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洲
蘇建洲
隨州文峰塔M 1曾侯與墓出土曾侯與編鐘,①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文峰塔M 1(曾侯與墓)、M 2發(fā)掘簡報》,《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3—51頁。內(nèi)容十分重要,已有多位學(xué)者著文討論。②凡國棟:《曾侯與編鐘銘文柬釋》,《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61—67頁;李學(xué)勤:《曾侯與編鐘銘文前半釋讀》,《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68—69頁;李天虹:《曾侯與編鐘銘文補説》,《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74—75頁;董珊:《隨州文峰塔M 1出土三種曾侯與編鐘銘文考釋》,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www.g w z.f u d a n.e d u.c n)2014年10月4日;許可:《試説隨州文峰塔曾侯與墓編鐘銘文中從“匕”之字》,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4年10月9日。本文在學(xué)者討論的基礎(chǔ)上,對鐘銘的“ (固)”字加以補充論證。鐘銘云:“余 (申) (固)楚成”,凡國棟先生解釋説:
大致有讀“紹”、讀“就”和讀“固”三種意見。李學(xué)勤先生根據(jù)新出徐樓村宋公鼎銘文,將此字對讀爲(wèi)“固”。宋公鼎銘文中作器者自稱“宋公 ”,李先生曰:“徐樓村鼎銘的宋公 ,以通假求之,無疑是宋平公的上一代共公,《左傳》記他名固,《史記·宋世家》則説名瑕?!崩钕壬J爲(wèi)金文“申 大命”的“ ”,也應(yīng)當(dāng)讀作固。他認爲(wèi):“‘貈’應(yīng)讀‘固’,訓(xùn)爲(wèi)安定,可參看《詩·皇矣》‘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及《書·君奭》‘今汝永念,則有固命?!保ɡ顚W(xué)勤:《棗莊徐樓村宋公鼎與費國》,《史學(xué)月刊》2012年第1期)於是此字讀爲(wèi)“固”,基本已經(jīng)成爲(wèi)定論?!逗罚骸吧?皇帝大魯命?!薄睹Α罚骸坝醚鼋B皇天,申 大命?!濒缅a圭先生曾曰:“據(jù)文義推測,‘申 ’,似有鞏固一類意思……”“《左傳·宣公十六年》有‘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之語,《國語·楚語下》有‘……億其上下,以申固其姓’之語。有可能‘申 ’就與‘申固’同義?!保缅a圭:《談曾侯乙墓鐘磬銘文中的幾個字》,《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8月版,第427頁)成,即和解、媾和?!对姟ご笱拧ぞd》:“虞芮質(zhì)厥成,文王蹶厥生?!泵珎鳎骸俺?,平也?!笨追f達疏:“言由諧文王而得成其和平也。”《左傳·桓公六年》:“楚武王侵隨,使薳章求成焉,軍於瑕以待之?!鄙旯坛?,大意是説曾與楚達成和解,同盟關(guān)係進一步鞏固。①凡國棟:《曾侯與編鐘銘文柬釋》第64頁注二七。
凡先生所説大抵可從。銘文的“ ”字整理者摹本作:②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文峰塔M 1(曾侯與墓)、M 2發(fā)掘簡報》第21頁摹本五M 1∶1背面左鼓部銘文。
凡國棟先生文章所附摹本作:
二者除“舟”形外,其餘筆畫均有所不同。比對照片(發(fā)掘報告21頁,圖版二七)來看,右上筆畫的短筆當(dāng)比整理者所摹的位置稍微靠下且穿透,也就是作“”形,下部的“央”形則以凡氏所摹較準(zhǔn)確。則此字應(yīng)作:
金文“ ”字寫作:③董蓮池:《新金文編》,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797頁。
右旁從“舟”。也有寫作從“刀”者,如:
“△”與上述“ ”字形體有所不同,茲對其結(jié)構(gòu)分析如下:
《説文》“貈”字云:“似狐,善睡獸。從豸舟聲?!墩撜Z》曰:‘狐貈之厚以居。’下各切。”徐鉉曰:“舟非聲,未詳?!倍斡癫迷疲骸胺埠堰B文者,皆當(dāng)作此貈字。今字乃皆假貉爲(wèi)貈,造貊爲(wèi)貉矣。下各切,按此切乃貉之古音,非此字本音也。其字舟聲,則古音在三部?!薄墩h文韻譜》:“貉,莫白切;貈,下各切。後人以貉爲(wèi)貈,又別造貊字,俗體乖謬,不合六書之正?!币簿褪钦h“貈”被後人寫作“貉”,而“貉”又另外造了“貊”來表示?!墩撜Z·鄉(xiāng)黨》“狐貈之厚以居”、《子罕》“與衣狐貈者立”,其中“狐貈”,多數(shù)版本記作“狐貉”。而以“貊”表示“貉”只是假借,與意思無關(guān)。二者聲音可通,如《周禮·春官·肆師》“祭表貉”,鄭玄注:“‘貉’讀十百之‘百’?!庇秩纭兜樽!贰氨砗阎L枴?,鄭玄注:“杜子春讀‘貉’爲(wèi)‘百爾所思’之‘百’?!备鶕?jù)《後漢·西南夷傳》“哀牢夷,出貊獸”李賢注引《南中八郡志》曰:“貊大如驢,狀頗似熊,多力,食鐵,所觸無不拉?!稄V志》曰:貊色蒼白,其皮溫?zé)?。”可知“貊”是熊類動物。而“貉”則是狐類的動物,《爾雅·釋獸》“貈子,貆”,《疏》:“貈似狐,善睡?!薄夺屛摹罚骸柏€本作貉?!薄墩滞ā吩疲骸昂阉曝?,鋭頭,尖鼻斑色,毛深厚溫滑,可爲(wèi)裘?!薄洱垗徢睾啞?4:“取其豺、狼、豲、貈(貉)、狐、貍、 、□、雉、兔,毋罪”,整理者説:“貈,或作‘貉’?!雹僦袊奈镅芯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龍崗秦簡》,中華書局2001年,第86頁?!柏€(貉)”與狐貍類動物並列,不可能是熊屬。
九年衛(wèi)鼎的賞賜物有“ 裘”,唐蘭先生指出根據(jù)《説文》則貈就是貉,“貈裘”是“貉皮袍子”?!对姟て咴隆罚骸鞍嗽缕浞?,十月隕蘀。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爲(wèi)公子裘?!雹谔铺m:《陝西省岐山縣董家村新出西周重要銅器銘辭的譯文和注釋》,《文物》1976年第5期,第57頁。張政烺先生根據(jù)前面所舉的西周金文“ ”是從舟聲或刀聲,認爲(wèi)“貈”以音類求之殆即後世之“貂”,“ 裘”當(dāng)讀爲(wèi)“貂裘”。《史記·貨殖列傳》“狐鼦裘千皮”、《漢書·貨殖傳》“狐貂裘千皮”,可爲(wèi)例證。③張政烺:《周厲王胡簋釋文》,《古文字研究》第三輯,中華書局1980年,又載氏著《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第252頁。二説皆有古書例證,但從“ (申) (固)”的用字習(xí)慣來看,似以讀爲(wèi)“貉”較好。但貉、貂意義相近同爲(wèi)“狐屬”則是沒有問題的?!洞蟠鞫Y記·夏小正》“九月……熊羆貊貉鼶鼬則穴”,“貊貉”孔廣森及王樹楠均校作“貉貈”,可從。④黃懷信主撰:《大戴禮記彙校集注》,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295頁。這句話應(yīng)該斷作“熊羆、貊貉〈貉貈〉、鼶鼬則穴”,兩兩一類。鄭妞小姐指出:《大戴禮記》中,“熊羆”並言,都是熊屬,“貉貈”並言,都是狐屬,“鼶鼬”並言,都是鼠屬,“貉、貊”在表示北方少數(shù)民族名時都讀明母,二字混同後,表示獸名時音也混用了。既然《大戴禮記》中“貉貈”並言,“貉貈”讀音則有別,“貉”在表示獸名時讀“下各切”,“貈”自然不會同音,所以“貈”本當(dāng)是幽部字,因與“貉”義同混用而讀同“貉”,而韻書中又只保留了“下各切”,所以導(dǎo)致我們今天亦不識其本音。①鄭妞:《“同義換讀”現(xiàn)象在上古音研究中的作用》,《陝西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1期,第49—50頁。這樣我們就知道“貈”爲(wèi)何有“下各切”的讀音與“貉”同,原因在於“同義換讀”。②孟蓬生:《金文考釋二則》之“二、釋‘ ’”,《古漢語研究》2000年第4期,第16—17頁;鄭妞:《“同義換讀”現(xiàn)象在上古音研究中的作用》第49—50頁。也就是説“同義換讀”的例證西周已有,但“ ”本從舟聲或刀聲,爲(wèi)何出土文獻多讀爲(wèi)魚鐸部的字,根本理由是什麼尚有待繼續(xù)探索。
對於“ ”的“豸”旁構(gòu)形,陳劍先生《金文“彖”字考釋》一文中曾提到:
西周金文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一般隸定爲(wèi)“ ”的字,所從的所謂“豸”寫作、一類形體(看《金文編》第1215頁附録下277號),秦公大墓石磬殘銘“ ”字中寫作,不少人認爲(wèi)就是“彖”字。另外,《説文·辵部》高原的“原”的本字“邍”,金文中很常見。它所從的所謂“彔”形,金文作(《集成》15.9823殷代乃孫作祖甲罍“邍”所從)、(《集成》8.4264.2格伯簋“邍”所從)等(看《金文編》104~105頁),石鼓文作(《作邍》石“邍”字所從)。其特徵是像某種野獸形,頸部多出“”形筆畫,或作大尾形。這個形體在“邍”字中後來譌變爲(wèi)“彔”,但研究者多將其隸定作“彖”,不少人並且認爲(wèi)“彖”是“邍”字的聲符。上面這些字形跟我們認爲(wèi)是“彖”字前身的“△”字都存在較明顯的差距,跟秦漢文字中常見的“彖”旁也不存在形體演變關(guān)係。釋爲(wèi)“彖”恐難以信據(jù)。③陳劍:《金文“彖”字考釋》,《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綫裝書局2007年,第267—268頁。
的“豸”旁寫法與“彖”形體近似,《新金文編》頁797便將這一系字形隸定作“ ”。龍崗秦簡的“貈”字寫作,方勇先生也隸定作“ ”。④方勇:《秦簡牘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85頁。又如隸楷“貇”及從“貇”之字,在《説文》中本皆作“豤”。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簡9、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十三篇》簡905開墾之“墾”原作“豤”;漢印有“懇”字,亦從“豤”而不從“貇”(《漢印文字徵》10.19)。①見《馬王堆帛書·五行》第78頁注4,載裘錫圭主編,湖南省博物館、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4冊,中華書局2014年。不過這是一種文字類化而混同的現(xiàn)象,我們不能因此説“貈(貉)”與“彖”或“豕”類動物相關(guān)。金文亦有“貉”作如下寫法:
所從動物形體有類似“狐”字大耳的寫法,可比對《集成》04331乖伯簋“裘”,涂白奎先生已正確釋爲(wèi)“狐裘”。②涂白奎:《説西周金文中的“狐”字》,《考古與文物》2005年增刊(《古文字論集》三),第110—112頁?!缎陆鹞木帯返?369頁釋爲(wèi)“貂”,不可信。所以金文“貉”的寫法與其屬於“狐”類動物相符。但細看其頭部似乎又與“豹裘”的“豹”作(焂戒鼎,《新收》1454)、(師酉鼎,《新收》1600)近似。③董蓮池先生根據(jù)這種寫法,將《集成》9689呂行壺“唯三月,白(伯)懋父北征,唯還,呂行捷孚,用作寶尊彝”中所捷孚的動物釋爲(wèi)“豹”,不知是否可信?見氏著《釋呂壺銘中的“豹”字》,《中國文字研究》第1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14頁。又(《集成》5249.2)、(《集成》5249.1),一般隸定作“ ”,是否可以理解爲(wèi)驅(qū)趕“豹”一類的動物?待考。周原甲骨(H 11∶25),左旁可能也是這一類的動物?總之,這幾個“豸”旁的字多有類化譌混的現(xiàn)象,釋讀當(dāng)根據(jù)其聲符作判斷,不必糾結(jié)在動物形體上,比如(《集成》04659蘇貉豆)諸家根據(jù)“各”聲讀爲(wèi)“貉”,但動物形體偏旁與“狐”、“彖”、“豹”諸形皆不肖,恐怕是一種類化或是譌變的寫法,不必求之過深。
謹案:筆者意見與侯先生稍有不同。林澐先生曾指出一條著名的規(guī)律:在商代文字中,“”形和“”形就有互變之例。這種形變在周代文字中是常見的。而且,字形中之含有“”形者,又往往在東周時變爲(wèi)含有“”形。②林澐:《釋古璽中從朿的兩個字》,《古文字研究》第十九輯,中華書局1992年,又載氏著《林澐學(xué)術(shù)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10頁。陳劍先生也指出:“古文字中‘’形和‘’形、‘’形的交替多見,如‘平’、‘方’、‘錄’、‘央’和‘朿’字等?!雹坳悇Γ骸渡喜┲駮案稹弊中】肌?,簡帛網(wǎng)(www.b s m.o r g.c n)2006年3月10日。這三種形體有共時演化的現(xiàn)象,如“坪”,《包山》184作(從“”),又作(《包山》89,從“”)、(坪夜君鼎,從“”)。所以“ ”的“貈”旁頸部所從的“”可以變爲(wèi)《繫年》的“”以及曾侯與鐘銘的“”。
第(4)形雖然不從尾形,且演變方向雖然與前三形相反,但仍有參考價值。這些軀體、尾巴連爲(wèi)一綫的形體如、、,與“大”形相近,有可能演變爲(wèi)、。
“貈”形體寫作類似“央”形目前僅見於《繫年》與曾侯與鐘銘?!独M年》還有兩個字形的寫法目前也只見於曾國文字材料:
(1)簡5:“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坪(平)王=(王,王)或 (取)孚(褒)人之女,是孚(褒) (姒),生白(伯)盤?!薄叭 睂懽鳌?”,目前僅見於《集成》4203曾仲大夫 簋“ 乃 (?)金,用自乍(作)寶 ”。③參拙文《利用〈清華簡(貳)〉考釋金文一則》,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2年1月1日。亦見拙文《〈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繫年〉考釋四則》,《簡帛》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5—68頁。
顯然是曾國習(xí)見的寫法。至於《中國古印——程訓(xùn)義古璽印集存》1-94:
程訓(xùn)義先生釋作“ 立”。①程訓(xùn)義:《中國古印——程訓(xùn)義古璽印集存》,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第32頁。高佑仁先生根據(jù)上引“曾公子 (棄)疾”的字形,認爲(wèi)“立”當(dāng)改釋爲(wèi)“ (棄)”。②高佑仁:《讀〈中國古印〉札記》,未刊稿?!度龝x文字編》以爲(wèi)不識字。③湯志彪:《三晉文字編》,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六冊第3046頁。此字釋爲(wèi)“ (棄)”有其道理,不過目前三晉系的“棄”字未見作“ ”形者,該字是否爲(wèi)“立”字譌字也不能排除。此字若真是“ (棄)”,似乎也不能排除受到曾國字形的影響。
王子楊先生從文字結(jié)構(gòu)和書體風(fēng)格兩個維度將曾國文字和楚國文字進行對比,經(jīng)過初步測查和字例形體對比,得出兩個認識:第一,從結(jié)構(gòu)上看,曾國文字的結(jié)構(gòu)特徵顯著(典型形體的差異率約33%),具有鮮明的獨特性;第二,從書體風(fēng)格上看,無論是曾侯乙竹簡文字還是曾侯乙鐘磬文字,字體風(fēng)格與楚國差異明顯?;哆@兩點,他的結(jié)論是:曾國文字特徵顯著,應(yīng)該從楚系文字中分離出來,單獨稱作“曾國文字”。④王子楊:《曾國文字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北京師範(fàn)大學(xué)2008年,第1頁。這是有道理的。目前的研究顯示《繫年》大部分的字體爲(wèi)楚文字,書手應(yīng)該是楚國人。但由上面所舉的三個例證,我們可以有幾種思考:一是楚國書手中可能有些是來自曾國,故書寫時不自覺寫了曾國文字獨有的寫法。二是楚國書手受到曾國文字的影響。三是這些文字不是曾國文字獨有,而當(dāng)有更早的來源。到底哪一種情況較爲(wèi)合理還有待新出材料來證實。不過,以往對於曾國文字的關(guān)注比較不足,現(xiàn)在隨著葉家山曾國器銘的陸續(xù)出土,我們對曾國文字與楚文字的區(qū)別需要作更細緻的比對。同時《繫年》的字形肯定還有不少問題,也需要我們繼續(xù)探索。
附記:本文承蒙鄔可晶先生以及論文審查委員惠賜高見,謹致謝忱!
*本文爲(wèi)“北京大學(xué)藏漢簡《老子》研究”的研究成果之一,獲得國科會的資助(計劃編號N S C 103-2410-H-018-023),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