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啊鴿子,你要飛到哪里?
灰白的鴿子在天空一圈圈飛著,像鐘表的指針,來來回回,轉(zhuǎn)著。
鴿子不知道疲憊,但時間,走得久了,就緩慢了、遲鈍了。賣水果的女人,坐在染布巷巷子口的馬叉上,她的時光是緩慢的、遲鈍的。
巷子口,正對著,是團結(jié)路。團結(jié)路上的車,瘋了一樣跑著,卷起的灰塵,落在了賣水果的女人生銹的頭發(fā)上,落到了那些水果上。一切都是灰撲撲的,就連那些水果都褪去了光澤。它們緘默著,把蜜汁揣在懷里,無人問津。
女人在北關(guān)的巷子口賣水果有八九年快十年了吧。她之前干什么,只有她清楚。反正嫁進北關(guān)之后,就賣起了水果。她的男人有點傻,坐在院子,不說話,老是發(fā)呆。有時候,你讓他曬被子,他就把床單鋪在地上。也有時候,他吃完飯,不要提醒,就一直端著空碗不知道放下。女人是怎么嫁給他的,只有她清楚。她剛嫁來時,像一顆剛摘下的桃子,是那么新鮮。豐滿的腰身,粉嫩的皮膚,遠遠就能聞見香味,就連那些細密的絨毛都泛著微微的光芒。
后來,要生活,她就擺起了攤子,賣水果。跟一個傻男人生活在一起,又能指望他干什么呢,還得靠自己。三輪車還是娘家哥哥販菜時用過的,送了她。她家住桐花巷。每天天麻麻亮,巷道里清潔工劃拉著垃圾,路燈的眼皮耷拉著。她便去光明巷進果子?;璋档慕值溃饷悦傻娜?,沾著露水的果子,皺巴巴的票子。她擠在人堆里,翻看著品相,討還著價錢。感覺合適,樣樣進一點,然后,吱悠悠蹬著車子到染布巷巷子口來賣。
剛開始到巷子口賣水果,是難為情的。那時候,面皮薄,跟早酥梨一樣,一動皮就破,別說拉下了。尤其遇見熟人,有人,一歪頭,裝作沒看見,走了,還好些,免得尷尬。有人,就故意湊過來,咋咋呼呼說你怎么擺攤子了多辛苦啊又吹又曬的,留著男人干啥?。恳徽f男人,她就沒法回答,趕忙說,吃個蘋果,吃個蘋果嘗嘗。有人搖著頭說你賣一分錢不容易我咋能吃呢,有人順手抓一個,咬一口,唾沫子亂濺,點著頭走了。那時候,時間是那么漫長,從早晨挨不到黑。鴿子在頭頂一圈圈飛,都沒個盡頭。晚上回去,男人坐在門口,笑嘻嘻的,他把飯做好了。米飯,油麥菜,煎蛋。米飯是生的,米粒黏滿了碗沿,地上也是。油麥菜炒糊了,黑的,跟木耳一樣。雞蛋鹽多了,咸得要死。她笑笑,忍著吃了,順手給男人剝了一根賣剩的香蕉,遞到他嘴邊,男人傻傻的,幾口就吞了。
巷子口,在風頭上,夏天,算涼快,冬天,牦牛風,凍死人。她就提個火爐,架兩顆煤,懷里抱著烤。剛開始,巷子口沒人賣東西,除了顧客,她就干坐著,沒人跟她說一句話。后來,來了一個賣電烤餅的,一個賣烤串串的??敬男』镒釉挾?,一天說個不停,全世界的大事好像都知道,人世間的道理好像全通透。不過說著也好,聽一聽,打發(fā)時間,總比一個人發(fā)呆好。
她的水果除了香蕉、蘋果、梨等幾樣一年四季有的,其余就全是節(jié)令性的。立春后,賣菠蘿,菠蘿削皮,得像螺紋一樣削,難對付,不小心就把果肉削掉了。削好的菠蘿,切塊,插上木柄,擺進裝了水的玻璃缸里。一根兩元。后來就是草莓,陜西那邊來的,大得出奇,像雞蛋,紅得滴血。草莓她總是進半竹籃,賣完了再進,要不容易爛。然后是櫻桃,本地產(chǎn)的,飽滿紅潤,早的一斤能賣二十元,十五六進來,能賺三四元,劃得來。接著,谷雨過了,就是立夏。夏天,水果就多了,外地西瓜,本地西瓜,秦安脆瓜,下曲葡萄,清水核桃,一樣接著一樣。西瓜好,放得住,能賣幾個月,不比草莓、櫻桃,一陣風。立秋了,就是石榴、橘子、橙子等。落霜,賣完柿子就沒啥了,回到老三件,香蕉、蘋果、梨。像芒果、椰子、榴蓮、楊桃、火龍果,這些南方產(chǎn)的名貴水果是不進的,進了也沒人買,光賠錢。
年年如此,水果一筐筐,都是新鮮的,人卻一年年舊了。就像那個沒人買的柚子,放了那么久,皮都干了,原先的金黃色,慢慢地,褪成了淡黃,最后直接成了灰白了。
她的生意還算可以。一天能落五六十元吧。來錢的其實就兩個渠道,一個是掙從批發(fā)販子跟前的進貨價和賣出去的差價,越是貴的水果差價越高,一斤能賺一元錢,可巷子里住的人,都過著清湯寡面的窮日子,有幾個能買起名貴水果。另一個就是稱了,八兩秤,做大小生意的人誰都清楚,這是行情,賣一斤,賺二兩的錢。有些人好哄,可有些人就不好對付。買了水果,五斤四兩,走了,提到另外的攤子上一稱,四斤六兩。氣哄哄提過來,就是罵,騙子,黑心秤,口口聲聲要舉報。女人其實自知理虧,趕緊抓幾顆果子放進去,息事寧人,忙說,剛沒看清稱。那人拎了拎袋子,明顯重了些,罵罵咧咧提走了。女人其實剛開始時就是認不得稱,這里人罵人說認不得稱,她還真認不得。后來吃了幾次虧,找人學了學,才搞清楚星和花了。
賣果子,白天提一天秤,到晚上胳膊就酸痛,捏筷子都吃力。時間長了,左胳膊明顯粗了,還有了一嘟嚕肌肉。后來,木桿秤換成了電子秤,方便多了,放上去,一摁,多少錢就顯示了,不需要蒙著頭算半天。她的八兩秤也調(diào)過了,經(jīng)人家罵了兩次,覺得劃不來,再一個巷子不遠處有個工商所,動不動檢查,所以還是調(diào)合適,自己也省心。
這些年,反正一天天,都是那樣子,千篇一律,甚至把十年都當成一天過了,每天,都是進水果,看攤子,賣水果。賣完的進點,沒完的接著賣,賣得好,多進幾斤。賣不動的,舍不得吃,擺著,一直擺到等顧客拎走。最后,還是沒人要,蔫了,爛了,快壞了。舍不得扔,細細地削了皮,有的壞的嚴重,削過之后,就只剩核了。削完后,裝塑料袋,帶回家,給兒子吃,給傻男人吃,自己從來舍不得吃一口??粗u了這么多年水果,有些她嘗都沒嘗一口。剛開始,看著,就咽唾沫,時間長了,就木了,再好再甜,也是一堆毛毛錢。
就這樣,一天天擺著,用微薄的收入養(yǎng)活著一家人。她把路口常坐的道沿都磨光,磨出了豁口。三輪車也老掉牙了,一蹬,就掉鏈子。車輪的鋼圈也扁了,走起來,咯噔咯噔的。她賣出去的水果,有多少,她不知道,她也從不想這些。只是,慢慢地,她把自己從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賣成了一個中年婦女。就像從光陰的手里,把右手光彩鮮嫩的桃子,換成了左手干硬灰褐的龍眼。
跟馬路上來來往往穿絲襪、皮草的女人比,她老了。其實她的兒子都快十歲了,能不老嗎?可她畢竟不到四十歲,但滿臉灰塵,掛著細密的皺紋,頭發(fā)攏著,亂亂的,像從蘋果園來的一樣。
她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該怎么過,她沒想過,想有什么用呢,想了也白想,其實不用想,還是賣水果。她什么也不祈求,就想著一輩子在這里平平淡淡、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攤子,大錢掙不了,小錢,有點,能過日子就夠了。年輕時沒掙來什么,現(xiàn)在,都這份上了,還能干啥。這么想著,她就平靜多了,像一顆苦柚,不動神色地坐著,把苦裝進心里。
再后來,也就是去年,初春吧。染布巷拆遷了。原來百來家院子,上千口人,出出進進。中午、晚上,下班時買水果的人不在少數(shù),有時候圍一堆,弄得她手忙腳亂。尤其是酒店里的姑娘,嘴饞,下班了,多多少少都會買一點,提回房子吃的。時間一長,好多常買的人都熟絡了。送來的快遞,捎寄的東西,都往她跟前一放,回家時,順路來拿。她這里,也倒有點像整條巷子的中轉(zhuǎn)點和寄存處了。雖然要看守,也麻煩,但她樂意幫別人這個忙。
驚蟄過了,下了幾場雨,天晴后,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搬了。大包小包,被褥案板,玩具皮包,桌子水壺,風扇電腦,甚至門窗大床,貼畫報紙,鏡框花盆,都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堆進架子車、三輪車、小卡車,你擁我擠,難民似的拉走了。巷子里的路上,破鞋,廢紙,碎玻璃,落得到處都是。風一吹,塑料袋,紙屑,漫天飛。
女人坐在路邊上,看著他們一個個搬走了。有熟人,她問,要搬了?。?/p>
不搬就被鏟車埋了。
去哪兒?。?/p>
先搬出來再說,鬼知道去哪,你還擺嗎?
不擺能咋,就餓死了。她看著他們都一個個走掉了,就像心被一頭一頭鑿空了,就像搬空的房子,空得能聽見巷道深處的風。這都沒人了,給誰賣啊。不擺吧,就餓死了,擺上吧,沒人買,也就餓死了。實在是難啊!
再后來,就能聽見八磅錘砸房頂?shù)穆曇袅耍辉?,轟一聲,她的心里就一緊,像一只手,捏她的心,一下又一下,捏得心疼。
巷子確實沒有人了,曾經(jīng)熱熱鬧鬧的巷道,現(xiàn)在,除了麻雀,就是風了。女人呆坐著,木愣愣的。那些水果,落著灰塵,無人過問,可憐兮兮的,躺在筐子里,像一群沒有爹娘的孩子?;野椎镍澴釉谂说念^頂上空一圈圈飛著,像鐘表的指針,來來回回,轉(zhuǎn)著,磨損了女人的光陰。她想著,當初,他哥開車假如沒有撞死了男人的姐姐,假如撞死了但籌齊了那筆賠償款,或者假如沒籌齊但她不同意作為中間交換的籌碼。這樣,她就不會嫁到桐花巷,不會跟傻男人生活在一起,那樣,又會過什么樣的日子呢?生活沒有假設,只是一次性的消費品。再說,她想,也想不來,即便有假如會過什么樣的日子。
幾天后,巷子口賣水果的地方空了,落著一群灰白的鴿子。一陣風吹來,吹起一溜灰土,旋轉(zhuǎn)著,像旋出了一根鞭子,抽打著鴿子。鴿子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鴿子啊鴿子,你要飛到哪里?
鯉魚
朝南,出仁和巷,過北關(guān)十字,穿幾條馬路,就到藉河邊了。河床寬二三百米,2007年前后,修了風情線。河中間,筑了一道水泥墻,南邊,是渾濁的河水,北邊,用橡皮壩攔著,做了幾個人工湖。
河岸上,栽了很多樹木。天水氣候溫潤,很多樹能活,也肯長。岸邊的花,從初春的臘梅、迎春起,依次開下來,能開到落雪前。湖里的水,是自來水,時間久了,泛著碧綠,像一塊質(zhì)地不怎么純的玉。湖里,長著好多鯉魚。有半寸長的魚苗,也有大腿粗的老魚。鯉魚成群結(jié)隊,像玉石里的紅血斑。
城里人,沒地方去,茶余飯后,就到河邊喂魚。買兩個饅頭,掐成豆大,拋水里。沒一會,魚就聚一堆,餓死鬼一樣搶著吃,你推我搡,吵吵嚷嚷。也有孩子買了薯片、小饅頭一些零食喂的。這城里的魚,吃的比人好,鄉(xiāng)下的老人,有些一輩子都沒嘗過薯片、小饅頭的味道。這魚,人喂慣了,嘴又饞,膽又大,就不把行人放眼里了。
魚貪嘴,又笨,就有人偷偷釣,不能明著釣,有人管。釣魚的多是小孩,穿著校服,放學不回家,在河邊,鬼鬼祟祟,打游擊一樣,偷著釣。釣魚的孩子里,有一群臉黝黑、穿布鞋的,這便是鄉(xiāng)里轉(zhuǎn)進城的學生。鄉(xiāng)里的學生進城,剛開始,膽兒小,丑小鴨一樣,干什么都躲著藏著。時間長了,膽就大了,人也學溜滑了。乖的,上學讀書,沒什么。調(diào)皮頑劣的,開始抽煙,上網(wǎng)吧,有些還學會了小偷小摸,直到后來天不怕地不怕,干了吃了豹子膽的事,給父母闖下一身禍。
黑寶是屬于中間的那種,不乖,也壞不到哪去。學習剛能跟上,最好的一次,就考個班上的22名,中游。他是年過完開學轉(zhuǎn)進城的,插班生,四年級。
春節(jié),村子里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像鳥,又回到了窩里。不過現(xiàn)在的年也沒多少味道了。年輕人趕著場子天昏地暗地喝酒,命都不是自己的了,真有種喝不死不罷休的感覺。中年人湊一起成天打麻將,有些推條子賭博,錢在兜里,撐得腰疼,都跟暴發(fā)戶一樣,吹著牛皮,摔著大話。孩子們都窩在家里,一睜開眼就看電視,什么喜羊羊光頭強早沒興趣了,成天鉆進電視看什么《來自星星的你》《甄嬛傳》之類的。都看迷了,有的成天抱著手機玩,尿也憋一天不撒,八九歲的人,玩QQ,玩微信,比大人溜,有的還玩起戀愛了。早些年,村里還打鼓、廟里燒香、走親戚、演社火,三天年熱熱鬧鬧,像那么一回事。現(xiàn)在,直接冷冰冰的,路上見不著一個人,跟鬼子掃蕩過一樣。
黑寶他爸是在麻將桌上說起黑寶轉(zhuǎn)學的事,他歪著嘴別著支吉祥蘭州,把二百元丟到對面堂弟劉明明跟前,眨巴著眼說,手氣臭得很啊,今天給你們幾個貨已經(jīng)交了八百元學費了。堂弟把錢卷起來,裝進褲兜,笑瞇瞇地說,你是大老板,放點血不算啥,用流行的詞語就是土豪。一桌人噼里啪啦笑了,有人說,這就叫打土豪,分錢財。有人說,他媽的土豪好啊,誰不愛當土豪。黑寶他爸把積了半截的煙灰彈了,說,說個正事,我想把我兒子轉(zhuǎn)到城里的學校,誰能幫上這個忙?大家一致覺得只有劉明明能辦這事,一是劉明明在城里辦事處上班,肯定能托下人,另外是侄子的事,劉明明一個當叔的怎么著都應該辦。劉明明支支吾吾說,今年過年嚴得很,查得厲害,一個縣上的局長來市上開會,順便拉著自己的媳婦,送到海天超市門口,結(jié)果被紀委的抓住了,說是公車私用,現(xiàn)在啊,就是有錢也不敢收。大家嚷道,說是那么嚴,可網(wǎng)大了難保不漏魚,人家該收的照樣收著呢。劉明明心想,哪有空手套白狼的事,要套狼,也得舍幾個“娃娃”啊。黑寶爸把煙蒂彈掉,摸著牌說,明明,你放心,錢的事,哥不會虧待你。他明白這個堂弟的心思,不打點打點,咋辦事,這是規(guī)矩,他雖然是個土豹子,但畢竟城里摸打了些年成,有些事,沒經(jīng)見過,但也聽說過。一談錢,劉明明有些不好意思再支吾了,他便爽快地應道,哥說的哪里話,這事我一定辦成。黑寶轉(zhuǎn)學的事就這么說定了。
村子里本來是有學校的,一到四年級,五年級就到鄰村附中上,學校最多時有近二百學生,現(xiàn)在不到十個,一年級三個,二年級三個,三年級兩個,四年級只有一個。這兩年,孩子們都陸陸續(xù)續(xù)跟上打工的父母進城了,留下的幾個,不是單親,就是沒有父母,要么父母殘疾或有病。學校原先七個老師,三個年輕的給學區(qū)校長花了點錢,調(diào)走了,留下四個,都是民辦的,一人一個年級,承包了。以前學生多,還有心思上?,F(xiàn)在幾乎沒人了,也就沒心思了,早上地里干兩個小時活,才去學校,湊合事。四年級的老師干脆把那個學生帶回家去教了。老師們常說,真想撂下這爛攤子,出去打工,一年吃喝過,干落三萬元,當個民辦老師,一點工資還不夠買茶葉。
上班后,劉明明就開始找人,先是聯(lián)系當老師的一個同學,電話打過去,人家推了,說今年自己沒名額,校長最近電話一直關(guān)機,聯(lián)系不上。然后是同事,同事說問問看,過了兩天,回話說,差不多有戲,讓等著。等了一個禮拜,同事說,先把幫忙的人叫上吃個飯。劉明明約了幾個人,到火鍋店吃了一頓,錢是劉明明掏的,劉明明的錢是黑寶爸過年時給他辦事的兩萬元。吃完飯,劉明明湊過去跟那人說話,把裝進餐巾紙袋里的兩千元塞進他懷里,說,這是專門給你的,你先拿著,后面你需要啥就打電話。那人喝酒上臉,紅得能滴血,噴著酒氣說,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過了二十天,還有一周就開學了,那人卻一直沒消息,劉明明問同事,同事問那邊。搞了半天,原來事情黃了。劉明明本來想罵那人耽誤事,但礙于同事面子,就發(fā)了條短信,說事辦不成,把錢退了。過了一天,同事拿來了一千元交給劉明明。劉明明問另外一千呢?同事說,人家只還了一千,另外一千說是跑路費,花了。劉明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罵了句,狗日的,這么無恥的人。
開學在即,劉明明急了,黑寶爸打電話催問了好幾次,說學校一確定就要租房,要不沒地住。劉明明打電話問了好幾個朋友,都說沒辦法。一天,一個外單位領導給他打電話,迷迷糊糊說,有個親戚,在他們轄區(qū),看能辦個低保不。劉明明正好分管這塊工作,雖然沒大權(quán),但偷偷私下里,弄個低保,還是可以的。他便答應下了,那領導很高興,說哪天有空坐坐。劉明明順勢說了轉(zhuǎn)學生的事,那領導說我聯(lián)系著看看。晚上,領導發(fā)來信息,說成了,一萬元,你明天把轉(zhuǎn)學證、家長戶口本,還有那東西帶上,找牛校長。
黑寶的名報上了。劉明明算了一下,用過,給自己落了近八千,他揣進了自己腰包。
黑寶他爸在銀川是個小包工頭,正月十五一過,就帶上人走了。黑寶媽在學校附近找了好久,沒找下樓房,沒辦法,馬上開學了,她只好到學校附近的北關(guān)找,最后找了一間,嫌房子小,沒租。換了兩家,終于在仁和巷找了間一室一廳的民房。她是嫌棄北關(guān)的,臟兮兮,滿地垃圾,坑坑洼洼,能卡住人的窄巷子,堆滿雜物沒法立腳的院子……反正沒一樣舒心的,她覺得男人又能掙錢,要不是趕著緊,她才不住這豬窩樣的仁和巷。不過一想,也就將就一段時間,找下樓房,就搬走了。
開學了,黑寶媽專門給黑寶做飯,接送,看著寫作業(yè)。她跟黑寶爸懷的第一胎,流產(chǎn)了。那還是二十來歲,有一年臘月。黑寶爸買了新摩托,心急火燎地帶著懷了六七個月的黑寶媽去趕集,結(jié)果,雪地里一滑,摔倒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沒了。打那以后,就一直懷不上,拼死拼活懷不上,城里的醫(yī)院跑遍了懷不上,馬路上貼得專制不孕不育的廣告試遍了懷不上。錢花了個一塌糊涂,他們都絕望了,最后聽人說,到西安一家地下私人醫(yī)院去試試,那里想生幾個,就能懷幾個。鄰村馬四有兒媳婦就做了個手術(shù),懷了個雙胞胎,一兒一女,就是價錢夠嚇人。他們賣了驢,糶了麥,倒了摩托,借了外債,揣著一疙瘩錢,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就去了,一試,懷上了,生下了黑寶。
看孩子上學也是個輕松的活。早上塞個雞蛋、面包,灌一瓶水,送學校門口,就沒事干了。中午,接回來,偶爾做頓飯,多數(shù)時候外面吃,下午,晚上,依舊如此。反正黑寶爸每個月都會把錢打到卡上,供老婆孩子花。手頭寬綽,黑寶媽也就不像其他供孩子上學的人家手捏那么緊,她基本是由著性子花。她覺得年輕時,在鄉(xiāng)下,把自己虧欠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進城,又有一個刨錢的老爺,要把以前虧欠的彌補上,該吃吃,該花花,把自己活得瀟灑一點,風流一點。
黑寶媽沒上過幾天學,端起課本,狗看星宿一串明,都不會,尤其數(shù)學和英語??粗⒆优孔雷由蠈懽?,她就躺床上,用手機看電影。她是個懶女人,衣服不洗,飯也很少做,害怕把自己的手弄粗糙了。這女人,一般人家要不住,黑寶爸能掙錢,才勉強鎮(zhèn)得住。接送了一段時間,黑寶熟悉了路,自己便能回來了。黑寶媽站校門口,涂著紅嘴唇,畫著三角眉,頭發(fā)燙得像泡面,活脫脫一個妖怪。黑寶不讓她送了,同學都笑話他,他覺得丟人。
不接送,黑寶媽解放了,黑寶也解放了。
最近,黑寶媽預約了一個美容的。每天下午四點,她就過去,一直做護理。她要把自己臉上的紅血絲取掉,弄成一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這兩年頭發(fā)掉得厲害,她順便做個頭皮SPA,保養(yǎng)一下頭發(fā)。不接孩子,她便安心地做,一直做到六點,才回家。
沒人接,黑寶也自由了。一放學,就跟著同學去河邊釣魚。他們到漁具店一元錢買了魚鉤,拴在半截風箏線上,買個饅頭,掐一點,捏緊,鉤在魚鉤上,拋進水里。一個同學站高處臺階上,放哨,有管理人員來,打個口哨,就跑了。另外兩個,負責釣。魚鉤進水,不到一分鐘,魚一吞饃渣,上鉤了。一條紅鯉魚噼里啪啦摔著尾巴被提了出來,在岸上彈了幾下,被抓進了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釣一條,換個地,防止被捉。釣上魚,他們有時候帶回家自己喂,黑寶自己喂了三條一指長的鯉魚。有時候,他們提到花鳥市場,兩三元一條就賣了,賣得錢,換成畫片玩,或者買包便宜煙,藏著抽。
有時候,黑寶回去遲,她媽問,撒謊說,老師留下寫作業(yè)。她媽伸著手,翻來覆去看著下午剛畫好的指甲,再沒多問。她對指甲上新貼的幾十顆玫瑰鉆,滿意極了,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微信上了。有時,黑寶回去,他媽不在,桌子上放著一個盒飯。他知道他媽又跳廣場舞去了。那天他媽還問他,寶寶,你說你媽像不像城里人?黑寶啃著鉛筆頭,沒吱聲,好幾道應用題,他都不會作。他媽又說,你媽現(xiàn)在就是城里人,你瞧著我這皮膚,是不比在鄉(xiāng)里白多啦,還有手,你看。她把手伸到黑寶面前,晃了晃。不過媽的腰不行,你看城里女人的腰,細的啊,風一吹就能斷一樣,我的像我們家的水桶子一樣,媽明天晚上開始跳廣場舞去,練一個魔鬼身材,你信不?黑寶沒吱聲,他不喜歡這樣的媽媽,他突然想起最近男同學們都拿著一個新玩具,放桌子會打架,超炫,超酷,他也想要一個。
一個下午,做完美容,黑寶媽就直接去跳舞的地方,她順路給自己和黑寶買了兩個漢堡,一杯冰凍的可樂,還有一份雞翅,兩個蛋撻。最近黑寶老叫嚷著要去肯德基。她想著稍微跳會舞,就給黑寶提回家去,然后直接再不出門了。
她回到房子,黑寶不在,七點,按理說,早該回來了。她等,還是沒有。她到巷子口去找,也沒有。天暗下來了,似乎要下雨。巷道里一下子黑透了。她打了車到學校,校門鎖著,四周沒有一個孩子的蹤影。
雨滴滴答答落了。
她又回到房子,坐在床沿上,等著兒子回來。她的耳朵里裝滿了雨打在鐵皮屋頂上的聲音。她實在有些心急,涂了一點唇彩,準備出門,房東揭開門簾鉆進來,嚇了她一跳。房東摸了一把臉上的水,說,河邊一個孩子釣魚時,跌進去淹死了,你去看看。
雨,下大了。鯉魚浮在水面,一片血紅。
我太累了,也該歇歇了
我去大眾北路的一家商場買電蚊香。
六月一打頭,蚊子就成群結(jié)隊。它們的食欲隨著節(jié)氣一同席卷而來,在北關(guān)每個騷熱的黑夜,肆意橫行,攪擾得人徹夜難眠。老賈說,你瘦得跟干柴棍一樣,還怕蚊子?我出大門,應聲說,我的O型血,甜的,蚊子愛吃。
商場停業(yè),門口停滿了警車和消防車,現(xiàn)場被封鎖,拉起了警戒線??磥沓鍪铝恕R欢褦D在警戒線邊看熱鬧的人被警察轟散了。更多的人,站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指指點點,齊刷刷瞅著商場大樓。我過馬路。問一位提著一包空飲料瓶的老太,啥事?老太顫抖著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有——炸——彈——旁邊一個舉著手機拍照的男人興奮地補充道,商場里有定時炸彈,等會就爆了,趕緊拍兩張。說完,低下頭忙著發(fā)起了微信。
看客。中國人骨子里依舊是看客。我向來不喜歡湊熱鬧,有事,瞟兩眼,也就走了。我離開了人群,想著電蚊香的事。
我是不喜歡那種冒煙的蚊香,點一盤,煙熏火燎,滿屋子烏煙瘴氣,嗆人得很,說不準還會中毒呢,現(xiàn)在的東西十件出來八件是毒品。要不,隨便在巷子里的小賣鋪就能買一盤。我想起隔壁院子的馬二,他在商場上班,上次去,屋子里放著兩盒電蚊香,要他一盒,順便告訴他,他們商場有定時炸彈。
馬二的門鎖著。我敲,沒人開。我趴在窗戶上,透過窗簾縫隙,隱隱看見馬二扒光了在睡覺。我繼續(xù)敲,喊著,開門。
誰???
我,王選,來開門。
過了半天,馬二穿著一條大紅的三角褲衩才把門打開,頭發(fā)窩得跟牦牛膝蓋一樣,蠟黃的臉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睡眠。他張嘴瞪眼,打著哈欠,說,一天就累死了,瞌睡得連眼皮都抬不起。
下午不上班???
不上,我給我放假了。他靠在床背上,瞇縫著眼皮說。不時張開嘴,打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后用手指搓著胸口的垢甲。他可真瘦,肋骨直棱棱的,似乎要把一層黃紙一樣的肉皮戳破了。
你這班上得舒坦啊,還自己給自己放假。
他突然坐起來,睜開眼睛,握著兩個拳頭嚷道,靠,舒坦個毛啊,我連著三個月一天假都沒休好不好,我天天睡得比妓女晚,起得比雞早,干得比驢重,唯獨瞌睡比豬多,你看我,原先120斤的完美體型,現(xiàn)在成啥了,98斤,直接成竹竿了,還沒一個女人重。說完,他又無可奈何地躺下,一雙浮腫的眼皮又緊緊扣在了一起。
你不是以前一直叫囂,要瘦成一道閃電,劈死那些胖子嗎?
開玩笑的,我說,王選啊,我真累,我早上七點到商場,整理倉庫,完了給每個柜臺送貨,中午天天吃牛肉面,我聞見牛肉面就想哭,下午,還要到處送貨,有些還要安裝,每晚上弄完就八九點,我肉體累,這還不算啥,前段時間談了對象,還能談得來,也能對上眼,可過了一段時間,人家跟我掰了,啥原因,就嫌我一天沒時間陪她,后來介紹了兩個,人家一聽我一個倉庫員的工作,又一聽那么忙的,沒人愿意跟我,我心里累啊,你說我啥時候是個頭?這日子沒法混了。
你不是好像說一月有兩天休息嗎?
不敢休,一休,就沒全勤了。馬二搖了搖頭。我還指望靠自己掙點錢,在這雞巴城市買個房子娶個媳婦生個娃過日子哩,你說我租一輩子房也不是個事情啊,我爸我媽都老了,想幫我一把也沒力氣了,我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或者說該怎么去安慰他,我境況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沉默。沉默像一堵墻,橫在我們面前。這墻,不扶,人會倒下,扶著,墻會倒下。
過了一會,馬二翻起身,從水桶里舀了一馬勺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他因咽水而撐起的肋骨,像黑白鋼琴鍵,一跳,一跳。
有時候不是我們沒有理想,只是這個社會不給我們有理想的機會,我們還活在為了吃穿住犯愁的動物階段,哪有心思和能力再去追求更高的東西。馬二舉起手,揩掉嘴邊上的涼水,用食指指著說,似乎要把這午后六月逐漸騷熱起來的空氣戳成稀巴爛。所謂的那些成功學,他媽都是騙人和意淫的玩意,也只是個別人站在眾人尸體上撈到的一種不道德的財富。他喝飽了水,滿是疲倦的臉略有好轉(zhuǎn)。他倚在桌子沿上,倚了一陣,又回到被褥卷成一團的床邊,一頭扔到了枕頭上。
其實說這些有什么用,還不是沒房住,沒女朋友,沒個好前途,天天做牛做馬,還是混在仁和巷這樣的最底層,還是天天開個電三輪給人家送貨上門,還是天天睡不醒,為了幾個錢像狗為了一根骨頭一樣死命奔波……馬二說著說著就灰心喪氣了,午后透明的光線透過門縫,剛好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黝黑的,骨節(jié)像杏核一樣突出、堅硬,干瘦的皮似乎要被暴起的血管脹破了。
后來我要了一盒電蚊香就走了,我忘了說商場有定時炸彈的事。他那么累,跟我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他斜歪在枕頭上,蠟黃的臉在光線的映襯下,薄了起來,像一片水漬,嘴張著,似乎還有很多委屈沒有說完。我找了一件上衣給他蓋上,然后輕輕出了門。就讓他好好睡一覺,明天繼續(xù)拼命的日子吧。
我忘了我是怎么認識馬二的,就如同我忘了好多熟悉的北關(guān)的人是怎么認識的。
我看著他們在巷子里出出進進,臉上總是被生活打磨的虛薄,甚至泛著一層蠟黃,我想他們也是累的,他們走路的姿勢,膝蓋是軟的,說話的口氣,嘴角是耷拉的,甚至在他們粗大的指節(jié)上就能看出來,即便女人們涂了護手霜,但那些凸起的皮肉隱隱暴露了生活的本相。
我對馬二最深的印象是每天晚上九點多,他提著桶子來我住的院子打水,他總是沒有掌握壓井的技巧。壓著壓著,就歇火了,他提著馬勺,上來向我要引水。然后我們在我房子說一陣話。其實能說什么呢,大多都是活著的不易,和世事的不公,偶爾說個黃段子解解乏罷了。
馬二本來就是城里人,自小用慣了自來水,不會壓井也是正常的事。他父母是老天水人,他父親年輕時特別有才華,還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本來可以去政府上班的,單位都安排好了,就等卷鋪蓋去人。但他祖父死活不同意,說工廠好,地位高,工資高,尤其女孩子多,找媳婦容易。于是就去了工廠,半個月后,在廠里談了一個對象,就是他母親。他父母一共生了兩個孩子,先是一個姑娘,姑娘四歲時在藉河里玩耍,掉進沙坑里,淹死了。后來生了馬二,所以馬二從小就是在福窩窩里長大的,嬌生慣養(yǎng)。然而世事難測,九十年代,企業(yè)改制,工廠倒閉,如洪水猛獸一樣席卷了全國。工人下崗,陷入困頓,而領導們卻一夜暴富。馬二父母的廠子也毫不例外地倒閉了,他們的日子每況愈下。馬二嬌寵過頭,不愛學習,后來考了一個中專上了上,畢業(yè),沒資格參加事業(yè)單位考試,就打起了工。
然而隨著馬二的長大,廠子里五十平米的筒子樓也容不下他了。一家三口住一起,擁擠不堪,矛盾不斷。父親的脾氣變得很差,動輒摔東西發(fā)火。后來,過不下去,看不過眼,馬二就搬出來住進了北關(guān)的仁和巷。這一住,就是好幾年。這幾年,生活這塊砂子,磨光了馬二身上所有的嬌貴、放蕩、懶惰,讓他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脾氣和棱角的啤酒瓶,他知道,這瓶子里,給他,裝的不是酒水,而是苦水,但再苦,也得自己裝著。他曾給我說,有時候,福和罪,像能量一樣,是守恒的,我小時候享的福太多,現(xiàn)在,就得受罪了。
第二天晚上,馬二沒有來提水,第三天晚上,還是沒有馬二影子,我去隔壁院子。馬二的門鎖著,屋里黑透了。窗口上掛著一件襯衣,沾滿了塵土,像洗了忘掉了一樣。馬二一般晚上都在,他吃完飯,歇一會,就早早睡了,幾乎很少出去游逛。馬二也不是洗了衣服不收拾的人。
我回到屋子,翻開手機,發(fā)現(xiàn)一條馬二的未讀短信,是中午發(fā)的,他說,趕快拿兩千元來。我一驚,出什么事了,被綁架了?還是出車禍了?我趕緊撥過去,電話通著,無人接聽,連著撥了三次,才有人接上,冷冰冰地說,我是北關(guān)派出所,有什么事?
這電話不是馬二的嗎?
就是他的,有什么事?
能讓他接電話嗎?
等一下。
馬二把電話接上了,聲音沙啞,說,錢借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派出所?我急切地問,一頭霧水。
丟人得很,慚愧得很,不要說了,感謝兄弟。然后把電話掛了。
整夜,我都翻來覆去。電蚊香殺死了蚊子,本該有一場好夢,然而,馬二的事,像一張蛛網(wǎng)一樣罩在我心口,讓我疑惑、納悶、煩亂,又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和隱隱的擔憂,這些復雜的心緒,越裹越緊,最后成了一張鐵絲網(wǎng),牢牢地扎了起來。靜悄悄的北關(guān),甚至能聽到鐵絲扭擰的聲響。
第二天一早,上班,我隨手翻開最新一期的晚報,看到了一條新聞《男子謊稱商場有炸彈警察日夜排查抓元兇》,還有一段記者和男子的對話。
記者:為什么謊報商場有炸彈?
馬某:累。
記者:你每天上班幾小時?
馬某:10個小時。
記者:你啥時候打的電話?
馬某:趁中午吃飯的時候打的,也就是我最乏、最瞌睡的時候,打完后我就回去睡覺了,當時想著打了電話,商場經(jīng)理頂多就不讓大家下午上班了,我也就能休息半天,結(jié)果……
記者:有沒有想到過自首?
馬某: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我剛開始無所謂,后來就害怕了,一看來了那么多警察,我很害怕,我不想蹲監(jiān)獄,而且我已經(jīng)十天沒給我媽打電話了,她要是知道這事……我爸還有心臟?。ㄩ_始痛哭)……
記者:你感覺累,為啥不請假,而采取這種極端的方式呢?
馬某:我們請假太難了,一般請不下來假,只要請一天,一個月300元的全勤獎就沒有了,我一個月才掙了人家的1800,這300元是我半個月的飯錢,我很在乎,再說,我還要靠這點工資攢錢娶媳婦呢,我都快三十的人了。
記者:現(xiàn)在后悔嗎?
馬某:不后悔。
記者:為什么?
馬某:我就想歇歇罷了,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