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每個人走入一座城市的方式各自不同,許是吃,上至米其林下至街邊排檔;許是酒吧,許是劇院;許是騎行,甚至步行,穿越城市大街小巷;許是在中國城里10年前風靡的KTV;許是在曼谷街頭的露天文身地攤。
去一個城市前,多半還希望能讀一兩本有關這個城市的書,最好是《流動的盛宴》這種大作家寫的小書,既是私密,又帶著時代印記。去年夏天來紐約前,我讀了這本E.B.懷特的隨筆集《這就是紐約》。之后再試圖體會兩個時空的差別,中央公園的夏夜仍然有許多音樂表演,只是周末的城市并不空蕩,而是充滿了藝術活動。出租車司機有樂呵的也有嚴肅的,可是如今總能看到帶著雙閃停在路邊的“優(yōu)步”。還有更多地標,一味增高的天際線,都只有浮淺的了解,但是,卻意識到《這就是紐約》張牙舞爪,觸須碰到了很多敏感部位,可也是無拘無束,現(xiàn)在看來倒像是一部家族式的口述紀錄片。
[美]E.B.懷特
巧的是,今年夏天又來了,于是買了英文版來讀,試圖感受《紐約客》前總編威廉·肖恩(William Shawn)所說的懷特文風:“獨特的、口語化的、清晰的、自然的、完全美國式的、極美的?!倍@一系列語義重復的形容詞,無非在贊嘆懷特在英語這門語言上的浸潤。
而更早之前,還在《風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與懷特碰過面,那是他成名后和他母??的螤柎髮W斯特倫克教授(William Strunk Jr.)合著的一本關于英文寫作的書,是著名的“寫作圣經”,而中國學生,讀它多半是因為考托福、雅思。
“有誰指望孤獨或者私密,紐約將賜予他這類古怪的獎賞?!贝司涫恰哆@就是紐約》這篇,大概稱得上隨筆門類里最著名一篇中的首句。但它最初發(fā)表地并不是《紐約客》上,而是一家叫作《假期》的雜志。但的確,懷特在《紐約客》創(chuàng)辦之初就為其撰稿,并且一寫就是整整60年,幾乎涵蓋了他整個寫作生涯。懷特之于《紐約客》,就像《紐約客》之于紐約,前者同詹姆斯·桑珀(James Thurber)一起,是公認的“紐約客風格奠定人”。
直到1969年,他70歲時——此時早已獲得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金質獎章(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 Gold Medal)——接受《巴黎評論》采訪,仍然堅稱自己“根本不是一個真正搞文學的人,除了我以寫作為生這一事實”。
他以隨筆開始創(chuàng)作生涯,發(fā)表第一篇作品是在兒童文學讀物《圣尼古拉斯雜志》上,“很小時就忙了把幼稚的思想和經驗敷衍成文字”,自嘲隨筆作者是文學圈的“二等公民”,而毫無為了提升級別而刻意去寫小說的打算。盡管他后來創(chuàng)作了幾本經典兒童文學作品,《精靈鼠小弟》等,并堅稱為兒童寫作,更應該“往深里寫,而不是往淺里寫”(“You have to write up,not down”),但這并不妨礙《紐約時報》在他去世時發(fā)表訃告,標題中的“essayist and stylist”,第一個詞即是“隨筆作家”。而他歷來喜歡寫隨筆,曾在《這就是紐約》的前言中告誡說:“如果作家把目光瞄準諾貝爾獎或俗世的榮耀,最好去寫小說、詩歌或戲劇?!?/p>
我們倒更愛使用“專欄作家”,這個說法曾時髦一時。
初入行的寫作者,很愿意在自己名頭后面掛上這個引號,在報紙上有一小塊地兒屬于自己,可以隨興發(fā)揮,談點什么雞毛蒜皮的事兒,聽上去就自在。若干年前,我自己就這么干過,自豪地將它作為業(yè)余寫作的一次獎賞,還常常把它的優(yōu)先級排在最高,像在完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最難的則是自我說服,假裝“幾步閑行,或一點心得,就能吸引讀者”,但懷特是這樣自我安慰的:每當我灰心喪氣時,衣櫥里,掩在所有東西的后面,總有一件蒙田式的披風掛在那里,還散發(fā)一點樟腦的味道。
如今這個詞不再制造同等級的快感,逐漸流變成一個過了時的概念。所以懷特“《紐約客》專欄作家”這個名頭,可真不算什么,對許多人而言,報紙副刊上的專欄,更是類似《星球大戰(zhàn)》這類特效過時的電影,推崇它,是懷念一個時代,重看它,是因為“情懷”的語境邏輯在作祟。尚還接受讀者投稿的雜志隨筆欄目,越來越少,反正眼下,我所知道的愿意騰出三兩頁,給寫作愛好者投稿的隨筆欄目,真正屈指可數(shù)。而在雜志生命力旺盛的六七十年代,拒絕發(fā)表非邀約稿件?懷特仍然告訴《巴黎評論》的記者說那是“懶惰、故步自封、狂妄自大的表現(xiàn)”。
除此之外,懷特最叫我喜歡的,是他從不企圖高深。他說自己從來不是一個讀書狂,天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只讀了20分鐘就放下了,與其讀書,不如逛逛動物園,寧愿揚帆起航,也不愿意坐下來啃書本,非得啃的話,他也更喜歡讀點動物故事。
說實話,這些事實都讓我感覺很好。天才總是給人壓力,特別是在寫作這件事上,許多人信奉的理論是,寫作天賦是這樣一種存在,如果你沒有,你就很可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但如果你有,你就一定知道自己有。聽上去像是“愛”這一類玄妙的物質,如果你愛他,全身的細胞都會吶喊著通知你,如果那三個字死活說不出口,那么百分之九十九,并不愛。更妙的是,對于“一個作家必不可少的能力是什么”,懷特竟然說自己毫不清楚。
所以這和我們身邊那些無數(shù)寫作愛好者,或者業(yè)余寫作者一樣,甚至和以寫作為生卻永遠無法自信地宣稱要寫一部偉大小說的人一樣,對自身天賦無比自信的人往往也很可悲。美國當代作家尼克·弗林(Nick Flynn)的父親就是顯著的例子,老弗林像高更那樣出走,在流浪中以“美國只有三個作家,馬克·吐溫、塞林格和自己”為一個虛無的信仰生活,最終,也沒能寫出真正偉大的小說。
對了,他還對其他藝術形式一無所知,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雕塑。比如去看芭蕾舞,就完全不如一場馬戲或球類比賽吸引他。這些聽上去真讓人高興,總之,懷特完全不是文藝青年,而是個樸素的鄉(xiāng)里人,即便住在紐約,仍然關注他住的那個公寓后院里的島“比緬因州看到過的多得多”。
比《這就是紐約》先一步出版的,是他在1938~ 1943年為《哈潑斯雜志》(Harpers Magazine)撰寫專欄。這些一月一篇隨筆中挑選出來合集《人各有異》,就像許多專欄作家都有過的經歷一樣。而到了《這就是紐約》——同名隨筆自然放在壓軸位置。告別一個城市,離愁別緒,事務繁雜,多么適合寫上一篇。
懷特的前半生蝸居城市,后半生則潛于農場。紐約城留不住他,這和我們今天的“逃離北上廣”幾乎屈服于同一個主題。漂流到大城市的人,總要歷經幾次搬徙,懷特在紐約30年,住過8個地方。1957年,他和妻子、同在《紐約客》做編輯和作者的凱瑟琳(Katharine Sergeant Angell),又一次搬家。照例,他寫下《告別四十八街》。紐約東西向的街道全以數(shù)字命名,熟悉這座城市的人,能夠在頭腦里,將毫無參照意義的數(shù)字跟建筑、商店一一對應起來的,這聽上去是一個需要大腦反復訓練的成績。
離開之前,他往四十八街望過去,街上每10位行人,就有一位是他熟悉的。他寫道:“百無聊賴地觀賞了十幾年的街頭景象,我大體是在不為人所知的情況下,大體建立了一個信得過的人物班底?!?/p>
旅人暫別緬因后復返,倍感親切,不免又來上一篇。
1933年,懷特夫婦在離紐約五六個小時車程外緬因州的北布魯克林(North Brooklin,Maine)買下一個農場,從30年代末開始直至去世,大部分時間都在遠離喧囂的鄉(xiāng)間小社區(qū)度過。
懷特與紐約這個城市以及《紐約客》的牽連自然始終深刻,所以那條通往緬因的一號公路走了無數(shù)遍,通常是“留意樹上的鶉雞,或三只法國雞”,但長長的車途依然顯得無聊,“除了駕車和躲避死亡,的確也沒什么好做”。1953年感恩節(jié)頭一天,他趕了一整日的車回到家中。之后的一天,當他漫步穿過公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觀,于是寫了《回家》。他告訴讀者這一帶的圣誕樹遠銷全國,以至于“男人常常不知怎么一為,就被拋到,或彈射到圣誕樹行業(yè)中”。他寫他家草田外,“楓樹林里的冷杉生機勃勃,擠擠挨挨,像是劇場幕間休息時的大量觀眾”。
寫這類隨筆,總需要一些變化刺激出靈感。作家不住地在流動,至少,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片段是這樣。有一陣不寫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還挺懷念這種自由自在的寫作,這種信馬由韁是給寫作者的福利。尤其是,另一種隱形福利是,我還問過其他一些慣常寫隨筆的朋友,大家都承認,在公報私仇領域,隨筆簡直是神器。前男友,前男友的前女友,樓上常年裝修的鄰居,小區(qū)里的惡狗,那個沒有故事的男同學,“看著他們灰頭土臉地出印在紙上的那一刻,覺得很幸?!?。其中一個筆名是文小姐的朋友有一天這樣聲稱。我覺得她道出了我的心聲。
懷特總說自己“滿紙都是寫自己”,當然一定是以自己為核心發(fā)射出的認知半徑,但其實不像我們這樣夾帶私貨。即便是,也是類似于買圣誕樹遇到的搬運工人得了肺炎,就在隨筆里為他們遭遇的偏見講兩句公道話。不過總體而言,他的隨筆是語帶諷刺的,比如說到紐約某些餐廳很難擠進去,他就在那后頭添一括號,里面的嘲笑話簡潔又一語中的:繁榮期人們排隊等一口吃的,蕭條期也一樣。他愛梭羅“乖戾之余尚帶幽默”,深刻欣賞簡·奧斯汀那類幽默。
“9·11”后,人們驚愕地發(fā)現(xiàn),早在幾十年前,懷特就在《這就是紐約》的結尾憂慮過某種類似的噩耗:只需一小隊形同人字雁群的飛機,立即就能終結曼哈頓島的狂想,讓它的塔樓燃起大火,摧毀橋梁,將地下通道變成毒氣室,將幾百萬人化為灰燼。
這一年聯(lián)合國總部剛剛動工,在懷特心中,紐約不是首都,卻有能力收藏聯(lián)合國,許多人會用“寫給紐約的情書”來形容這篇。其實并無直接的告白,更多的反而是厭棄。即便是“它可以摧毀一個人,也可以成全他”,或者“紐約給人參與的快感,又搭贈了私密”,以至于這成了一個稀罕的饋贈,都只是中立的主觀表達。最接近的其實還是文章末尾那句:如果它不復存在,一切都將隕滅——這座城市,這個怪異而又神奇的典范,如果抬頭望去,消失不見,人將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