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玖
與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的其他作品相比,《荒野獵人》沒有像《愛情是狗娘》《通天塔》《21克》那樣專注于復雜線索的編織,也沒有如《鳥人》一樣“一鏡到底”、調(diào)度非凡,更不再探討命運、溝通、生命的重量和內(nèi)心的恐懼,而是開始講述不一樣的西部故事,探討人、種族與自然之間辯證關系。
辯證法經(jīng)歷了古代樸素辯證法、德國古典哲學辯證法和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三個歷史階段。辯證法的概念雖提出較晚,但辯證法的思想早已有之,中國古代“陰陽學說”就提出“一陰一陽謂之道”,既相互對立又交互作用的兩種力量——陰陽,構成了事物的本性和運動。老子也提出了“反者道之動”“萬物負陰而抱陽”“物極必反”等觀點,并列舉了若干對立統(tǒng)一的概念范疇——大小、黑白、雌雄、美丑、善惡……柏拉圖也在其著作中對一些對立的概念運用邏輯方法進行分析,提出對立的東西能夠統(tǒng)一的辯證思想。亞里士多德批判地發(fā)展了柏拉圖的思想,探討了對立范疇之間的轉化和流動。德國古典哲學時期,黑格爾首次全面闡述了辯證法的運動形式,提出了對立統(tǒng)一、否定之否定和量變質(zhì)變等辯證法三大規(guī)律,建立起了唯心主義辯證法的體系。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則是建立在唯物主義之上的辯證法,它批判地繼承了黑格爾的思想,并糾正了黑格爾辯證法的不徹底性,它是對自然、社會和思維本質(zhì)及其規(guī)律科學總結的基礎上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是一個科學的開放的體系,對人類探索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以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思維來審視電影這一人類精神鏡像,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意義。
一、 二元與多元
文明與野蠻的沖突,即美國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的對抗是美國西部片的一貫主題。從《關山飛渡》到《正午》《搜索者》,再到《與狼共舞》,雖然這一主題歷經(jīng)多次變奏,但二元對立的沖突模式基本保持不變。電影《荒野獵人》改寫了這一對立范疇,變二元對立為多元對立。這樣,矛盾沖突就變得更為復雜,主題也變得更為豐富,格局從而也被放大。美國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的沖突是該片的一組重要矛盾,但沖突的方式與傳統(tǒng)西部片有所不同。傳統(tǒng)西部片是關于19世紀中期美國西部拓荒運動的故事,而從歷史真實事件改編而來的該片發(fā)生在19世紀20年代,早于西部運動幾十年,呈現(xiàn)出了與傳統(tǒng)西部片完全不同的沖突方式。在傳統(tǒng)西部片中,二者的對抗代表的是文明與野蠻的沖突,是先進文化對落后文化的征服,通常都以美國白人的勝利而告終。但這部作品消解了東西部文明之間的差異,也顛覆了傳統(tǒng)西部片中美國白人的形象,主人公格拉斯是作為盜獵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在力量的對抗上他們也是始終處于劣勢的,這與傳統(tǒng)西部片神話白人的策略完全不同。所以,在嚴格意義上來說《荒野獵人》是一部非典型性的西部片。但是西部神話是依然存在的,只不過換了另外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西部片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復仇,但該片中復仇主要不在于白人與印第安人,而在于美國白人之間。報殺子之仇貫穿全片,成為電影敘事的主要推動力,這一意念也是格拉斯活下來的精神支撐。美國白人之間的沖突才是該片的主要線索,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的沖突在該片中僅作為輔線出現(xiàn),這與傳統(tǒng)西部片的沖突模式完全不同。所以說,該片是一部非常規(guī)的西部片,西部拓荒并不是該片的主要立意所在。除了以上沖突之外,法國人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之間的沖突也構成了該片的輔線,多種矛盾沖突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了多元的社會沖突。
除了社會沖突之外,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之間的沖突也是該片的重要內(nèi)容,這也是該片格局放大的主要原因。冰天雪地、風雪肆虐、荒無人煙,野獸傷害等,對人物的生存構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人物與自然之間關系緊張、對抗強烈。不僅人與自然之間沖突強烈,自然之間的對抗也一樣緊張。通過格拉斯的視角,我們看到了狼對野牛的圍獵,狂奔的野牛是西部片的經(jīng)典橋段,只不過這里所體現(xiàn)的不再是人與人之間的沖突,更是自然之間的沖突??吹竭@一幕的格拉斯雙膝跪地,表達了對這一自然法則的敬畏之心。人與人、種族與種族、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使得該片的沖突類型更為豐富。各種沖突類型也并非各自獨立,而是相互交織、縱橫交錯,多元對立統(tǒng)一于一體,所蘊含的不僅是人的生存境況,更是自然萬物的存在寓言,從而使得電影在立意上上升到了一定的哲學高度。
二、 對抗與共生
自然萬物之間除了存在不可避免的對抗之外,另外一種重要關系就是——共生。對抗與共生本來就是不可分割、相伴相生的,相生相克是宇宙間萬物存在的辯證法。在美國傳統(tǒng)西部片中,不同種族之間的關系模式不是固定不變的。在電影《關山飛渡》中,美國白人的驛車遭遇到印第安人的襲擊,在原始、粗獷、壯觀而又蒼涼的自然景觀中,展開了一場文明與野蠻的對決,勝利之后主人公躍身馬背,揚長而去,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主要為簡單的對抗關系。到了《搜索者》,當主人公找到被掠的侄女,試圖帶她返回白人世界時,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成為了印第安人的一份子,自身反而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不同種族之間已經(jīng)開始互相融入,關系也變得日益復雜。再到凱文·斯科特納導演的《與狼共舞》時,種族之間的關系模式被徹底改變。白人軍官鄧巴與蘇族人交上了朋友,并徹底倒向了蘇族人的陣營,拿起武器與白人作戰(zhàn)?!芭c狼共舞”,這一更名,指涉了人物一次全新身份認同的實現(xiàn),種族之間已不再是簡單的對抗,而是完全融合于一體。在電影《荒野獵人》中,美國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相互仇殺,不給對方以生存的空間,呈現(xiàn)為一種緊張的對立關系,但是同時他們也在為對方提供生存的契機。波尼族男人救了白人格拉斯一命,格拉斯也救下了蘇族首領的女兒。甚至,不同種族之間已融為一體,共同將生命延續(xù)下去,格拉斯與波尼族女人結合,生下了兒子霍克。由此可見,不同種族之間不僅存在著你死我活的對抗,也有著生死相依的牽連。存在于不同種族之間的,不僅有對抗,也有共生。
這種對抗與共生的關系不僅體現(xiàn)在不同種族之間,也存在于人類與自然之中。作品將人物置于極為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中,凜冽的寒風、狂舞的飛雪折磨著格拉斯的肉體,使格拉斯與自然之間有著極為緊張的對立關系。但同時,主人公的生存又依賴這一環(huán)境,河中捕魚等滿足了他身體的需要,冰天雪地磨礪了他的意志,和熊的對抗是該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雖飽受熊的蹂躪以至奄奄一息,但熊的毛皮卻是后者能夠在嚴寒中活下來的主要條件。所以,對于主人公來說,自然對其也有著雙重的作用,二者對立統(tǒng)一于一體。
三、 死亡與重生
該片的英文名為“還魂者”,其實已隱含重生之意。生與死,是宇宙中一個對立范疇,二者相互排斥,又相互依存。片中有大量的意象存在。影片中,格拉斯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生與死的循環(huán)。被熊襲擊后,主人公瀕臨死亡的邊緣,但頑強的生命力讓他活了下來;被同伴菲茨杰拉德活埋意味著又一次的死亡,但隨后的破土而出則象征著復活的到來;被人追殺墜入深淵使他再次面臨死亡,接下來的蘇醒則代表了他又一次的還魂;殺死菲茨杰拉德之后,格拉斯眼前出現(xiàn)妻子的幻象,此時的他呼吸越來越緩慢,失去了存活的動力,暗示著死亡的再次來臨。作品中有一處隱喻,格拉斯剖開馬腹,赤裸著身體鉆了進去又再次出來,象征著他完成了一次重歸母體的行為之后,得以重生。主人公就是這樣一次次地經(jīng)歷著死亡,又一次次地獲得重生。不僅是格拉斯,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是如此。格拉斯看到一股火焰從天而降,隨后便遇到了形單影只的波尼族人去尋找自己的同族,隱喻著一個種族的消亡,也象征著印第安文化的日漸消逝。而也正是這個波尼族人救了格拉斯一命,讓他再次劫后重生。格拉斯的妻子被殺死后,從胸口飛出一只鳥,這無疑代表著重生。在該片中,每一次重生都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遇見波尼族男人后的重生伴隨的是印第安文化的死亡,回歸母體重生對應的是馬的死亡,而鳥的飛出又是與格拉斯妻子的死分不開的??梢娝劳雠c重生相生相伴,這本就是自然界的法則,就像片中的日出日落,水壺上的符號一樣,被賦予了輪回的意義。而這也正是事物存在的辯證法,生與死不僅相互沖突,同時也相互轉化。
四、 善良與邪惡
善與惡,也是辯證法中的一個重要范疇。作品將人物拋進一片荒蕪之地,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人物在海上漂浮一樣,道德、宗教、秩序等超我的東西退縮,而欲望、獸性、野蠻等本我的東西膨脹。道德為人類社會化的產(chǎn)物,當社會化的力量弱化之時,道德的作用力也勢必減弱,在善與惡的辯證關系中,前者就會向后者轉化。作品中,在原始森林、冰天雪地等遠離人類文明的蠻荒之地,人性之惡掙脫牢籠,菲茨杰拉德才生出害人之心,殺戮才變得肆無忌憚。道德為社會各成員之間的協(xié)議,當不同的種族之間不能達成這一共識之時,利益凌駕于道德之上,后者也是缺席的,善同樣要向惡轉化。作品一開場,皮草獵人就遭遇到里族人的血腥屠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紛紛倒在血泊之中,在長鏡頭緩慢的移動中,這場“捕殺”顯得異常冰冷、殘酷。對于法國人來說,吊死一個蘇族男人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后者被指涉為野蠻一族,殺戮對于他們來說變得合理。達爾文主義成為所謂先進種族對落后種族侵略的最好借口,這一點恩格斯早就批判過。他說:“要把這些理論(達爾文的生存斗爭學說,筆者加)從自然界的歷史再搬回社會的歷史,那是很容易的;而斷定這樣一來便證明這些論斷是社會的永恒的自然規(guī)律,那就過于天真了?!盵1]達爾文主義雖然揭示了自然界的一些普遍規(guī)律,但也成為殖民主義最好的理論借口,適用于自然界的規(guī)律,未必適用于人類社會。在達爾文主義的外衣之下,道德同樣被壓抑,在利益驅(qū)動下的人性之惡占了上風。
但道德雖被壓抑,卻并未缺席,布里杰雖受欺騙而拋棄了同伴,內(nèi)心卻飽受道德的譴責,經(jīng)過被血洗的部落,不忘給幸存者留下食物。當格拉斯面臨死亡威脅,波尼族男人迎著暴風雪對他的救治也讓人看到了道德的力量。對于菲茨杰拉德,皮草獵人隊長的不容忍,也讓我們感到了正義的光芒。愛沒有缺席,在格拉斯屢次的夢境中,妻子和兒子的出現(xiàn),是支撐他前行的力量。信仰也沒有完全缺失,教堂雖然破敗,但神卻存在于人物的心里。雖然身處蠻荒之地,人性之惡往往愈加噴張;愈是于苦難之中,也愈見道德良知的力量。
電影《荒野獵人》將人類與自然、沖突與融合、生與死、善與惡等諸多元素對立統(tǒng)一地融于作品之中,打破了傳統(tǒng)西部片的既有模式,使得該片在格局上得以放大,對自然、宇宙、人生的思考也得以深化,從而使得該片具有了一定的辯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