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兮

華弟不到六歲，就夭折了。

夭折那天，我親眼目睹了他生前最后那張稚嫩而天真的臉和絕望害怕的眼神。每每憶起，心中不免傷痛和憐惜，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和懊悔。

華弟是我的堂弟，小名華華。華弟長著一個圓乎乎的大腦袋，圓乎乎的臉和圓乎乎的大眼睛。身體異常結(jié)實的他，聰明可愛，深得爺爺奶奶的喜歡。

四歲之前，他的童年生活都是天真爛漫、快樂幸福的。

一個烈焰如火、蟬鳴聲聲的夏日午后，華弟家里哭聲一片，敲鑼打鼓、悲樂聲聲，屋里屋外裹著白頭巾和手臂上帶著白布條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忙碌著，好不熱鬧。

華弟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那時候的他，還太小。

他只是看見他娘一開始躺在家里的水泥地上，后面被他爹和幾個叔叔抬起來放進(jìn)了一個偌大的黑色木頭做的箱子里，然后，箱子的蓋子被實實地蓋上。

他好奇地問爹：“爹，為什么把娘裝進(jìn)大箱子里？”

他爹告訴他：“因為你娘困了，想好好睡一覺。”

“那她什么時候睡醒？”

“等她睡好了自然就醒了?！?/p>

“哦！”

華弟似懂非懂。從那以后，華弟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娘。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以為他娘一直在那個黑色的大木箱子里睡覺。

聽說，華弟的娘是中午在自家地上睡午覺睡死的。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夏日雖熱，但地心涼。當(dāng)涼氣侵入身體，直接誘發(fā)病因，睡中不覺而死。

從此，華弟成了沒有娘的孩子。

爺爺奶奶從此特別疼愛華弟，心疼他沒娘。華弟也著實過了幾個月被人心疼的日子。

世事難料。半年后，華弟的爹經(jīng)人介紹又娶進(jìn)了新老婆。自此，華弟有了后娘。

鄉(xiāng)里鄰居都說這下華弟有福氣了，有“媽”管了。

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有媽的孩子像個寶。華弟的后娘剛進(jìn)門時的確對華弟好了一陣子，可日子不長久，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即使疼也是表面的疼。華弟經(jīng)常像沒吃飽一樣喊著肚子餓，到處去討吃的。奶奶家，大伯家，二伯家都是他常去的地方。他最喜歡到我家來，因為我是所有堂姐中最喜歡他的。

記得經(jīng)常中午我放學(xué)回來，正端上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和香噴噴的菜坐在自家門前吃，他便笑盈盈地沖我跑來，“二姐姐，二姐姐?！蔽摇鞍グァ钡剡B聲回應(yīng)時，他已小兔子似地跑到我跟前，也不說話，只是眼巴巴地望著我和我的碗。我明白他的意思，主動放下自己的碗筷，跑進(jìn)自家廚房給華弟盛了滿滿一碗飯菜，母親斜著眼睛瞟了我一眼，我無視母親的怪異神情徑直走向華弟，“來，熱乎乎的，快吃吧！”華弟來不及對我說聲感謝，那張小嘴巴就已經(jīng)吧嗒吧嗒地和碗親在一塊兒了。

看著華弟狼吞虎咽吃飯的樣子，我心里有點發(fā)酸。

“弟，你慢點吃，別噎著?！?/p>

“二姐，我餓?！?/p>

“沒事，以后餓了就來找二姐，二姐保證能給你變出吃的，不讓你餓著?！?/p>

“二姐，你真是我的好二姐?！?/p>

華弟一邊用臟兮兮的手背抹著剛吃完飯的嘴，一邊嘴里包著飯嘟噥著。

“華弟，吃飽沒？”

“二姐，吃飽了，真是吃飽了。只有在二姐家才吃得飽。每次我娘都只給我一碗飯吃，我總是吃不飽。要是我要第二碗飯，我娘就打我手?！痹谌A弟眼里，爹的老婆就是娘，沒有親娘后娘之分，所以他一直管他爹的老婆叫娘。

“難怪，我說為什么每次華弟都像餓狼撲食呢，原來是他后娘故意不給他吃飽。這該天打雷劈的沒善心的后娘！”我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

華弟在我這討完飯吃便和院子里的其他小朋友玩去了。因為我下午還得去學(xué)校上學(xué)，沒空陪他玩。有時候，華弟找不到小朋友玩，也會跟在我屁股后面像個肥肥的小陀螺，跟我去學(xué)校，等我放學(xué)再和我一塊兒回家。他只能站在學(xué)校的大鐵門外，眼巴巴地望著我。因為學(xué)校有規(guī)定，其他人不能隨便進(jìn)學(xué)校內(nèi)玩耍。不過那時候我也不怕他會被人騙走拐走，只等著下課鈴一響就第一個沖出去找在校門外傻傻守候姐姐的華弟。

那個年代，很少有壞人。

母親其實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我知道她心里在猜疑什么。她一定是在想，為什么華弟老是餓著肚子沒飯吃，肯定是他后娘故意不給他飯吃好省下口糧，教唆他到自己的叔叔嬸嬸家討飯吃。母親是心疼華弟的，我也心疼華弟。華弟偶爾來討個百家飯吃，大人們倒也沒往心里去。但是長此以往，母親和其他嬸子們便不高興了，開始對華弟的后娘有意見了。于是都一股腦兒跑到奶奶那去告狀。

“媽，您來評評理。哪有這樣當(dāng)后娘的，不給孩子飯吃，讓他到叔叔嬸嬸家討飯吃，這像話嗎？當(dāng)真不是自己親生的？”

“哎，這孩子怕是日子不好過了?！蹦棠绦绷艘谎鄱?，嘆了口氣。

“媽，難道是您這三媳婦懷孕了？”

“那還用說？俗話說得好，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的兒子好。以后你們幾個家里都給照顧點這孩子，不要后娘嫌他，你們幾個嬸嬸也嫌他。好歹那金鳳生前也和你們幾個姐妹好過一場。這孩子親娘沒了，可憐啊。以后這日子，哎！”奶奶看著華弟直嘆氣。

奶奶嘴里說的金鳳就是華弟的親娘，睡死在自己家里的那個女人。

但是華弟到叔叔嬸嬸家討飯吃的事終于讓爺爺奶奶很不高興，大罵了華弟他爹和后娘一頓。這剛進(jìn)來的媳婦兒畢竟翅膀還沒硬，狠不過爺爺奶奶。從此，華弟似乎真的就不再到叔叔嬸嬸家討飯吃了。白天也很難再見到那個肉坨坨似的華弟了。日子久了，還真覺得缺了點什么似的。

鄉(xiāng)村里的冬天非常冷。各家各戶晚飯后基本都不出門，都窩在家里烤碳火看電視，我們家也是。一放學(xué)我會很自覺地做完家庭作業(yè)，然后就和家人圍在火爐旁，聽大人們聊天扯白，擺“龍門陣”。若是覺得大人們說得無趣，我便會找來一本書，獨自津津有味地看著，任憑大人們多么歡笑鬧騰，也不會影響到我看書的興致。

記得一天晚上，我看書正看得有味，忽然聽到對面堂叔家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這哭聲很熟悉，是華弟的聲音。沒錯，就是華弟的聲音。我的神經(jīng)突然就緊繃了。

“媽，你聽對面堂叔家有孩子在哭?！?/p>

我媽耳背，“哪里有哭聲？我怎么沒聽見？”

“媽，好像是華弟的聲音，你再仔細(xì)聽?！蔽蚁Ｍ覌尯推渌笕藗兡芤鹬匾?，于是極力催促。

“還真是華華的聲音，這是怎么了？餓孩子肚子也就罷了，哪家找不到幾口飯給他吃，這還打上了不是？看來都說這后娘狠心，還是真的。這不是自己的孩子還沒有生嗎？怎么就這么著急上火呢？二丫頭，快，你去告訴你爺爺奶奶去，這事長輩們好管，我們妯娌間不好管。”

還沒看出來，我媽這個人平時看著傻頭傻腦的，到了關(guān)鍵時刻腦子轉(zhuǎn)得還挺快。我佩服地望了我媽一眼，撒腿就往奶奶家跑。寒冷的夜風(fēng)吹得我心里發(fā)涼，華弟的哭聲在寂靜的夜空中瞬間彌漫開來，像閃電打雷一般，格外清晰。一聲又一聲，斷斷續(xù)續(xù)，聽得我腦袋一陣麻酥酥的。我想，我必須快點跑，只有快點跑，我才能去告訴奶奶華弟在哭的事情。于是，腳下如生風(fēng)般，“嗖嗖嗖”，五百米的距離，卻只要幾分鐘的時間就到了。

“奶奶，堂嬸在打華弟，您快去看看吧！”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吐出一串字給早已年邁卻精神矍鑠的奶奶。奶奶二話不說，拉起我的手就朝堂叔家跑去。奶奶是個小腳女人，但是跑起來絲毫不遜色于我這個年輕小姑娘。夜風(fēng)還是冷颼颼的，華弟凄厲的哭聲還在漆黑的夜里來回飄蕩，刺得人耳朵發(fā)癢。

“奶奶，您慢點，別摔著了。”我怕奶奶摔倒，那就沒有人去救華弟了。

“你這二丫頭片子，還敢小瞧你奶奶？你奶奶我當(dāng)年沒吃沒喝的，硬是憑自己的一股子倔勁兒把你父親和叔叔姑姑們拉扯成人。十姊妹啊，你想想，得多不容易？好不容易養(yǎng)活了七個，哎，我受過的苦比你過的橋還多?，F(xiàn)在你叔叔們長大了，娶了媳婦了，膽子大了，還敢欺負(fù)我孫兒了？看我不好好去收拾這沒良心的兩口子！”

奶奶罵嬸嬸的話直接入了我心里。我一直就不喜歡華弟的后娘，覺得她總是欺負(fù)華弟，虐待華弟。如果能借奶奶的手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狠心毒辣的女人，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我自己是沒有能力與叔叔嬸嬸們抗衡的。但是我心疼華弟，一想到他那張仿佛永遠(yuǎn)都吃不飽的卻肥嘟嘟的小嘴巴，和被后娘打時鼻涕一把一把往下掉時的情景，我就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對她恨之入骨。這種恨，比當(dāng)事者華弟還要強烈得多。因為華弟太小，不懂得恨是什么，只知道后娘不喜歡自己，才不給自己飯吃，才打自己。

到了堂嬸家，華弟跪在地上還在哭。這時候的哭聲是如此的清晰嘹亮，但卻更加刺耳。華弟見了我和奶奶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著“奶奶，二姐姐，奶奶，二姐姐?！蔽业念^腦突然發(fā)熱，一股熱血瞬間流遍全身，似乎想要爆發(fā)什么，但又抑制住了沒有爆發(fā)。

“銀蓮，你這是干什么？地上這么冷，你讓孩子跪地上，你不是存心想讓孩子生病嗎？什么事要讓你如此大動肝火，華華只是一個孩子，一個五歲的孩子?？?，二丫頭，快把華華扶起來。這哪像個當(dāng)娘的樣子，就不怕傳出去讓鄰居們笑話？”

我把華弟趕緊扶起來，憤憤不平地對堂嬸剜了一眼。華弟或是跪得太久，扶他起來的時候還不小心打了個趔趄。這狠心的惡毒女人，以后讓你生個孩子沒屁眼兒。我看著可憐的華弟心里罵著，卻又不敢張口。我給華弟擦干眼淚，他一個撒嬌就跑奶奶身上去了。這時，堂叔從里屋出來了。

“媽，你別罵了，是華華這孩子不聽銀蓮的話，非要鬧著去大伯家里。那要是一去大伯家，你們又以為是我們差他出來討飯吃。這不，銀蓮就不讓去，這孩子犟，非要犟著去，這不，銀蓮一生氣就打了他?！?/p>

“你這沒良心的，你還是不是孩子他親爹？你媳婦打你兒子，你還幫你媳婦說話？真是讓人寒心啊。這要是九泉下的金鳳知道了，你讓她如何安心？這可是你的親兒子啊，你給我搞清楚。”奶奶氣急敗壞地指著堂叔的鼻子罵，直指兒子的不孝。

“媽，那過去的事情您就別提了。這人都走了半年了，還提，瘆不瘆得慌啊？再說，這銀蓮不是也懷上了嗎？你這罵罵咧咧地，她這一氣，不然會出個什么事來。何必呢？”堂叔想必已經(jīng)被這個新媳婦給迷瘋了，鐵定幫堂嬸說話，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哦，自己懷孕了還來欺負(fù)小孩子，這還有理了？那我可告訴你，不管你家銀蓮懷不懷孕，華華是我的親孫兒，是你的親兒子，哪個膽敢再欺負(fù)打罵他，就休想在我這里過上安寧日子。這孩子娘死了，本來就可憐，你們不但不憐惜，還欺負(fù)打罵。這古話說得好，后娘就是后娘，沒摻半點假。”奶奶是個嘴巴厲害的女人，她皮笑肉不笑地諷刺挖苦堂嬸。在奶奶面前，堂嬸倒是不敢吱聲，畢竟是新入門的媳婦兒，翅膀還沒硬。但是看得出來，堂嬸那一副不服氣的神態(tài)，嘴巴撇著，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仿佛那就是她的最大資本?？蓪τ谝呀?jīng)生下十個孩子的奶奶來說，嬸嬸那招毫不管用。因為生孩子這事，在奶奶看來再尋常不過，就如上了趟廁所，一袋煙功夫，紅通通的孩子就光不溜秋地出來了。

“行了，華華，早點洗臉去睡覺，以后你爹娘膽敢再打罵你，你直接告訴奶奶，看我不把他掃地出門?！蹦棠谭砰_華弟，準(zhǔn)備起身回家。

“奶奶別走，我不敢睡家里，我要和奶奶睡?！比A弟不肯下奶奶的身，執(zhí)意要和奶奶睡。奶奶心疼華弟，怕孩子害怕產(chǎn)生恐懼就直接把華弟領(lǐng)回了家里。在奶奶家待了一周，才聽說堂叔過來主動把孩子接了回去。

經(jīng)過這次教訓(xùn)，大家想著堂叔堂嬸必定不敢再打罵華弟了。夜晚再也沒聽到華弟那凄厲的哭聲。半年后，華弟的后娘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也是個兒子。自從那個新生的嬰兒一落地，一切注定，華弟的好日子又沒多少了。

那是華弟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叫峰峰，長得挺俊的。華弟很喜歡這個胖嘟嘟的小弟弟，經(jīng)常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看著他笑，逗他玩。有了自己的兒子，堂嬸自然什么都偏心于峰峰，即使因為奶奶的威嚴(yán)不敢再打罵華弟，但是傻子都看得出來堂嬸對華弟的態(tài)度。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媽生的！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峰峰也一百天了。

堂叔家里很熱鬧，因為是峰峰的百日宴。親戚朋友都來道賀，院子里擺了整整十桌，人們吃的吃，喝的喝，喜慶歡天。華弟也歡快得如同一只脫韁的野馬，和走親戚來的其他小朋友們到處亂竄，玩得甚瘋。奶奶抱著百天的峰峰也笑得合不攏嘴，抱著峰峰到處給親戚們看。聽著親戚們的美言奉承，愛聽漂亮話的奶奶自然心里更是樂開了花。

天色漸晚，客人們逐漸散去。堂叔家里又恢復(fù)了平靜。峰峰靜靜地睡在搖籃里，臉上還帶著甜甜的笑意。華弟悄悄走近搖籃，看著可愛的弟弟，然后悄悄地在搖籃里放了一個東西，之后又悄悄地離開了。

“天哪，你這狠毒的小東西，你想害死你弟弟??！可憐他才三個月啊，你怎么就這么心狠手辣？我要告訴你父親，讓他好好治治你。今天不治治你我不叫你娘！”華弟從峰峰的搖籃邊出去還沒過十分鐘，就聽見堂嬸在屋子里鬼哭狼嚎般大叫。大人們都以為他家出了什么事，父親讓我叫上奶奶，一同去堂嬸家瞧瞧。大伙兒一進(jìn)門，好家伙，堂嬸已經(jīng)揪著華弟的耳朵開打了。奶奶一把上前推開剛剛打過華弟的堂嬸的手，把華弟拉到跟前，厲聲質(zhì)問，“又出了什么岔子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生了個兒子有多了不起了？”

“媽，不是我非要教訓(xùn)他，是他想害死弟弟。這樣狠毒的哥哥，難道不該教訓(xùn)嗎？”生了孩子后的堂嬸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任憑奶奶指責(zé)低頭不做聲的女人了。她理直氣壯、趾高氣揚地大聲和奶奶爭辯。

“什么？華華要害死弟弟？這怎么可能？他自己都是個孩子，他怎么去害死弟弟？”奶奶不可能相信堂嬸的話。

“那你們自己過來看看，這峰峰手里捏的是什么？”大家伙湊上去一看，峰峰手里正把玩著一顆透明的玻璃珠，臉上還笑盈盈地沖著大家笑。

“你們看看，峰峰這么小，他自己根本不會拿東西玩，更不會有機會去抓珠子玩。家里除了我和他爹外，就他一個人。而且這個珠子我認(rèn)識，就是平時華華和小朋友一起玩的。平時還把這個珠子當(dāng)寶貝似的，都不借給其他小朋友玩，今天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在峰峰手里？這不是他放的是誰放的？”堂嬸把所有證據(jù)都一一擺出來，力圖指正想要害死峰峰的就是華弟。

被奶奶護(hù)在懷里的華弟已經(jīng)哭不出聲了，或者是被嚇壞了。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來看熱鬧，來指責(zé)自己。奶奶還是覺得事有蹊蹺，于是問華弟，“華華，告訴奶奶，這珠子是你放到弟弟手里的嗎？”

“奶奶，珠子是我放的?？墒牵?，我，我沒有想要害死弟弟，我喜歡弟弟，那珠子是我平時最喜歡的玩具，我是要送給弟弟做禮物的。今天大人們都給弟弟送禮物了，我沒有錢買禮物，就把自己最心愛的玩具送給弟弟。奶奶，我怕，我怕……”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銀蓮，你都聽到了吧，也只有你才會把一個孩子想得那么狠毒。華華本是好心，只是不知道這個珠子對弟弟很危險。你好好教育一下就是，告訴他這是錯的就行，干嘛非要動不動就打？這要是你自己的親兒子，你會舍得打嗎？”

“媽，瞧您說的。反正什么事在您那里都不是個事兒。難道非得要等到弟弟不小心把珠子吞進(jìn)去卡死了，那才叫事兒？真出事了，我看你們后悔都來不及?！碧脣鹨荒橁庩柟謿猓棠虘械煤退儋M不必要的口舌，轉(zhuǎn)身準(zhǔn)備就走。華弟一把抱住奶奶又說，“奶奶，我要和你睡，我不要在家里睡，我害怕?！蹦棠炭粗A弟近乎恐懼的眼神，但是每次都讓孩子有了挫折就去尋找依靠，這是不好的。于是奶奶告訴華弟，“華華，不怕，有奶奶和其他的大伯們在，誰也不敢欺負(fù)你。但是今天的事情以后千萬不能再做了，知道嗎？因為這樣很危險。雖然你是想送弟弟禮物，可是弟弟還太小，他不懂，他誤以為你給他的禮物是吃的，要是吃進(jìn)嘴里卡住喉嚨就糟了，那你這輩子都見不到你最喜歡的弟弟了，知道嗎？”

“我知道了，奶奶，我以后再也不會了。奶奶，今天就讓我和你睡吧，我想奶奶了?！比A弟祈求奶奶。奶奶很堅毅地告訴華弟，“華華，遇到任何困難和挫折都要自己去克服，不要害怕，也不要逃避，更不要只想找個避風(fēng)港。你已經(jīng)是六歲的大孩子了，馬上要上小學(xué)了，要懂得慢慢學(xué)會堅強，知道嗎？你在家里安安心心地睡，沒有人敢再欺負(fù)你?！蹦棠萄普T，她知道，這孩子想要靠爹娘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所以，聰明的奶奶想要華弟自己學(xué)會成長。這次，奶奶堅決不再帶華弟回家。

奶奶固然考慮得十分周全，也是為華弟好?？墒怯幸稽c她忘記了，畢竟華弟還不到六歲，而且一年前才死了親媽。

奶奶訣別地往回走，大家伙兒也都不好意思說什么，于是也都慢慢散去。待奶奶走出百米遠(yuǎn)，殊不知華弟突然傷心地大哭，追著跑過來找奶奶。嘴里大喊，“奶奶，奶奶，你等等我，我害怕，我怕……”奶奶聽到華弟的哭聲，轉(zhuǎn)身一回頭，看見華弟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來。奶奶心一軟，想起一年前死去的華弟的親媽，眼眶不禁也濕潤起來。她正欲在原地等華弟過來，突然，華弟腳下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華華，沒摔疼。來，自己爬起來，快，奶奶在這等著你?！蹦棠坦膭钊A弟自己站起來，可是幾秒鐘過去了，又一分鐘過去了，華弟竟然趴在地上沒反應(yīng)，連哭都沒哭一聲。這時剛剛準(zhǔn)備散去的大伯二伯趕緊跑過來把華弟扶起。這一扶不要緊，把伯伯們嚇了一大跳，華弟已然失去知覺，閉著眼睛，似乎也沒了呼吸。

奶奶見事情不妙，趕緊喊道，“快送醫(yī)院?！庇谑潜娙思奔泵γΠ押⒆颖?，坐上大伯的摩托車后座，爭分奪秒，直往縣城的醫(yī)院里奔。我看著剛剛突然發(fā)生的一切驚呆不已，一切來得太快，夕陽還沒落下，整個人卻已經(jīng)懵了。

那個晚上我一宿沒睡好，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想著醫(yī)院里的華弟怎么樣了，還做了一連串的噩夢。第二天上學(xué)時老師講的什么，我已全然不知。而且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回來，果然，醫(yī)院傳來噩耗，華弟不治身亡。

“不可能？只不過是摔了一跤？怎么就死了呢？怎么會就死了呢？”我始終想不明白，也始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直到大伯二伯從醫(yī)院把華弟早已冰冷的，裹著純白色被單的小小尸體抬回家，我才不得不相信，華弟確實已經(jīng)死了，而且是摔死的。

鄰里鄉(xiāng)親們都很奇怪，說華弟的親娘是睡死的，他是摔死的。不，醫(yī)生說，華弟是遺傳了他母親的先天性心臟病。摔跤只是表象，真正致死的是他的先天性突發(fā)心臟病。

當(dāng)堂叔堂嬸和家里的親戚們簇?fù)碓谌A弟身邊失聲痛哭，再見華弟最后的遺顏時，我不敢湊上前去看死去的華弟的臉，我怕看到他臨走前那純真而絕望的眼神。堂叔家里猛然間又是哭聲一片。那哭聲，比去年華弟親娘死的時候還凄厲悲慘。那哭聲里，不管有多少真情也罷，假意也罷，都已經(jīng)隨著華弟的離去而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奶奶抱著華弟冰冷的小尸體無比心痛地哀嚎：“我的孫兒啊，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呢？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讓奶奶怎么活啊……”

華弟走后的幾年里，奶奶一直神情恍惚，見人就嘴里直呢喃：“你們知道嗎，華華這孩子啊，那些天一直在天堂口徘徊，他娘就在口子那邊向他招手。這孩子犟啊，我想拉他過來他就是不過來，非要往他娘那頭跑。你們怎么沒看見啊，你們怎么不拉他一把呢……”

那年，華弟還不到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