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陸川做電影導演已經(jīng)15年,得到過不少贊美,也挨過不少罵。
公開露面時他總是穿黑色。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那天,他黑T恤、黑短褲,戴著標志性的黑框眼鏡,分明是家常舒適的打扮,卻因全身黑色而顯得有些“異類”。
辦公室的墻上錯落地掛著過往作品的海報:《尋槍》《可可西里》《南京!南京!》《王的盛宴》《九層妖塔》。陸川坐在沙發(fā)上掏心掏肺地回答每個問題,每說到一部作品,便下意識地指向作品海報,次次精準。
《尋槍》和《可可西里》讓陸川獲獎,并成就“中國先鋒青年導演”的名聲,但從《南京!南京!》開始,每部作品都讓他陷入爭議漩渦。2015年《九層妖塔》上映時,針對作品的指責一度演化為對陸川本人的攻擊。
2016年,情況有了轉變。陸川新作《我們誕生在中國》于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亮相,這是由迪士尼出品的一部“自然電影”,用野外實拍的紀實性動物影像素材做成了故事片。外界對這部電影表現(xiàn)出平和的認可,有評論說,與迪士尼的合作讓陸川擯棄了一部分對于展現(xiàn)生命黑暗面的執(zhí)著,影片多了幾分幽默和溫情。
陸川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中承認自己有種異類般的“任性”,不管是什么類型的電影,只要想拍、能拍,就要去拍。他的終極目標是拍出像《教父》那樣的作品,“把所有的人生態(tài)度講得那么淋漓盡致,人性挖掘得那么深刻,故事又講得那么漂亮”。
陸川在工作中
怎么做到這些,在他看來,是自己一生的功課。
陸川的父親陸天明是作家、國家一級編劇。1995年陸川考取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研究生時,很多老師都因為他是“陸天明的兒子”而跑來看他的試卷。
雖然出身文藝世家,但陸川不覺得自己“根正苗紅”:“我是半路出家,學院派導演中的野路子?!?/p>
1995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之前,陸川的電影教育業(yè)余而且口味繁雜。他本科就讀于軍校,專業(yè)是英語,在軍校操場上看的是宏大題材的國產(chǎn)片,而在專業(yè)課上則欣賞老師推薦的《飛越瘋人院》。畢業(yè)后在國防科工委做軍事翻譯的兩年里,陸川又在單位放映廳里看了各式各樣的電影。
陸川認為這是他不愿拘泥于單一電影類型的原因。他回顧自己的導演生涯,感到滿意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未重復過自己,哪怕別人覺得他不夠安分。
陸川新作《我們誕生在中國》劇照
《尋槍》《可可西里》《南京!南京!》《王的盛宴》都是文藝片,題材橫跨歷史和自然,而在《九層妖塔》中,陸川又一下跨進科幻商業(yè)片的領域。
《我們誕生在中國》一經(jīng)展映,人們便想起了同樣模糊故事片與紀實片邊界的《可可西里》。距離《九層妖塔》一年不到,陸川似乎又回歸了所謂的文藝片領域。
但陸川認為“沒有離去和回歸這個命題”。他很少理性規(guī)劃下一部作品應該拍什么,只是每當完成一部作品、走入另一個階段,心中就鼓起一個“很大的包”,感覺這個“包”怦怦跳動,催他再拍一部和之前不同的作品。
2014年,迪士尼為《我們誕生在中國》派各種星探來中國找人。迪士尼電影制作執(zhí)行副總裁托尼·托(Tony To)很喜歡陸川的《可可西里》和《南京!南京!》,找他聊起這個項目時,說制作周期3年,陸川一聽“有點崩潰”。
但“包”又鼓了起來。陸川想借這個機會用“自然電影”的概念講述一個四季轉換生命輪回的故事,他寫了一份故事梗概交給迪士尼,想著“對方?jīng)]通過就算了”。
不過迪士尼很快通過了這個想法?!耙郧八麄兊钠犹亍畬?,拍印度的猴就是猴而已,這部加了東方的生命哲學,他們覺得很新鮮?!标懘ㄕf。
新鮮感也讓陸川自己保持著“沖勁”,他從不覺得只做一種類型的電影是導演的本分。陸川正在操作由美國作家何偉的非虛構文學《江城》改編的電影項目,與此同時,還想再拍一部科幻片。
“這個狀態(tài)會持續(xù)下去??赡芪疫@人從根兒上就是一個分裂的人,只是現(xiàn)在比較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了。”陸川笑起來,在沙發(fā)上微微后仰。
不過,讓陸川的心“怦怦跳動”的東西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對生命掙扎狀態(tài)的探討。哪怕是與推崇合家歡的迪士尼合作,他也想辦法講述這件事,“電影的內在還是應該有一些生命態(tài)度的表達?!?/p>
就像《可可西里》里巡山隊員與盜獵者之間的抗爭一樣,《我們誕生在中國》里雪豹母親生存空間受擠壓,與人類飼養(yǎng)的牦牛決斗,于絕處求生。
“將你所見真實講述”——這是拍《可可西里》時田壯壯導演告訴陸川的,他一直記在心里。
拍攝《可可西里》時,青海環(huán)境艱苦,陸川掉了很多頭發(fā),《南京!南京!》的拍攝歷程更是身心俱疲。
“這次身體上是受折磨最少的。”陸川說,18個月的野外實拍由迪士尼攝影團隊完成,他主要負責故事腳本和后期剪輯。
讓陸川感到有些許“折磨”的是,他為了這部電影寫英文電子郵件寫到“想吐”:“我基本上每兩三天看一次素材,然后給他們發(fā)郵件,打電話告訴他們要拍什么樣的情景?!?/p>
在創(chuàng)意細節(jié)上陸川無權獨斷專行,但他還是“爽”。迪士尼的創(chuàng)作機制是“故事小組(Story Trust)”,導演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要與小組溝通,大家共同看片,然后討論故事的走向。
《我們誕生在中國》的“故事小組”由制作人、奧斯卡金像獎得主羅伊·康利(Roy Conli)召集,其中有好幾位都是奧斯卡得主。
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冰雪奇緣》的制片人彼得·戴爾·維克(Peter Del Vecho)曾說那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但陸川卻覺得是“第一大幸福”。初剪送到美國,十幾位金牌創(chuàng)作者坐在那里,為他出主意。他說:“那是藝術家之間的交流,讓我感覺創(chuàng)作不是一個孤獨的事?!?/p>
這改變了陸川對商業(yè)電影體系的看法,尤其是,制作人可以用1000萬美元的成本調用全世界最優(yōu)的資源?!澳悴恢浪窃趺醋龅降?。他們?yōu)閷а輨?chuàng)造了所有條件,從清單上勾選最好、最經(jīng)濟的,我們與這種工業(yè)體系差距很大?!?h3>“拿槍頂著自己,先講好一個故事”
“有哪部作品讓你墮入黑暗期嗎?”聽到這個問題,陸川抬頭看了一眼距他最近的那面墻。2012年的《王的盛宴》——他指了指那幅海報,“這部最較勁,但我也最喜歡這部?!?/p>
出品過《南京!南京!》《王的盛宴》的著名制片人、嘉映影業(yè)董事長覃宏曾坦言,《王的盛宴》是一次投資失敗:拍攝8個月,票房8000萬元,賠了。
口碑上的失利在于,人們攻擊陸川沒講好故事,這和《南京!南京!》時人們指責他“同情侵略者”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一位觀眾在陸川的微博下留言:“這部電影需要有歷史專業(yè)素養(yǎng)的人解讀,你以這樣的敘事方式去拍,顯然是在拒絕普通觀眾的進入?!标懘ㄏ?,如果再來一次,他要拿槍頂著自己,先講好一個屬于影院的故事。
因為才華,陸川一度是被寵著的,《可可西里》斬獲華表獎和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評委會大獎,媒體給他“封神”,投資人也無限支持他。然而,“那種藝術片,你拍著拍著就瘋狂了,沒人幫你糾錯?!标懘ㄕf。
覃宏在《南京!南京!》和《王的盛宴》里給了他創(chuàng)作自由。由此,陸川在現(xiàn)場因被靈感擊中而“任性”改戲是常事,以至于每部作品最初的劇本與最終的呈現(xiàn)都大相徑庭。
經(jīng)歷了《王的盛宴》紛至沓來的爭議,到了《九層妖塔》,陸川不再那么隨心所欲。創(chuàng)作細節(jié)處理能否到位,電影能否被觀眾接受,能否為投資方帶來收益,能否養(yǎng)活自己的團隊——陸川意識到,這些事情都在自己肩上。
投資方考慮到陸川是第一次轉型做商業(yè)片,給予9000萬元成本,他沒有爭;預計要用1年時間做特效,因為檔期要求壓縮成半年,他也沒有爭;為節(jié)約預算,拿掉了計劃中的300多個特效鏡頭,他還是沒有爭。
“之前我是不可能接受的?!鄙虡I(yè)片一板一眼,陸川有些不適應,但越來越懂得自我約束,提醒自己市場有市場的規(guī)律,違背了就會在票房上折下來。
最終,《九層妖塔》獲得了7億元票房,是目前陸川票房最高的作品。他遺憾的是,敘事雖然通了,但故事線太復雜,不夠漂亮;因成本所限,世界架構也沒達到理想效果。
學院派出身的陸川還是對做作者導演有情結。他每次都試圖在商業(yè)類型片中“夾帶私貨”,因為擔心熟悉了商業(yè)片的語言就丟失掉電影的“心”。
“之前可能手藝不到位,沒夾帶好?!闭f到如何從純作者化寫作走向工業(yè)化寫作時,陸川不斷撥弄前額的頭發(fā),坦承自己有焦慮。
陸川說,自己的終極目標是拍出像《教父》那樣的電影,“把所有的人生態(tài)度講得那么淋漓盡致,人性挖掘得那么深刻,故事又講得那么漂亮”。
陸川出道時,鉚著勁想做電影大師,但他現(xiàn)在想的是:“作為一個作者繼續(xù)拍下去是最重要的。一部一部,嚴肅的也好,搞笑的也好,溫情的也好,逐漸讓別人看到背后一個立體的作者。”
陸川最近看了一部被媒體普遍稱贊的電影——青年導演畢贛的《路邊野餐》,覺得很激動。但年輕導演如此迅速被奉為“大師”讓他想起自己,也有些擔心:一味討論情懷,缺少為其創(chuàng)作把關的體系,會讓年輕人忽略許多技巧與技術的磨練。
2015年小成本口碑之作《心迷宮》上映后,陸川和導演忻鈺坤有過一次對談,聊的是技術評判:“我說200萬元也可以把攝影做得好一點,也可以把表演控制得好一些?!?/p>
李安曾在上海電影節(jié)上呼吁年輕電影人要有耐心,“成長慢一些”。在陸川看來,“這是機會遍地的時代,到處都是肉,所以大家有些狼吞虎咽?!?/p>
陸川認為,對年輕導演的支持與認同是好事,“但行業(yè)給予他們技術上的指導,幫助才會更完整”。
作為一名導演,陸川受到的爭議是在《可可西里》之后開始冒出來的,一位紀錄片導演將陸川告上法庭,認為《可可西里》抄襲了他的紀錄片《我和藏羚羊》。兩年訴訟期間,外界對陸川作了“有罪推定”。
法院正式宣判的前一天,對方撤訴了。陸川想澄清,“站在大街上見誰都想解釋”,但很少有人在乎。
現(xiàn)在陸川找到了自我治愈的方式——自己的電影有價值,支持者總會以他們各自的方式出現(xiàn)。
從《尋槍》到《王的盛宴》,陸川講了太多黑暗的故事,他曾說拍攝《九層妖塔》其實是想輕松一點。但演員趙又廷說,陸川也許是在憋著勁兒證明自己:“他是在有抱負地拍這部電影?!?/p>
《九層妖塔》上映第一天,白天評分是9分,晚上就變成了3分,輿論的迅速轉向在陸川看來也許并不是理性的:以《可可西里》這部作者電影為評價坐標,就像“用芭蕾舞的姿勢要求廣場舞”。
不管怎樣,陸川認為《九層妖塔》的抱負還是實現(xiàn)了——“首先商業(yè)之路打開了,其次它是中國第一部硬科幻,而且它在海外電影節(jié)上也有獎項收獲?!?/p>
陸川更看重那些中肯的評價,偶爾還會請一些自己認可的影評人坐坐,吃飯聊天,探討哪里做得不好,怎么改進。
陸川想拍出和大眾交握手掌的片子,但自認為拍不出狂歡式的電影。他有包袱,想保持“工匠之心”:“電影也許最開始就是‘站街的,但在百余年的發(fā)展后,它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審美標準,需要儀式感和崇高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