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慶九
慶九,原名王慶九。重慶南川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散文詩》《草地》等,并入選《中國西部散文年選(2010年卷)》《中國西部散文精選》等。
1
多年來,心中一遍遍地想象著這樣一幅唯美而詩意的畫面:在流云追風而又遼闊寂靜的西部高原,在千里岷山深刻且密集的皺褶里面,在一脈岷江蜿蜒盤纏的河畔水灣,松州古城,安然坐定。鷹鵬展翅般的城樓上,懸浮著一朵白云,于蔚藍的蒼穹與蒼茫的山原吻接處,橫陳千年……
因了這座古城的高遠,它理應有著藍天的幕幔,有著超邁于雪峰之上的樓頭飛檐,有著高挑日月的旌旗。關鍵的是,在安寧祥和的日子里,城頭上總有一朵白云,像一張素色的插畫,裝幀著歲月漫長的典籍,撩撥著后來人觀瞻的眼睛與朝慕的心靈。
遙想之日久,便暗自思忖:什么時候能夠走近那古城,探觸那朵勾連著我魂魄的白云。
2
呼吸著五月清朗的空氣,沿著岷江溯流而上,到達那個現(xiàn)在叫著松潘的古城時,河面閃光,陽光漫溢,樹們披掛著大片新鮮的綠。穿過高大威猛的城門進入古城,一座座新修的仿古客棧矜持地端坐著,像似曾相識的故人。
說不上是多少回來古城了,但以往不是遠途匆匆擦肩而過,就是因公干短暫停留,似乎從未停下腳步從頭到尾地閱讀它,從未平心寧神地感受體悟它,讀它斑駁的城墻和人們平和的臉龐,悟它悠古的歷史和生活真實的影子。這次有幸趁筆會之隙與之近距離對視、全方位接觸,便奢望潛入時間深處,打開與古城溝通、融合的心靈之門。
其實,這里說的松州古城,只是現(xiàn)在松潘縣城的一部分,是松潘縣址的老版與正本,是古縣城茂盛而龐雜的根。當然,自八年前那場震撼世界的汶川大地震之后,祖國同胞血脈相連的精神大愛和制度優(yōu)勢的物質實力,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尤以城北迅速崛起的具有相當規(guī)模和現(xiàn)代氣派的新區(qū),成為松潘涅槃重生的視覺標志,其科學的規(guī)劃設計與完善的城鎮(zhèn)功能,使之具有了一種特色與時尚兼顧的別樣形貌。雖然,新城區(qū)高樓林立、街道縱橫的形貌,與老城相對獨立、屋院錯落的青磚灰瓦、木屋板墻保持了空間體量和形貌特征上的距離,但是腳下這片承載了千年文脈、生息過并埋葬著共同先人的蒼茫土地,以及這片土地養(yǎng)育的古城人共同的精神氣質和文化心理,將新區(qū)與古城貫穿和聯(lián)接起來,使老屋與弄巷依然承載著光陰氣息和歷史價值,樓宇和大街倏然平添了時代特征和文明輝光,這兩種時代內蕰截然不同的建筑群渾然一體、相映成趣,成為松潘縣城不斷延展壯大的身軀,成為松潘各族人民文明進步的物質載體和幸福生活的具體呈現(xiàn)。
只是,我更愿意相信,松潘的靈魂則主要集中在老城,集中在城墻所圍合的這座叫著松州的古城。它像一冊歷經(jīng)歲月淘洗、風雨剝蝕的大書,經(jīng)過揭、補、托、裱的修繕與裝幀,一切都那么真實而具體,一切都重新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3
岷山主峰雪寶頂?shù)奈鱾?,雪線以下,是連綿起伏的山壑,以云杉和冷杉為主的森林蒼蒼茫茫,宏大而肅穆,動如碧波洶涌,靜似綠云舒卷。陽光下百鳥翔集,草地上牛羊徜徉……松林稀疏處,幾爿木房石屋錯落鋪排,藍色炊煙裊裊升起;一陣清脆的馬鈴聲由遠而近,逶迤而來,穿過散發(fā)著松香的木柵欄,驚擾了蜂蝶們的花事與甜夢……
這又是一幅關于古松州名稱由來的畫面。但愿這就是松州成為一座城池之前,抑或是城池初具規(guī)模之前的情景再現(xiàn)。
松林的逐漸減少或消失,不應該僅僅歸咎于洪武年間松州設衛(wèi)時,歷時五年大規(guī)模伐薪燒磚的筑城事件(據(jù)說現(xiàn)在的窯溝和窯壩山上,還遺留有為筑城燒制青磚而造的古窖遺跡),此前漫長歲月中的唐蕃戰(zhàn)亂、宋元時期的城池建設與軍事防務,以及原住民的居食所需、驛路上馬幫馱隊野炊取暖,甚至于自燃山火等諸多因素都是原因。生命生長的緩慢,永遠適應不了一時之需的急迫,這座因松林茂密環(huán)繞而得名的古城,自此與松林作別。與所有自然資源一樣,自然的更新周期遠遠跟不上人類開發(fā)掘進的速度。盡管這已成鐵律,但每念叨一聲“松州”,我的心中依然會寒蛇般爬過一絲隱痛。
當然,這種超越時間的臆想或者圖景還原,未必有多少真實的成分。對于人之個體而言,時間是極其有限的。我們既不了解時間的秘密,更不能長久地活在時間之中。時間倚重于精神,可以感知和把握的只有當下,除此之外的過去與未來都在人們的記憶或想象里。而空間則更趨近物質,是一種可知覺的實在。
就像現(xiàn)在,漫步在古城墻上,通過目力和心算揣測著它的三維體量,對城墻上堅實的青磚、精美的石刻唏噓感嘆不已。據(jù)考,松州古城城墻圍長6.2公里,內城跨江沿山構筑,外城土石堆砌而就。城墻與山勢、水流巧妙融匯,富有特色。每座城門以條石和大青磚拱成,精美宏大,浮雕石刻精美,堪稱杰作。特別是現(xiàn)存的古城北門,在歷史上稱為“鎮(zhèn)羌門”,寬6米、高8.5米、進深度為31.5米,其城門高、寬和進深實測數(shù)據(jù)均超過北京故宮及南京、西安明代之城門。不難想象,如此規(guī)模,在烽燧傳信、車馬代步卻又疆域遼闊的大明帝國,這座邊地古城該是怎樣的雄偉與壯美。
站在東側的覲陽門上回望西山,依山而建的城墻的墻體或墻基清晰可見,像兩條褐黃色的巨龍從南北二門沿西側山麓蜿蜒而上,匯于山頂之西門。恰好,日落西山,一朵微微泛紅的霞云漂浮在西門城樓之后,好像給巍峨的西城門插上了半透明的翅膀,翩然欲飛。我看見兩只鷹,在風的流線上緩緩滑翔。
那一瞬,我似乎觸摸到了松州古城的歷史包漿,渾厚,圓潤,并且看到它泛著幽深而華滋的輝光。
4
燈光把古城的夜色裝扮得華麗而水潤。
城墻上下的光柱和光帶,連同城樓上的華光異彩,在夜的版圖上共同豎立起了一座體量更大的光的城池。與白天完全不一樣,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小了,而古城卻在光的盛典里變得更加雄渾高俊、迷離神奇。我相信,燈光定然是一位魔術師,古城也定然是星宿滿天的蒼穹下一顆剔透的水晶球,里面的人們定然一如既往地重復著他們的故事,并在這些庸常而平凡的故事中一遍遍演繹他們引以為傲的傳奇。
歷史絕不是平順和暢的田園牧歌,它更像一部殘酷猙獰的機器,在戰(zhàn)爭與犧牲的轟鳴聲中一路前行。
茶馬古道上的顛沛輾轉,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千古佳話,忽必烈彪悍鐵騎的屯守圍剿,平羌將軍丁玉的燒磚筑城,蕃兵開疆拓土的遠征鏖戰(zhàn),日寇戰(zhàn)機的瘋狂轟炸,紅軍圍攻之后的轉戰(zhàn)草地,以及煙民的圍城暴亂……必定是讓這些傳奇燦然生輝的基本元素,是讓這些傳奇沉雄厚重的主要砝碼。
堪稱古城歷史的標志性物化實體,當屬矗立在北城門前的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雕塑。其實,這段美好姻緣和千古佳話肇始于一場爍古礪今的戰(zhàn)爭——松州之役。戰(zhàn)役的起因在于松贊干布求婚未果,遂以拒絕賜婚羞辱吐蕃為由悍然進兵,與大唐帝國在西部重鎮(zhèn)松州激烈交鋒;戰(zhàn)役的結果則是吐蕃的失敗和這位年輕贊普的真心臣服,以及基于臣服之上的再次求婚而達成聯(lián)姻。現(xiàn)在想來,松贊干布對文成公主的愛意雖然更多地出自他尚武擴張的雄心,他們的愛情歸屬也是典型的政治婚姻,但從文成公主下嫁松贊干布的貞觀十五年開始,到薛仁貴率兵征討的咸亨元年為止,文成公主以她的博學多能和聰穎賢惠,不但鞏固了唐朝的西部邊防,苦心營構出整整三十年的和睦祥好歲月,更把漢民族文化傳播到了西域,極大地開化和影響了吐蕃。但是唐太宗的得意之作,終被唐蕃的后繼者此消彼長的恩怨與征伐攪亂,讓鐵馬金戈與烽火狼煙擁塞了此后近兩百年的漫長歲月。因此,唐蕃之戰(zhàn)就像一根骨刺,幾乎洞穿了唐朝的歷史。松州,就是這根骨刺刺向大唐本土的原點。
松州,在中國古代歷史典籍中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歷史的烽煙散盡,時代的塵埃落定。隨著歷史關于文化、精神、政治甚至集體心理的累積沉淀,這座雕塑逐漸聚合、靈動著無數(shù)后人的思想、情感和祈愿,逐漸成為這座高原小城關乎愛情、友誼、民族團結與文化融合的象征,并以松潘旅游的標志性景點,定格在無數(shù)天南地北的游人們的照片里,承載著他們與一座古城、一段愛情相關聯(lián)的美好記憶。
5
岷江沉沙千道灣,斜陽古道聲聲慢。灌松古道是連接川中盆地與川西高原的紐帶。它南起都江堰市(灌縣),沿岷江河谷北上,經(jīng)汶川、茂縣到松潘。遙想當年,成千上萬辛勤的馬幫腳夫,或肩挑背駝,或牽馬執(zhí)韁,與滔滔岷江一道,蜿蜒穿行在七百里山峽溝谷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風餐露宿的艱難行程中,用清悠的鈴聲和奔波的馬蹄聲渲染著千百年山林深谷的寧靜,開辟了一條通往域外的經(jīng)貿(mào)之路。在蒼茫的山原大野中奔波謀生的特殊經(jīng)歷,造就了他們講信用、重義氣的性格,鍛煉了他們明辨是非的勇氣和能力,磨礪出他們嫉惡如仇的膽識與豪氣。他們既是貿(mào)易經(jīng)商的生意人,也是開辟茶馬古道的探險家。他們憑借著剛毅、勇敢和智慧,用心血和汗水拓展出一條連接茶馬古道的生存之路、探險之路,用包容和韌性澆灌了一條促進發(fā)展交融的人生之路、文化之路。無數(shù)生命個體的匯接與連續(xù),組成一條浩蕩洶涌的生活洪流,超越了季節(jié),滌蕩在歲月之外;超越了自然,綿亙在天地之間。
馬,作為最早的運輸工具,在古道上顯示了重要性,其后又成為一種與茶葉交易的商品——茶馬互市,具有了另一種價值,是茶馬古道中兼具勞動工具和增值價值的關鍵。出松州往北,便是甘肅、青海、四川三省交界,所謂黃河上游第一河曲處,此處盛產(chǎn)的馬由西北軍政委員會于1954年定名為“河曲馬”。河曲馬挽力強,速力中等,能持久耐勞,對高寒多變的氣候環(huán)境,有極強的適應能力,與內蒙古三河馬、新疆伊犁馬一道被譽為中國三大名馬??梢韵胂?,當時的古松州結棚為市,環(huán)錯紛紜,“千騎交集,男女雜沓,交臂不辨”之盛況。
作為川藏茶馬古道西路邊茶的總匯地,以及灌松古道所要抵達的商貿(mào)交易集鎮(zhèn),松州逐漸成為茶馬古道龐大的交通網(wǎng)絡和綿密的道路系統(tǒng)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茶馬古道文化日益興盛,及至明清后日漸式微,演繹出輝煌的時代意義和深遠的歷史影響。沿岷江而下與古蜀文化關聯(lián)的“灌松古道”,跨越農(nóng)耕與游牧文化的“甘松古道”等線性文化,古城、古關、古鎮(zhèn)、古寨、古街和茶市、牦牛馱隊、回漢商幫等特色文化,以及伴隨這一古道誕生的藏族茶文化等,它們都是松潘茶馬古道文化的寶貴資源。至今,古城內仍保留著“茶馬古道互市古玩街”,只是隨著時代更迭,這里變成了松潘當?shù)叵x草、貝母等藥材與游客交易的重要場所?;蛟S,正是得益于茶馬互市的強大動力,各族商旅在這里互通有無、交流相聚,物質財富的集聚與融通,精神文化的傳播與濡染,使松州古城走過了自然的風雨,歷經(jīng)了時代的烽火,依憑一隅小小的空間讓自己在浩瀚的歲月洪流之外延宕下來,終成“人煙稠密,商賈輻輳,西陲一大都會”,成為后世開發(fā)不盡的文化遺產(chǎn)。
白駒過隙千百年,滄桑巨變是今天。如今,曲折險要的棧道遺跡難尋,清脆的馬鈴聲悄然遠逝,馬鳴茶香也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縱貫南北的國道213線,川流不息的車隊長龍,以及若蟻的游人和無盡的囂聲。然而,留印在這條古道上的先人足跡和馬蹄烙印,以及對遠古千絲萬縷的記憶,卻幻化成一種崇高的奮斗、拼搏精神,銘刻在古城悠遠的歷史記憶中,搏動在川西高原各族人民的血脈里。
6
與沉雄蒼茫的邊關古城相關聯(lián)的,還有一位才色俱佳的年輕女子。
那時候,在盛唐雍容浩大的威儀之光的福澤中,古城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邊地的落寞與荒疏,以至于這個才色俱佳的女子從迢遙的天府之國凄然相向、飄然而至,并在“三腦九坪十八關”的來路上,詠唱歌哭,用清淚和追悔寫就了《十離詩》時,是那樣的驚詫與不可思議。
飽經(jīng)了多少世事人倫的愛恨情仇,看慣了無數(shù)才子佳人的離合生死,古城第一次與這個名叫薛濤的年輕女子不期而遇,她帶來了與邊城迥異的平原華都的氣質,帶來了高原蕃地小城的女子們所缺失的詩樂秉賦。古城不知道,帶著這種氣質和秉賦的女子竟是一個頗有名氣的詩人。古城更沒有想到,這個詩人關于籌邊樓的恣肆描摹與無意點綴,會將自己由此帶進泱泱大國最為華滋的詩歌典藉,進而為古城的歷史脈流增添一抹亮麗的藝術之光。
不知道薛濤在這里羈留的具體時間,反正她很快就回去了,回到她作為一個弱女子不得不垂眉順眼的權貴身邊,繼續(xù)用她的美好容顏去裝綴權貴的胡茬皺紋,用自己豐沛的情愛澆灌自己被占有的青春?;蛟S,她沒有看到松茂古道上千里關山的俊逸與壯美,沒有感到古城作為邊地僻壤那些清朗如雪的民情,以及古城作為異域險隘、異族群居的那些粗樸獨特的風俗,要不然在泱泱詩國的浩繁卷軼上,定然會在“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首《籌邊樓》之外,留下更多更好的詩章。
姑不論早已聞達于詩壇的薛濤在韋皋死后怎樣孤清獨守,怎樣輾轉梓州會晤元稹,怎樣春情復燃與之浪漫相依,又是怎樣無奈背離、落寞而終,單是古城與女詩人的不期而遇,在滄海桑田猶如白駒過隙的歲月長河中,短暫與燦爛猶如電光火石轉瞬即逝。似乎也就是這一瞬間,古城就完成了從驚異、欣悅、包容到留戀的系列心理悸動,以至于千百年后,古城及其衍育的古城人,依然揣存著薛濤的一襲麗影,依然熟誦著薛濤的幾首情詩。
當然,古城永遠不會在意這位薛姓女子因何而來、緣何而去,不會在意這位多情才女對自由愛情的追求,更不會在意她在顯貴面前的委曲求全和現(xiàn)實中的利好選擇。就像我們在回溯遙迢的歲月之河,探尋女詩人的人生萍跡與詩學成就時,不會對其貧弱時附依權貴、孤苦時移情別戀予以是非評判一樣?;蛟S,古城的千年緘默,只幻化成了斑駁的城墻上,磚縫石隙間的一蓬勁草,于風中獨自嘯吟。
7
在客棧的二樓,窗欞剛好剪輯出大片的藍天和一溜山脊,還框住了一朵白云,像一紙素箋,等待著誰的詩行。
那一溜山脊,只是岷山千萬座峰巒洶涌的山海里的一朵浪花,古城只是浪花中的蕊,我們只是蕊上的花粉,等待著,等待著一朵白絮般的白云,寄放我的情魂。
換一種更形象的說法,古城就裹挾在岷山深處千千萬萬的褶皺里,像一枚堅硬的金剛菩提,被歲月的神祗把玩、捻摸。當然,看得見的皺褶除了岷山嵯峨的峰巒和縱橫交錯的溝壑之外,還有古城悠久的歷史,以及悠久歷史中那些崢嶸而壯闊的故事,糙礪而鮮活的傳奇,以及那些歲月的累積和日月風雨的洗禮。
古城看不見的皺褶在自己的想象里。最初的蠻荒之地,因了人的需求和人的創(chuàng)造,棲而為家,聚而為群,燒泥成磚,砌磚成城,以實踐的智慧和艱辛的勞動成就了這座古邊地的小城。但是,無數(shù)的建造者、護衛(wèi)者、經(jīng)營者和受益者,終不能洞悉時間的秘密,盡皆被命運之手撥拉而來,又被時間之流裹挾而去,好似城墻上隨時被風吹走的浮塵。只有古城如一塊人造的磐石,頭顱般屹立在高原的肩膀上,靜聽千年風簫;只有古城像一枚手刻的圖章,深深地捺印在大中國西部的原野上。
漫步古城樓頭,開懷一吸清清爽爽的空氣,滿是陽光和歲月的味道;隨手一撫斑斑駁駁的墻磚,盡是風雨煙塵的影子。記不清古城的童年了,隨著秦帝國的烽火漸息,湔氐縣建立至今兩千三百余年的歷史太過遙遠。多少的漢唐風云,多少的宋元煙雨,多少的明清傳奇,還有多少黎明前的風暴雷霆、多少艱苦歲月里的突圍抗爭、多少嶄新時代的發(fā)展跨越……在這里,對一座古城的關注與審視,在不斷給我新鮮體驗和生命感悟的同時,不斷觸痛、激發(fā)并讓我更加慧敏、更加感性的,便是古城在浩繁的歷史煙云背后那些厚重了典籍的史實,那些生動了文脈的故人;便是這里鮮活的俗世生活對幾近麻木的心靈世界的啟悟與救贖,以及不斷增強的陌生感,連同為此不斷增強的探究與親近的欲想。
或許,古城更像一位老人,蹲坐在川西高原通往青藏高原的大地階梯上,經(jīng)受了千年歲月的鍛打威逼,閱歷了百代朝綱的衍替覆滅。天未荒,地未老,這位寂寞滄桑、孤傲堅毅的老人淡然篤定,是為了一種等待?!也是為了一種堅守?!
到這里,多情的岷水彎了腰身,從太陽升起的方向擁吻著古城;純真的白云亂了方寸,用緋紅的紗巾蒙住了西山城門洞開的眼睛。
長久地凝睇與冥思,不覺間混沌了自己與古城的距離,人城相忘,彼此難分……
8
踏著熹微的晨光,我走出客棧,穿過東門(覲陽門),過岷江橋,沿小巷下行,再折而向東,沿著坡上的小路上山。
陽光像金色的潮水從西山上漫淹下來,逐漸浸染了城隍廟和觀音閣,浸染了斑駁錯落的青瓦白墻,與岷江河畔大片暗影中的藍灰,形成明暗冷暖的和諧。雖然不像亨利·威爾遜當年在東山俯拍全城時的光影效果,但是,就在那片種滿青稞的突兀的坡地,此時舉起相機的我,定然重合著他106年前秋日某個時辰的視角。
亨利·威爾遜最后一次到松潘應該是1910年9月,那時小麥和青稞剛好成熟,金黃的顏色和收獲的喜悅鋪滿了河谷,清澈的河流蜿蜒畫出一道道優(yōu)雅的曲線從中走過。在明亮的藍天下,男人、女人和小孩,邊收割邊唱著笑著,整個田野沐浴在溫暖的陽光里……他滿足于松潘的溫和氣候與便利生活,因為很便宜就能買到牛肉、羊肉、牛奶和酥油,以及制作美味面包的小麥,還有各種季節(jié)性的野味。他感嘆“這座城鎮(zhèn)是聚所有中國西部魅力為一體的地方”,“在中國內陸再也找不到其它可以讓一個外國人生活得比在松潘廳更好的地方了”。
“如果命運安排我在中國西部生活的話,我別無所求,只愿能夠生活在松潘?!焙嗬ね栠d如是說。除卻文化人的矯情與客套話的謬贊之外,一方面出自他常年尋幽探秘的勞頓與艱辛之后,對舒適安逸生活的心理向往;另一方面,作為英國著名植物學家、探險家,威爾遜先后五次到中國進行植物考察,四次到達川西北,三次到過松潘,不能不說是他為松潘醇厚的人文風情、秀逸的自然風光和多姿的民族文化所真心癡迷和陶醉。
當然,古城的厚重與深刻,源于他歷史煙塵中一代代被埋葬的人的命運。那些曾經(jīng)的情仇愛恨、離合悲歡,早已塵埃落定,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以城墻上一塊磚石抑或田地里一撮泥土的形式,與觀瞻者對話?;蛘?,成為古城精神記憶的一部分,滋養(yǎng)著某些原生態(tài)的植物,熏染著古城人樸素的精神氣度,令慧敏者嗟贊,讓體悟者釋懷。古城的生動與氣度,更源自于一代代后來者的生活。他們性情寬厚、內心平實,他們處處洋溢著高原陽光般燦爛的笑顏,時時流轉著高原山泉般清澈的眼神,每每敞開著高原藍天一樣坦蕩的胸懷。他們站在祖先們層層疊疊的足跡之上,站在祖先們跌宕崢嶸的命運之上,敬天惜物,安身立命,平寧地生養(yǎng)居棲,謙卑地吮接地氣,謙和地對待萬物,虔誠地膜拜菩薩或者真主。
如果說威爾遜“只愿能夠生活在松潘”是他形而下的生命期許的話,我則更愿意作一種精神層面的藝術選擇,那就是“把心留在古城的皺褶里”,并以此寄托自己在這個“陌生感”幾近消失殆盡的大地上詩意棲居的隱喻。
于是,情牽古城。于是,魂寄松州。
9
許多人慕松州的盛名遠道而來,匆忙游覽,隨處拍照,瘋狂購物,或者也去看了大型歌舞劇《天地松州》,可終究還是與古城擦肩而過。
有的人在眾多密實的旅游流水線上,強烈的好奇與探尋使他們的眼花了、心亂了,忙不迭地游走、拍照,終至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無所獲。有的人身體來到了古城,心卻依然留在了原地,留在了原來紛繁蕪雜的俗事里,沉醉于酒館茶樓,忙累于電話微信,奔波于店鋪超市,僅僅是將慣性生活更換了一個場地……總之,形色各異的他們,總是與古城不相契合。因為古城不僅僅是一道城墻、一座廊橋或者幾棟寺廟,更不是一些奇風異俗和被杜撰、修改得似是而非的傳說。他們看到或摸到的只是古城最具商業(yè)性和時尚感的華美衣裳,還沒有認清古城的真容,沒有讀懂古城的心思,沒有了解此古城與彼古城迥然不同的精神氣質與文化蘊涵。就像只看到了一個人的儀容形貌,卻沒有情感交流、思想交匯和心靈的交融,僅憑自己在市聲嘈雜、人潮如蟻中的走馬觀花,甚至在一些別有用心的導游的瞎掰之后,輕易地給古城貼上這樣那樣的標簽,免不了留下諸多的遺憾和埋怨。
當然,與古城不相契合的,還有一些守候在游人必經(jīng)之地的商販。他們兩眼盯著顧客,一心掛念鈔票,往往以古城主人的身份租讓或兜售著古城;他們只把古城當做了自己的一個普通的謀生之地,當做了一塊招牌、一個貨攤,遠不如城墻上的青磚、磚縫間的野草與古城親密。
不管怎樣,古城總是以自己慣常的方式展開它的生命敘事與精神魅力。
在一片錦繡繁花中,藏族婦女身著盛裝,手持花板,在簡單的伴奏中,唱著藏族民歌、踏著輕快的步伐,配以鍋莊的形式和舞蹈的動作,且唱且舞——陽光下繁花搖曳,繽紛里人影綽約,別有一番韻致與風情。
當夕陽將一抹余暉灑在北門城樓彩繪流丹的飛檐上,進而呈現(xiàn)出一種金屬質感和莊嚴氣氛的時候,城門洞旁的羌族多聲部合唱便行云流水般唱起來。領唱高亢悠遠,伴唱低徊婉轉;主調清晰如虎嘯龍吟、響遏行云,和音與補音則婉轉如跌泉流溪、此起彼伏,二聲部甚至三聲部的配合與沖撞,形成震懾耳鼓與心靈的力量,整個合唱氣勢恢宏,蕩氣回腸……連同廣場上的羌族傳統(tǒng)鍋莊,環(huán)圍相聚,首尾相連,擊節(jié)而歌,踏歌起舞;頓挫抑揚的舞步,深情端莊的歌吟,無不展露出這個古老民族篤定堅韌的精神取向,以及他們迎擊歷史風霜、笑對時代人生的典雅、樸實、優(yōu)美而浪漫的精神氣質。
古松橋下,一支回族土琵琶彈唱隨之上演,他們素衣白紗,或手持竹筷輕敲瓷碟,或懷抱琵琶巧撥漫彈,泉水叮咚般的樂音不絕于耳,樸實生動的小曲婉轉動聽。這十足的“現(xiàn)代土風”,靈動流暢的旋律仿佛羈留了腳步,熱情歡快的歌唱好像迷醉了心房,讓人渾然忘我,久久流連。
更有十字街頭漢族同胞舞動的龍燈,拉開了一幅動態(tài)的非遺畫卷。漢子們著束腰短衣,以健勁的體能功底,以速度、力量和技巧操控著龍的升騰、盤旋、翻滾,使巨龍追隨著龍珠上下翻飛、騰挪跳躍,忽而高聳似直沖云端,忽而低下如潛入海底,蜿蜒騰挪時神采風揚,動靜舒緩間意味無窮。他們將技術與藝術完美地結合起來,舞動著一種古老的圖騰,演繹著一種浪漫的象征,傳承著一種傳統(tǒng)的文化……
這種團結、和睦的多民族生活圖景,這種共存、互動的多元文化生態(tài),正是松潘文化生活空間最為典型的基本結構。而藏族花燈、羌族鍋莊、回族花兒、漢族龍舞的繁盛,就是古城各族人民對文化崇敬和傳承的最好見證。人們信仰不同,服飾各異,卻能長期相安而居,求同存異,甚至互為婚配,血脈相通,許許多多“民族團結家庭”,就是古城兼收并蓄、雍容大度的有力說明。一個地區(qū)或者一個村寨兼具苯教寺院、佛教寺院、道教廟觀、清真寺,各宗教和平相處、互不排斥,甚至相互學習和借鑒,就是古城歷史悠古、文化深厚、內蘊獨特的鮮活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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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滄海桑田讀成一朵白云,橫掛城頭;把地老天荒看作一抹流霞,涂染天際。古城不老,一任時世變遷、時代更易,依然讓自己不大的空間在時光流程之外凸兀出來,在無數(shù)生命的誕生與消亡中成就了恒久。
在對松州古城長時間、近距離的閱讀與體悟中,我終不能明白古城關于時間與永恒的秘密。在古城面前,我就是一只蜉蝣,生命的短暫與幻滅讓我們有理由延展每一個意味深長的瞬間,就像此時,我想努力留存住穎悟的閃光:只有感知到歷史的厚重,才能觸摸到生命的質感;只有認識到歷史的跌宕與滄桑,才能珍視生活的平寧,正視世事的無常。
沿著抽象的時間之軸回溯,我看到了古城在歲月中層疊的背影,感受到了古城一直保持著一種淡泊而凜然的神采。他以一種超越時光的篤定與氣度,注視著每一個走近他身體、走進他胸懷的人。不論你是世代居憩于此的土著,還是留連輾轉于此的移民,抑或是到此一游的旅人,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生命局限的愴然就如影隨行,仿佛古城越來越年輕,而自己則墜入紅塵,日漸蒼老起來。也正是這種愴然,激活了我們生命里的所有渴望與想象,成為人類生活永無竭盡的動力之源。
古城,讓我在回想中強化了歷史感,在凝思里校正了生命觀。
我必須向古城致以最神圣莊嚴的敬禮。因為,歷經(jīng)歲月的淘洗與磨礪,歷史便成了這座古城最厚實的包漿,飽滿而潤澤,襯托出他物質體量之外的靈魂與精神,也折射著中華民族的榮耀與光輝,從一個側面映現(xiàn)出泱泱神州鮮活的立體。
寧靜。莊嚴。和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