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西諦
凡大導演,多半能說、也會寫,中外皆然。
布努埃爾的自傳《我的最后一口氣》、伯格曼的回憶錄《魔燈》、陳凱歌的《少年凱歌》、賈樟柯的隨筆集,都好得不得了。說寫得好,不是說這些書對專業(yè)人員多有價值,有幕后材料或是技術秘訣暴露,而是說他們擅寫切身的生命體驗,寫自己對世界的觀察、寫自己與家庭的關系,甚至寫自己做過的夢。然而這些東西怎么影響到他們的電影,有時反倒要靠讀者自己的體會了。我自己年輕的時候做影迷,覺得有點“學會了”看電影,想要更進一步去洞悉電影的奧秘,于是四處收羅各種理論書籍來讀,畢竟是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讀到昏天黑地也是個不求甚解。所以,后來就只讀這些導演們的自說自話,看他們對整個歷史和社會的觀點,然后看他們如何對故事進行構思、如何在現(xiàn)場進行操作,反而獲益更多。
一般來說導演們都很忙,除了老來無片可拍時寫點回憶錄之外,平日寫得少,傳播開來的都是訪談或對話,其中多數(shù)是為了新片上映,提問和回答都像是算計好的應酬。不過有價值的談話錄也時??梢?,篇幅很長并且成書流傳下來的,比如特呂弗采訪希區(qū)柯克的筆錄,是該類電影書籍的典范。成名導演獲邀參加大師班或工作坊也是慣例,但一般而言是面向預備從業(yè)的年輕人,快速地幫助他們解決實際問題的。做泛電影文化的系列講座又正式出版的,似乎很少,大概還是導演們的時間原因,起碼我讀到的少。印象中只有讓-呂克·戈達爾30多年前在蒙特利爾電影學院做的七次講座,臺灣遠流出版社翻譯出版了,名為《電影的七段航程》。戈達爾的講座蠻有意思,是拿自己的電影與電影史上相近的作品來比較。但講座都講究現(xiàn)場感,不論如何,由中文來轉譯法文,語感就已經不對了。
所以讀到《侯孝賢電影講座》時,吃了一驚,因為現(xiàn)場的語感完全被錄入下來了,鮮活得就跟讀者在場一樣。關于侯孝賢的書,最近幾年出版的很多,有劇本、有評論,也有側記,讀完就豎在書架上去了,只有這本是放在案頭,經常翻幾下,就像聽侯孝賢導演說幾分鐘一樣。這種感覺,大概是由于我自己對侯孝賢聲音很熟悉的緣故。
第一次聽見侯孝賢導演的聲音,是因為《童年往事》,他自己配的旁白,不緊不慢的臺式國語。再后來,法國導演,也曾是《電影手冊》的編輯奧利維耶·阿薩亞斯,心儀侯氏電影,到臺灣拍了紀錄片《H.H.H》(侯孝賢西文名縮寫),印象中最清楚,是阿薩亞斯跟著侯孝賢回到長大的地方,聽他講自己的“童年往事”,語言和表情、動作都很有生氣的樣子。這部紀錄片看了很多遍,所以對他的聲音很有印象。于是讀起他的講座,更有一番身臨其境的感受。
此次講座是2007年11月期間在浸會大學連續(xù)三天分六場完成,也可以說是侯孝賢回顧自己的電影生涯和創(chuàng)作方法最為全面的一次,彼時距離《聶隱娘》完成還有數(shù)年?!逗钚①t電影講座》今天讀來仍然頗為感動的是,他講自己小時候第一次發(fā)現(xiàn)看待人間的視角(View)的經歷。那是因為爬到芒果樹上偷吃芒果,因為非常專注“會感覺到樹在搖,感覺到風,感覺到蟬聲”,他在樹上就看,偶爾會有個人騎單車過去,不時有人會出來,不知干嗎又進去房間里,“那一刻周圍是凝結的——凝結是情感的放大,電影里的時間就是這個東西造成的”。在阿薩亞斯的紀錄片里,侯孝賢還把攝制組帶到過那棵芒果樹前拍。
這種視角原是一種潛意識,真正讓侯孝賢把它轉換成電影的視角,是通過文學,是他在閱讀了沈從文23歲寫的自傳之后了。在講座上,侯孝賢說沈從文“寫自己的鄉(xiāng)鎮(zhèn),自己的家,那種悲傷,完全是陽光底下的感覺,沒有波動,好像是俯視的眼睛在看這個世界”。話講得很動人。侯孝賢的電影是自覺又自然而然地,把對歷史、對世界、對人生放在這樣一個視角底下關照,這是華語電影里幾乎沒有的。現(xiàn)在更沒有了。保持冷靜的越來越少,大多數(shù)電影都急切得不得了。
都說侯孝賢的片子悶,節(jié)奏慢,實際上會看、愛看的人,能看出他電影里的生猛勁。我記得有次“法語聯(lián)盟”到南京的大學來放阿薩亞斯的紀錄片《H.H.H》,是“法國電影周”當中的一部,禮堂很大,坐滿了法語系的學生。沒有幾個人知道侯孝賢,都是被老師叫來學法語,誰知道這部片子里沒有幾句法語,銀幕上出來一個操著臺式國語的小個子,不停講講講,當時學生們都懵了。我坐在后面以為觀眾10分鐘就要跑光了,沒想到大家都津津有味看到了最后。這是侯孝賢自身和他的語言有股子蓬勃的生命力。這本講座也是,除了那些電影的信念和美學之外,他講故事的語氣有一番野生的魅力。朱天文、謝海盟她們寫的侯氏拍片側記,也都好看,但比起來就顯得文縐縐的。
為什么這本《講座》什么時候看都覺得有意思?除了現(xiàn)場感、講故事的語氣之外,侯孝賢只講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觀察人。說到底電影還是要去拍人的。這是不變的?,F(xiàn)在中國的電影市場是欣欣向榮的,但后遺癥是我們只會看數(shù)據(jù),看片子破了多少個億。所有的電影都只有票房一個標桿。我們的電影里現(xiàn)在都不停地釋放出欲望來,然后再不停地滿足觀眾。我們很少能看得見真實的社會生活、真實的人的樣貌來,這是一個蠻大的遺憾。侯孝賢始終都在講,如何去捕捉、去描繪更多的“人的況味”。
這本書出來之后,我讀到喬納森的一篇書評,里面引用侯孝賢在講座上自述怎么在巴黎拍《紅氣球》,覺得心有戚戚,這段話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侯孝賢想故事的方式就是從人的環(huán)境和人的處境出發(fā),他說:“我就想假使西蒙是朱麗葉(指比諾什)的小孩的話,他們住的附近的環(huán)境,他的學校在哪里、菜市場在哪里,我會問他們什么地方的面包最好吃、打鑰匙在哪里什么的?!倍际巧畹膶嶋H狀況。
再比如他到東京去拍《咖啡時光》,設定了角色之后,他就想選一個地方住下來觀察,來想象角色的行動。后來選了一個有地上電車到達的一個區(qū),住下來之后,就設計角色的行動路線,活動區(qū)域,坐什么車、到哪里,為什么要常去神保町、翻舊書什么的。設定之后,就決定她的職業(yè),知道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鐵站。然后再設計她生活中的處境。比如媽媽從小跑掉了,和爸爸、后母住在一起,這時候她不小心懷孕了,要怎么開口。侯孝賢會不僅想象自己的人物,也觀察自己的演員,然后根據(jù)演員自己的狀況來改,這樣合成為“角色”。
2000年以后,他的電影已經越來越淡化情節(jié)了,好看全在于有味道,一種生活的氣氛。即使是《聶隱娘》這樣的古裝片,拍的還是一種情境。他在講座里說為了拍這部片子,讀《資治通鑒》,是為了尋找一個底色,就是“唐朝人的生活狀態(tài),那個氣是什么”。所以,他拍的東西,有點像潑墨,好多層次是在紙上慢慢暈染開來的?,F(xiàn)在我們的電影大多還在不停驅趕劇情,畫面故事要驚人才賣得出錢去。最近又發(fā)現(xiàn)電影的驚人根本不及現(xiàn)實的驚人,所以要開發(fā)許多真實題材的內容,除了一些不能拍的之外,都找來寫,可是多數(shù)看中的還是事件的戲劇性,而事件背后的人的心理狀況,他們處境和選擇,都總是被忽略掉。不感人,是因為不關心人。
侯孝賢在講座上教學生怎么寫劇本,就是“人間觀察”,他建議學生們去觀察車站、車站上的人,說:“特別有味道,為什么有味道,其實它是有軌跡的,有生命有洞見?!比缓笥终f:“我的焦點并不是在透過角色去批判壓制或者集權或者社會結構,我是描述角色,讓角色活起來,而把背景設在那個時空,自然就會有批判,甚至那比批判的力量還要大?!碑斎浑娪坝肋h不是只有一種電影。但是如果電影忘記人本身、生活本身的話,都會變得非常乏味。
阿城先生新近出版了七卷本的文集,其中有一本是新結集,名為《文化不是味精》,拿到手隨便翻開,正好是一篇《且說侯孝賢》。如逢舊友,就讀了起來。文中寫到《戀戀風塵》,阿城說少年人的情之難寫,是“揮霍卻不知是揮霍,愛惜而無經驗愛惜。好像河邊自駕的果子,一位隨時可取,可憐果子竟落水漂走”。當時我已通覽了侯孝賢的片子,喜歡,但不得要領。讀到這篇文章時才算有所領悟。之前總是要把自我代入,原來要遠看,才能有對少年人的這番思量。
文章的后一段,卻是最近重讀才更有體會。阿城寫《戀戀風塵》的結尾,是“阿遠穿了阿云以前做的短袖衫退伍歸家,看母親縮腳舉手臥睡,出去與祖父扯淡稼穡,少年歷得風塵,倒像一樹的青果子,夜來風雨,正擔心著,曉來望去卻忽然有些熟了,于是感激”。這篇文章十幾年前讀過幾遍,印象很深,但就是不記得“于是感激”這四個字。看來看電影也好,讀文章也好,也是有人生經驗做底色才行。
所以,最近又翻這本《侯孝賢電影講座》,不斷又有新的感受。侯孝賢說:“我感覺有人生味道的時刻是人困難的時候,這也是最有人生力量的時候,那絕對不是太平盛世?!痹谒目谡Z里,總是反復說人生的蒼涼或者悲涼,在這個飛速前行的時代里乍聽起來怪怪的,可是隔幾年再看,又覺得真的是這么回事。每次讀到這些地方,就又想重新看一遍他的電影。這大概是一本電影書最直接的用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