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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德與黑格爾之間

2016-07-22 15:21蔣潁
求是學刊 2016年4期

蔣潁

摘 要:1925年以后,霍克海默逐漸擺脫導師科內(nèi)利烏斯學院派哲學的影響,對德國觀念論進行了系統(tǒng)的思考與批判。最初,霍克海默站在黑格爾辯證哲學的立場上對康德知識論的二元論與形式主義進行批判;但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黑格爾哲學中存在著一個永恒的本質(zhì),它把現(xiàn)實的總體性當作一種精神內(nèi)在發(fā)展的產(chǎn)物并最終導致了絕對性,這造成了黑格爾體系的封閉性并成為一種形而上學。鑒于此,霍克海默又接受了康德“實踐理性優(yōu)先性”觀點,但將具體的個體需要、利益、困境作為理論認識的動機和標準,并系統(tǒng)地聯(lián)結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用社會歷史的反思來追求幸福。由此,霍克海默又超越了康德,否定了康德唯心主義的道德哲學,產(chǎn)生了實踐的歷史唯物主義構想,也就是社會批判理論的前身。

關鍵詞:霍克海默;康德哲學;黑格爾哲學;實踐理性優(yōu)先性

作者簡介:蔣穎,女,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教師、儒學高等研究院外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法蘭克福大學哲學系訪問學者,從事德國哲學、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B516.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4-0016-08

法蘭克福學派的創(chuàng)立者霍克海默早年師從馬堡學派新康德主義者H.科內(nèi)利烏斯教授,所做的學院派哲學論文,如《直接給予作為認識的源泉——對康德機械知識論的批判》、《關于目的論判斷力的二律背反》、《論康德〈判斷力批判〉——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的聯(lián)系環(huán)節(jié)》等,大多追隨導師那種內(nèi)在意識哲學的唯心主義立場,對康德知識論的二元論、機械主義思想進行批判。1925年,霍克海默獲得法蘭克福大學授課資格,并在大學里開設了一系列有關德國觀念論的講座。通過這些講座,霍克海默既梳理了從康德到黑格爾的德國觀念論哲學史,又借此深入探討了當時盛行的兩股思潮——新康德主義與新黑格爾主義。由此,霍克海默試圖擺脫科內(nèi)利烏斯形式主義的認識論與形而上學的影響,走上一條獨立思考的哲學之路。

霍克海默試圖借助黑格爾的辯證 法對康德知識論和科學理論中那種 帶有機械主義和實證主義色彩的闡釋進行批判。

一方面,霍克海默認為,只有那種關于現(xiàn)實總體性的認識才是最具體的東西,才有可能理性地去理解特殊性、特別的經(jīng)驗等。知性發(fā)揮著認知的作用,其形式與概念如同理性的“理念”或概念一樣在康德那里喪失了自主和抽象的特征?;艨撕D驹诤诟駹柕牧錾险J為,試圖從主觀中獲取這些形式與概念的根源,然后以一種神秘的方式拉近與外在的經(jīng)驗雜多的關系,并把這些形式與概念證明為一種在雜多中起作用的客觀關聯(lián),這樣的做法必定會失敗,因為把康德的二元論作為出發(fā)點就先天地決定了這種失敗。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從康德這樣的基要主義者的角度來看,是建立在一種恒定不變的先天確定的基礎之上的,但在黑格爾那里,它們的關系卻不再是先天的,而更是整體性的,是通過一種全面的、涉及自我的、整體的理論來論證的。也就是說,那種來自于整體、來自于關系的總體狀況構成了知識的要素與原則。我們不再需要澄清主體僵硬的形式。在整體中沒有單獨部分是純粹來源于自身,整體的過程特征是與所有的其他因素及其總體狀況和動力相關聯(lián)的。由此,通過在系統(tǒng)中詳細地說明這種現(xiàn)實的規(guī)定,就能得出界定這種“整體”、這種“理性”以及對這種在現(xiàn)實中“有意義”關聯(lián)的正確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里的系統(tǒng)只能被理解為一種認識主觀的能力,這種能力能對現(xiàn)實進行規(guī)定,并能理解那種支配自我以及包含自我的關聯(lián)。所以,霍克海默認為,相對于康德,黑格爾更能闡釋為什么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不是偶然的,如同理性只能促成秩序與法則,因為它們已經(jīng)存在于內(nèi)容之中,如同內(nèi)容只能適應于形式,因為內(nèi)容本身只要求這些形式,而沒有要求別的東西。[1](S114)

另一方面,霍克海默認為,黑格爾的辯證哲學克服了實證科學那些被限定的概念。“根據(jù)辯證法的原則……每一個單獨的真理在某種范圍內(nèi)實際上是謬誤,如果它只保持原樣,而不從完整的體系中獲得其有效性的話。”[2](S162)霍克海默認為,通過辯證法,認識獲得了跳出“抽象”的能力,也能夠擺脫實證科學只注意孤立的數(shù)據(jù),或把這些孤立的數(shù)據(jù)置于外在的聯(lián)系中的思維定式。依據(jù)霍克海默的觀點,主體和客體、思維以及現(xiàn)實的規(guī)定往往通過“置于它們之上”(übergeordnet)的關聯(lián)被歷史地、系統(tǒng)地決定或闡明,如果沒有“置于它們之上”的關聯(lián)這種認識,也就沒有真正的有關任何單獨的現(xiàn)象或者事件的認識。因此,對霍克海默來說,“所有科學,只要它是真正的科學就一定是辯證的,或者在真理中辯證地展現(xiàn)?!茖W的努力在于發(fā)現(xiàn)單個真理的制約性及其相對性”[2](S164)。

此外,霍克海默還指出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另一個重要意義:這種辯證法克服了知識論那種抽象的立場,開辟了一條通向唯物哲學的道路,還發(fā)展了一種科學研究與描述的概念和方法,用來揚棄抽象的、實證科學的那種物化的方法概念與法則概念。由此,霍克海默認為,辯證法對把哲學作為絕對本身的自主認識這樣的立場進行了反批判?;艨撕D谒闹v座上強調(diào)辯證哲學的那種實踐的、批判的特征時,似乎已經(jīng)知道應該如何更好地把他在哲學與科學方面的工作和興趣與探尋這項工作的具體意義現(xiàn)實地結合起來,盡管之前他也一直朝這個方向努力,卻從來沒有成功過。此刻,他看到了希望,對霍克海默來說,辯證法具有一種理論,在一種精神的高度上找到一條道路,從隔絕的精神孤島通向現(xiàn)實的、歷史的、生活的具體形態(tài)。[2](S165)

1925年以后,霍克海默逐漸擺脫導 師科內(nèi)利烏斯的影響,擺脫那種把形式 的知識論批判與形而上學批判作為優(yōu)先的純粹認識論。他試圖建構一種“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哲學,并且是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即對一種內(nèi)在關聯(lián)的理解,在這種關聯(lián)中,主體與客體、理性與感性、真理與歷史等對立被揚棄了?;艨撕D恼軐W必須像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那樣把概念中的那種現(xiàn)實的、自我設定的和有生命力的定在轉化為哲學的要素與內(nèi)容。并且這樣的哲學也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自我產(chǎn)生因素并自我發(fā)展,整個運動會產(chǎn)生積極的東西和真理。[3](S46)由此可見,霍克海默從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中汲取精華,以此來勾畫自己新的哲學構想。但是,是否就可以斷言,霍克海默已經(jīng)完全摒棄了康德哲學而轉向黑格爾哲學呢?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實際上,此時的霍克海默處于一種矛盾的立場,一種徘徊于康德與黑格爾之間的矛盾立場。

首先,霍克海默將康德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知識論概念進行對照。他認為,對一種概念來說,哲學是將其自身限制在從知識論角度來澄清基礎概念以及那種帶有機械論色彩的知性理論中,因而這種哲學面對的總是單純的現(xiàn)象,而不是有關存在、聯(lián)系、整體的意義、事物本身中的理性等必要的規(guī)定;而另一種概念建立在基礎完全不同的哲學理論之上,試圖超越理性認識及各自的知性認識的作用范圍的界限。霍克海默十分清楚,前面的一種理解實質(zhì)上是對康德哲學完全簡化的理解,實際上是一種“新康德主義”的理解。這種新康德主義有意地忽略了康德知識論的另一個意圖,即建立一種新的形而上學的努力。在霍克海默看來,康德知識論的目標一方面是要使自然科學更確定地建立在其自己的領域里,而另一方面,針對精神科學的那種狂妄,要使其在倫理、宗教、形而上學的問題中徹底破滅,由此來拯救形而上學。并且,康德要科學地證明,任何一種類型的永恒真理都確實能從理性的結構中被論證。由此可見,新康德主義對康德知識論的理解與批判也是成問題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霍克海默對康德知識論的批判毋寧說是批判新康德主義。

其次,霍克海默并沒有毫無批判地接受黑格爾的立場。恰恰相反,霍克海默在描述和理解黑格爾思想時帶有一種矛盾的心理。在黑格爾那里,霍克海默探尋的并不僅僅是那種他所能接受的并且可給其哲學理論的構想提供借鑒的那些因素,如對康德二元論及形式主義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現(xiàn)象學的方法等等,而是從黑格爾的哲學中獲得一種他所需要的“形而上學”?;艨撕D姓J黑格爾的哲學“介紹了一種宏大的形而上學,這種形而上學能夠使我們有一種渴望,這種渴望今天在許多地方都是產(chǎn)生于和純粹的批判的認識論的交流中”[1](S117)?;艨撕D瑢诟駹柕馁潛P是極其分裂的,一方面他肯定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了這種形而上學與康德知識論的淵源?;艨撕D谄涞谝淮沃v座“康德與黑格爾”中,把他們兩人的觀點對比起來討論,卻讓人讀出一種排除選擇任何一方的可能性的動機?;艨撕D]有完全拋棄一種哲學,選擇另一種哲學——他徘徊在康德與黑格爾哲學之間。

總之,霍克海默借助黑格爾哲學再次對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問題進行了思考。這一次,他站在了之前那種深受新康德主義影響的學院派哲學的對立面進行批判,并在一種新的方法論框架下超越了學院派哲學的立場。一方面,霍克海默贊同黑格爾對康德知識論的二元論與形式主義的批判:他借助黑格爾關于對理性、現(xiàn)實和認識主體的總體性建構,通過尋找認識的主體與客體的一種全面關聯(lián),從而使一種真實的、與其對象之間不存在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的認識成為可能;另一方面,霍克海默也沒有因此成為一個黑格爾主義者。因為霍克海默并不能完全接受黑格爾哲學的主要前提、方法與結論?;艨撕D瑢诟駹栒軐W持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他既對黑格爾的絕對唯心主義進行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同時又肯定作為主觀唯心主義者和先驗哲學家康德的某些觀點,肯定康德對歷史理性及其與歷史、社會實踐的關系的批判具有重要意義。

霍克海默在借助黑格爾辯證法批 判康德、新康德主義及導師科內(nèi)利烏斯 知識論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黑格爾哲學的不足。盡管霍克海默從一開始就認為黑格爾是一位偉大的經(jīng)驗主義者,他在歷史、社會、心理學方面的很多觀點都超前了一個世紀,尤其認識到曾在哲學史中出現(xiàn)的各種“永恒本質(zhì)”都具有局限性與暫時性,但同時黑格爾又設想了“關于整體的知識”(作為永恒的本質(zhì)),這種整體知識是一種自我認識意義上的整體知識,是那種包括所有自主存在的主體的自我認識。在“康德與黑格爾”的演講稿中,霍克海默指出,黑格爾與康德恰恰相反,他的哲學是一種“肯定的形而上學”,因為他把意識在精神的名義下提升為形而上學的現(xiàn)實。黑格爾哲學把歷史經(jīng)驗的雜多融入體系中,并將這種體系視為被真理包圍的整體,因為它建立在整體文化的概念建構的基礎之上,成為被理性統(tǒng)治的自我認識的精神領域。在霍克海默看來,康德的那種先驗主體性立場遲早會被作為思維與存在同一的“絕對”所超越,而事實上這種“絕對”早在謝林的哲學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由此,哲學提升為一種思辨和一種訴求,自由地理解真理、描述真理?;艨撕D诌M一步指出,黑格爾是站在謝林絕對形而上學觀點的對立面推動一種思辨哲學,并使其具有歷史性。借助這種思辨哲學的觀點,黑格爾否定了簡單地接受一種絕對立場的可能性,也就是謝林的那種絕對的形而上學立場,即在絕對的統(tǒng)一性和必要性中來直觀特殊的立場。對此,黑格爾的觀點是:將整體的統(tǒng)一性理解為一種具體的、歷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只有理性的整體才能夠被闡發(fā)為具體的運動的產(chǎn)物。然而,黑格爾的體系從最終意義上來看還是建立在主體與客體同一性這種通常的假設之上。黑格爾總是將認識視為一個歷史和邏輯發(fā)展的過程,并認為思維只有在這個過程中才能達到與存在的統(tǒng)一。黑格爾只有將這種思維結構與存在的總體性具有統(tǒng)一性作為既定的前提,只有將認識等同于產(chǎn)生形而上學,也就是說所有的思維都是絕對的思維,都是對絕對物的思維,或者說在每個命題中判斷的與被判斷的是同一的,他才能使總體性與部分之間的理性與感性的關系超越主觀調(diào)控的思想。[4](S17)

然而,這又導致了一個矛盾的狀況。原本,霍克海默試圖超越意識哲學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卻又出現(xiàn)在黑格爾的哲學中并被拓寬了。先驗哲學由于其主客體的二元性,知識被保留在意識現(xiàn)象的層面上;經(jīng)驗的最高法則同時也成為了經(jīng)驗對象的最高法則,從而認識的客觀真理得以確保。但康德之后的德國觀念論哲學家不滿足于這種認識的限制,他們要尋找一條出路試圖超越個體的自我或先驗自我的內(nèi)在性并把握自然的對象以及它的必要性。到了黑格爾那里,這種發(fā)展最終達到高峰:試圖把現(xiàn)實的總體性重新當作精神的內(nèi)在發(fā)展的產(chǎn)物,而且這種精神是一種絕對精神。黑格爾把這種精神理解為一種已完成之物并不斷地制造出它的“另一面”,自我反對并自我保護。這種非同一性的同一、對對立面的揚棄與把對立面在自身中和解——同一、揚棄與和解——構成了整體的運動的原則與終極目標?;艨撕DJ為,在黑格爾那里,思維在現(xiàn)實中的自我運動過程是唯一存在的東西。由此,黑格爾否認了一種根本性的進步,按照霍克海默的觀點,這種進步是一種辯證的哲學所特有的構想,如此一來,黑格爾的思想就構成了德國觀念論哲學發(fā)展的終結,也是最高峰,而其中的動力就是:對絕對的、最終有效的、封閉的知識的追求。[2](S234)

霍克海默對黑格爾絕對唯心主義的體系進行了批判。他認為,這種體系的封閉性就是黑格爾為他的哲學最終所付出的代價。與康德的哲學論證要求“有勇氣去掌握一切”相反,黑格爾的要求是“最終再也沒有找不到肯定答案的哲學問題”。[1](S117)黑格爾通過把歷史和自然納入一種具有決定意義的理性秩序來拯救絕對真理,并且在必要性中科學地規(guī)定一切特殊性。由此,整體的那種特殊的歷史和經(jīng)驗因素成為一種單純的手段,絕對理性利用這種手段來達到它的目的。就如同黑格爾理性王國中的個體那樣1,所有單獨的一切作為實現(xiàn)普遍的過渡因素,都擁有獨一無二的含義、意義及價值。

由此,霍克海默認為,從最終效果來看黑格爾正是因為絕對唯心主義體系的封閉性與僵化性否定了其辯證哲學所獲得的成就,盡管黑格爾的哲學本可以克服精神優(yōu)先性和認識主體與客體的靜態(tài)關系等唯心主義觀點。

隨著對康德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重 新理解,霍克海默發(fā)展了一種獨特的哲 學批判視角,即對康德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相互批判與相互補充。

1925年以后,霍克海默在吸收康德哲學、發(fā)展自己哲學的道路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即拓展了對康德“理性”概念的理解?!袄硇詮母旧蟻碚f是包含了個人所有立法的能力,就這點而言,它給所有的材料都打上了合規(guī)律性的印記,不論這些材料是有關自然的、行動的還是美的。”[2](S42)霍克海默認為,康德的理性是尋求普遍實踐的、行動的、積極的、自主的本質(zhì)。盡管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理性只是在認識的知性層面上描述了對合法訴求的反思,描述了可能性經(jīng)驗認識的基礎和影響范圍,并且通過統(tǒng)覺的綜合統(tǒng)一的先驗演繹方式獲得一種建構認識的直觀形式與范疇,但是霍克海默依然認為,從康德的哲學中能夠得出實踐理性具有對理論理性的優(yōu)先性的結論1。“理論的態(tài)度行為,科學,只不過是實踐的(態(tài)度行為)的一種特殊情況?!盵2](S43)2康德構建了理性的體系,其理性建筑術奠定了建構經(jīng)驗世界的基礎??档虏煌谫M希特,在費希特那里,實踐理性的優(yōu)先性被徹底化進而走向終結;康德對理性、知性與經(jīng)驗現(xiàn)實之間關系的規(guī)定避免導向一種理性絕對主義,因為這種知性認識在康德那里始終指向一種感性經(jīng)驗、一種材料的給予,而并非源自理性本身。理論認識范圍內(nèi)的理性能力不是指向經(jīng)驗的對象,而是單純地指向知性,并給予知性可調(diào)節(jié)的原則,即對各種各樣的知性如何統(tǒng)一進行有意義的思考,如此,這種理性思想本身不再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認識了。

在闡釋康德實踐理性優(yōu)先的理論時,霍克海默重點描述了理性、科學和現(xiàn)實之間,思維和存在之間,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系,并認為這些關系在那種沉思的(思辨的)、純認識的觀念中并沒有被恰當?shù)乩斫?。一方面,霍克海默認為,從實證科學方面,也就是在自然科學認識方式的意義上來確定自然或者人類行動的意義與目的,這種構想不僅從理論理性層面,而且從實踐理性層面來說也是行不通的;另一方面,以一種形而上學的觀點來確定理性的思想也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霍克海默認為,“理性觀念不能在理論認識中……而應在實踐認識中被領會,因為它不屬于那種固定的、已完成的、在其自身中停留的并且被封閉在自身中的存在,理性的觀念是那種永恒地自我完善的、運動的、過程性的存在,而它的媒介正是人類的合乎道德的行動”[2](S61)。

霍克海默對康德哲學的理解發(fā)生轉變的關鍵點在于把握了一些理性觀念,這些理性觀念是以可調(diào)節(jié)的、本身溯源于實踐的認識行動為特征的,而這種特征又對理性的主體及其理論和實踐活動起著決定作用,與此同時,這樣的理性觀念并不能夠封閉地被決定,而是開放性的。就理論的認識方面而言,康德哲學中那種純粹科學的思想造成了雙重相對性的影響:一方面,知性依賴于感性給予的雜多,這種依賴性并且導致了我們無法使知識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理性的體系;另一方面,科學認識在這個過程中與理性觀念一起受一種主觀實踐的局限性所制約,就這點而言,理性觀念就是科學研究所要達到的目標而被列為優(yōu)先的、更高級的?!袄硇宰罱K總歸是實踐性的,它原本的概念、思想是我們行動的準則。為了實現(xiàn)理性,我們最終還是要推動科學?!盵2](S47)霍克海默認為,科學作為一種有方法的認識過程,是具有目標設定性的。如同所有的人類活動一樣,科學研究活動亦是實踐理性在真理中的活動。盡管從該意義來講,科學研究被視為一種理論的活動,但霍克海默認為,它仍應作為一種追求、一種態(tài)度需要被設定目標??档抡f過:“理性的邏輯興趣(為促進其見識)絕不是直接的,而是以其應用的意圖為前提條件的?!盵5](P468)霍克海默認為,在康德那里,所有理論的認識都系統(tǒng)地隸屬于一種行動的實踐任務?!翱档碌睦碚摷磳嵺`理性高于理論理性,無非是要表明,我們也要把科學在實踐要求的意義上運用。我們不應該期待科學能獲得絕對真理;依據(jù)康德的觀點,沒有一種直觀,沒有一種對柏拉圖理念的分有能夠超越我們的限定性和有限性?!盵6](S173)通過對康德關于理性和知性關系的建構力量的描述,霍克海默表達了對普遍結構的興趣。在這種普遍結構中,理性以科學的知性認識作為其理論形態(tài),但它沒有能力從自身來確定認識的意義和生活實踐的含義,理性作為純粹的實踐理性也不能在只強調(diào)絕對價值與觀念的實證世界里獲得認識。在現(xiàn)象世界如同在自然界一樣,理性的存在成為實踐行動的對象,它依靠實踐的意愿、追求與行動來實現(xiàn)。

1925年至1928年間,霍克海默撰寫 了多篇哲學日記,通過對這些哲學日記 的考察,我們能建構起霍克海默此時哲學構想的輪廓。在日記中,霍克海默提出了一系列問題:科學的認識應該為誰服務呢?如何來論證一種理性,那種理性如何自己來決定其方向與意義?產(chǎn)生理性的并且理性在其范圍內(nèi)運作的那種實踐又是怎樣的實踐?為了回答這些問題,霍克海默對認識與理性進行了進一步深入的思考?;艨撕D辽購膬蓚€方向劃清科學知識的界限及它在“生活實踐”方面的局限性:一個是從一種唯物主義傳統(tǒng)及叔本華的同情倫理學角度;另一個是從歷史和社會的歷史唯物主義角度。前一個方向盡管存在,但在霍克海默那里并不典型,而后一個方向幾乎貫穿了霍克海默終生,是其社會批判理論的支柱。

就第一個維度而言,霍克海默把具體的、有限的個體的需要、利益和困境作為理論認識的動機與標準,并稱之為“信念內(nèi)容”(Glaubensinhalt),這種“信念內(nèi)容”成為對個體的態(tài)度行為及所有科學而言的最終根據(jù)。但是,霍克海默認為,在現(xiàn)實中到處存在著理論統(tǒng)治著人卻不為人服務并且脫離生活實際的狀況,僅僅通過實證科學和理論建構是無法獲得或者闡述整體的意義與目的的。霍克海默這樣寫道:“真正的認識屬于具體的個人生活,并且是可被宣傳的——不能被傳授的?!盵1](S257)但是,在這種徹底個人化的前提下,理論知識不能從自身出發(fā)來形成真理,也不可能獲得關于其自身原因與目的的那種肯定的認識。在霍克海默看來,“個人理解”及“信仰想象”是理論知識和實踐的行動知識的最終的主管機構,但如果思維通過徹底個人化的方式來回溯到這種“實踐的”最終的主管機構,那么理論的認識根本不可能達到主體間的協(xié)調(diào)一致,也不可能具有有效性或束縛力。由此,霍克海默認為,對正確思維與行為的保證,關于正確的理論與實踐的標準的可靠性應被明確地否定。

于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霍克海默又提出了一種根本的、充滿生命力的“現(xiàn)實”旨趣的概念,這種旨趣一方面來源于經(jīng)驗,是“動物的現(xiàn)實生活和對最真實的、最基本的人類最大的組成部分的那種發(fā)展可能性的殘酷的剪切”[1](S250);另一方面,這種旨趣對霍克海默來說又來源于那種無法再探究,也不能再闡述,顯然也沒有再闡述義務的“意愿”,并從實踐上克服這種狀態(tài)。在這里,霍克海默認為自己的構想已經(jīng)非常接近叔本華的“意愿”,但使他感興趣的是經(jīng)驗的物質(zhì)內(nèi)容,并且是以不同的形而上學的方式對所有有限的、暫時的有生命之物的痛苦記憶這樣的經(jīng)驗內(nèi)容。于是,霍克海默賦予“實踐理性高于所有理論認識”這種優(yōu)先性以一種唯物主義的基礎,克服了康德的唯心主義立場,以此把所有有限的生物聯(lián)結在一起?;艨撕D谡軐W日記中這樣描述他的唯物主義立場:“唯物主義就是,把我們關于饑餓、愛情、健康的觀點作為現(xiàn)實性與所有的價值區(qū)別開來,而這種觀點的有效性基于社會習俗的基礎之上?!盵1](S251)

霍克海默哲學構想的另一種維度便是系統(tǒng)地聯(lián)結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的論證路線。在霍克海默那里,“人類把對幸福的追求作為不需要辯護的事實”這一唯物主義的思想獲得認同,并成為批判的理論與實踐的重要動機?;艨撕D阉奈ㄎ镏髁x道德觀轉變?yōu)橐环N追求幸福的倫理學。這種倫理學并不一定非要頒布什么該做之事,在霍克海默構想中,它只需要以那種對幸福的經(jīng)驗感受的追求作為其主題便可以了。由此,道德在霍克海默那里不再具有普遍主義的性質(zhì),而是一種個體化的并與具體情景相關聯(lián)的事物。對這種追求幸福的倫理學的論證當然也是一種歷史的、社會的反思?;艨撕D瑥目档碌摹皩嵺`理性優(yōu)先性”的立場來設計這種幸福倫理學。因為與康德一樣,霍克海默也是把所有科學和所有認識視為為實踐理性服務的手段,作為為實現(xiàn)人類道德和幸福的狀態(tài)的手段。在霍克海默眼里,道德就應當把幸福的狀態(tài)與“為了使人類社會變得更好”的目的設置直接聯(lián)系起來。由此可見,霍克海默從接受康德實踐哲學伊始就反對在論證理論方面把道德行為的基礎直接與“實現(xiàn)內(nèi)心喜悅感和一種好生活”的唯物主義設想相分離?;艨撕D噲D對人類認識與行動的闡釋及目標的設定采取一種去“先驗化”的轉變,這種轉變的方向以唯物主義為基礎,并由具體的歷史旨趣與主體來促成。由此,在霍克海默構想中的那種建構在唯物主義社會理論基礎上的幸福,也就是那種歷史具體主體所要求的幸福,既不屬于形而上學的范疇,也不能獨立于歷史,并且不能脫離實踐的人的現(xiàn)實意識而被客觀地決定。他認為,幸福應當在每一種給定的歷史情況下作為政治過程的組成部分來描述。在這個過程中,具體的人面對從痛苦中獲悉的現(xiàn)實來描述其在斗爭、痛苦以及反抗中所獲得的希望。由上面的論述,霍克海默得出結論,即認識的實踐導向,同時也是那種政治與道德的導向并不是從外界傳達給認識的,而是內(nèi)心深處理智的東西。只要認識是關于具體的個體,按照霍克海默的觀點,理性總是那些生活在特定歷史狀況下的個體與行動個體的理性,那么,一方面,實踐生活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就會必然地進入理性的結構中,并在其中發(fā)揮作用;另一方面,理性也會不可避免地回到實踐生活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中去。

霍克海默認為,在科學的知性活動中,在實證知識的層面上,絕對真理是不能成立的。同樣,在實踐理性的層面上,霍克海默也提出這樣的觀點:“倫理的要求不是理論論證的,而是作為在我們意識中的事實存在的。倘若我們一起建立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所有人都能有尊嚴地活著,那么這只能出于一種單純的信仰,即我們有責任建立這樣一個世界,沒有一個觀念的‘星空王國從中我們能夠讀出——我們的行為擁有永恒的價值或者我們的行為對于一種永恒的現(xiàn)實是正當?shù)?。就我們是理論的、科學的人而言,我們也能夠科學地研究道德行為,就像研究任何其他的自然過程一樣,——對此不存在理論上的神化?!盵6](S173)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霍克海默對道德法則實際約束力的理解是與康德不同的。在康德實踐哲學的框架內(nèi),出于純粹實踐理性、在所有經(jīng)驗混合的彼岸建立的倫理法則是一種現(xiàn)實性,這種現(xiàn)實性即便在具體的、經(jīng)驗的、主體的意識中沒有被意識到也依然存在,即便不言明但倫理法則還是先驗地存在于主體意識中的,這就是康德意義上的理性的“事實性”。在霍克海默那里,實踐理性法則的“事實性”指向了道德法則約束力的具體實際情況。霍克海默認為,盡管我們可以通過理論的工作來澄清這些實踐理性法則,但是在先驗理論法則的意義上不能從內(nèi)容上來演繹出道德約束力的法則。在這里,先驗哲學本身那種抽象主體的規(guī)定性又再一次成為分析的對象并被質(zhì)疑,此時,霍克海默的立場又類似黑格爾哲學立場,盡管筆者認為這并非刻意,因為從上述引文中,我們已經(jīng)能讀出霍克海默的這種反對先驗哲學的立場了。

總之,從霍克海默界定實踐理性的論述中我們能夠看到,康德的實踐理性所具有的先驗的、先于自然與歷史和高于自然與歷史的特征已經(jīng)消失了?;艨撕D瑥臍v史唯物主義的視角來理解實踐理性的思想內(nèi)涵,這種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融入了歷史、生活的所有領域,并從概念上獲得“整體”的運動。盡管霍克海默的“黑格爾轉向”從一定程度上在其具體的主體與客體、理論與實踐、思維和存在所包含一切的結構關聯(lián)中消解了先驗的主體性,但這不能完整解釋霍克海默“實踐理性的事實”,因為霍克海默如同拒絕康德的先驗理性那樣也拒絕了黑格爾絕對精神的可能性。在霍克海默內(nèi)心深處還保留著康德實踐理性的優(yōu)先性的解釋并由此導向一種歷史唯物主義,這種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領導的左派或者說“青年黑格爾學派”意義上的,在物質(zhì)的現(xiàn)實中尋找“超時代精神”的條件與內(nèi)容,并且使這種現(xiàn)實及其變化成為科學研究的核心對象。[6](S154)

霍克海默一方面通過闡釋實踐理性的優(yōu)先性,另一方面反對康德唯心主義的道德哲學,由此建構了自己的哲學構想——一種實踐哲學的構想,以實踐的意圖來塑造最精深的理論。它具有以下特點:(1)霍克海默強調(diào)了實踐哲學位于理論哲學之上的優(yōu)先性,并且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優(yōu)先性。因為在理論哲學中沒有一種理性的概念能真正地被充當認識的第一原則,不論是主觀唯心主義還是客觀唯心主義,因為以此為前提的理論哲學都無法回答“理性是否并且在多大程度上是實踐著的東西”這一具體問題,只有對具體的物質(zhì)生活的實踐活動進行分析才有可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2)霍克海默認為要獲得對理性的認識必須對歷史情境和在其中起作用的人物和旨趣進行具體分析,這是這種實踐理性的物質(zhì)基礎,也構成了這種實踐理性的歷史唯物主義特征?;艨撕DJ為,無論在理論方面還是在實踐方面都不可能達到最終的、不變的“理性”即真理,因為理性是一種依賴性的變體,實踐的行動關聯(lián)對理性具有重要的支配性,并且理性也是這種實踐的行動關聯(lián)的有效組成部分,而在這種實踐的行動關聯(lián)范圍內(nèi),理性成為一種受制約的因素,同時也制約著他者。(3)霍克海默的實踐哲學是對德國觀念論哲學史上的每一種哲學進行批判性的反思和揚棄的成果,但這并沒有導致單純只從實踐層面上來理解的一種新的理性主義,因為按照霍克海默的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構想必須突破關于哲學和科學認識與發(fā)展的內(nèi)在性的每一種假象。在這種方式下,實踐哲學的優(yōu)先性就從具體生活哲學的優(yōu)先性及認識、行動主體的地位意義上來理解,于是,哲學就成了“對實踐和實踐理論的哲學化”[7](S93)。

綜上所述,霍克海默在1925年后漸漸擺脫導師科內(nèi)利烏斯的影響,擺脫那種把形式的知識論批判與形而上學批判作為優(yōu)先的純粹認識論。通過梳理德國觀念論哲學,霍克海默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哲學觀點,他既不完全否定康德的哲學,也不完全接受黑格爾的哲學,而是在對他們的哲學進行相互批判與揚棄過程中走上了一條帶有歷史唯物主義色彩的實踐哲學之路。唯物主義、社會現(xiàn)實總體性、非封閉體系、實踐、現(xiàn)實旨趣、對幸福的追求等思想與觀點的出現(xiàn)和成熟使得社會批判理論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參 考 文 獻

[1] Max Horkheimer.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11, Frankfurt/M.: S. Fischer, 1987.

[2] Max Horkheimer.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10, Frankfurt/M.: S. Fischer, 1990.

[3] Hegel. 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System der Philosophie, Erster Teil[1807], Theorie–Werkausgabe Bd.3, Frankfurt/M.: S. Fischer, 1970.

[4] Max Horkheimer. “Zur Metaphysik seit Hegel”, in Max-Horkheimer-Archivs, Ⅷ.5.

[5] 伊曼努爾·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李秋零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6] Max Horkheimer.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2, Frankfurt/M.: S. Fischer, 1987.

[7] Herbert Schn?delbach. Philosophie, Ein Grundkurs, Band 1, Frankfurt/M.: Ekkehard Martens(Hrsg.),1991.

[責任編輯 付洪泉]

Abstract: After 1925, Horkheimer gradually gets rid of the academic philosophical influence from his supervisor Cornelius, and thinks about and criticizes systematically German concept theory. At first, Horkheimer criticizes dualism and formalism in Kantian epistemology based on Hegelian dialectic philosophy; at the same time, he also finds the lasting nature of Hegelian philosophy, that is, it regards realistic holism as the product of a kind of spiritual innate development and leads finally to absolutism and the closeness of Hegelian system as a kind of metaphysics. Therefore, Horkheimer again accepts Kantian concept of “priority of practical reason”, takes specific individual need, interest, difficulty as the motive and standard of theoretical recognition, connects systematically history and social reality and adopts historical and social reflection to pursue happiness. In this way, Horkheimer transcends Kant, negates moral philosophy in Kantian idealism, and gets practical historical and materialistic conception, which is the predecessor of social critique theory.

Key words: Horkheimer, Kantian philosophy, Hegelian philosophy, priority of practical rea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