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聰敏

張愛玲筆下有個易先生，易先生在刑訊逼供和猜忌警惕里生活。他遇上了王佳芝，有時候他從自己操著生死大權(quán)的牢房里出來，靠在王佳芝的身上，恍如隔世。當(dāng)王佳芝用傳統(tǒng)唱法的發(fā)聲，用小調(diào)的表演去將一個說不盡的天涯歌女輕輕哼唱，與他敬酒，他卻潸然淚下?！?，穿著灰色西裝，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發(fā)微禿，褪出一只奇長的花尖”的易先生用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和表面的殘酷掩蓋著難以名狀的恍惚。

我的一位朋友，每當(dāng)恍惚的時候，就在自己的頭發(fā)上下工夫。洗頭，反反復(fù)復(fù)地，后來干脆在自己對自己根本無從把握的時候，將頭發(fā)全部剃了去。

頭發(fā)的有或者沒有，還是從有到無，零亂或者整齊，還是從整齊到零亂，這樣的搖擺可以延伸到眼神，延伸到神態(tài)，延伸到步態(tài)，延伸到心靈，最后形成一種整體的狀態(tài)。

一種沒有狀態(tài)的狀態(tài)，便可叫作恍惚了。

而今天，更是一個容易恍惚的年代。

恍惚，不是肉眼視覺上的模糊不清，而是內(nèi)在意義上的難以把握。不是身體物理上的激情缺失，而是內(nèi)心真正的深刻地滿足感無法實現(xiàn)。

恍惚者最喜歡拿些“爆炸式”的活動來填補恍惚的時間。所以，你看，多少人在需要發(fā)聲的時候保持沉默，卻在興致勃勃地煲電話粥，在微信里你來我往，網(wǎng)聊，或者搖一搖，再或者付著高昂的代價找年輕貌美者陪著聊聊。多少人將飯局變成了日常的行為藝術(shù)，開口要吃飯，閉口要吃飯，每一次都是以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姥玳_場，以又一次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姥缃Y(jié)束。多少人在忙碌地購買和擴大房產(chǎn)，卻舍不得花一些時間慰問一下精神，還有靈魂。

在爆炸式活動的繁榮背后，反映的是恍惚無聊中無話可說，無事可做，無“家”可歸的真實狀態(tài)。

我常常恍惚。在爆炸式的忙碌中感到人生的虛無。

對于如何克服人生中的虛無感，尼采的建議是：“尋找新的生活意義”。慶幸的是，我還有“寫作”，可以在恍惚時冥想自己的缺失，可以讓我在如何有意義地打發(fā)時光方面不再顯得那么一籌莫展，可以暫時擺脫恍惚的糾纏，清醒那么一會兒。在清醒的這么一會兒，說些亂七八糟的我的老實話。

一只敗犬的相親

講個故事，故事是從別處看來的。

三楊當(dāng)國時有一妓名齊雅秀，性極巧慧。一日令侑酒，眾謂曰：“汝能使三閣老笑乎？”對曰：“我一人便令笑也，”乃進見，問來何遲。對曰：“看書?！眴柡螘?，曰：“烈女傳”。三閣老大笑曰：“母狗無禮?！?/p>

把女人與母狗聯(lián)系起來，看來是極傳統(tǒng)的事。但21世紀出現(xiàn)的新動向則是：與母狗有聯(lián)系的女人們都精英化了，還帶有贊許的意味。日本受中國文化影響極深。我們甚至可以胡亂猜想，這“三楊當(dāng)國”時的故事也曾傳到日本，于是日本有了把女人與母狗聯(lián)系起來的傳統(tǒng)。到了21世紀，我們中國在贊美母狗幫的時候，日本人也造出了一個詞，叫“敗犬”。用來形容高收入、高學(xué)歷，到了適婚年齡卻未步入婚姻殿堂的女性。

再講個故事。還是從別處看來的。

名字叫《文明女懸掛招夫牌》。

很可信。

故事發(fā)生在1918年的上海。

自幼留學(xué)歐美的周女士，回國后在某學(xué)校充任教務(wù)，未稟明父母，自行在住所門前懸掛一招夫公告牌，內(nèi)容為：

女學(xué)士周某某，現(xiàn)年28歲，原籍廣東香山人。久寓北京，畢業(yè)于美國女子大學(xué)，現(xiàn)執(zhí)教鞭于北京某女學(xué)校。家資及不動產(chǎn)可達五萬元之?dāng)?shù)。自懸牌之日起，至民國八年一月止，各學(xué)士如有與某某（女自名）具有同等之能力及資產(chǎn)者，每日午后四時至六時，為會談期，務(wù)請應(yīng)時駕臨可也。

我的朋友T，在某高校工作，教留學(xué)生，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留學(xué)生，也遇到了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不知怎么，耽誤到了現(xiàn)在。每次假期回來，抱著負罪感，待上幾天，就唏噓不已。見到我時，便說，恨不得從天上掉下個孩子，落在自己肚子里，然后交給每天喊叫的媽媽去帶，她就解脫了。這樣的困境折磨得人實在難受，就做最后一搏。辦法就是“相親”去。現(xiàn)在相親，用不了“懸招夫牌”這樣的可人之舉。打聽一個著名的“嚴肅婚戀網(wǎng)站”，注冊了，上傳照片，篩選，聊天，覺得可以，然后就見面了，不久，遇到……

不久，遇到一個躁動的健美先生。

T這兩天有些小得意。原因是找自己的人不少，專門為相親準備的郵箱里每天都會新增十幾封情書。心安了，哦，原來跟自己一樣的人確實不少。再說，從信和自己人氣的增長態(tài)勢來看，大可不必為嫁不出去過于焦慮。不過，心安的時候也心煩?！八琗X歲，未婚，上市公司職員，有房有車，本科”“他，XX歲，未婚，國有企業(yè)，已經(jīng)購車，本科”“他，XX歲，未婚，事業(yè)單位，有房，博士”……說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有說。T心煩了。抓了抓頭發(fā)，T決定，我喜歡東跑西顛，找一個體魄不錯的，以后也比較容易雙宿雙飛。健美先生便很自然便跳了出來。

健美先生和T見面之前，通過幾次電話。第一次通電話，他就很熱情地給T唱了一首《北京歡迎你》，評論說自己的聲音酷似費玉清。健美先生判斷并贊美了T的嗓音，估計從嗓音上判斷了T的長相，從第二次通電話開始，就熱情并逐漸非常熱情了。T雖然并不舒服于他話語上的親昵，但總對對方的體魄有念想，就忽略了不快，約好了見面再聊。

T和健美先生約在電影院的咖啡店，是個下午。遠遠就看見一個體魄壯碩的男子向著自己的方向走來。上身明顯地包裹在高領(lǐng)毛衣里，相當(dāng)寬闊，將外面的休閑西服撐得滾圓。走近一看，長相并不怎么體面，還帶著幾顆正在發(fā)育以及已發(fā)育好的青春痘。他大踏步地走過來，帶著躁動的氣息。不知道為什么，T后來想起這位見了一次面的健美先生的時候，那天下午的躁動感總是揮之不去。事實證明，他們之間確實沒有共同語言。即使健美先生對T十分中意，從見面后就開始窮追猛打，并適時地表現(xiàn)出保護弱小的姿態(tài)，但T對這個進攻性很強的男人卻始終沒有感覺。

從電影院的咖啡店喝完咖啡，又勉強吃了下午飯，又在健美先生的執(zhí)意要求下讓他把自己送回家，T進門后，就把自己摔在了沙發(fā)上，覺得好疲憊。她打電話給我，說，我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了，不是健美的體魄，而是安全感，可是這個人，他沒有。說完長嘆一聲。我聽見她狠狠地捶打著枕頭，發(fā)出怦怦的聲音。之后，又聲音清脆地說，沒關(guān)系，寫信的人多著呢，我再找……

不久，又遇到……

不久，又遇到一個打卜問卦的博士。

T收到一封帶著藍色玫瑰花圖案的情書。對方的言辭很懇切。于是T寫了回信，告訴了對方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經(jīng)過了解，此人乃是香港某大學(xué)的博士，現(xiàn)在一所理工科類的高等院校執(zhí)教，負責(zé)某某實驗室，聽起來是個十分科學(xué)化的名字。T心中十分欣喜。T常想起自己小時候為了像樹一樣看天，讓小朋友把自己埋在土里，留著上半身在外，只為體驗樹的感覺的舉動，常常為自己的幻想癥抓狂。后來搞了與文學(xué)藝術(shù)有關(guān)的專業(yè)，又帶著這些風(fēng)情萬種的留學(xué)生，人越發(fā)地不靠譜了。所以，就想，凡事都講究搭配，感性的搭配理性的，抓狂的搭配冷靜的，唯心的搭配唯物的，幻想的搭配實際的，這樣總會有好結(jié)果吧。于是就將這位博士十分地放在了心上。

博士聯(lián)系起來并不順暢，有時要像科學(xué)實驗一樣精確到秒。人也不咸不淡的。T想，這或許都是泡實驗室的人的弊端，你看，實驗室里那一排排的儀器不也不解風(fēng)情嘛。對博士多了幾分期待。某日，博士說，幾時幾分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等你，我們好好聊聊。T便如約上線了。博士很準時，也沒有什么客套話，開篇就問T“你是哪一年幾月幾日幾時生人？”T年齡已不小了，并不想哪壺不開提哪壺，于是準備打個馬虎眼過去便罷。但對方很懇切，并說“必須要知道生辰八字，這很關(guān)鍵?！盩已有些不快，還是開玩笑地問他“怎么，還要測生辰八字嗎？”對方笑了兩聲，坦言“是的?！盩已十分不快了，于是捏造了一個生辰八字便發(fā)了過去。一會兒，對方發(fā)回了一長段鮮紅且加為黑體的大字：“此女平凡之?dāng)?shù)，難望大成功，蓋因意志稍弱，偶有挫折逐棄之不顧，無法貫徹目的，故難獲大功，若對文藝方面則有相當(dāng)成就，如中途遇有失意事，若能重振精神，不屈不撓，向上努力者，收得成功并非無可能，故此數(shù)乃是藝術(shù)成功數(shù)也。此女為妻，則草率馬虎，消極被動，意志不堅，進取不力，短視淺慮，自以為是。夫妻感情有變，于家庭有礙……”T得了一個水性楊花的預(yù)設(shè)，又貫了一個不能旺夫的罪名，自然覺得十分委屈，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十分氣憤。那名博士自得了這樣的結(jié)論，并通知T知曉后，自此下線，不知所終。

T后來想起此事，常有些后怕。有時也暗自慶幸。多虧，自己沒有開始一段靠打卜問卦保駕護航的感情和婚姻。于是，T心里常笑那個博士，有時還真心地感謝他呢……

此事過后，T又遇到一個第一次見面，因為職稱評定不公平而罵不絕口的未來書法家，又遇到一個左顧右盼謹小慎微害怕被人認出的成功人士，都不盡如人意，T覺得這樣的相親，其實是相識容易相知難，抱不得什么希望，于是就懶怠了，不再強求。那天，T約我出來喝茶，總結(jié)了自己的相親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留下，都是過眼云煙。正式宣布說，就這樣了。要像胡主席教導(dǎo)的那樣，不再胡折騰了。

有一年沒見到T了，聽說她現(xiàn)在有了男朋友，但好像情況挺復(fù)雜的，一直聽不到她說婚期。偶爾的，她會發(fā)個短信給我。有一天，發(fā)了一條長長的信息，問我看沒看過陳衡哲的小說《洛綺斯的問題》：洛綺思為了學(xué)業(yè)割斷戀情、放棄婚姻，但在學(xué)業(yè)上取得巨大成就后，卻常常被一個有“家”的夢——夢中有丈夫、孩子與和諧的家庭景象——所攪擾?！八藭r才明白她生命中所缺的是什么了。名譽嗎？成功嗎？學(xué)術(shù)和事業(yè)嗎？不錯，這些都是可愛的，都是偉大的，但它們在生命之中另有它們的位置。它們或者能把靈魂上升至青天，但它們總不能潤得靈魂的干燥和枯焦?！笨戳诉@段話，我還是猜想不出T的近況，只有在我的世界里，遙遠地祝福她了……

將身體放在你的祭壇

……我知道自殺的方法有一百種，其中一種就是嫁給唱搖滾的，保證死得痛快，又痛又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唱搖滾的夠酷。……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站在天安門的臺上，唱一首歌。如果可以跳一支舞，就他媽的更好……

——《北京樂與路》

我是從妖精那里聽到“果皮”這個詞的。那是2007年的摩登天空音樂節(jié)，我倆穿過因下雨變得泥濘的草地，執(zhí)著地將他的還有我的冰淇淋包裝袋塞進了已經(jīng)溢出的垃圾桶里?；蛟S是受到了“嚴禁亂扔果皮紙屑”的刺激，他突然扭過頭問落在后面的我，“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人叫‘果皮’”，其時我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雨混合著北京初秋的涼意欺負得很是焦躁，于是就將自己的嘴巴鼻子和眼角由下向上地擠成一團，同時頻率很快地像要擺脫什么一樣地搖著頭?！澳切┋偪褡冯S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的女人”，“她們愿意跟他們上床”，“當(dāng)然，我想，也會像扔果皮一樣隨時被扔掉……”我在東張西望，妖精在自言自語。但是，在與結(jié)束演出的樂隊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們還是同時回頭凝視著那兩個穿著鮮艷褲襪的短發(fā)女孩，她們的手牽在兩個年輕男人的手里，那兩個男人則背著如同春藥一樣的，剛才還在不遠處復(fù)調(diào)似的上演了金屬和人聲的嘶吼與嚎叫的吉它或者貝斯。我凝視著她們裹在緊身衣和緊身褲襪里的身體，看到了愛情、性、悲劇和死亡在身體里搖擺沖撞。

妖精所說的“果皮”來源于60年代誕生的美國俚語“groupie”，這好像是個臺灣叫法，比較靈動。另一種較書面的翻譯是“骨肉皮”，嚴肅對待搖滾樂的人比如郝舫之流或者一些叫囂的女權(quán)主義者喜歡使用這個詞。老北京藝人把漂亮女孩叫“果兒”或“尖果兒”，北京的小青年們被搖滾俘虜以后，就拿了這個詞兒。又由于和果兒之間絕對居高臨下的情感地位和蜻蜓點水的游戲態(tài)度，衍生出了“收果兒”“戲果兒”一說。但是，對于果兒，男人們依然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審美標準，長相遜色的“蒼果兒”或者“澀果兒”被“收”被“戲”相對來說困難一些。所以，在與搖滾樂的性探險中一定會有始終郁郁不得志的，這樣的果兒最終會干癟了搖滾的夢想，成了“干果兒”，在“何必非要搖滾”的嗟嘆中，偶爾懷念那果兒青青的迷狂時節(jié)。

雖然有很多搖滾樂手和他們的追隨者都聲稱那些卿卿我我，海枯石爛的愛情是“操蛋的，不過是你騙騙我，我騙騙你”，但這同樣是騙人的鬼話。他們所有的歇斯底里：呼喊、祈禱、哀告、哭訴、吶喊、召喚似乎是為愛情招魂的若干種形式。于是，一個提著油漆桶背著畫夾穿著背帶褲準備去涂鴉的清純女孩，一個純潔得像水滴一樣嬌羞得如同一只雛鳥的大一女生，一個浸泡在孤獨里用傲慢和冷漠渴求愛的失意者，一個從湖南農(nóng)村漂泊到城市以“跳開放”（一種艷舞）為職業(yè)的無依無靠的女子，一個扎著頭巾彌漫著花的迷香的花房姑娘，一個站在街頭的全身赤裸的女行為藝術(shù)家，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模特，一位頗具風(fēng)范的獨立攝影師，一位婚姻失敗的少婦……都可能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停駐在同樣窮苦和失意的流浪歌手的面前。屏住呼吸，用心去聽，聽出宣泄中的渴望，聽出喧囂中的安寧，聽出憤怒中的善良，聽出嘈雜中的孤獨，聽出愛和依靠。只是聽，而且彼此傾聽，并聽懂了彼此，愛情便隨之來臨，和所有的愛情一樣簡單和自然。貧窮、誤解、糾纏、然后分手，也和所有愛情的結(jié)束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這些因為突如其來的愛情不自覺地親近了搖滾樂的女人很不樂意被叫作“骨肉皮”或者“果兒”，因為她們并不符合人們對果兒“盲目追隨，隨時準備獻身給崇拜者，沒有大腦，趕時髦，缺乏主見”等刻板印象。她們或許會因為愛情而搖滾，但并不是因為搖滾而愛情。她們不一定知道搖滾為何物，即使知道也不一定深刻，但這并不妨礙她們成為搖滾樂手精神上的志同道合者。她們不一定滿腹的搖滾經(jīng)綸，也不會脫口而出搖滾的圣經(jīng)，但這并不妨礙她們成為搖滾樂手心目中的女神和靈感的源泉。她們中的許多人在毒品和酗酒帶來的絕望中拯救過自己愛的人，還有一些本身就是頗具創(chuàng)意感的女性。她們或許會成為妻子，會成為愛人，或許會被拋棄，結(jié)局像許多擁有愛情的女人一樣，但她們從來都是自己。

“一個姑娘帶著愛情來到我身邊，像是一場風(fēng)雨吹打著我的臉”，這是獻給愛人的情歌。果兒渴求愛，卻很難與愛情有關(guān)。

我爸所在汽車隊的同事有個善于鬼混的女兒，很多年都是大家的談資。同事的前妻在跟他打架的時候，很善于捏住他的要害部位，痛得他在地上直打滾，女兒就在旁邊冷傲地看著。我并不清楚這個女兒的放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只是有一次在去食堂買飯的臺階上，她恰恰走在我前面，黑色的健美褲在上臺階的張弛中透出白白的臀部。我背過身在臺階上站了很久，面紅耳赤的。后來她離開了。再見竟是在住著王寶釧的寒窯廣場，一場夏季的搖滾音樂會，在夕陽中看見打扮得很朋克的她，和一群同樣很朋克的人膩味著走來，似乎更風(fēng)塵，更放蕩，更成熟。但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憑得就是記憶中那張冷冷旁觀的臉和那張臉寫滿的孤獨。那晚，我只是看客，她卻以獻身的姿態(tài)和狂熱的舞姿成了現(xiàn)場狂歡的一道風(fēng)景，許多人分享了她搖滾的身體和性感，并在其中得到了宣泄，找到了暫時的自由和解放?？稍谖铱磥恚恢獮槭裁?，她似乎更像是掙扎在祭壇上的犧牲。

將女人的處子之身獻給祭壇上的神靈是一種古老的交感巫術(shù)，因為古人相信通過犧牲接觸神靈，便可獲得同樣的神力。這巫術(shù)在每一個良家少女的心中埋下了潛伏著的崇拜者獻身給偶像的欲望。當(dāng)搖滾樂從60年代開始用充滿現(xiàn)場感的音樂、粗口、帶有性交特征的舞蹈在狂暴、劇烈、粗野和振顫中將自己塑造成了集體的宗教儀式，它便代替了那些溫文爾雅的充滿虔誠的彌撒和洗禮。舞臺變成了祭壇，吉他貝斯鍵盤架子鼓似乎都成了帶著血和精子的法器，祭品則是那些甘愿獻身的女人們的身體。將身體放上藝術(shù)的祭壇，與等同于神靈的偶像接觸，這似乎是更接近藝術(shù)家與想成為藝術(shù)家的單純夢想的最快捷的途徑。當(dāng)然，即使是在她們獻身之后，真正成為搖滾樂手的果兒是很少的，大多數(shù)僅僅是被搖滾樂俘獲的獵物，繼續(xù)在狂野和放蕩不羈中繼續(xù)“成為他們那樣”的白日夢。

今天，屬于搖滾樂手的狂熱已經(jīng)過去了。鮑勃·迪倫、約翰·列儂、滾石、性手槍過去了，追隨他們的皮德斯·巴雷斯、瑪麗安·費斯夫、尼克、南茜、朋克女青年克里斯·辛迪、帕蒂·史密斯也沒人再想起。甚至那個永遠性感的麥當(dāng)娜也早已經(jīng)開始相夫教子了。在中國大陸，一度被當(dāng)作英雄膜拜的崔健、唐朝、黑豹、魔巖三杰……從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競技場上的角斗士、舊時代的殉道者、為未來吟唱的詩人等諸多神壇上退下，龜縮到位于某處廢墟的排練處揮汗如雨。不用自覺避讓，中國最年輕的一代人已然對他們視而不見了。信仰著反抗一切，張揚自我的朋克精神的叛逆女孩，或許會千里迢迢地趕到某處與一個富商約會，再或者與一個不知底細，但僅僅因為有感覺的人延續(xù)浪漫，然后一走了之，也不會再看嘶吼卻窮苦的搖滾樂手一眼了。是的，讓我們假設(shè)你的女朋友叫毛毛，如果你要搖滾，如果你“一無所有”，如果你沒有汽車和洋房，如果你僅僅想用一把吉他作為愛情的沖鋒槍，那么，這段臺詞你遲早用得上：

真的，半個月沒見到毛毛了。她要是死了，或跟人跑了，都無所謂，就怕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沒影了。一下子就覺得整個生活變得特別虛，平空一個人，留下一個大空，特別別扭，不過還可以忍受。（《北京雜種》）

第三類人的愛情

人們說，這個世界上有男人女人，還有女博士，是第三類人。

我讀書的學(xué)校在京城是個不尷不尬的地方，比不得清華北大，但也不愿與它們之外的學(xué)校為伍，歷史算得上悠久，學(xué)風(fēng)保守，學(xué)生以勤勉著稱。

學(xué)校四四方方，不同方向開了諾多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門?？课鞯膲Ω懊嫱坏仄鹆怂淖D(zhuǎn)著彎的高層，紅紅的墻體，白白的窗欞。樓在拐彎處一分為二，整體上是四座，代號卻起了八個，分別稱為A、B、C、D、E、F、G、H。女的占了中間兩座，男的在兩邊把守。與我一起升級為第三類人的難友們，能拋家舍子的，或者路途遙遠的，再像我這樣單身漂泊，無處可去的，報到之后陸續(xù)入住。

樓的設(shè)計者一定是個二把刀，房間設(shè)計得坑坑洼洼，有的伸進去，有的吐出來。伸進去的部分自然空間要大，吐出來的部分只有它的四分之三，卻同樣塞著三個人。報到那天，我拖著行李，走在迷宮一樣的樓道里，看見最小、最吵、最西曬的房間，毫不猶豫就走了進去，果然沒有走錯。后來大家相熟，說起來，才知道我們?nèi)齻€從小都是那種發(fā)書發(fā)到自己書卻沒有了，排座位必然排在最后一排的倒霉蛋。兩天后，我們?nèi)税茨挲g大小排了座次，長我四歲者為大姐，長我兩歲者為二姐，我還是我。

我大姐符合所有人對于第三類人的刻板印象。年齡偏大，對所謂愛情還頗為懵懂，對婚姻不屑一顧，提起男人直皺眉頭。長相不美，梳著最簡單的馬尾，發(fā)根處套著粗黑皮套，馬尾并不太高，從不見她甩啊甩??；架著眼鏡，配著玻璃瓶底一樣厚的鏡片；臉上抹著大寶，除此絕對不施脂粉；穿襯衣長褲，半高跟的涼鞋，最漂亮是高領(lǐng)毛衣，顏色一定非黑即白；還有臉上表情，隨時帶著糾正的意思；臉上皺紋倒是少，是因為了不經(jīng)常笑的緣故，嘴唇，除了該說時開，其他時候一律抿緊。她能唱蔡琴的歌，而且極好。

我大姐交際極少，基本足不出戶。成為第三類人的第一年，她整整三十歲，我和二姐都很為她發(fā)愁，她卻一副很淡定的樣子。還是三十歲的那一年，一天晚上，大姐提著電腦出去了，而且第一次夜不歸宿。那晚之后不久，我們的窗戶下面就經(jīng)常矗立著一個身材高高的男士。他在下面矗立良久，我大姐還是淡定地收拾，然后下樓。一年以后，這位山東大漢成了我的姐夫。從婚前到婚后，他一直保持著對大姐亦步亦趨的態(tài)度。后來我知道，大姐夜不歸宿的那一晚，悉心照顧了病倒的山東大漢一晚，兩人的感情就是那晚升華的。大姐嫁出去以后，二姐常常用大姐的事情激勵我也諷刺我：“看看人家，整天在宿舍里待著，也能等來一段好姻緣，你呢？整天東跑西顛的，到頭來，還是什么也沒有不是！……唉！這都是命?！?/p>

二姐絕對有資格說我。因為她早已經(jīng)非常有遠見地將自己的終身解決掉了。在這一點上，她是過來人。除了面對婆婆要孩子的壓力，她會顯得略為焦躁以外，基本上也是個淡定的人。大姐經(jīng)常足不出戶，我經(jīng)常東跑西顛，就只有她，是我們?nèi)齻€中最日常的。在她那里，常常能聽到些段子、流言，有的確實比較聳人聽聞。

以下是二姐告訴我的關(guān)于隔壁天津大姐的一個段子。此人常常在水房用天津話大聲聒噪，讓中午才起床的二姐非常懊惱。

“傳說天津大姐的導(dǎo)師講《聊齋》，說那就跟現(xiàn)在的三級片差不多，她立即澄清說自己可沒看過，她的師弟開玩笑建議她回去看，回到宿舍以后她就生了大氣，覺得師弟搶白了她。第二天，在去香山的公車上，當(dāng)著一車人的面，用鬧鐘的響動，告訴他的師弟，‘你就是脫光了，我也不會看你一眼?！娙四抗恺R唰刷地射向這一對由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和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構(gòu)成的奇特組合，她得意洋洋，師弟面紅耳赤，據(jù)說那個師弟從此領(lǐng)教了這個師姐的厲害，不敢再造次?！?/p>

再以下是二姐告訴我的關(guān)于“假睫毛”的一個段子。此人睫毛很長，且再三堅持說是真的，不是貼上去的，故得此名號。此人每晚必搬一桌子在樓道看書學(xué)習(xí)。二姐半夜上洗手間，常被她嚇到。

“首先假睫毛的睫毛一定是假的，很明顯能看出來是貼上去的嘛。再次她根本沒有俄羅斯血統(tǒng)，她信東正教也是唬人的?？煽肯⑹撬母改妇褪悄硟?nèi)地高校的教師，是正宗的漢人。還有啊，假睫毛根本不是78年的，她結(jié)過婚，據(jù)可靠消息，她還有過孩子，不過她不讓孩子叫她媽，要讓孩子叫她姐。咱們隔壁的隔壁的那個某某，就是她研究生同學(xué)，兩人同級，什么事情都知道。她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連同級的同學(xué)都不認，你沒發(fā)現(xiàn)，她倆從來不說話……”

二姐的流言和傳說都是從隔壁的流言集散地——水房聽來的。一天中午，天津大姐在集散地夸夸這個的皮膚，夸夸那個的衣服，在她的活躍組織下，被她夸過的女士們都一掃早晨的陰霾，跟真的有多美一樣的瞬間就興高采烈了，集散地吵成一鍋粥，各種信息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出了這個的口，進了那個的耳朵。我二姐姐每每到這個時候才起床梳洗，睡眼惺忪，強撐著跟準備午休的人一起刷牙洗臉。暗地里唉聲嘆氣，不知道這些女人為什么如此高興，天津大姐的爽朗笑聲一出現(xiàn)，她就本能到皺起了眉頭，像睡得好好地做起了噩夢。不僅如此，天津大姐的夸獎也從來沒有對她吝嗇過，這一天，她又湊在旁邊的水龍頭，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二姐姐一番。熟悉的睡衣，蓬亂的頭發(fā)，好像實在沒有哪里值得夸獎，出于無奈，只好看著我二姐姐的臉頰，興奮地說“你臉上的痘痘少多了，沒以前發(fā)育得那么好了！”二姐姐陪著笑，一進門臉就拉了老長，“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那天，她就買了耳塞，從此帶著那個東西睡覺，早晨若無其事，不見她再抱怨。

因為大姐的榜樣作用，二姐的鼓勵和諷刺當(dāng)然還有建議，我決定結(jié)束空虛無聊沒有男人愛的生活，去相親。對方是一個著名軟件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見面地點在樓下對面操場的柵欄旁（這個地點是我選的，是為了提前在房間偷窺，），準點出現(xiàn)的是一個腆著肚子的男子，皮衣夾克，白襯衣領(lǐng)子翻在外面，牛仔褲，皮鞋。正手扒欄桿，癡迷地望著在足球場奔跑的年輕人。等我站在他面前確認彼此的身份的時候，他直言不諱地對我說：

“你并沒有照片上漂亮?！?/p>

“怎么，你看了我的照片，在哪里？”

“在網(wǎng)上，他們告訴我你是博士，很優(yōu)秀，并且還算漂亮，我想證實他們的話?！?/p>

“可能是那張照片照得太好了，真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不，作為一個女博士，你還算親切。”

我絲毫沒有覺得這是夸獎。

走了幾步，他看著自己的高檔牛仔褲，告訴我，這是出門幾分鐘前，他媽媽專門讓他換上的，對方是個女博士，總不能不像樣子，而他自己卻是沒有多大的興趣，原來不準備收拾的……

足球場的柵欄旁，他做總結(jié)發(fā)言，說我是他見過的對象中最丑的一個，隨后，又基于我的學(xué)歷身份充分肯定了我的學(xué)識和氣質(zhì)，最后問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當(dāng)然不會被這個商人的推銷語言迷倒，告訴他說這個還言之過早，就得得得地上了樓，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第一次相親就此作罷。我后來常常講這件事，當(dāng)了人生的笑話。

人一旦被一個名詞所界定，最要緊的就是與這個名詞有關(guān)的想象，其他的無論是優(yōu)點或是缺點都煙消云散，不為人所見，一個“第三類人”，雖然道出了學(xué)歷和智慧，卻抹殺了與女人有關(guān)的其他特質(zhì)。

我大姐養(yǎng)尊處優(yōu)地過日子，去年已經(jīng)有了寶寶；二姐延期畢業(yè)了一年，不知道情況如何；而我，不過從東跑西顛到擁有0.5個穩(wěn)定，快樂，痛苦，分離，相逢，解脫，困境，與所有的女人都一樣，沒有什么不同。

我們的身上或這樣或那樣地打上了很多標簽，只要能真實生活，就好……

和愚蠢打照面時的女先生

設(shè)想一下，如果你是個終日發(fā)號施令的軍官，胖嘟嘟的，有顆黃牙，過去的青春痘干癟在臉上。你習(xí)慣了手下人的服從，如果有人敢對你說不，那些干癟的青春痘很快就會燃燒起來。某天，你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下的某個士官的床頭掛著一副肖像，你會不會像以下這樣暴跳如雷呢？

“這里不準掛自己的畫像?！蹦阏f，然后喊道：“是誰干的？是誰？”

“是莫扎特?！庇腥嘶卮鸬?。

“誰是莫扎特？”

所有人都靜默著，只有干癟的青春痘在燃燒。

“莫扎特，你們中誰是莫扎特，向前走兩步？”

“他已經(jīng)死了，長官?！边€是那個人回答道。

“死了，什么時候？”青春痘匆忙而更熱烈地燃燒著，還帶著驚愕?！八懒耍瑸槭裁次覜]有收到任何報告?！?/p>

“莫扎特是偉大的作曲家，他很多年前已經(jīng)死了。”還是那個人。

你有些害羞了，你撇了一下嘴，好像受到了侮辱似的。士兵里有人“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你有些歇斯底里地喊：“排——隊——，去練兵場?！?/p>

你滿臉通紅，那些干癟的青春痘也像受著煎熬似的，你指點著每一個人，惡狠狠的：“你們這些聰明的人，誰能告訴我莫扎特是誰？”你咄咄逼人地盯著他們戴著面具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那好吧，我認為莫扎特是坨狗屎?！蹦阕叩揭幻抗俚拿媲埃澳?，跟我重復(fù)，莫扎特是坨狗屎。”“如果要脫下你的面具，那就跟我說，莫扎特是坨狗屎……”

一個有著強烈控制欲的男人在面對自己的無知和愚蠢時，用的是如此直白激烈的方法。可是到了這個故事的最后，這位粗魯?shù)哪惺柯牭搅四氐囊魳?。他跑到山坡上，大聲喊著“噢，是的，你說的對，莫扎特，莫扎特是個偉大的作曲家。我愛莫扎特?！?/p>

下面請讓我為您舉些例子，說明不服輸?shù)呐嗽诿鎸ψ约旱挠薮?、尷尬和失敗時，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

莎士比亞的早期劇本《愛的徒勞》中有一個滑稽的私塾教師霍羅福尼斯?；袅_福尼斯如果要提到蘋果，就一定會補充說，蘋果懸在枝頭時“宛若明珠懸于太虛耳畔，太虛者，天空、蒼穹、昊天之謂也?！边€要補充說，該蘋果掉在“八荒之面部，八荒者，土壤、土地、大地之謂也?！爆F(xiàn)在沒有私塾，也就沒有私塾先生了，但先生還是有。

我拼搏了多年之后，成了一位先生。

做先生，而且做女先生，免不了要高談闊論?！啊秳诠ぶ異矍椤氛?，中國現(xiàn)存最早之電影拷貝也?！薄啊度说街心辍分信撕绫谏纤沃蹨I者，中國電影史最珍貴之一滴眼淚也?！薄艾F(xiàn)實題材者，非必為現(xiàn)實主義也?！薄八春稳艘?，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關(guān)于權(quán)力之控制，?？掠袃煞N模式，一曰麻風(fēng)病模式，一曰鼠疫模式也?！薄谷宦o了人們一個博學(xué)多才的印象。我自己也沒想到，對于這個“博學(xué)多才”，竟慢慢在乎起來了。

一旦在乎了自己的聰明，就愚蠢了，和愚蠢打照面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了。

朋友弄了兩張票，要去看《貓》?！敦垺肺衣犝f過，但從沒看過，所以不甚了了，甚至是哪個國家的，印象都極為模糊。我坐在出租車里，劇院門口，等著我的是某位有些名氣的文化人。我的“博學(xué)多才”開始搗鬼了?！叭绻麊柶鹞以趺崔k？”臉開始紅了，一定會紅的。出租車開得有些擠擠搭搭，我的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某某，我是老師?？煸诎俣壬蠋臀也橐幌隆敦垺返馁Y料?！?，沒事的，一會兒要看，不了解一下，不好的??！……查到后給我回個電話，好，好，辛苦！辛苦??！”我常常“辛苦”的那個學(xué)生漸漸跟我熟稔了，開口就是“說……”，很強硬。有時候，也會靠不住，因為他也會“有事啊”“在外面”“上課呢”等等。臨時，當(dāng)下，并不都能抱上佛腳。

有些情況也無法臨時抱佛腳。我的朋友中有個寫書法的，要賜我一幅字。而且讓我自己從腦袋里搜刮，詩詞歌賦、名言警句。我迅速地搜刮了一下?！按好卟挥X曉”“床前明月光”“誰知盤中餐”“停車坐愛楓林晚”“凄凄慘慘戚戚”“兩岸猿聲啼不住”“葡萄美酒夜光杯”“月落烏啼霜滿天”“子在川上曰”“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知識是人類的階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在極短時間的搜索中，除了《春曉》《靜夜思》等有限的幾個，竟然沒有搜刮出一首完整且精確的。朋友的筆墨紙硯都裝備停當(dāng)，只等我吟誦一首，然后揮毫潑墨。我保持著若有所思的神情，表面上不動聲色，腦子里那張“博學(xué)多才”的臉卻是紅一陣白一陣?！澳振R，不如就寫個跟馬有關(guān)的吧！”“博學(xué)多才”的臉更是白一陣紅一陣了?！捌咸衙谰埔构獗嬇民R上催”“馬到成功”“馬兒唉，你慢些跑慢些跑唉……”“馬兒”一“跑”起來，滿腦子就都是“馬兒跑”了。我依然是不動聲色，完好地保持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博學(xué)多才”的臉合著“馬兒跑”的節(jié)奏抖抖顫顫的，把尷尬都抖落出來了。抖著抖著，從記憶的深處，抖落出小時候的一則童話故事，名字倒跟“馬”有關(guān)。“不如這樣，不寫詩詞了，寫個特別一點的?！●R過河’怎么樣呢？”“小馬過河”就掛在我的客廳中央，來的朋友，看了都說好，特別啊，挺特別的！“小馬過河”只能寫一次。后來為了應(yīng)對類似情況，我專門找了李賀、杜牧、李商隱、辛棄疾，又從中選了佶屈聱牙的，裝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這種當(dāng)時靈機一動，然后后天補充的方法，弄得人很辛苦。因為你知道的速度遠遠趕不上不知道的速度，變得聰明和發(fā)現(xiàn)自己愚蠢相比，總是遠遠地拉在后面。于是，我想，怎么樣才能一勞永逸地籠罩在“博學(xué)多才”的光環(huán)里呢。

在我家客廳里，坐著幾個聊天的人，屋子煙霧繚繞，于是，我躲到了一邊。隱隱約約聽見他們在談什么莫扎特、做愛、暈倒等等。我禁不住好奇地走過去：

“說什么呢？”

“你看過《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么？”

“我看過《西伯利亞的悲情小姐》?！?/p>

那個正在熱火朝天地說著《理發(fā)師》的人低下頭略微想了想。又一點點搖著頭抬臉看我。

“《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我問的是《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p>

“我說的是《西伯利亞的悲情小姐》，我看過《西伯利亞的悲情小姐》?！?/p>

他咄咄逼人地看我：“難道你不愿意承認你沒有看過《西伯利亞的理發(fā)師》嗎？”

“反正我看過《西伯利亞的悲情小姐》?！蔽衣栔业募绨?，得意地走掉了。

……

“你知道‘三條漢子’嗎？”

“哦，我知道‘四人幫’?！?/p>

……

有一天，我坐在自家的臺階上，T騎著自行車，看見我，停下車，挨近我坐了。我們是好朋友，她正忙著談情說愛。

“你了解他嗎？”

“我知道他的爸爸媽媽，他有很好的家世背景?！?/p>

“你愛他嗎？”

“我了解他，知道他有房有車?！?/p>

“你會幸福嗎？”

“我得跟著他，我知道我跟了他會過上好日子。”

“先生在家么？”她問

“我們想要個孩子?！蔽艺f。

“他想要么？”她問。

“房子都裝修好了?！蔽艺f。

“一起來喝我的喜酒啊?！彼f。

“下個月到韓國去。”我說。

我坐在自家的臺階上，看著遠處。我不動聲色地籠罩在那個聰明的光環(huán)里，像個活在自己的謊言里的光鮮的傻瓜。事實上，我冷戰(zhàn)中的愛人已經(jīng)離家多日，也很少給我音訊。

這還不是關(guān)于母狗幫的一切

一天晚上我（寧瀛，著名導(dǎo)演）問索拉（劉索拉，著名音樂人），英文的Bitch怎么解釋。索拉努力解釋了半天都覺得不夠準確。最后她指著我說：“你就是Bitch，洪晃（洪晃，著名媒體人）也是……當(dāng)然了，我也夠Bitch的。這么說吧，咱們仨就是Bitch，Bitch就是母狗……”

什么是“母狗”？如果你擅于推演，便可從上面簡短的對話中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母狗”是對出生于60年代；最好有革命功臣的父輩作為強大背景支撐；在后毛時代成功借到西風(fēng)，飄洋過海；在改革開放的中國讓西風(fēng)東漸，在西風(fēng)東漸中乘風(fēng)破浪；不知怎么地先是晃晃悠悠地成了先鋒，又穩(wěn)扎穩(wěn)打地成長為社會精英的東方女性的昵稱。三人或三人以上的群體，便可稱“母狗幫”，英文皆為“Bitch”。

當(dāng)有資格做“母狗”的時候，女人們大多都到了只能用才學(xué)來補充魅力，用地位來維持關(guān)注，用財富來吸引眼球的更年期階段?！澳腹贰眰冸m然經(jīng)濟豐碩，但在外形上建設(shè)“年輕”“美麗”“女人味”等等已經(jīng)不是聰明之舉。所以，“母狗”們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是用各種方式建設(shè)自信，其外在表現(xiàn)便是一種自戀。于是以下的事情在“母狗”們的生活中變得非常重要：起床后看著自己沒有化妝的頂自然卻也頂丑的臉，還要堅強地對自己說“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你更我不更。”摸著身邊空空如也沒有褶皺的白色床單，清心寡欲地堅信，更年期的女人是開到極致的花朵，因為漫長所以性感。作為個體的“母狗”們在獨處的時候總是百無聊賴地透過窗戶想心事。只有在幫派活動中才能活蹦亂跳。所以她們害怕孤獨。只要有可能，絕不獨處，除夕夜也不例外。

因為“母狗幫”的女人們大多在自己的領(lǐng)域內(nèi)都相對權(quán)威，在工作上都頗為叱咤，所以，“母狗幫”的“生活”需要與“工作”進行嚴格區(qū)分。區(qū)分之后，“生活”對于“母狗幫”的女人們就有些糜爛了。抽煙、喝酒、打麻將、斗心眼、說段子、罵臟話、懷舊、啃雞爪、跳大繩、流眼淚、瘋笑、喃喃自語……而最重要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母狗幫”具有標志性的生活組成部分是Mind Fuck（意淫），其表現(xiàn)形式就是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到底是誰睡了我丈夫”這樣帶有摧毀性的懸念故事，而不是像中國男人那樣純粹而空洞地想象在荒郊野外的古剎神廟里碰上了一個虛無的妖艷女子，然后做成了好事。

對于“母狗幫”的女人來說，討論“情愛”比討論“愛情”更為實質(zhì)。身體對于“母狗幫”的女人們來說已不是絕對重要?！澳腹穾汀钡呐藗兛梢栽谄渌膱鼍坝绕涫浅缘膱鼍爸畜w味和高潮相同的幸福。到了“母狗”們的年齡，更重要的是女人與女人之間而非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感情。面對和自己相同的女人，“母狗幫”的女人們之間要有惺惺相惜的曖昧欲望，說得女權(quán)一點叫作姐妹情誼。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就是絕不招惹朋友的老公。如果有人招惹了自己的老公，“母狗幫”女人會衣著光鮮，暗暗地或光明正大地叫對方“母狗”，聽起來似乎是貶義的惡狠狠的，但決不歇斯底里。有緣分了，甚至能成為姐妹。老公的作用則變得很簡單，一個是需要有這樣一個角色讓女人懷疑。查看留言記錄，進入老公的私人電腦，在背后盤查秘密，滿足女人固執(zhí)的好奇欲。另一個則完全因為女人們意淫時需要一個對象。假裝接到一個電話，然后捂著臉說“我丈夫死了，開車的是一個18歲的姑娘，兩個人從馬甸橋上摔下來了。”看女朋友中哪一個哭得最大聲，最后卻發(fā)現(xiàn)誰也不是那個自己懷疑的第三者，姐妹情誼便愈加鞏固。

關(guān)于她的故事有些是道聽途說的，不可盡信。我只知道她曾經(jīng)留學(xué)英倫，90年代初期回到大陸。其時已經(jīng)30多歲的她實在難以找到一個勇敢者來向她求婚，只能像喬伊斯《一位母親》里的女人那樣吃了許多“土耳其拌砂糖聊慰她的種種浪漫愿望”。還沒有等到所有的人對她評頭論足的時候，便嫁給了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她將詩人塑造成了著名的書商，自己也很快成為浸泡在文化和藝術(shù)里的社會精英。不過，母狗幫女人的擔(dān)心在她那里卻是事實。半老徐娘的時候她離開了丈夫，但她卻因為追逐新的愛情而容光煥發(fā)。不久，她嫁給了一位大她許多歲的革命英雄，即使這位革命英雄已經(jīng)臥床不起多年。戀父和懷舊讓她伺候了老英雄幾年，失去他的時候她就像失去父親一樣傷心?，F(xiàn)在她孤身一人。她有著母狗幫女人的獨立堅強，自信和自嘲；她愛母狗幫的其他女人甚于愛男人；她有母狗幫女人矯情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指向毛澤東時代的懷舊理想。最重要的是，她和所有的母狗幫女人們一樣，都有許多故事，卻從不輕易流淚。

當(dāng)然，所有這些，都還不是關(guān)于“母狗幫”的一切……

從三個F開始

博士畢業(yè)后，我已老大不小了。所在的學(xué)校出了一個被戲稱為“學(xué)術(shù)超女”的名人。僅僅因為與她同校，連我似乎也“名”了起來。飯桌上，她常常是大家的談資。我不得已時談到她，周圍人立刻緘默，露出聽權(quán)威講話的神情。以后發(fā)展到但凡媒體上有她的身影，旁邊的人都要大叫，喚我去看。一次，我又被大叫聲喚出來，看見她參加《時尚·COSMOPOLITAN》策劃的頒獎禮，得了一個“COSMO時尚女性大獎”。我跟往常一樣受人差使地看了她，禮貌性地緊盯了比往常稍長的時間。這一次的凝視，竟然有收獲。我第一次知道了新時代女性精神用三個以F開頭的字母就可概括了，而她即為這新時代女性精神的代表之一。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我的腦子里還在起勁地轉(zhuǎn)著這三個詞：Fun（風(fēng)趣）、Fearless（大膽）、Female（韻味），然后就全神貫注地撞在迎面的碟架上。我想，有許多事是偶然知道的，就像這迎面一撞一樣突然，但它一定有屬于自己的來龍去脈。集合了大膽風(fēng)趣和韻味的3F女郎們也該有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努力思考著，輪回出了許多女人的名字和故事。

Female，這個詞做雌的，女性的，或者作為名詞的雌性動物，女性來解，就是在光線很好的情況下辨認小伙子和大姑娘，在靜態(tài)的環(huán)境中辨認公雞和母雞，是個純視覺的活兒，極容易。但作為女人氣質(zhì)的“韻味”解，作為“味道”“神韻”解，卻需要調(diào)動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等綜合感官，必要時還要加上理性的剖析，竟成了極難的事情了。古希臘神話中的愛神阿佛洛狄忒擁有絕倫美色，不僅如此，這位誕生在海浪的白色泡沫中的女愛神，有時序女神和美惠女神的陪伴，她的青春永不凋謝。她從不干預(yù)血腥的廝殺，只管在眾神和凡人心中激起情愛，實現(xiàn)他們愛與被愛的愿望。阿佛洛狄忒一定是最符合Female詞義的，有內(nèi)心的平安，有愛和被愛的能力，有平和時間的心性，有善良美惠的精神世界，永不凋謝的青春和美麗自然而然便成了凡人也可擁有的現(xiàn)實。

Fearless： 女戰(zhàn)神雅典娜是從父親宙斯的頭顱里出生的。她全身披掛，頭戴閃閃發(fā)光的戰(zhàn)盔，手持長槍和盾牌。她的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閃爍著智慧卓越的光芒，讓雅典娜散發(fā)出令人傾倒的絕倫的俊美。雅典娜常常為困境中的希臘英雄們出一些充滿智慧的主意。她毫不吝嗇地將智慧和知識各種技能和手藝傳授給人們。雅典娜是最符合Fearless詞義的。智慧的抉擇，堅定的判斷，勇敢的抗爭，無私的分享，哪怕會因為超凡脫俗而略顯乖張，哪怕會因為并不循規(guī)蹈矩而略顯孤單，但任何時候，只有做好自己才能不可戰(zhàn)勝。

Fun：一個讓人感覺無聊的女人恐怕比丑陋的女人更不招人喜愛。但女人的幽默風(fēng)趣又不同于小丑式的插科打諢，前者能給人帶來高級而持久的快樂。在古希臘神話中，宙斯與記憶女神生下了九位繆斯女神。她們主管史詩、抒情詩、情歌、悲劇、喜劇、舞蹈、歷史、天文和圣歌。每當(dāng)阿波羅撥動琴弦的時候，繆斯女神們就放聲歌唱，諸神跳起歡樂的環(huán)舞，紛爭不斷的奧林波斯山終于一片和平和寧靜。悲傷與失落，尷尬與困境，無奈與離別，在有趣的女人那里，可能是一首小詩，一首低聲吟唱的歌曲，一朵捻來別在衣襟上的花朵，一個體態(tài)輕盈如舞蹈般的擁抱，一個自我解嘲的玩笑，一個夕陽西下時的沉醉，然后微笑，然后釋懷，于是，快樂縈繞生活。

波伏瓦曾多次遇到杜拉斯，但兩個人之間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據(jù)說并不投緣。波伏瓦喜歡盤發(fā)，有時用簡單的發(fā)帶作裝飾，一絲不茍又不失活潑；杜拉斯年輕時梳兩根閑散的小辮，為人婦后簡短地盤發(fā)，以后就披散著一頭凌亂的短發(fā)。波伏瓦除了情人送的墨西哥戒指，幾乎很少戴首飾；杜拉斯則關(guān)注香水、顏色、項鏈，她叮囑自己每天都有變化。波伏瓦不再年輕的時候，常常穿著一條帶子的直筒裙，外面是米色或白色的正裝外套；杜拉斯不再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在羸弱的肩頭搭上大紅色的披肩，用搶眼的首飾裝扮自己……同樣有韻味，韻味又如此不同。

波伏瓦與薩特的自由伴侶關(guān)系成了不可復(fù)制的傳奇?！翱墒?，我親愛的小寶貝，我的小花朵，永遠別忘了。我輕輕地吻你的小臉頰?！彼谧杂傻亩x中讓這個男人對她產(chǎn)生了影子般的友誼和愛情。她將自己一生最重要的著作《第二性》獻給了另一個情人的妻子。她與美國人尼爾森·艾格林的激情演化出了優(yōu)美無比的《越洋情書》，最后她戴著這個男人送的墨西哥戒指入葬。42歲的波伏瓦遇上了25歲的情人，然后瘋狂相愛。演講臺上的波伏瓦，街頭的波伏瓦，法庭上的波伏瓦，寫作的波伏瓦，都是無畏的波伏瓦。杜拉斯18歲時在西貢遇到自己的中國情人，然后帶著殘缺的愛情和衰老的心回到法國。她強烈又頑固地保存著對于自己小哥哥的不倫之戀，又同樣固執(zhí)地堅持體味大哥對自己青春的傷害。她與丈夫的好友生了個兒子。62歲時遇到了小了她整整三十八歲的最后一個情人揚·安德烈亞。與母親糾結(jié)一生。瘋狂的杜拉斯，酗酒的杜拉斯，攝像機后的杜拉斯，寫作的杜拉斯，她說：“我不怕，不怕任何事，什么都不怕，不怕物，不怕神，不怕這些地方和這些廣袤。”都是無畏的杜拉斯……同樣無畏，無畏地又如此不同。

波伏瓦初識薩特，二人相約到巴黎的一個集市上游玩。她戴了一頂俏皮可愛的貝雷帽赴約。波伏瓦拿起一把玩具手槍，準備為薩特射下哪怕一個玩具或者任何獎品。她緊閉雙眼，仿佛這把槍是真的一樣。薩特則將右手親切而友好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波伏瓦雖然允許薩特有情人，但她也會用自己的智慧和風(fēng)趣終止薩特與舞文弄墨的女情人的來往。杜拉斯與情人間的風(fēng)趣都帶有行為藝術(shù)的特點，她的胡言亂語表現(xiàn)了日常的風(fēng)趣。比如杜拉斯說搖滾樂是自愿的走樣或者自愿的裝傻。在電視上有舞蹈的時候，她會旁若無人地歡呼。她在醉眼朦朧中看到常去的咖啡館周圍都是白菜、煙鬼和奶?！瑯佑腥ぃ腥さ糜秩绱瞬煌?。

波伏瓦與杜拉斯，如此不同，卻又相當(dāng)一致。

這是我最后要講的一個女人和她的故事。

這個女人叫意拍來，廣西富川黃竹村人。有趣又奇妙的一個名字。對不對？她做了一件相當(dāng)大膽的事又有些反諷趣味的事。意拍來善機杼，又識些字，偶爾也能寫些拙樸的詩。婚后的意拍來不滿于自己糊涂又只字不識的丈夫，于是，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情人。意拍來在家庭生活的失意和隱秘的愛情的甜蜜之間搖擺著。于是，她寫起了詩。她寫道：“恨恨月老無情錯鑄蘭譜……”她寫道：“身身有恨……”她又寫道：“女界同胞世世同心蘭，快起來爭取……”她把這首詩獻給了自己的情人。她還把詩辛苦地織在了被面上。被面織好后，她用新被面做了新被子。她愛著自己的情人，但還是必須與沒有愛的丈夫同床共枕，就蓋著這床寫滿了情思的被子。過了很多年，被面已經(jīng)陳舊了，有許多字也已經(jīng)看不清了。意拍來與自己情人的結(jié)局已不可考，我們知道的是，她死的比自己的丈夫要早，她的不識字的丈夫蓋著這床被面度過了余生。

波伏瓦說：沒有人命令，沒有人強迫，這樣活著多么快活?。∫馀膩砜旎钸^嗎？我想，她愛過，所以快活過吧。

如果我們總是對的

有這樣一個小島。我們不知道它在哪里，只知道它離我們很遠很遠，但就是有這樣的一個小島。

小島上的每個人都驕傲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他們?yōu)槭裁茨敲打湴聊?？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一言一行都是對的，他們?yōu)榇蓑湴翗O了。每個人都說：“我是對的，而你卻錯了?！彼麄兛偸沁@樣說。因為只有這樣的話才代表著信念、勇氣和力量。從來沒有聽見有人說：“也許是我錯了，也許你是對的。”因為這樣的話代表著膽小、猶豫和軟弱。當(dāng)他們之間出現(xiàn)分歧的時候，這個人叫嚷著：“我是對的，我向你保證?！蹦莻€也叫嚷著：“我才是對的，我向你保證?！庇谑牵u上熱鬧極了，每天，這里那里都是叫嚷著的人們。為了平息小島上不絕于耳的爭吵聲，管理小島的公爵想出了一個辦法。當(dāng)你覺得自己是對的，而和你面對面叫嚷著的人是錯的時候，就用鐵鍬在他面前挖一個坑。以后，小島上的居民都要帶著鐵鍬出門了，他們面對面叫嚷兩聲，然后用鐵鍬在對方的腳下挖個坑，便轉(zhuǎn)身而去，從此互不理睬，連招呼也不打了。這樣，小島上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了。

小島上有這樣一戶人家。家里有驕傲的爺爺奶奶和驕傲的爸爸媽媽還有一個他們的驕傲的兒子。一個普通的清晨，他們打開各自的房門來到了客廳里。哦，對了，別忘了，他們每個人用一只手揉著惺忪的睡眼，另一只手還得抓緊一個小小的精致的鐵鍬呢?？蛷d里的地板早就揭掉了，露出斑駁豐滿的沙土地，在清晨太陽的撫摸下溫柔地閃著金光。抓著鐵鍬的兒子站在客廳中央，大聲地宣布說：“我要走了，要離開這個地方?！笨钢F鍬的爸爸和爺爺可不像清晨的太陽光那樣溫柔，他們急匆匆地走到兒子的對面，驕傲且焦急地望著他說：“我們?nèi)绱诵量嗖沤ㄔ炝诉@么豐饒和幸福的生活，我們這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美好，你應(yīng)該繼承我們的遺產(chǎn)而不是離開我們?！眱鹤訐P著頭顱，沒有絲毫膽怯地說：“我可沒有看到什么豐饒和幸福，只看到了掠奪和爭吵?？纯催@坑坑洼洼的土地和污濁的天空吧，我要去遠方尋找更美好的生活?！眱鹤硬辉冈贍幊诚氯チ耍蛔鲎约赫J為對的事。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在爺爺和爸爸面前的那片依舊閃著金光的沙地上挖了一個深坑，然后扛起鐵鍬，出了家門。爺爺爸爸生氣極了，他們各自拿起自己的鐵鍬，氣沖沖地在那個坑上挖了好幾下，深坑被挖得像條溝一樣了。兩人踉踉蹌蹌地往后退了幾步，重重地坐在了餐桌邊的凳子上。這一戶人家的兩個女人各自站在丈夫的身邊，奶奶沉默一些，媽媽氣沖沖地，她們眼里都含著淚。

就這樣，這一戶人家的男人和女人們像一張靜止的相片一樣定格在那里了。過了好一會兒，大家才慢慢緩過神來，奶奶扯扯爺爺?shù)囊滦?，回到了他們的房間。媽媽扯了扯爸爸的衣袖，也回到了他們的房間。他們走得有些沉重，女人的一只手攙扶著男人，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一個小小的精致的鐵鍬。

奶奶坐進扶手椅里，比起早晨溫柔的陽光來，現(xiàn)在的陽光明亮得多。她拿起了手中的活計，屋里的地板也早已經(jīng)揭掉了，她在一低頭的瞬間，看到明亮的金色的沙地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被明亮的太陽弄的有了陰影。她繼續(xù)向左邊看過去，看見了爺爺?shù)呐f挎包。

“你總是背著這個挎包，它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了。你該把它扔掉。”她說。

“你不懂，這是我的過去，我一生所珍愛的東西都在里面?！彼f。

“你總是這樣講。你最珍愛的應(yīng)該是我。而不是一個舊情人送給你的破破爛爛的挎包?！彼f。

“不，你錯了。在我看來，回憶比生活本身更值得珍惜?！彼f。

“我總是覺得自己很傻，為了你犧牲了自己?！彼f。

“你總是這樣總是這，真讓人厭煩?！彼f。

奶奶從扶手椅里站起來，拿起自己的精致的小鐵鍬，在早已存在的深坑上挖著，算是無聲的回答。

這個房間的地板同樣坑坑洼洼的。媽媽坐在化妝臺前的凳子上，有些懊惱地望著爸爸。他似乎還沒有從被兒子拋棄的事實里緩過神來。他們互相躲避著對方的眼神，就這樣局促著也沉默著。陽光一點溫柔的跡象也沒有了，越來越刺眼，蒸騰起一些驕傲的煩躁。女人有些百無聊賴地四處望著，好像在為自己的煩躁尋找出口。

“你總是買最貴重的東西給自己，看看這個挎包就知道了?！彼f。

“我只買過這樣一個挎包，它不過是比往常稍貴了一些而已，我沒有‘總是’，你知道的?！?/p>

“你總是不讓我動你的挎包，似乎里面裝滿了秘密?！彼f。

“我的挎包里有文件，但沒有什么秘密。事實上，你經(jīng)常翻看我的挎包，我是拒絕過你，但沒有‘總是’?！彼f。

“你對我越來越冷淡了，你有那么多的朋友、同事，你總是跟他們在一起，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似乎更快樂?！彼f。

“每天我都盡可能趕回家陪你和孩子，也許有那么一兩次沒有和你們一起吃晚飯，但沒有‘總是’，你是知道的。”他說。

“我總是覺得，我和你的挎包比起來，你更喜歡你的挎包。與愛我和愛孩子相比，你更愛自己?！彼f。

“挎包不會說話，有時候它讓我覺得更自由。如果愛是一種要求和重負，我寧愿把它加在自己的身上?！彼f。

“我總是覺得后悔，為了你和孩子，我放棄了太多，犧牲了自己?！彼f。

“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怨恨別人的時候總是這，夸獎自己的時候也總是這，真讓人厭煩……”他說。

女人不說什么了，她從凳子上坐起來，委屈地走到男人面前，用鐵鍬挖著挖著，挖了個大大的深坑，算作無言的回答。男人也委屈極了，他拿起自己的鐵鍬，驕傲地在深坑上繼續(xù)著，不久，深坑變得像一條溝那樣了。陽光不經(jīng)意地照在兩邊的金色沙土上，明亮而刺眼。

小馬的老父親老馬是個好丈夫，更是個好父親。每次來小馬家，他都忙東忙西，一刻也停不下來。不過老馬有一個特點，用小馬媽媽的話說，就是做事喜歡攤底。比如，最近的一個月，老馬在裝餐廳燈的同時，打碎了其中的一個，三朵百合花變成了兩朵半。再比如，門口需要一塊穿衣鏡，在老馬自告奮勇地要自己把穿衣鏡釘上墻不久，還沒上墻的穿衣鏡已經(jīng)碎成了兩半。最好笑的事情發(fā)生在上個星期天。自制書架的玻璃門需要黏一個金屬底座，可以讓玻璃門更潤滑地來回活動。老馬又自告奮勇地接了這個活。后來，小馬發(fā)現(xiàn)，老馬不僅將玻璃門和金屬底座黏在了一起，同時，也把金屬底座和底下的金屬軌道緊緊地黏在了一起，結(jié)果就是，本來可以左右自由移動的玻璃門，牢牢地停在了一個地方，怎么推拉也不管用了。每每遇到這樣的事情，小馬的媽媽都要感嘆和嘮叨許多時日?！澳惆职?，總是這樣……”不過，小馬媽媽的“總是”并沒有傷害到老馬。他依然樂此不疲地干著各種活，攤著各種底，聽著小馬媽媽的各種“總是”。有一天吃飯的時候，看著殘破的餐燈，小馬媽媽又開始“總是”了。老馬笑著，吃完了，才有哲理地說。“我這一輩子，終于總結(jié)出一個經(jīng)驗，對于喜歡用總是，把偶然當(dāng)成必然，并且覺得自己總是正確的女人，你一定要順從……”

重逢那一刻

最近見了一些相愛又不能相守的事，遂決定要想一想了。

我是不喜歡胡蘭成與張愛玲與周訓(xùn)德的，一個一個的不喜歡，加在一起也不歡喜。不過，拿他們說事還是無障礙的。

胡與張寫了婚書，那年，胡三十八歲，張二十三歲。胡說“我們雖結(jié)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jié)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苯鹜m成到了漢口，即遇上了護士周訓(xùn)德。離開漢口時，胡對訓(xùn)德說：“我不帶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換名，我與你相約，我必志氣如平時，你也要當(dāng)心身體，不可哭壞了。你的笑非常美，要為我保持，到將來再見時，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又說：“我們雖未舉行儀式，亦名分已經(jīng)定了?！覀?yōu)闅g方未央，亦且留到將來，我們還有長長的日子……”我的朋友專專在“美目流盼”和“長長的日子”旁狠狠地標注了“無恥”二字，許是知道后來并沒有“美目流盼”，也沒有“長長的日子”，故為周鳴不平所以狠狠寫下的字。但周是不寫字的，究竟她怎樣想，就不得而知了。周在胡走后竟然下了獄，被保釋后匆忙嫁了一個已有妻室的男子，生活苦痛，與胡有書信聯(lián)系，但終于再未見面。胡對于這樣的結(jié)局，想得很開。說了這樣一段話：“《桃花扇》里候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樵，不意于人叢中相見了，當(dāng)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zé)o男女情緣?！耘f不得團圓。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但周還是不寫字的，究竟她是否“自身清好”，也不得而知了。

張知道胡與周的事情，想來還是介意的，于是就讓胡來選。胡終是沒有選。后來又有別的事。所以在這次選擇的一年半后，張給胡寫了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恚乙嗍遣豢吹牧?。”胡并無大悲，“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他仍然端寫他的文章了。此后兩人只有些許的書信交往，與小周一樣，再未重逢。對此，胡亦看得很開，說“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過是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睈哿峋瓦@樣成了胡筆下民國女子的一員，端寫在那些書里了。但張是寫字的，不容得也不愿吃啞巴虧。她發(fā)聲道：“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老到這樣?！髞韥磉^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睈郝暭词沟搅恕缎F圓》，張亦是沒有出。但兩人終究是清冷的了。即使胡在張索書時寫了雜七雜八的話去撩撥她，卻也只收到這樣的回信：“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

何必如此又何止于此呢？想到這里，就想起了一身的寒意，心里涼涼的，這么能說會道的兩個人，也許是太能說會道了吧……

“馬丫……”“狗勝……”

徐老蔫和馬大哈就是這樣喊著對方的小名，然后就羞澀地走到一起。三十年沒見的老熟人也是三十年沒見的老情人，再見，在對方眼里還是那么美。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因為“屬相不合”硬是分開了，說起來的時候，也是無奈，也上火，但關(guān)鍵還是要動向前的心思。一個說“我瞅見你，心里就熱乎乎的?！币粋€說“我沒事老夢見你?！币粋€回憶小時候下河摸魚，一個回憶小時候到瓜地偷甜瓜。三十年過去了，兩個人一個是寡婦一個是鰥夫。都知道生活的不易。一個問“這些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洗洗涮涮，做菜做飯，輕輕松松地幾句話就填滿了三十年的歲月。一個問“你咋樣啊？”一句簡單的問候就勾起了馬丫的滿腹辛酸，但回答出來的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我……我……我挺好的?！边€是狗勝能懂得人的心思，知道這是女人面子薄不好照直說的借口。日子好了，狗勝的理想就是找了馬丫，回鄉(xiāng)種地，養(yǎng)雞，老兩口抽旱煙，喝茶水，嗑瓜子，扯閑話。勞動人民沒有那些糾纏不清的你來我往，行還是不行，狗勝就要馬丫個痛快話。馬丫說自己害怕，害怕別人的眼光，害怕周圍人的閑話。狗勝的道理則樸素而簡單?！靶〉臅r候歸爹媽管，老了又歸兒女管，你什么時候能個人承包一段，自己說了算呢？”馬丫習(xí)慣了命運對自己的安排，說下輩子再見面。但生活還是給狗勝和馬丫安排了最好的結(jié)局，兒女們?yōu)樗麄儼才沤袢障鄷?，兩人終于再續(xù)前緣，成雙成對，終得圓滿。

竟然如此也竟止如此！想到這里，就生出了一身的暖意，心里熱乎乎的，這么樸素而又健康的兩個人，也許是因為足夠樸素足夠健康……

比肖邦大六歲的喬治·桑追求肖邦，后來兩人在一起生活，肖邦整天寫曲練琴，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對喬治·桑發(fā)牢騷，喬治·桑說：“他找我談話，就像莫里哀找女仆人談話一樣”。終于，戀情淡得不能再淡了，喬治·桑說：“我的眼睛終于睜開來了。我再也不讓我的肉體和鮮血成為薄幸和邪惡的牧場?！焙髞韮扇朔志印Ｗ詈笠淮我娒鎯蓚€人都已經(jīng)沒有話說了：

“好嗎？”

“好?！?/p>

我們的一生總有些時候要分離，并要承認無法相守的事實。我只希望在重逢的那一刻，能回首那時的愛和純真，能回首彼此的真誠勇氣和努力。與其將共同走過的日子或者美化，或者帶著冰冷的怨恨，在記憶中不斷地自說自話地提起，終成冷漠；與其將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共同的日子磨滅成無話可說，以至于無從惦念，不如勇敢地分離，然后溫暖地重逢。像狗勝那樣，在重逢的時候，簡簡單單地但卻暖暖地問一句“你咋樣??？”然后，暖暖地回答說：“我……我……我挺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