀聲,果真是有幾分高興的。他還在猜想,等到屬下都上完了禮,她會送他什么?

沒想到是迎頭一盆冷水。

上古佛歌珟首,修為浩大,足以自由出入他的逍遙樓,他能出現(xiàn),扇遙并不覺得驚訝??墒菫槭裁雌x擇他生辰的那日?為什么偏偏在她說祝詞的時候,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側(cè),比肩而立?

“扇遙,我果真說不出來祝你福壽與天齊這樣違心的話,你這樣的人,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上。魔道第一人嗎?不過是個吃珍珠的怪物罷了……”

殘忍的言語,冰冷的視線,灼眼的比翼雙飛,一切都再嘲諷不過。如今回憶起來,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但是當(dāng)日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難忘到落淚。

“那年在我生辰上,你最后和珟首離去,我大醉了一場。逍遙樓的風(fēng)雨差點吞沒了山下的城池,但是我又想,如果我再傷害了那些人,你會不會更加厭惡我?”他干脆扯掉十指上的銀線,用拳頭去對抗這些死靈,他不怕死,只怕臨死前都不能讓她看到他的真心。

“所以我突然就醒了,我去城下幫著守城治理水患,每天都累地倒頭就能睡著。但我時常都會想起你,你是這天地間,比月色還讓我難以擁抱的人了……”他悲戚地笑著,眼底一片澄凈。

尊嚴和驕傲是什么?能夠帶入死亡嗎?不……

他低下了高高的頭顱,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太多的情話氤氳了百年,說出來時竟無從選擇。

“如果,如果珟首不來找我,或許我不會……”他沉吟著,頓了下來。

青貂也在看著他,她的眼眶早已濕潤??墒?,死靈逼近了,有雙手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根本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看著他。

扇遙也被死靈控制住了,他們啃噬著他的手指,新奇地撥弄著上面殘留的銀絲線,猜想著這是怎么樣的技藝,可以讓他們自相殘殺!

死亡就在這一刻!

沒頂?shù)暮诎?,好像轉(zhuǎn)瞬被黎明破開,死靈們像是被控制了一般,都停下手,往后倒退回去。青貂拼命地呼吸著,平復(fù)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帶給她的巨大沖擊,扇遙受的傷比她重,被死靈按在了地上,眼下也剛剛平復(fù)過來。

他們四目交接,都很默契地沉默下來,看著從死靈堆里走出的一撥人。

他們除了血盆大口和長長的舌頭,沒有任何面部器官,都是黑色的骨架,黑色的身影。青貂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一撥人突然出現(xiàn),叫那些死靈停止,莫非他們認識她?

不過領(lǐng)頭之人的手勢,篤定了她的猜測。

他比劃著,舌頭打著卷,也努力地讓她看清口型。青貂分辨了許久,又覺得不可置信,但那可能是唯一正確的答案。

“你們是帝王陵前死的士兵?”

領(lǐng)頭之人點頭,她長長地呼了口氣。

兩百年前那一戰(zhàn),或許還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冥府十八府君,為什么非要置帝王陵的那些士兵于死路?

或許,真正的謎底,還需要扇遙來揭開。

瞥見她疑惑的目光,扇遙知道此事已經(jīng)無法再隱瞞,因下說道:“其實這事若說起來,和你本無關(guān)系,你只是替罪羔羊?!?/p>

她離開逍遙樓回到嘯海后,眼見著昔日龐大的白鰱魚族日益衰敗下去,巨大的負罪感盤踞在心口,最終令她生出了以毒養(yǎng)人的想法。但是,經(jīng)歷過那數(shù)百年奴隸生活,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白鰱魚不接受這樣荒唐的設(shè)想。他們逼著她剔除了白鰱魚骨,將她趕出了嘯海。

她偷了族老傳下來的消魂笛,帶著癡傻的白墮一路順著嘯海,逃到了帝王陵。

那是金陵的十萬將士,在日夜趕工,打造王陵。恰好要征收幾名打雜的奴役,她便在那里留了下來。

“珟首就在那時來找我,他夜探帝王陵,看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王陵地基深處有幽幽綠光從石縫間透出,那便是冥府埋下的死靈城。死靈城在地下百里之境,直通帝王陵和冥府?!?/p>

死靈城是被摒除六界之外的游離幻境,更是閻王一手導(dǎo)致的錯失。他不可能為此負責(zé),也不會允許帝王陵的進行,只要金陵士兵再往下挖掘,早晚有一天會看到死靈城。屆時閻王失職,六界混亂,他罪責(zé)難逃。

所以,他令十八府君來此喝令,必要之時屠城以絕后患。

也就在那時,珟首猜想這最后的結(jié)局,或可牽連到青貂,所以去找扇遙。他對扇遙說:“多少年,我從來沒有名正言順的身份可以替她做決定。青貂為人冷淡,入世不深,卻深受其害,因此對任何人都做足了規(guī)矩。她不愿意接受我的幫助,那么不論是帝王陵,還是任何一個其他的地方,都可能傷害到她?!?/p>

所以,只有扇遙將她關(guān)起來,那才是可以給她的最長遠的太平安寧。

只可惜,等到他和珟首從逍遙樓趕回帝王陵時,形勢已大不同了。那時金陵元朝起了內(nèi)訌,有人策反當(dāng)朝大將軍中飽私囊,拿著建帝王陵的金銀私開寶庫。在外人看來的十萬金陵士兵,只是那大將軍做給皇上看的幌子。

皇上經(jīng)過深思熟慮,派了另一撥士兵前去帝王陵看守。他們都是內(nèi)廷的士兵,多年來享受安樂,不比那十萬從邊塞而歸的士兵。兩方起了沖突,內(nèi)廷士兵因為有皇令在手,強勢反壓。

青貂本想做一個普通的凡人,混跡在十萬士兵中,哪怕比往日更辛苦些,也不想讓他們知道她是妖。未想后來有人看中了白墮,當(dāng)著數(shù)十萬將士的面對她肆意凌辱。青貂被一逼再逼,到最后忍無可忍化成原形,和那些士兵纏斗起來。

扇遙趕到時,那場面早已失控。

內(nèi)廷將士和塞外將士窩里反目,混戰(zhàn)在一起,帝王陵前一片血色。后來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王陵內(nèi)有珠寶絹帛!眾將士都像是被人蠱惑了一般,爭搶著那些寶物,他們?yōu)榇俗财屏祟^,手足相殘。

珟首救了白墮,帶著青貂退出了帝王陵,他們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場惡戰(zhàn)?;蛟S是十八府君有意為之,帝王陵藏著的整個金陵元朝的寶物都被帶了出去,幾天之后,整個武林為之震動。

有許多人慕名而來,不問敵友,肆意搶奪。這場戰(zhàn)維持了整整半個月,到最后尸堆如山,帝王陵前死了無數(shù)人,他們到失去呼吸的最后一刻,都還死死地攢著珠寶。真正被帶出去的,其實并不多。

大將軍重整士兵,將內(nèi)廷將士譴返王朝,最后留下來的都是精銳之師。

那是八萬將士浴血奮戰(zhàn)保護的帝王陵,是金陵元朝最后的尊嚴。這些,本該到此為止,再與青貂無關(guān)。只可惜十八府君相中了她,想要讓她做他們殺戮的替死鬼。

那時她拒絕接受珟首的幫助,只因不愛,不想再欠他更多。更不用說和扇遙扯上任何關(guān)系,但凡她要是能殺掉他,就一定會狠狠地刺穿他的心臟。

她沒有離開帝王陵很遠,白墮因為被侮辱受到了刺激,整個人愈發(fā)癡傻。她深感疲乏,猛然間醒悟,若要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中活下去,就必須變得強大。

于是,她每日煉毒,每夜試毒。

十年后,她能用毒于無形。她硬是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那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幽靈祭司,只因她每到之處,生靈必死。她的氣息,連同著她身體里每一滴血,都染著至毒。

她本該是王陵海域的毒王,威名赫赫,可以震懾那些想要傷害他們的人。她沒有其他心愿,只想和白墮生活在王陵海,就這樣好好地活下去。

但十八府君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那日她醒來就沒找到白墮,在王陵海尋了很久,最后憑著直覺回到帝王陵。她能感覺到白墮就被藏在王陵中,可她并不愿意去傷害這些無辜的士兵。但自古凡人對妖就懷有惡意,他們哪里能夠允許?

她差點就要大開殺戒,還是扇遙趕來,及時阻止了她。

那時他并不篤定捉走白墮的就是冥府的人,鬼界與逍遙樓素?zé)o來往,他不想貿(mào)然得罪了整個鬼府。他知道和她怎么解釋都是無用的,只想帶走她。但那時她早已不是昔日的青貂了,她的毒足以令他退避十丈,不能上前。

但興許還是存了些許不忍吧,明明可以殺了他,卻還是失手了……

那是他第五次囚禁她,就在離帝王陵不遠的海域,她被玄鐵金鏈栓在海石里,牢不可破。

她幾乎恨死了他。

說到此處,扇遙不禁想笑,五臟六腑都是被死靈啃噬過的痛楚,但他卻還是能清楚地嗅到舌尖上苦澀的味道。

“我關(guān)你,是保全你。珟首同我,是一樣的立場,我們深入帝王陵,與十八府君正面交手過,都沒能救出白墮,哪里還能拉你下水?”

青貂震住,這是她不知道的內(nèi)情,她一直以為他囚禁她,是為折磨她,是不想放過她,不想讓她好過。

“后來呢?”

“后來連帝王陵的士兵也察覺到不對,大將軍是個聰慧機敏的人,他在我們和十八府君交手的時候偷偷地救出了白墮。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讓我們告訴他十八府君的目的?!?/p>

死靈城的秘密沒有藏住。十八府君深知這個消息如果傳回金陵元朝,那將是一場多么后患無窮的災(zāi)難。

所以他們先發(fā)制人,本想利用白墮讓青貂同帝王陵將士血戰(zhàn),趁此機會嫁禍她。但死靈城的秘密一旦泄露,他們就根本管不了這些了。于是他們召喚百鬼,牽制了珟首和扇遙,用“死靈書”將他們困在局中,逃也逃不掉。

“我不知道是誰把你放出來的,但想必還是十八府君的陰謀?;蛟S因為你曾現(xiàn)出原形,又或許你煉毒惡名在外,他們認為你是最好的替罪羔羊?!?/p>

在青貂的記憶里,確實只有這樣單薄的認知。金鏈是怎么斷裂的,她根本沒有多想,只想第一時間找到白墮,于是她回到帝王陵??擅媲澳且荒?,讓她瞠目。

十八府君如過無人之境般殺著將士,八萬金陵士兵,一夕之間全被殺光。那曾經(jīng)多么輝煌的一個王陵,短瞬之間就淪為廢墟。

十三府君信誓旦旦地告訴這些士兵,殺他們的正是那嘯海的白鰱魚妖。是因為覬覦帝王陵的寶物,動了惻隱之心。是她,是青貂!

她恍然無知地站在那里,她甚至能看見那些士兵眼底的怨憤,仇恨,能感受到他們被死亡逼著流光身體里的血的那種無助……為什么?她明明只是想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怎么就那么難呢?

更讓她悲戚地是,她能感覺到在帝王陵四面環(huán)繞的山林中,就有自己同族的伙伴。他們隱匿在暗處,被冤枉著戴上這樣的罪名,卻因為害怕死亡,始終沒有露面。

事實上,當(dāng)時在這場十八府君的殺戮中,真正見證此刻的,遠不止那些白鰱魚妖,甚至還有金陵元朝中人,有聞風(fēng)而來爭奪寶物,躲在暗處偷窺的許許多多六界五靈。

但是沒有一個,出面阻止他們。

中原帝王陵八萬將士的死,成為崇元三百年的一個無解之謎,后來有人將那一日,定為“未亡日”。

死靈城的沉默,將冥府這無盡黑暗下的微光都吞沒,到最后沒有任何一絲的聲音,能夠掩蓋這略顯哽咽的哭腔。

好像是等著這整個世紀的認罪。

“殺戮的盡頭,就是我。”青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我親眼看到八萬將士死在我面前,他們臨死前都還誤會我是這場殺戮的主導(dǎo)人。我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十八府君還是不想放過我?!?/p>

未亡日,何謂未亡?那不過是一些懦弱的人,自欺欺人的招數(shù)罷了……

“縱然百鬼相纏,但其實我和珟首都看得到那樣的場面?!鄙冗b笑了,幾百年的醉生夢死都源自那一刻錯誤的決定。

他多么后悔,在看到十八府君就要殺死她的瞬間,在與珟首四目交接的剎那,決心放手。他奮力揮開了一個出口,給了珟首逃出百鬼之局的機會。

那時她是珍珠養(yǎng)成的肉身,相比一般妖怪,是不堪一擊的。更不用說十八府君一齊用力,她的肉身在那眨眼之間就能被震地四分五裂。幸而珟首化劍而來,在危難之際救了她。

但因為她早就做好準備一死,所以她掌心的毒也在那時揮向了十八府君。然而乘風(fēng)而過的劍氣打散了毒,雖是救了她的命,卻被毒氣反噬。

后來的事,她總有些不敢去回憶。

劍氣在王陵海岸化作原形,珟首的肉身已不堪入目。到那時他竟然還有心情打趣,拼著全身最后一絲氣力,伸手碰觸她的臉頰。

“青貂,沒想到你的毒這么厲害了,幾萬年的老骨頭都被毒死了……”

他在四海八荒活了太久了,以至于遇見她時,老得都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了。他從不敢逼她,生怕就此失去保護她的機會。

但恐怕,今后他所有的想法都無法去試了……

“如果,如果你曾經(jīng)對我表示出哪怕一丁點的喜歡的話,青貂,我絕不會讓你有變成幽冥祭司的機會?!?/p>

剎那間,肉身皆毀,他五靈四散,卻因一股清塵的氣息,都凝聚在她的消魂笛中。他這是臨到死,也還是想要守著她。

再也沒有一種時刻,比那時更讓她痛徹心扉。她返身趕回帝王陵,然而十八府君已經(jīng)離去了……

“十八府君以為你必死,自然沒有在那八萬將士的尸首中尋找你的碎片,這或許是他們今生唯一的失策,但必然帶給他們該有的報應(yīng)。”扇遙輕笑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或許故事講到這里,該是終點。

死靈城頭領(lǐng)終于知道當(dāng)年那一出事的始末,揮手示意他們。到底是多么浩大的憤怒,竟然能讓他從死靈的盡頭發(fā)出野獸吼叫般的聲音。

“你們離開這里,接下來將是死靈城和冥府的戰(zhàn)爭!”

一字一句都帶著地動山搖的力量,他們?yōu)橹@一天,實在等待太久了……

忘川水流流忘川,彼岸花開開彼岸。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究竟他是魔,還是她入了魔?

青貂和扇遙站在忘川河上,凝視著這昔日能夠裁奪六界生死的冥府,期望著現(xiàn)在或者將來,是否有一天能夠?qū)W會“善良”二字?難道在弱肉強食的生存規(guī)則里,就沒有道理和希望了嗎?

不,正如她一直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那般執(zhí)著地等待著希望,只有希望,才是彼岸。

歷經(jīng)這種種,直到此刻才忽然有了種大夢頓醒的感覺。青貂轉(zhuǎn)頭看著扇遙,湛藍的瞳孔被忘川月色包裹,是一片寧靜。

“還記得你問我,若大仇得報之時你我都還活著,我是否能原諒你?”她笑,“扇遙,我可以原諒你,但那個故事的結(jié)尾,還沒有結(jié)束,我想知道?!?/p>

她回到帝王陵后,十八府君消失,后來一陣猛烈的撞擊,她就暈倒了,那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變作未知,直到兵俑復(fù)活。

是誰將她變作兵俑?那帝王陵中的兵俑又是怎么回事?簫生曾說,兩百年前他去過帝王陵,是為了什么?

還有,珟首來救她的時候,他在做什么?為什么……他沒有出現(xiàn)?

扇遙屏息著,猛然一瞬的狂喜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原諒他?呵,他曾一度以為她永生都不會原諒他了……

其實,那日她重返,百鬼還沒離去,他還被困在百鬼之局中。從帝王陵的幻境中瞥見她的那一刻,他莫名悲喜交加。但轉(zhuǎn)瞬一想,百鬼也看見了她活著,必然會告訴十八府君,這樣保不準他們會再殺她一次。

不!

那時只有這樣一個念頭沖上頭腦,顧不得太多,他使出了平生從不輕易嘗試的傀儡術(shù)。他是魔界第一人,他的修為遠非是她能想象的,除了那一刻,甚至從沒有一個時候,他拼盡過全力。

他自損修為,沖破了百鬼之局,帶著他們闖入帝王陵。因為那一股巨大的沖擊力,使得她暈過去,他用死亡士兵的身體做傀儡木偶,幫著他殺百鬼,吃他們的靈骨,可以壯大傀儡的能力。

到最后,百鬼盡死,然而傀儡卻太過壯大,他沒有辦法毀掉他們,只好用她身體里的毒血控制傀儡,生為兵俑。那時他元氣大傷,沒有能力再去救她,唯有將她同葬入王陵,同為兵俑。

他在等,等著她能夠找到意識,能夠破開這兵俑的盔甲,統(tǒng)領(lǐng)那些兵俑復(fù)活!

似乎有什么可以破土而出,青貂垂眸,不敢再看他。

“兩百年前,簫生去帝王陵,是去尋你?你當(dāng)時,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頓了頓,她心中化開了清明,有絲絲喜悅躥上來,“扇遙,我只想知道一個答案,我沉睡的這兩百年,你在哪里?”

扇遙一愣,隨即仰頭大笑,他也轉(zhuǎn)身背對著她,不動聲色地抹去眼角的晶瑩,裝作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聽說那孟婆湯一飲即忘前生今世,我已大悔,未能及時問她討要!”

見他轉(zhuǎn)移了話題,青貂愈加篤定。

她緊逼著他,凝視著他的眼睛,讓他避無可避。

“你在哪里?逍遙樓?嘯海?還是……帝王陵!”

扇遙束手二笑,白衣浩蕩。

“我扇遙此生最窩囊的時刻,就是在中原帝王陵做了兩百年守墓人!”他似哭似笑,明明是可以值得慶賀的時光,總算讓他看到希望??墒恰乜诨馃岬淖茻?,在逐步撕裂著他的心臟。

這一戰(zhàn),他好像是耗盡修為了。

扇遙轉(zhuǎn)身即走,步履生風(fēng),像足了逃兵。

“青貂,如果這世上果真有忘情湯可以讓我忘記你,哪怕是叫我粉身碎骨,我也是愿意去試的……大夢一場,不如不醒!”

他振袖而去,憑風(fēng)肆意,縱看一生,好像又歸于原點。浩浩蕩蕩紅塵三千,臨到頭還是無心無愛。

他只需要一個人,哪怕是死,也還是一個人,守著他孤獨的州府,萬年,萬萬年……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燭。知道嗎?這句話他寫了千千萬萬遍,哪怕是寫到了心坎上,到最后還是利用了我?!本G蟻仰臥在嘯海魚音間,早已沒有了哭泣的淚水。她這一生,因為摯愛的那個男子,早已葬送了全部希望。

青貂看著她,并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面前這個女子,是如今嘯海最高的統(tǒng)治者。當(dāng)年她從帝王陵兵俑復(fù)活,要橫穿嘯海往西到冥府,她以嘯海之王的身份同她做了交易。

只要她號召兵俑殺光嘯海的鮫人,她就可以送她一艘能到往嘯海任何地方的木船。連同冥府無涯的沉船突破口,也是她告訴她的。

這是筆值當(dāng)?shù)慕灰住?/p>

至于她為什么要絞殺鮫人,青貂不在意。但如今看來,想必還是和她摯愛的那名男子有關(guān)。

青貂微微嘆息,綠蟻仰頭又飲了一口酒。

這是她親自釀的純良酒,似能喚醒世間純良人。但男男女女之間的感情,又有幾分純良意味在里面?

青貂嘗試著說:“或許,你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綠蟻笑著反問:“那你呢,還會給扇遙機會嗎?”

你想要去找他嗎?

青貂愣住,那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等到白浪打濕了海灘,又打濕她們的肩頭,都始終還是沉默。

不過行動,證明了一切。

青貂最后離開時去往的那個方向,似乎是扇遙王孤獨了許多年的逍遙樓……那長空破開的無聲嗟嘆,已道盡人間滄桑。

真真假假,孰是孰非?且問一句,還想不想再看見他?

答案自然是想。

簫生被死靈吃光骨頭的最后一絲清醒的時刻,只意識到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當(dāng)年在逍遙樓,主上自言自語地說“她這樣恨我,我怎么可以辜負?”時,原來心里想的不是白墮,而是青貂。

放著堂堂逍遙樓的扇遙王不做,紆尊降貴在帝王陵前做了兩百年的守墓人,不要告訴他只是偷得浮生。他本該在給他送藥時就猜想到的。

誰說魔無情?

第二件事,是他總算明白他身為逍遙樓的左使者,為什么那樣輕易地就被攝魂術(shù)控制。原來這世間也果真是有一見鐘情的。他只看過白墮那一截白尾,卻朝思暮想了兩百年。冥府霍亂,她究竟有沒有逃出來?

他死后,或許就可以和她相遇了吧……

后來他站在無間地獄和返生門的岔路口,猶豫不決。他平生作惡也不算少,理當(dāng)墜入無間地獄,但眼下冥府亂成一團,這是他選擇重生的好機會。

只是他不確信,白墮會不會選擇返生。

事實上,白墮沒有。

兩百年前,她在帝王陵被將軍解救,親眼看著那八萬將士死在眼前的時候,她忽然有了一種領(lǐng)悟,生不如死快活。然后她拿著那些士兵的刀,狠狠地插入了胸口,可等到她走到忘川,她又后悔了。

她不想忘記扇遙。

但在今時今日,她已經(jīng)想得很通透了。扇遙說得對,不要肖想惡魔的獵物,不要肖想凡人的快樂,只有無間地獄,才是她真正的解脫。

于是她縱身一躍,跳入了地獄。在那里,她將永生不赦,但心亦無悔。

所幸,往后多少年,都還有個人陪著她……

是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