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1
王彩虹搬到幸福小區(qū)時,小區(qū)里幾乎還沒有住戶,就因為這個“幾乎沒有”,租金才意料之外的便宜。當然,李大勇也是以這個作為理由要求降價的,李大勇對房東說,這里還沒有人住,你說這房子能租給誰呢。雖然這句話毫無邏輯,但王彩虹仍然感到欣慰,她就喜歡看李大勇一副能說會道的樣子。王彩虹是不太愛說話的,屬于那種有些靦腆的人,但這不妨礙她愛看別人說話,尤其是看李大勇,他的眉毛濃濃的,像一對振翅欲飛的翅膀,濃眉下眼睛倒是小小的,但那種小是機智的,帶著聰明勁兒的。李大勇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又用了哪些邏輯,王彩虹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他那張變化不停的嘴,王彩虹想,怎么就這么好看呢。
他們是在除夕前一天搬來的,李大勇用他的出租車來回運了五次,每一次李大勇都說同樣的話,李大勇說,我們居然有這么多家當。王彩虹便每次轉過頭來看一眼。她負責整理,整理的速度有些慢,一件件地摩挲一遍,王彩虹想,怎么會不多呢,畢竟結婚五年了。一想到五年,心里頓時冷了一下,很快又讓自己從這個數(shù)字里拔出來,并安慰說,五年怎么了,五年沒有孩子的多了去了——
其實他們也有過孩子的,只是孩子還沒長成人形就被弄掉了,那時他們還沒結婚,孩子的出現(xiàn)顯得過于急迫,急迫得讓他們覺得自己還不那么喜歡孩子,是的,他們只喜歡彼此。孩子事件之后兩人就結婚了,婚后都有些難過。當然,也有鼓舞他們的,比如,在這五年里,一想到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個孩子,便樂觀很多,至少他們是有生育能力的。這點很重要。
傍晚李大勇出去拉客了,說一天還沒干上活。李大勇走后王彩虹又收拾了一陣,天黑之前才走下樓去,在小區(qū)里轉了一圈。這是一個新建的安置小區(qū),離市區(qū)較遠,據(jù)說這里的戶主都有兩三套房子,所以并不樂意住到這兒。小區(qū)不大,有些粗糙,但該有的都有了,假山,池水,樹,石凳,還有幾個顏色鮮艷的健身器材散落在細瘦的樹木之間。整個小區(qū)都是自己的——有那么一瞬間王彩虹這樣想著,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失落,她抬頭看影影綽綽的高樓,一直升到黑暗里似的,便仰著腦袋傻傻看著。突然,遠處傳來水流聲,像是拖把拍打水池的聲音,她循著聲音向前走,燈光并不明亮,拐了一個彎,穿過一片稀疏的樹林,便看見水池了,但池邊并沒有人,在黑暗中靜悄悄的。
回去路上王彩虹接到李大勇的電話,李大勇說要去G市一趟,接到一個客,剛剛,G市,你知道的,很遠,晚上不回來。李大勇有些語無倫次,也難怪。王彩虹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就掛斷了。
她往樓道里走,直到電梯口,聲控燈都沒有打開,大概是壞了,或者根本就沒安裝,她撳了摁鈕,電梯門開了,好像一直等在這兒似的。電梯四壁用三合板釘住了,三合板上寫了一些打孔和清運垃圾的號碼,很明顯,為戶主裝潢準備的。
王彩虹想起之前的房子,在美麗小區(qū),小區(qū)很大,分了春夏秋冬四個園子。城里大片拆遷的時候,租不到平房,便住著車庫。再后來,一樓的車庫都改成了門面房,洗頭的,洗腳的,賣包子的,賣水果的,熱鬧得要死,當然,房租也熱鬧上去了。早上收廢品的三輪車從其中一個園子門口晃悠悠地進來,小喇叭里用方言喊著,舊書舊報舊電視收啊——再過一會兒,充煤氣的又喊起來了。王彩虹常常站在門外向四周看,總是能看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還有一簇一簇站在樹陰底下說話的婦女們,她們提著布兜或者方便袋,聊著附近菜場、醫(yī)院或學校里發(fā)生的事,嗓門很大。王彩虹不止一次地倚著門聽著,好像自己也參與了一切。
電梯門突然打開,一個男人從外面跨進來,王彩虹這才發(fā)現(xiàn)忘了摁下樓層號,電梯一直靜止著。這個人的出現(xiàn),把王彩虹嚇了一跳,倒不是這個空蕩蕩的小區(qū)突然有個人的出現(xiàn),而是她剛剛正在走神。男人摁下“8”,不得而知,他住在八樓,或者,他要去八樓。這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前者他和她一樣,住在這幢樓里;后者卻不一定,或許只是看望住在八樓的朋友或親戚。王彩虹希望是前者,甚至剛剛在黑暗里聽到的水聲,她都認為是他發(fā)出的,盡管他的手上沒有一只拖把。王彩虹也不知道為什么,當她想到還是有那么幾個人住在這個小區(qū)里的,心里便溫暖多了。
2
這個春節(jié),他們原本也是可以回去的,回他的或者她的蘇北老家。但李大勇說,春節(jié)生意好做呢,不回了。是的,他剛承包下了這輛出租車,這是一方面,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李大勇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新年了,遠處響著低沉的鞭炮聲,像在遙遠的天邊,被云層壓著。王彩虹坐在床上看窗外,這是10樓的高度,窗外除了慘淡的灰白色什么也沒有。李大勇回來之前王彩虹去原來的小區(qū)買了一些年貨,又去了一趟醫(yī)院,回來時把電梯停在了八樓,她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語音叮的一聲,王彩虹一陣緊張,心臟都停止似的。八樓什么都沒有,那個人也沒有,一扇防盜門毫不領情地緊閉著,但門上貼著一個福字,紅艷艷的——果真有人住著,或者說,有人來過。這使王彩虹心里升起一點暖意。
屋里有些冷,水泥墻還沒有粉刷,臥室也沒有門。李大勇說,雖然是毛坯房,但是寬敞啊,兩室一廳,才三百塊。王彩虹聽李大勇的,覺得分析得也對,現(xiàn)在錢對他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她用一塊舊床單當做門簾,床單上花花草草的,倒是有些新年氣象。王彩虹坐在門簾后面想那天電梯遇見的人——個子高高的,但不單薄,鼻梁上架著副眼鏡,鏡片明亮的,顯得臉也十分明亮,就是那個瞬間,王彩虹覺得有一種美好,那種明明亮亮的美好。
李大勇回來就哈著氣,說外面凍死了。其實屋內也沒什么溫度,他一邊吃飯一邊問王彩虹醫(yī)院的事。
打了多少錢?
三千。
他家有人來了么?
還沒有。王彩虹本想說一說那個老頭的隔壁今天死了,頓了頓,還是沒說。過年了,多晦氣。
李大勇把一口菜塞進嘴里,突然說,早知那時撞死算了——
王彩虹啊了一聲,心里一緊,仿佛看見李大勇的那輛沒牌照的小貨車在老頭身上軋了過去。啊,她說,你怎么這樣說呢,多作孽——
李大勇回頭看她,目光空洞的,王彩虹接著說,也許就是因為我們曾經(jīng)殺死一個孩子所以現(xiàn)在才懷不上——
你又來了。李大勇很不喜歡聽這些話,他把飯菜嚼得吧唧吧唧的,嚼了一會兒,心情好似明朗了,收拾了碗筷,哼著小曲兒洗漱去。
這一晚,王彩虹睡不著了,她想跟李大勇說說話,對方已經(jīng)鼾聲嘹亮,李大勇說,明早,也就是大年初一,生意好做,平時幾倍的價格——李大勇算是個樂觀的人,樂觀到有些沒心沒肺。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城里過新年,有點兒潦草。王彩虹想起蘇北老家的除夕,鞭炮一直響到天亮,家家戶戶的門楣,井邊,雞窩,樹上,都貼滿紅紙條,地上也用白石灰畫了元寶,鯉魚,等等。紅的白的,十分喜慶。她翻了個身,看著窗外,窗簾還沒有掛上。李大勇說了,這么高,要窗簾又有啥用。王彩虹聽著,她總是聽他的,現(xiàn)在,沒有窗簾的窗外竟出現(xiàn)了月亮,上弦月,像把鐮刀似的。
王彩虹把眼睛閉上,很久后又睜開,四下靜悄悄的,月亮又跑了一些距離。她翻了個身,動作有點大,但絲毫沒有改變李大勇的鼾聲,她把手搭在他的身上,小聲說著,她說,大勇,我有點睡不著——她并不想叫醒他,他若恰巧也沒睡著,正好就說說話,但對方的鼾聲依舊抑揚頓挫,一路高歌。王彩虹翻了幾次身,便下床了,她站在窗口朝下看,黑黢黢的草地上幾盞昏黃的燈。十樓真是太高了,她感嘆著。站了一會兒,又走向門外,電梯的指示燈正顯示著“8”。不禁笑起來,王彩虹走進電梯,不知道該摁幾,然后把每個數(shù)字都摁了一下。記得第一次到這個小區(qū),李大勇帶著她,李大勇摁下鍵,然后轉身對她說,有電梯的小區(qū)就是高檔小區(qū)。電梯在每一層停下,語音叮的一聲后,門便打開了,門外漆黑,好像到了一個黑暗世界。五樓,六樓,七樓,八樓……八樓也是黢黑的,但這種黑讓她并不感到絕望,而是有些溫暖,仿佛知道黑暗的深處會有一個人,正躺在床上,或站在窗前,他和她在同一個空空蕩蕩的小區(qū)里,在同一幢空空蕩蕩的樓里。
再次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會出現(xiàn)那個人。她想怎么會想到他呢,內心有些羞澀,但僅是一瞬間,便釋然了——他仍然戴著一副明亮的眼鏡,筆直地站在電梯口。他轉過身問王彩虹,幾樓?王彩虹說,10樓。他摁下10,又摁了8。轉過臉來的時候,王彩虹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是微揚的。他長得不十分好看,但五官組合在一起就顯得很漂亮,不是輕佻的,而是那種讓人覺得安穩(wěn)或踏實的漂亮。剛搬來么?他問她。嗯嗯,剛搬來。王彩虹小聲回答。在這里過年了?他又問。王彩虹遲疑了一下,想說是的,最后卻說,本來回老家過年的,有事回不去了,他要開車,還要去醫(yī)院——她很奇怪自己和他說了這么多。他“哦”了一聲,剛要說什么,八樓到了,語音叮的一聲,王彩虹睜開眼睛,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月色如水。
3
李大勇出門的時候,王彩虹正在煎藥,藥味一陣陣地飄出來,李大勇把腦袋探進去,說,大過年的吃什么藥啊,真不吉利。王彩虹怔怔地看著他,像做錯事似的。李大勇說,算了算了,吃吧吃吧。王彩虹又把腦袋轉回來,盯著藥罐里飄上來的菟絲子發(fā)呆。這方子已經(jīng)吃了四個月了,之前吃過三個方子,還做過一次暖巢保健。醫(yī)生說她子宮熱,存不住卵子。也有醫(yī)生說是精子熱,存活時間短。最后她也搞不清究竟是哪里熱了,藥一包包地吃了,肚子仍不見動靜。李大勇是不愿吃藥的,他說,我干嘛吃藥,我有生育能力。沒錯,他說得沒錯,可是,問題出在哪兒呢?
李大勇走后,王彩虹也下樓了,電梯好一會兒才爬上來,好像極不情愿似的。她在八樓停了一下,習慣性的,伸出頭看了看門上的福字,倒著,鮮亮鮮亮的。
下了樓,小區(qū)里依然是安靜的,好像春節(jié)和這里沒有任何關系。路上沒什么人,車輛倒是很多,有出租車疾馳而去,王彩虹注意著車牌號碼,雖然看見李大勇的幾率很小,但她仍不放過每一輛。經(jīng)過一個超市的時候,門口停了一溜兒的出租車,排著長長的隊在等客。幾個司機站在外面聊天,一邊縮著脖子一邊抽煙,來了客了,排在前面的司機便小跑上去,幫忙提過東西。車開走了,后面的車又跟上。王彩虹發(fā)現(xiàn)他們不發(fā)動車,而是自己抵著門向前推,汽車緩緩地前移,依秩序的。王彩虹突然很難過,心里一陣酸楚,好像那些推車的人是李大勇。她別過臉,不讓眼淚流出來。過年,不掃興。
后來,她又去了醫(yī)院,不知道為什么又來了,好像沒想到更好的去處。十二樓,47床,病房里靜悄悄的,鄰床的都回家過年了,只有老頭還一動不動地躺著。王彩虹坐在一張方凳上發(fā)呆,看外面的太陽一點點矮下去。她幾乎每天都要來,給他擦洗一遍,擦了六十幾遍了,老頭還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從被李大勇撞下來,老頭就沒睜過眼,倒是心臟時緩時急,有兩次都進了ICU。那真是一個燒錢的地方,李大勇說,一天兩千元,幾天就把小貨車燒掉了,小貨車賣的錢都繳進了醫(yī)院。沒有貨車的李大勇就開出租車了,王彩虹想起剛剛在超市門口看到的一幕,心里又是一陣難過。
回去的路上,王彩虹走得緩慢,好像渾身的勁兒都用光了,有好幾次,她停下來,呆呆地看著遠方,天逐漸暗下來,還沒有燈光,她覺得自己有點兒走不動了。
進電梯的時候,她想,要是能遇見那個人多好,她一定跟他說些話,一整天都沒有說話了。她要問他是不是也在這兒過年呢?老家會不會也在蘇北?王彩虹閉上眼睛,電梯輕微抖動了一下,向上爬升,那個人出現(xiàn)了,像第一次那樣突然跨進來,這回他沒有客氣地問她幾樓,而是直接為她摁下了“10”,他說,外面真冷,你穿得太少了。王彩虹低頭看看自己,的確有些單薄。吃了么?肯定又沒有吃飯。他有些嗔怪。王彩虹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傻笑,多久沒被人關心了。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王彩虹突然問。
陳春,你呢?
我叫王彩虹,天上彩虹的那個彩虹。
真好聽。
王彩虹笑了。
電梯在十樓停下,她并不愿意走出去,甚至都不愿意把眼睛睜開,她怕一睜開他就不見了。電梯門又關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很久,她才睜開眼,抿了抿嘴,說,十樓了,我到家了。
4
春節(jié)幾天里,李大勇回來得少,他說游樂場那邊的客還是很多的。李大勇回來喜歡說些路上的事,他說,早上一出門就帶了一個,送到三元橋,剛下去,又上來兩個,說是到汽車站,送到汽車站,一點都沒耽擱,又有一個小伙子打車,要到湯莊去,湯莊你知道的,在最南邊,遠呢。到了湯莊,又有人上車了,說是要進城——王彩虹聽不下去了,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難過,但她仍微笑著看著李大勇,看他吃飯時吧唧吧唧的樣子。李大勇抬起頭,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問王彩虹,你這幾天怎么過的?
王彩虹說,就這么過唄。
城里過年就這樣。李大勇把一個飯團塞進嘴里。
嗯嗯,王彩虹點頭,其實她也害怕回老家過年,怎么說呢,回去的話,兩邊的老人會問孩子的事。抓緊時間生一個啊——他們會這樣說,好像沒有小孩是他們故意憋著不生似的。要是再看到王彩虹吃藥了,又會蹙著眉頭,一臉衰樣,婆婆說,我們李家不該沒后了啊——王彩虹聽了很自責,像做錯了事。而王彩虹的母親不這樣說,她會給王彩虹一個紅紙包,里面包著幾張毛票,說是給孫子的壓歲錢。一開始王彩虹也不好意思拿,母親就很生氣,說這是吉兆,不是給你的。王彩虹便把這個紅包接過去,也不知道該放在哪里,最后很認真地將它們埋在衣柜的最底層,像種樹一樣,好像這么種進去,就能長出一個孩子似的。
李大勇突然問王彩虹是什么時候開工?
初五。王彩虹回答,她在一個小招待所干活,有時前臺,有時打掃衛(wèi)生。
上班就好了。李大勇說,王彩虹點點頭,雖然她不知道李大勇說的好是什么好。
吃完飯,李大勇躺到床上看電視了,王彩虹下樓去倒藥渣,她母親叮囑了,藥渣要倒在人多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走一走,就把毛病帶去了。王彩虹覺得這做法不道德,但母親說,真能帶走么,還不是圖個吉利。王彩虹走到樓下,小區(qū)里依然空空蕩蕩,哪里才是人多的地方呢——她往小樹林里去,昏黃的燈有些晃眼,她想過了春節(jié)人就會多一些吧,再說,這個小區(qū)還是有人住的,比如八樓的那個人。
倒了藥渣王彩虹沒有立即回去,而是在健身器材上一個個試了一遍,她想等她有了孩子也要到這里來,是的,電視上都是這樣的——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孩子,追逐著,歡笑聲落在健身器材上,就像雨點打在上面,噼啪有聲——王彩虹傻愣著,想起剛剛倒掉的藥,有些悲戚。
李大勇說他今天帶了一個客,是到婦幼醫(yī)院做體檢的,估計要生了,肚子滾圓的。李大勇僅是隨意的一句話,王彩虹情緒低落了很久,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肚子也滾圓起來,然后坐在李大勇的車上去婦幼醫(yī)院。那個場面她幻想了無數(shù)次,李大勇開貨車的時候,就坐著貨車去;如今李大勇開出租車了,就坐著出租車去。她想肚子那么大,沉甸甸的,該怎樣走路呢,得要把手托在滾圓的肚皮下面,一只手叉著腰,這樣是不是就像模像樣了——可是,她的手落下來時卻觸摸到扁平的腹部,那一瞬間,她很氣憤地把手甩開。
遠處天空突然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是鞭炮,新年的天空總是熱鬧的。不知道那樣的熱鬧是屬于哪里,好像很遠,遠到她的蘇北老家似的。而她現(xiàn)在的地方,幸福小區(qū),冷清得仿佛另一個世界——所有的窗口都是黑的,這樣的黑暗深不見底。她站在電梯里,倚在木板上,燈光亮著,這是惟一光明的地方。她把眼睛閉上,那個人便站在她的前面。
這么晚不睡覺,還到處亂跑。王彩虹笑了,她喜歡這樣的嗔怪。
去倒藥渣,她說。
她收住笑,語氣有些低緩。男人沒有說話,安靜地低頭看著。
抱一抱我好嗎?王彩虹心里說著,她很驚異怎么會有這樣的要求,但并沒自責,是的,她只想有個擁抱。
他照做了,仿佛聽見了,他將雙手抬起,落在她的肩上,摩挲了一會兒,再輕輕將她擁入懷里。王彩虹抽噎起來,眼淚也流出來了,把臉貼在他的胸前——她從沒有觸碰過這么溫暖而柔軟的毛衣——她想起她的蘇北老家,想起童年,想起媽媽,想起很多溫暖而柔軟的瞬間,她死勁嗅著,好像這么嗅著,那種溫暖而柔軟的東西就會浸透全身。
不知道抱了多久,兩腳都酸麻了,王彩虹也不愿睜開眼睛,她怕一睜開眼,他的手臂就會松開。
再抱一會兒吧,她有些哀求。
嗯嗯,再抱一會兒。
于是擁抱更緊了。
5
王彩虹再次見到這個人,已是初春,小區(qū)里的幾株垂柳都抽出嫩芽了。一些住戶陸陸續(xù)續(xù)搬來,像南飛的燕子跑回春天。經(jīng)過小區(qū)大門時,偶爾會遇見一兩個人,有時也會遇見一輛裝滿家什的車。健身器材的地方,王彩虹還看見過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腰上系了根帶子,剛學著走路,帶子被提在老人手里。搖搖晃晃地,從小樹林一直蹣跚到水池邊。王彩虹想起去年的那個水聲,她想,或許就是這個老人呢。
王彩虹仍是在電梯里看見陳春的。哦,不,她笑了笑,心想,為什么不是叫陳春呢。
他依舊穿著第一次的衣服,戴著眼鏡。他出電梯,她進電梯。經(jīng)過身邊時,王彩虹發(fā)現(xiàn)他的個子很高,那種高并不突兀,可以使她的臉正好埋在他的胸前。
她聽見他輕咳了兩聲,內斂而克制的。她想,真好,內斂而克制。咳嗽聲逐漸遠了,電梯門也合上了。她將身體靠在三合板上,隨著電梯緩緩上升。
那個男人——陳春,又跑回來了,像想起什么似的。他撐開門,說,王彩虹你最近還好么?
王彩虹抿了抿嘴,說,還好。說完卻不禁哭了出來,他抱著她,她的臉又緊貼在溫暖而柔軟的毛衣上了。
這段時間來,王彩虹每天都要去醫(yī)院,把尿盆倒掉,再給老頭擦洗一下。她在方凳上坐一會兒,再去水房洗洗東西,經(jīng)過醫(yī)生辦公室的時候,她會拐進去問一問——47床大概還要多久才能醒過來?被問的醫(yī)生是個年輕人,瘦精精的,胸牌上寫著“主治醫(yī)師”,王彩虹看過他的簡歷,掛在醫(yī)院進門的牌子上,博士,世界神經(jīng)醫(yī)學協(xié)會會員,等等,王彩虹記不得那么多,只覺得那些簡歷厲害極了。她又問了一遍,這個“厲害極了”的醫(yī)生這回才抬起頭,他看著王彩虹,半晌,才說,你問我,我問誰呢——王彩虹愣在那里,她想該問誰呢?她也曾問過李大勇,李大勇和那個醫(yī)生說了同樣的話,他說,我又不是醫(yī)生,你問我,我問誰呢——王彩虹抬起頭,看著電梯里的陳春,陳春拍著她的肩膀,說,會醒過來的,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王彩虹哽咽了,哭聲越來越大,她想說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她抱緊他。都會過去的,他對她說道。
小區(qū)里越來越多人的時候,王彩虹也越來越晚回來了,她每天大早去醫(yī)院,然后再去上班,這個城市總是在春天的時候迎來很多人,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男男女女們背著包走進來,說著夾著方言的普通話,他們通常住一個晚上,最多兩個晚上,便離開了,這個城市似乎沒有太多理由值得久留。房間空了后,王彩虹常常進去坐一會兒,在凌亂不堪的床上發(fā)發(fā)呆——毛巾掉在了地上,茶杯里還有茶葉,一次性拖鞋只剩下一只……她緩緩站起來,一點一點地收拾,一切又恢復過來。
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小樹林和水池的方向仍然會傳來人的歡叫聲,她并不急于上樓,而是慢慢走過去,又看見那個老太了,還有小孩——是個男孩,已經(jīng)自己走路了,他跌跌撞撞地向王彩虹撲來,老太趕緊上前抱住,她把小孩抱在懷里,指著王彩虹說,喊阿姨——小孩哇地哭了,像被嚇住了。王彩虹連忙說,不喊不喊——她往回走,有些落荒而逃。
后來她又見過幾次老太和小孩,小孩看見她時已經(jīng)不哭了,有時張開雙臂搖搖晃晃向她走來。王彩虹總是膽怯地躲閃開了,她不敢抱,為什么呢,說不上來。每次她裝作有事的樣子,匆匆路過,她怕小孩叫她阿姨,也怕老太問她結婚了嗎?有沒有孩子???過了這個年,已經(jīng)六年了,她不想和人說話,不想說自己每天吃藥,不想說每天到小樹林里倒藥渣。
回到家中,李大勇也回來了,他給自己倒了一點酒,就著一袋花生米喝得很陶醉,李大勇很久不問醫(yī)院的事了,也不問王彩虹懷孕的事,好像這些都和他沒有關系似的。他對王彩虹說,現(xiàn)在有個穩(wěn)定客戶了,一個小姐。王彩虹愣了一陣,才明白小姐的意思。李大勇說,上次在波特曼門口送過一次,她就要了他的號碼,說是以后每天那個時候來接她,她住在瓜州,江邊上,從揚城過去一個小時,還說不要打表,二百塊一趟。李大勇咂吧了嘴,似乎很得意,他說,不曉得她為什么住那么遠,真是的。李大勇說“真是的”時候是得意的。
王彩虹不說話了,腦子里都是李大勇的車在揚城到瓜州的路上馳騁著,她想,那些女人都能生孩子吧——
她起身出門,李大勇問去哪里?她轉頭回答他,下樓轉一轉。王彩虹沒有下樓,而是站在電梯里,她想起白天的擁抱,那么溫暖而柔軟。陳春,她說,抱一抱我吧。她感到肩膀被摟緊了。這些天她感到他一直在她身邊,她做事時,他就說,我陪你一起做吧。她走路的時候,陳春就說,我陪你一起走吧——王彩虹便感到有人牽著自己的手。多好啊,她在心里說,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李大勇,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躺在床上,她也感到有個手摟著她,那么強大與踏實。
6
春花爛漫的時候,幸福小區(qū)也活潑了起來,好像沉寂了太久似的,終于在春天與萬物一起蘇醒了。王彩虹的這幢樓里住進一些人,電梯的指示鍵突然顯示出新的數(shù)字時,王彩虹便知道那些數(shù)字代表的樓層有人來了。那些人王彩虹也見過,在電梯里,他們普普通通,戴著或不戴眼鏡,但沒有一個能給她那種明明亮亮的美好感覺。
電梯停在了七樓,一個女人上來了,電梯里漾起了香水的氣味,七樓的門外墊了一塊毛墊,花團錦簇的,或許香水的氣味原本就屬于七樓;電梯又在四樓停下,一個小孩走進來,他背著書包,沉甸甸的,為了平衡,他腰微微躬著;三樓的門外有一張鞋架,放了寥寥幾雙拖鞋——電梯每打開一次門,都是不一樣的景象,仿佛是一個新的世界似的。
隔壁常常傳來電鋸的聲音,樓下還有說話的聲音,聲音很大,吵架似的,還有孩子的琴聲,讀書的聲音——讀的是古詩,抑揚頓挫的,王彩虹從電梯走出來的一剎那,聽到脆生生的一句:城春草木深——
是的,已經(jīng)城春草木深了。
草木蒼翠的時候,王彩虹去了一趟省城,那是春天最妖嬈的日子,好像一切都在蠢蠢欲動,包括女人的肚皮。王彩虹在小區(qū)里看見過幾個孕婦,她們都腆著肚子,煞有介事地閑逛著。去省城王彩虹沒有告訴李大勇,她不想說,李大勇一定會拋出那句,我沒病。王彩虹是因為那張報紙——一個客人落在招待所房間里的,或許原本就不打算帶走——總之被王彩虹看見了,一推開門就看見了。她記得那天推開門的場景,一束陽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個胖嬰兒的身上——報紙的孕產(chǎn)廣告,廣告上一個光著身子的胖男孩咧著沒牙的嘴笑著。那個瞬間,王彩虹差點哭出來。她把報紙折好,放進褲子口袋。
她想,再相信一次吧,如婆婆說的,再懷不上就趁早抱一個。是的,趁早。一晃又是一年了。
那是一家私人診所,在一個巷子的最深處,王彩虹問了很久才看見了它的招牌,她敲了門,不銹鋼的門發(fā)出怪異的響聲,里面有人問誰?。坑指f了句,來了來了。打開門,是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太,頭發(fā)全白了,稀疏地貼在腦后,她給王彩虹搭了脈,又查看了舌頭,然后開了一些藥粉,說這藥是女人吃。又說,男人呢,男人怎么沒來?男人也要檢查一下的。王彩虹支支吾吾,說,如果……男人不來……也能治好么?老太側過頭咳了兩聲,轉過來看著王彩虹,說,治不孕,男女都要檢查,都得吃藥的——
再后來,王彩虹就走出巷子了,遠處高樓林立,每一座都堅硬得很,她想,李大勇會來么?會吃藥么?她記得有一次李大勇也跟她去了醫(yī)院,檢查了,也吃藥了,結果,肚皮仍不見動靜,李大勇就生氣了,他說,沒病我他媽吃什么藥。
王彩虹沒有立即回去,而是坐車去了福利院,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她的心情有些低落,甚至有些悲壯。婆婆說,抱一個,養(yǎng)個幾年就變成自己的了。婆婆沒文化,這句話讓王彩虹聽著怪怪的——怎么就變成自己的呢。她站在福利院的院墻外朝里望,幾個小孩坐在臺階上曬太陽,她想,那些把孩子丟掉的父母們真是可恨,突然地,她又想起自己流掉的那個,她是殺死孩子,比丟了更可恨。站著看了一陣,心中越發(fā)悲涼,每一個孩子都好像特別陌生。
回去路上,王彩虹十分難過,想狠狠地哭一場,可車上坐滿了人,她把腦袋低下來,縮在座椅里。突然想起樓層里的電梯,想起陳春,王彩虹的眼淚流出來了,她感到有人緊緊地抱著自己,把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是那件溫暖而柔軟的毛衣。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在她的耳邊說著。王彩虹啜泣起來,眼淚都蹭在了軟軟的毛衣上,像小時候在媽媽的懷抱一樣——沒事的,沒事的,媽媽總是這樣說,如同現(xiàn)在的耳邊,那個人一直喃喃著,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是的,一切都會過去。她閉上眼睛,直到夢把她載走。
7
四月芳菲盡時,小區(qū)里的草木也躥出一人高了,梧桐花落了一地,早晨一個清潔工在緩緩掃著,傍晚時候,又有一些飄落在地,被幾個小孩踩在腳下玩。小區(qū)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這么多人,像是從枝頭上冒出來的,又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甚至有一天,王彩虹聽見小樹林里震耳欲聾的歡笑聲,是的,震耳欲聾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
住戶越多的時候,新的麻煩也來了,房東要求漲房租,從原先的三百翻到七百。你不住有人住,想租的人多了去了。房東是這樣對王彩虹說的。
王彩虹沒有告訴李大勇房租漲價的事,而是悄悄把錢付了,她不想搬家。一切都會過去的,她對自己說。她站在電梯里,好像第一次對這里充滿了眷念,那個男人后來只見過幾次,不知道他是住在這里,還是來看望親友的,這些重要么,王彩虹微笑著,她想起他明亮的眼睛,還有,他輕輕地抱著她;溫暖而柔軟的毛衣;他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一年的春天特別長,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哼€在持續(xù)地開著,燥熱還未到來。李大勇每天很早出門,拿著毛巾和他的零錢盒,出租車成了他的新老婆一樣,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上去了,他和王彩虹說話的時候,都是這樣開頭——今天帶了一個客——王彩虹便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她覺得這些離她那么近又那么遙遠。李大勇走后,王彩虹才站起來開始做事,剛走出幾步,就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讓她速去。
47床空蕩蕩的了,早晨查房的時候,老頭已經(jīng)死了。王彩虹怔了很久,直到有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才蹲在地上,忍不住哭起來。一個護士來勸她,因為熟悉了,她說,人死了,算是好事,對你對他都是解脫——
王彩虹狠狠地哭著,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悲傷。躺在這里的人不見了,護士又把床收拾得整整齊齊,好像一切從未發(fā)生。她被人扶著坐在方凳上——她曾在這里坐過很久,看窗外的火柴盒大小的汽車,還有螻蟻一樣的人。從去年秋天一直坐到這年春天。她把臉埋在臂彎里,止不住哭似的。又有人過來勸她,還有人給她紙巾。他們說,唉,死了也好,你們盡力了——王彩虹捂著嘴,她感到內心有猛烈的悲傷,又說不上來悲傷具體源于什么,似乎只有大哭才能使自己好受些。很久很久,仿佛哭累了,她才站起來,耳邊響起陳春的話,一切都會過去的——
從醫(yī)院到幸福小區(qū),她是走回去的,路上人很多,這個季節(jié)的人們總不情愿讓自己呆在屋子里,春意盎然,草長鶯飛。她想起蘇北的老家,村后有大片大片的農田,此時的地里,麥子正在拔節(jié),據(jù)說夜晚的時候還能聽到那些噼啪的聲音;晚飯花和鳳仙花也是這個時候會鉆出泥土;巴泥草幾乎爬滿了鄉(xiāng)野小道。是的,這是一個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萬物生長——王彩虹愣了一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腹部,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眼淚一陣滂沱。這里,似乎也在蠢蠢欲動,她猛地記起月經(jīng)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
她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小區(qū)的樹林里坐了會兒,春風拂面,草木豐榮。她記得第一次走在這里時,小白楊還是細瘦的,幾個月時間仿佛粗壯了很多,花圃里的花開得正艷,藤蔓蔓延,這才是小區(qū)的春天。
從小樹林出來,再去了水池邊,又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后向一處假山石走去,她幾乎把每個角落走了一遍,仔仔細細地,是的,春深似海。她慢慢往回走,踩著磚石的縫隙,每一步,都把自己的腳落在一道線上。走進電梯的時候,輕輕地按下數(shù)字,門剛要關上,她看見那個人急急走來,有多久沒看見他了——她按了下打開鍵,他禮貌地朝她笑笑,然后便轉過身去。他站在她前面,這樣正好肆無忌憚地可以看著他的后背。她想起去年的時候,第一次見他,也是這樣,也是這樣地背對著她。那時電梯里安靜而空蕩,小區(qū)里也安靜而空蕩——而現(xiàn)在,春天來了,一切都過去了,是的,她似乎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從去年的除夕,一直到現(xiàn)在——
電梯門打開了,八樓到了。他擺擺手,走了出去。王彩虹抿了抿嘴,電梯門關上的時候,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對著他剛才站定的地方,說了五個字,她說:謝謝你,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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