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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的眼睛

2016-07-21 11:03方格子
星火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韓老師丹丹孩子

○方格子

紙上的眼睛

○方格子

1

為了寫一部有關(guān)留守家庭的調(diào)查報告,我去了偏遠(yuǎn)的鄉(xiāng)村。已是深秋,滿地的楊樹葉在風(fēng)里翻飛,我明顯感到清寒。緊了緊衣衫,把換洗衣服又曬一遍,熟悉幾天,便跟著韓老師走進(jìn)陳集小學(xué)校園,開始我的支教歷程。

韓老師穿著一件淡煙灰色的襯衫,一條淺米色休閑褲,在鄉(xiāng)村,他這身打扮有些過于干凈。我跟韓老師在一次鄉(xiāng)村教學(xué)研究討論會上認(rèn)識,只是互相傳遞了名片,而后來跟韓老師進(jìn)一步交往,卻緣于他的干凈——一個把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的男人,值得信賴——我固執(zhí)地以為。

陳集是這個縣最偏遠(yuǎn)的一個村。韓老師給我介紹這所學(xué)校的簡單情況,多少學(xué)生,年齡結(jié)構(gòu),家長情況。手機(jī)響了,韓老師歉意地說,接個電話,便走出去。

通話時間很長,我有些無聊。韓老師的辦公桌上,有一本小說,《追風(fēng)箏的人》,韓老師熱愛文學(xué),這是我們在QQ里聊天時他偶爾說起的。而我是一個記者,我只寫社會調(diào)查,只關(guān)心當(dāng)下發(fā)生的事,新聞,奇聞。

韓老師謙遜,有禮有節(jié),在我跟他為數(shù)不多的交往中,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很好。甚至于,單身的我,偶爾也會閃過一絲念頭,韓老師這樣的男人,或許是一個不錯的交往對象。

我拿起書翻了翻,掉落一張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紙片,一面空白,還有一面,是一雙眼睛。

乍一看,我有些驚訝,因為,她在看我。真的,這雙眼睛,在看我。

我把紙條夾進(jìn)書本,放下書,韓老師正好進(jìn)來。他有些慌亂,又有些羞澀。

我笑說,女朋友?

韓老師一愣,臉紅起來,忙扯開話題,說,丁記者,辛苦您了。

韓老師是六年級的班主任,他說,我想請你接替我當(dāng)班主任。我說,副的吧。

下課的時候,同學(xué)們圍著我,好奇地問長問短。上課前,韓老師作過簡短介紹,丁記者從杭州來,是一個有著社會責(zé)任感的記者,這學(xué)期,丁記者就是我們班的副班主任了。學(xué)生中有幾個便特別親熱,問我杭州的天氣是不是很熱,有沒有五十多度。杭州是不是有個西湖,水很清澈,像鏡子一樣。杭州的馬路是不是很干凈——這些大約是他們從別處聽來的。我注意到班里有個男生,長得清秀,長長的睫毛撲閃著,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課桌旁邊,欲言又止的樣子。

再上課時,我便有意識地關(guān)注那個男生,從他的本子上知道了他的名字,郭小東。他眼里充滿了好奇,時不時有疑惑的神情。外面又起風(fēng)了,教室里因為坐了五十個學(xué)生,還是比較暖和。等一下課,教室門一開,風(fēng)從門外進(jìn)來,我看到郭小東不自覺地抱抱肩膀。

走廊上,我拉住郭小東:“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郭小東說:“不冷?!?/p>

“還說不冷,下午加一件衣服?!?/p>

郭小東點點頭。我再想跟他說點什么,見旁邊一個女生,好奇地打量我。她穿一雙拖鞋,一件白色的T恤,胸前印著一只浣熊,但已經(jīng)泛黃了。一條褲子剛及小腿處,整個是盛夏的裝束。我走過去,問女孩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女孩低下頭,悄悄地跑開去。

進(jìn)辦公室,四年級班的李老師告訴我,他班里郭小燕上課時一直在哭,說是她爸爸不要她媽媽了。李老師是這個村里的人,對村里每戶人家的情況都了如指掌。

郭小燕的爸爸外出打工十多年,媽媽留守在家,家里五姐妹,婚后不久生下第一個女兒之后,“這個家就沒有團(tuán)圓過。”李老師感嘆,“在我們這個地方,要像你們那邊一樣,一家?guī)卓趫F(tuán)團(tuán)圓圓地過日子,比什么都難?!?/p>

剛說完,郭小燕進(jìn)辦公室來交作業(yè),一邊走一邊還在嗚嗚地哭。李老師皺皺眉,說,有記者在,你還哭,羞不羞。

這一說,郭小燕哭得更厲害了。

李老師忙站起來,拉著郭小燕出了辦公室,哭聲跟了出去。

李老師剛回到辦公室,郭小燕就又跟了進(jìn)來,邊哭還邊讓李老師跟她爸爸說說,不要跟她媽媽分開。

這些年,我一直游走鄉(xiāng)村,見慣了淚水、無奈、抱怨,以及無力的抗?fàn)?。從開始的感同身受,到后來的習(xí)以為常,我甚至覺得,歷經(jīng)磨難并非壞事。

我跟李老師坐著,郭小燕還在抽泣??粗萑醯乃绨蛞宦栆宦?,不是哭喊,是嗚咽。她的臉被淚水模糊了,手上粘著鉛筆灰,一擦,臉更模糊不清了。我把她拉到身邊,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卻把身子靠在我身上,她的手臂很瘦,硌得我疼。

再也不能無動于衷,我得跟她說說話。

在腦海里搜羅良久,并沒有恰當(dāng)?shù)恼Z言來安撫她,又不想讓她一直那樣靠著我。坦白說,我并不習(xí)慣這樣的依偎。尋思中,瞥見左側(cè)椅子邊,有一架風(fēng)琴,蓋子打開,黑白琴鍵因為天長日久,色澤有些模糊。我摸摸郭小燕的后背,又騰出一只手來,按了幾個琴鍵,就在我按下琴鍵時,我又看到了一雙眼睛。

眼睛在墻上,就在風(fēng)琴蓋子上方,淡淡的鉛灰色的眼睛。

睫毛,灰黑色的眼珠,眼瞼,若有若無的臉蛋,跟紙上那雙眼睛差不多。我盯著看了一會兒,很快轉(zhuǎn)過身來,拉著郭小燕的手,離開教室。

不知怎么回事,我有隱隱的不安,我擔(dān)心墻上的眼睛,忽然要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一雙用鉛筆畫出來的眼睛,何以會有這樣的力量,讓我不自在。課間,韓老師說,他要去買點東西。

我問,買什么?

韓老師說,圍巾。

我笑說,給女朋友的吧。

韓老師擺擺手,說,不是。頓一頓,又加一句:不是女朋友。

放學(xué)時,我跟韓老師說,想去郭小東家看看,韓老師猶豫一下,說,他爸媽都不在家,他爸已經(jīng)死了。我看著站在操場邊的郭小東,跟他微微笑了笑,算是打招呼。郭小東羞澀地走開去。韓老師又說,剛才在辦公室跟你哭鼻子的是他堂妹。說話間,一個女孩跑過,七八歲的樣子,腦后的馬尾巴歡快地跳動,而她身后,一個更小的五六歲大的女孩,哭喊著姐姐跟在后面,撲通一下摔倒在地。我趕緊扶她起來,誰知女孩用力甩脫我的手,拿眼睛瞪我一下,又往前追了去。

韓老師嘆氣說,瞧瞧,這也是郭小東的堂妹。我驚愕地看著那幾個小孩。韓老師解釋:郭小東爸爸兄弟姐妹九個,叔叔伯伯家的孩子一大串……

走出校園,沿著一條灰塵撲撲亂飛的村道,我跟郭小東并肩走著,郭小東步子很快,我背著一個大包,跟著有點吃力。身后跑上來郭小燕,氣喘吁吁,得知我要到郭小東家去,郭小燕很開心,跟我絮叨著她跟郭小東的關(guān)系。

“是俺哥,俺二伯的兒子?!?/p>

前面在修橋,我們從一側(cè)泥地里走,泥路凹凸不平,雖是晴天,依舊有些泥濘。郭小燕停下來,后面跟上來一個小男孩,五六歲模樣,是郭小燕的弟弟。我們幾個人混雜在放學(xué)回家的同學(xué)中,擠擠挨挨地過了那塊泥濘的道路,眼前便是一條筆直的村道。

郭小東簡直是小跑著往前,我喊住他,讓他慢慢走。他停下來等我一下,見我到眼前了,便又很快地走起來。他皮膚黝黑,臉上隱約有幾塊蟲斑。穿一件長袖T恤,一條青色運動褲,一雙白色運動鞋在他腳底翻飛。這是一個陰天,看不見云層,天空是灰黃色的。不遠(yuǎn)處的田野,農(nóng)戶正在焚燒玉米稈子,大蓬青黃色的濃煙翻滾著往空中升騰,跟半空里厚厚的灰塵斜接在一起。

我跟郭小東的話題從天空開始,郭小東說,他想發(fā)明一個機(jī)器,像一張網(wǎng),晴天的時候,把天空中的灰塵煙霧全部都收進(jìn)去,這樣,“我們抬起頭來,就能看到藍(lán)天白云了?!钡鹊较奶?,很熱,爺爺奶奶去地里干活的時候,機(jī)器自動把網(wǎng)里的灰塵和煙霧都凈化,變成一朵一朵的云,漂浮在種田人的頭頂,“這樣,他們不會感到炎熱了?!?/p>

這么說著,郭小東抬頭看了看天,我也跟著看了看天。忽地,我又想起那兩雙眼睛來。

看眼神,應(yīng)該是女的,年紀(jì)也不大。是韓老師女朋友嗎?

陳集學(xué)校學(xué)生不少,一放學(xué),其他年級的孩子也跟在我們身邊。二十多個人簇?fù)碇?,隨著路途延長,人流漸漸地稀了,他們一個個地從不同的路往自己家的方向去。走著走著,只剩下我們幾個。郭小東家不在這個村,是緊挨著這個村的另外一個縣。

另外一個縣?

這是一個三省交匯地帶,他們語言趨同,服裝、飲食習(xí)慣也越來越接近。他們互相往來,結(jié)交親友,通婚,一家有喜事,三省的親友從隔壁踱步過來祝賀。

從學(xué)校到郭小東家,有五六里路。我問郭小東怎么不騎自行車,郭小東笑笑沒有說話,一邊的小燕搶過去說:“俺哥為了跟你一起走路,他的自行車留在學(xué)校了。”

路過一個村莊,郭小東的臉色沉重起來,步子比剛才快了一些,他緊走慢走地趕路是想早點回家去地里喊爺爺奶奶回來做飯,因為“家里來了客人,是俺們老師,爺爺奶奶一定很高興?!倍丝痰牟阶痈焓且驗?,“媽媽在這個莊上,我不想看到她?!?/p>

郭小東五歲那年,爺爺生了一場大病,為了給爺爺治病,家里負(fù)債累累,連那頭耕田耙地的黃牛都牽去賣了?!鞍衬棠桃恢笨弈屈S牛,舍不得?!惫|說到這里,神色黯淡下來。

郭小東父親外出打工賺錢,可是,到杭州三年,人就不行了?!鞍嘲肿叩臅r候跟俺說,等他在杭州找到工作賺到錢了,給爺爺治好病,俺家有余錢了,就帶我去杭州看西湖,去西湖劃船?!惫|說,他爸也不知犯了什么病,沒等他媽趕去杭州,人就沒了,在杭州給燒了。

郭小東父親去世后不久,母親便改嫁到鄰近一個莊上,“俺爺說俺媽還懷著弟弟?!?/p>

我們行走的這條村道,左側(cè)是一條河流,只是已經(jīng)干涸,河床上長滿了荒草,還有村人丟棄的垃圾。村道右側(cè)是白楊樹林,村子就在這個樹林里,我們一路往前,忽地,在一株粗壯的楊樹樹干上,我又看到了一雙眼睛。

孩子們都往前走了,我停下來,走近。是楊樹天然的紋路,可是,我分明看到了眉眼。

這是誰的眼睛?

2

這是廣闊的平原,住戶大都分散在這些高大的楊樹之間,草垛,休憩的黃牛,三兩只小雞在踱步。

停下腳步,看河對岸的村子,一樣的白楊樹,一樣堆得高高的草垛,偶有一只雄雞高昂地啼鳴,從一個外人的眼里看來,安逸,寧靜。我問郭小東,哪個房子是你媽媽家的?郭小東徑直往前走,頭也不回:我恨她。

一定能夠找得到很多理由,來給郭小東的母親作合理的解釋,為何忍心拋下五歲的兒子,帶著身孕另嫁。

郭小東的媽媽一夜之間成為寡婦,家里有一個病倒在床的老人,破敗的泥坯房子,看不清的天空……這一切或許都是她易主的理由。后來我從側(cè)面了解到,郭小東母親給出的說辭是:她的肩膀已經(jīng)垮了,再也挑不動擔(dān)子,她現(xiàn)在跟丈夫在一起,又生了兩個孩子,夫妻倆在田間地頭刨食,“不覺得苦,只要一家人一窠一塊在一起?!庇终f,當(dāng)初郭小東父親外出時,她就竭力反對,因為她不想獨自一人留在家里,“像葬在樹林里,永世不得翻身?!焙髞恚|父親回家一次,夫妻倆吵一次。丈夫出事后,村里人傳言是因為她作天作地,男人才客死他鄉(xiāng)。

我還沒有從郭小東家的情景中回過神來,前面?zhèn)鱽砜蘼暎笆前趁??!惫|說著往前奔了去,我們幾個也跟了過去。兩個女孩摔倒在地,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壓住了倆女孩的腿。郭小東把自行車扶起來。剛才在校園看到過這倆女孩,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后面追,摔倒了我扶她起來,她瞪了我一眼——八歲的姐姐郭丹丹。她剛上二年級,五歲的妹妹郭愛愛,學(xué)前班。每天,姐姐用自行車載著妹妹去學(xué)校,剛才,妹妹在自行車后面鬧脾氣,不小心把腳夾進(jìn)輪胎的鋼圈里了。

也是郭小東的堂妹,郭小東小叔的兩個女兒,“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歲半。”

安撫好郭丹丹姐妹,我們繼續(xù)往前。知道我要到郭小東家去,郭丹丹特別高興。郭小燕、郭小東、郭丹丹住一個莊,離得不遠(yuǎn)。郭丹丹不愿再騎自行車,要跟我們一起步行回家。妹妹郭愛愛卻不干了,她坐在后座,兩腳亂蹬,非得姐姐趕緊帶她回家。郭丹丹推著自行車,不時轉(zhuǎn)過頭看我。

我替換郭丹丹推自行車,想減輕郭丹丹的負(fù)擔(dān),也可以快一點。郭愛愛更加狂亂地折騰起來,非要姐姐騎上去,她要回家。無奈,我只得把自行車把手交還給郭丹丹。見妹妹吵鬧得厲害,郭丹丹摸摸妹妹的臉,幫她擦眼淚。

郭丹丹把妹妹的頭摟過來,妹妹坐在車上,姐姐個子不高,妹妹想在姐姐懷里窩一下的舉動沒完成。郭丹丹又摸摸妹妹的臉,緊走幾步,跨上了自行車,慢慢地,身影變小了。妹妹把頭靠在姐姐后背,緊緊地抱住了姐姐的腰,妹妹的兩只腳又晃動起來,自行車左右晃動起來。

郭小燕快嘴道:俺嬸子又得打丹丹了。

我問為什么,小燕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嬸子就愛打丹丹。

正說著,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小燕弟弟插嘴:“嬸子抓俺妹的頭發(fā),都這一把?!毙⊙嗟艿茉诼愤呑チ艘话芽莶荩蝿又f。

再細(xì)問,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說起嬸子的事來,說嬸子每天都要打丹丹跟愛愛,白天打,有時半夜也打。“打愛愛最兇,有一次,俺嬸子把愛愛都打暈死過去了,俺奶就給掐手腕,掐人中,掐腦門,才回過氣來?!?/p>

“嬸子說她要死了?!惫⊙嗾f。

郭丹丹六歲就開始學(xué)會騎自行車,那時父母都不在家,跟著爺爺奶奶過,郭丹丹白天獨自在家照料妹妹,晚上料理妹妹睡覺。郭丹丹上學(xué)后,就帶著妹妹去學(xué)前班,已經(jīng)一年多。那逐漸遠(yuǎn)去的自行車,自行車上兩個年幼的孩子,不知怎的,叫我心生擔(dān)憂。我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嬸子生起氣來。

走到半路,手機(jī)響了,說鄉(xiāng)里管文教衛(wèi)的領(lǐng)導(dǎo)要來看望我。我推脫不了,返身往回走。然而,沒等我到學(xué)校,鄉(xiāng)里干事開著車把我接回了鄉(xiāng)政府吃中飯。

傍晚,我正在辦公室批作文,李老師進(jìn)來了,看起來很疲憊,說有個孩子哭著不想回家,要留在教室,家里爺爺和奶奶都睡在床上,快死了。

我說,現(xiàn)在呢?

李老師說,我給送回家了。

我又問了些孩子家里的情況,這些都是我要記錄的,然而,當(dāng)我拿出筆想要寫下來時,不知從何寫起。

我想去看看那孩子。

李老師說,他們已經(jīng)睡了。他送孩子回家時,在小賣部買了方便面、面包,孩子吃干面,爺爺奶奶不想吃飯,也起不了床,接著睡了。

隱隱地,我聽到誰在唱歌,悠遠(yuǎn)的,寂靜的平原,那聲音猶如從夜空傳來。李老師嘆口氣說,你說這韓老師,又去大屋頂了。

大屋頂是一間很特別的房子,長方形結(jié)構(gòu),平頂,是陳集最大的屋子,有一個寬大的屋頂。

出辦公室,我去大屋頂。

我繞大房子外面走了一圈,想從小門進(jìn)到后臺。小門微微開著,門簾垂掛,我掀開門簾,剛要進(jìn)去,卻跟一個人撞在了一起。

是個女子。包著暗紅色的圍巾,鼻子嘴巴耳朵全都蒙在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她吃驚地看著我,我也吃驚地看著她,我們對視一下,她迅速從我身邊走過去。我轉(zhuǎn)身看她的背影,正好,她也轉(zhuǎn)身看我,我們有些尷尬,又迅速轉(zhuǎn)開身。

再一次掀開門簾,剛進(jìn)到屋里,卻見韓老師正從臺上跳下來,見是我,吃驚地說,丁老師?

我也吃驚,韓老師?

3

從大路拐進(jìn)一條田埂似的小道,再過一座低矮的橋,便進(jìn)了村子。這一天,我又跟著郭小東他們回家。高大的白楊樹下,零散著幾戶人家,干涸的村中小河,把村子分割成了兩半。還沒進(jìn)村,身后響起汽車轟鳴聲,我們幾個閃開去,面包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在前方五十米處停下。便聽到鞭炮炸響,還沒回過神來,卻見郭小東第一個飛奔往前,郭小燕姐弟倆也跟著猛跑而去。正驚訝,村子里呼啦啦出來七八個男女,齊刷刷地往面包車方向跑。面包車上下來一個人,正往人群撒東西。

在這個安靜的鄉(xiāng)村,“哄搶”場景與之格格不入。郭小東和郭小燕姐弟幾個人正橫沖直撞在撿拾,郭小東還跟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爭奪什么。我大聲喊郭小東。郭小東從中年婦女胳膊肘底下伸出頭來,看我一眼,羞怯在他臉上蕩然無存,有的是興奮,激動,夾雜著莫名的張狂。

我快步往前跑了幾步,司機(jī)上了面包車,車尾噴出一蓬烏黑的尾氣開走了。人群慢慢散開來,陌生的言語在這個村子里散開去。郭小東飛快地跑過來,他的鼻孔流出血來,我趕緊拿出紙巾要幫他擦,他卻一扭頭,用手背擦了下。

“都在搶什么呢,郭小東?”我問。

郭小東笑了笑,羞怯又回到他的臉上。他慢慢伸出手來,在我眼前攤開手掌,是滿滿的一手掌糖果。紅的綠的金黃的糖紙泛著亮光。

“老師,給你?!惫|像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展示他的戰(zhàn)利品。

那輛面包車是來定親的,剛才的鞭炮,在路上撒的糖果,都是陳集鄉(xiāng)村的習(xí)俗。我從郭小東手掌心拿過一顆糖,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上黏糊糊的,有新鮮的血漬。

我用紙巾幫他擦了擦手指。

“東面放牛的傻嬸踩著我手指了,她胖,重得很,我手指抽不出來……老師,你嘗嘗,甜不?”

我看著郭小東,他剛擦過鼻血的地方,依舊有血漬。因為搶奪時的奮力,他的臉紅紅的。我剝了一顆糖,想塞進(jìn)他嘴里。郭小東別開頭,定定地看著我,“老師,我搶來是給您吃的,您一定要吃?!?/p>

郭小燕和她弟弟也各自把糖遞過來。

“老師吃糖?!?/p>

“老師吃糖。”

他們期待,齊刷刷地看著我。我把糖塞進(jìn)嘴里。沒來由地,有些悲切,心境黯淡。我說,我們走吧。

郭小燕說:“老師,甜嗎?”

我點點頭。

他們幾個都開心地笑了。

我卻依然笑不起來,郭小燕忍不住問:“老師,吃了甜甜的糖,您為什么難過?”

過了橋,便見到了一個女子。

郭小燕說,俺嬸。

她便是丹丹的媽媽了。

結(jié)實的身子,烏黑的頭發(fā),劉海密密地遮住了額頭。她抱著一個小男孩,正從茅房出來。得知我是老師,來家訪,她有些拘謹(jǐn),又有些緊張,忙把我領(lǐng)進(jìn)了屋子。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鄉(xiāng)村走訪,坦白說,看到的大都是凌亂的屋子,讓我感覺,他們的生活都是將就??床坏竭^往,也不期待未來。羅四妮的家,是我看到的最整潔的一戶人家。

一張輕巧的方桌,擺在屋子中央,幾把木頭椅子排在桌子邊上。旁邊一張木床,被子疊得整齊,枕頭旁邊,是一本書。

居然有一本書。

書打開著,看不出是什么書,我想拿過來看,羅四妮卻用枕頭把書蓋住了。

羅四妮走開時,我迅速翻了翻。

在這樣一個荒漠一般的村子,看到一本《追風(fēng)箏的人》,著實讓我驚詫。

韓老師辦公桌上也有這樣一本書。

我說,那本什么書?

不識字,隨便翻翻。

不識字。

隨便翻翻。

真有意思。

羅四妮拖一把椅子招呼我坐下。

“打了丹丹幾個巴掌?!绷_四妮在我對面坐下來,不經(jīng)意說了一句。

我看到丹丹在隔壁房間閃了閃頭,又縮進(jìn)去了。我招呼丹丹出來說話,她沒有反應(yīng)。羅四妮又加一句:不出來就算了,省得我看著心煩。

就在我進(jìn)門前一刻,羅四妮打了女兒幾個巴掌——她的輕描淡寫讓我吃驚,仿佛是習(xí)以為常的事。難以想象,她干多了粗活重活的手掌,是如何砸在丹丹稚嫩的臉上的。

我說,這么小的孩子,已經(jīng)這么乖了,你也真下得了手。帶著明顯的責(zé)備。

羅四妮愣了愣,沒有說話,她走進(jìn)里屋,片刻便出來了。忽然換了話題,說本來兒子睡了她也可以去田里,怕陌生人進(jìn)村看到大人不在家,把孩子抱走。

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上她的話題,站起來欠欠身子,說,真是打攪了。

羅四妮有些淡然,說,老師來我們家,是我們的福氣。

她這么一說,我更覺得歉疚了。我打算換一戶人家去走走看看,羅四妮卻說,老師你不要嫌我們家窮。

等她出門時,我悄悄問丹丹怎么回事。丹丹猶豫著看了看門外,羞怯地笑了笑,搖搖頭。郭小燕插嘴說,丹丹從來不說。

中飯是面粉南瓜糊糊,一大碗,一大筐子饃饃,都是羅四妮自己做的。郭小東已經(jīng)從田里回來,一張低矮的小桌上,擺滿了碗筷,郭小東,郭小燕姐弟,郭丹丹三姐弟,加上五嬸那個胖墩墩的男孩,七個孩子,嗷嗷待哺的情形。喝光一碗再去盛一碗,很快就見了鍋底。羅四妮告訴我,平時郭小東郭小燕姐弟也常在她這里吃飯?!八麄儙讉€家里都沒人做飯,有時就不吃了,我看不過去,招呼著一起吃一點。”

飯桌上,這個孩子的碗碰到了那個孩子的筷子,那個孩子的筷子戳到了這個孩子的眼睛,小矮桌上吵吵鬧鬧的。

“你說這一大家子的人,誰見了心里不煩悶?”羅四妮收拾完桌子開始洗碗,一大水盆碗。小燕在一邊幫襯著,一不小心打破了一個碗。羅四妮的眼瞪著小燕,小燕顯然很不好意思。羅四妮站起來,嘆口氣,“不知道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離開的時候,我想偷偷放一點錢在羅四妮家的柜子上,被羅四妮發(fā)覺。她很生氣,說我看不起他們,他們家是窮,也不至于讓人掏吃飯錢——這又叫我生出尷尬來。我反復(fù)解釋老家的習(xí)俗,第一次不能空手去別人家吃飯?!澳隳鞘鞘裁匆?guī)定喲,我們這要是人家上門,不留吃飯,那多丟人?!?/p>

推讓之間,我忽然覺得有什么不一樣,哪里不一樣,一時間想不起來。就好像我跟她已經(jīng)很熟悉了,可是,我們明明沒有見過。

我說,你喜歡看書,我下次給你寄一些來。

羅四妮臉紅起來,說,你這是笑話我的呢。說了我不識字。

4

晚上,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把我接回到縣城,說不能再讓我住在學(xué)校。我說學(xué)校很適合我,就在村里,還可以多去家訪。領(lǐng)導(dǎo)堅決不答應(yīng),說這一個星期,我住在農(nóng)戶家,他在鄉(xiāng)里可沒睡過安穩(wěn)覺,又說農(nóng)戶家里條件差,洗漱不便。加上南北差異,生活方面會有諸多不便,“你路遠(yuǎn)迢迢從杭州來,我得保證你安全?!?/p>

安全?我笑笑說,鄉(xiāng)村留下的都是老人婦女孩子,他們不會怎樣的。

“我吧,剛從鄰縣調(diào)到這里,我說丁老師,您算是配合我工作吧?!?/p>

無奈,我只得在鄉(xiāng)政府一間簡陋的屋子里住下來。每天傍晚,鄉(xiāng)里派工作人員來接我,有時是汽車,有時是電瓶車,還有幾次是摩托車。

每天傍晚,我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住地。只要天晴,鄉(xiāng)政府大院里,總有人在跳廣場舞,播放機(jī)正唱著“得勁”的歌。

有個晚上,我走出房間,想去看看跳舞的她們。露天舞場上,分成三排,每一排有五個人在扭著身子,她們動作輕柔,剛?cè)岵?jì)的意味,把中國近幾年推廣的廣場舞演繹得十分到位。

我站在一株大樹下,她們在跳,在舞,似有無限陶醉。沒來由的,想起了郭丹丹姐妹倆的衣服,不知捂干了沒。

中午郭丹丹帶妹妹回家時,妹妹淘氣,身子扭動厲害,自行車又歪進(jìn)水溝。雖然水溝沒有水,但是泥土潮濕,兩姐妹身上粘了一些黑灰的土。羅四妮就著水龍頭把她們的衣袖后背都洗了,是直接穿在身上洗的。

中飯時,妹妹伸出手臂,嘟囔一句,“媽,涼……”羅四妮拿眼神剜了二妞一眼,二妞低頭噤了聲。

這一刻,小小的鄉(xiāng)政府廣場,燈光灰暗,可是足以撐得起一場中國式的廣場舞?!白竽_往前,右腳跟上,身子往左偏,雙手跟上,腰部配合臀部節(jié)奏,后背挺起來,眼睛看前方……”這種種,是廣譜抗菌式的精神撫慰。來,來,來,音樂開始,跟著節(jié)拍,跳起來,忘掉所有煩惱。

有個女子,見我獨自站著,熱情招呼我加入,“來啊來啊,一起跳舞,一起跳舞……”

我逃似地回到清冷的屋子。

棉被柔軟,粉色的被套,粉色的床單,配上粉色的蚊帳,在電燈光線的映襯下,顯得溫馨。坐在床上,記錄當(dāng)天的走訪,從學(xué)校,到去郭莊的點滴,竟然又不知從何處開始記錄。拿出手機(jī)刷微信。

“養(yǎng)生從早餐說起?!?/p>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心靈雞湯:你為他付出了所有!”

“想要在直銷行業(yè)里成功,必看!”

翻過一條,很快跳出另一跳——誰說這些完全跟我無關(guān)的信息,不是在這個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夜,成了我的心靈雞湯呢?

關(guān)了手機(jī)。毫無預(yù)兆,我想起了那雙眼睛。這些天來,無論做什么事,我都只是在排斥一件事,在忘記一個人——我承認(rèn),我的面前,我的本子上,我的思緒里,卻全都是這個女人。

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腦后一根馬尾辮,長及腰際,額前黑密的劉海,一雙眼睛——怎么說呢?她的眼里滿含著內(nèi)容,某些說不清說不盡的內(nèi)容。即便我跟她已經(jīng)坐下來說了一些什么,但是,那都是她面對一個陌生女人的客套,一個當(dāng)?shù)刈∶駥τ谂紶柭愤^的另外一個女人的鄉(xiāng)村最樸素的情愫——她封閉著自己,可是眼睛卻時不時泄露著巨大的秘密,無論她是否愿意告訴世人,那些欲說還休的情緒,已經(jīng)突奔往前,呼啦啦地來到她的面前,爭先恐后要向一個陌生女子訴說什么。

翻看日記,本子上清晰地記錄了一個夢。我穿著羅四妮的衣衫,羅四妮的發(fā)型——是我的潛意識里在排斥,還是在有意體驗,或者是在夢里寫了一個小說。郭丹丹和郭愛愛都喊我媽媽,她們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兒子又哭鬧了,他在鬧騰中抓破了我的臉,火辣辣地痛。我想告訴遠(yuǎn)在山東的老公,撥通電話,聽到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言語模糊不清,我只覺得被拋棄了——我想告訴他,我不是羅四妮,我是我自己,可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發(fā)不了聲,我像著了夢靨一般,被捂住了嘴,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朦朧中聽到有人敲我的房門,在喊我,四妮,四妮——是韓老師的聲音。我答應(yīng)不了,我只想從夢境里出來,我不要成為那樣一個人。

過了幾天,我又去了羅四妮家。羅四妮剛好從披屋出來,看到我,特別高興,眼里滿是喜悅。我告訴她,今天我來,沒跟孩子們說,“不知他們看到我在家里,有什么感覺?”羅四妮說,“他們舍不得你走?!?/p>

跟羅四妮坐在廳堂,一下子安靜下來??赐饷?,天依舊灰蒙蒙的,倒顯出一些日頭的亮光來。羅四妮說,她一直惦記著,心里想留我住幾天,又擔(dān)心我是城里來的不習(xí)慣,“你昨天跟我說了那些話,心里覺得亮堂了些,做事也得勁了點。”

昨天?我昨天沒來你家。我驚訝。

她忽然捂住了嘴,有些慌亂,站起來,因為起身著急,兒子從她膝蓋上滑落,哇哇地哭起來。

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安撫兒子,幸好沒有傷著。我扯開話題,問她是否去田里。她忽然又煩躁起來,沒有回答我的話,放下懷里的孩子,把廳堂床上的被子捧起來,到外面。我們相幫著一起把被子晾曬在一根繩子上,繩子綁在兩棵高大的楊樹樹干上。這是一床紅底藍(lán)花的棉被,在鄉(xiāng)村寂寞的時光里,顯得喜氣洋洋,在深秋的鄉(xiāng)間,燈一樣亮起來。

我說被子很漂亮。

這是她的結(jié)婚被褥,蓋了七八年,昨晚二女兒尿床了,幸好她事先給加了一個薄床單,底下的墊被才沒有被浸濕。“真是管不過來了,你說這孩子,五歲了都,還尿,打她也不管用?!?/p>

我說小孩子尿床很正常,只要不是身體有病,偶爾一次兩次不要太放心上。

羅四妮笑了笑,我覺出她的笑很勉強(qiáng),甚至有輕蔑的意味(或者是我多心了),她拉了拉被角,顧自進(jìn)了屋子。待我跟進(jìn)來,她突然說,三個孩子一晚上都尿了床,你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有些尷尬地笑笑。

羅四妮輕聲說:“昨天晚上……后來我讓這倆娃跟我睡了呢?!彼嬖V我,要是以前,就算床上尿濕透了,她也絕不會讓倆女兒進(jìn)里間跟她睡——讓她們自己折騰去,大不了第二天身上癢了,起些疙瘩。我問為什么,她抿嘴說,日子太長。

四周很安靜,時間尚早,羅四妮沒有打算下田去,只是抱著兒子,兒子一會兒鬧騰一下,一會兒又迷糊著睡了。等他又一次鬧騰時,我剝了一根香蕉,打算給小孩吃,羅四妮卻不允許,說不能讓我花錢,我反復(fù)解釋是自己的一點心意,她才勉強(qiáng)應(yīng)承下來。

羅四妮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拿了香蕉出了屋門,我站著無聊,竟然有些后悔沒留在學(xué)校,或者去其他的村子看看。打量屋子,床鋪,沒看到那本書。按捺著狂跳的心,我進(jìn)了里間,我有越來越多的疑惑,因為那一本書,因為一雙揮之不去的眼睛。

房間依然整潔,被子沒有疊起來,而是平鋪到了床上。掀開一角被子,沒見到那本書。意外的是,靠床的墻面上,就在枕頭的邊上,我看到一雙眼睛。

一雙鉛筆畫就的眼睛。羅四妮的眼睛。

那天在大屋頂,從門簾出來的那個女子的眼睛,此刻就在墻上。也在韓老師書里的那張紙上,風(fēng)琴邊的墻上。楊樹樹干上。

我快速出了里間,一顆心跳得厲害。

我在偷窺什么?或者,我看到了什么?

那雙眼睛在看著誰?看到了什么?

我忽然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走進(jìn)披屋,羅四妮抱著孩子呆呆地看著鍋子,她在鍋里煮香蕉。我第一次看到煮香蕉,我說香蕉煮了吃就沒鮮味了。羅四妮脫口而出,老師說孩子不能吃生的東西……

我說,哪個老師說的?

羅四妮忽然漲紅了臉,不再說話。

5

韓老師要去相親這件事,不知是怎么傳到學(xué)校的,同學(xué)們都在議論。那幾天,韓老師忽然變得沉默,很少說話。

我留意起那本書來,沒見在辦公桌上,有一次特意去韓老師房間,也沒看到。有一次,韓老師跟我說起班里有個孩子作文寫得好,說孩子的理想是以后要當(dāng)個新聞記者。

“丁老師是大記者,孩子崇拜你呢。”韓老師說。

便說到讀書,采訪,寫作。說起這些,韓老師有些激動,從名著,說到心靈雞湯,又說鄉(xiāng)村文化的缺失。言談中,韓老師給我的印象是,他唾棄鄉(xiāng)村。之前,韓老師有很多次機(jī)會調(diào)往縣城,因為他寫了一手時評文章。但他還是留在學(xué)校。

我跟韓老師借那本《追風(fēng)箏的人》,韓老師一愣,說,我借你一本馬爾克斯吧。

厚厚的一本,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紙張被翻得很熟了。我又追問那本《追風(fēng)箏的人》,韓老師突然有些惱怒,說,丁老師記錯了,我沒那本書。

除了忙收忙種季節(jié),平時,羅四妮起床后會給孩子們燒面糊糊,饃饃都是做好了放在冰箱的,吃完了再做。等兩個女兒去學(xué)校了,她便覺得沒事可做,有時開個電瓶三輪車去娘家轉(zhuǎn)轉(zhuǎn),“坐不住,眼見著俺媽腰垮得都坐不住,俺爸腿痛風(fēng)走不開步,又幫不了,坐在家里像在醫(yī)院病房,真是一分鐘都不想待?!背隽四锛业拈T,羅四妮總想找個地方哭一場,有時也會打個電話給孩子他爸,可是通了手機(jī),又覺得沒話說,情緒不對,感覺不對,沒有三兩句話便掛了電話。憋得慌,又覺得無處可去,慌忙回家,找出鋤頭鐵耙,到田里,想干點活出點力分分心思,卻見連成片的田啊地啊,都要把人給淹沒了。坐在田埂,跟兒子呆呆地看看天,看看地,就回來了。

羅四妮怕天黑,天一黑,時光就多出來了。她怕失眠。白天的時候即便瞌睡得如何難受,她也絕不睡午覺,一個人,“像我,上哪都不自由,就睡覺隨我心意,可是我不能睡,你白天睡足了,晚上哪還有那么多可睡的覺。”

有時是不敢睡,擔(dān)心門有沒有關(guān),披屋的鎖是否上了。便起來。她一起來,拉亮燈,幾個孩子便嘰嘰喳喳地說開了話。等她真的要睡時,孩子們還在說話,她不得已再責(zé)罵她們一番。

“有時實在憋得慌,就去大埂。”羅四妮說出“大埂”這個詞,我還不太明白,大約知道是一個地名,但不知是鎮(zhèn)子,集名,還是莊寨的名字。羅四妮說,大埂在離家差不多十里路遠(yuǎn)的東邊,“過了大埂就是大江,俺們這里跟大江,就隔了一條洪河?!?/p>

去大埂是因為那邊開闊,那條埂子長長的,“你說別的路吧,我都知道通到哪里,集鎮(zhèn),縣城,可是,大埂那盡頭,一路的去,一路的去,就像到了天邊?!?/p>

羅四妮跟老公的戀愛跟那條大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時,他們第一次單獨出門就去了大埂,算是鄉(xiāng)村戀愛的特殊方式。那次說要架橋了,說這邊直接通大江,“俺家里那個就說,俺們?nèi)タ纯创蠊?,到底有多寬,橋架到哪里?”去過一次,再去一次,反復(fù)地去,后來,村里人取笑他們,“搞個對象都要跑那么遠(yuǎn),吃饃饃吃撐了的。”說到這里,羅四妮笑了,往事,初戀,溫暖的記憶蜂擁而來,爭先恐后往她臉上擠,排成隊,站成列,使她的臉緋紅著,一如回到了往昔。

羅四妮十四歲才上一年級,家里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全都在十多歲上的小學(xué)。四兄妹讀書最多的是二哥,可是二哥也沒有讀完小學(xué),因為那一年家里的草屋塌了,要重新起一間屋子。二哥小小年紀(jì)就懂得為家里分擔(dān),便不再去學(xué)校。大哥跟三姐讀了兩年小學(xué)也離開了學(xué)校,留在家里種地。

羅四妮每次從學(xué)?;丶遥吹礁绺缃憬忝鄣臉幼?,過意不去,只上了兩個月的學(xué)。“玉米已經(jīng)長到膝蓋高的時候,家里忙了,我便不去上學(xué)了?!绷_四妮騰出手,甩了甩肥皂水,在膝蓋處比劃給我看。

羅四妮去山東的時候剛剛開春沒多久,日子是往暖里走的。過了夏天,日子又往寒里趕,一日寒過一日。等她穿著去時的那雙黑面繡花方口褡袢布鞋回來時,凍瘡已經(jīng)把她的一雙腳凍得破爛不堪,完全潰爛的腳背腳后跟甚至連腳底都長滿了凍瘡。襪子脫不了,一脫就把皮給撕下來,穿上了便不敢再脫,襪子跟腳已經(jīng)完全粘在了一起。她一瘸一拐回家來,母親見了,問是不是碰著了,她搖頭。母親又問是不是磕著了,她又搖頭。母親再問走路怎么變了,羅四妮只是落淚,哽咽得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得知實情,再看女兒的一雙腳,心疼得落淚。

第二年開春,羅四妮又打算去山東,母親不讓她再出去?!鞍硞兙驮谔锢锏乩锱冱c食喂喂肚子,人一輩子幾十年很快的,很快就落土了,俺們不過那好日子了?!蹦赣H勸導(dǎo)羅四妮,羅四妮不怕長凍瘡,但不忍心讓母親掉淚。

留在家里跟父母一起侍弄莊稼,“有說不出的感覺,因為在外面快一年了,很想家,看到莊稼長了綠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都像要哭出來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心里就不安定了,總是想出去,你說外邊有什么好啊,人生地不熟的,可就想往外跑?!绷_四妮開始跟父母較勁,忙完春種,一直到秋收之后,母親見女兒神不守舍,有一天把她喊到灶臺前,給她吃了一個饃饃,開始叮囑,不要顧著家里,拿到工資先讓自己吃飽,穿暖。“你在外邊冷著餓著,媽寧愿留你在家吃苦?!蹦赣H算是答應(yīng)了羅四妮。

孩子醒了,羅四妮看時間還早,拖出自行車,把孩子抱上自行車后座,去田里。經(jīng)過一片楊樹林,幾只牛站著歇息。這黃牛似乎有著明顯的北方特色,身上有花斑,面部顯得團(tuán)團(tuán)的?!斑@三頭牛是一家的……那是公的,那是母的,那牛犢,才生不久……”見我們走過,那小牛犢先是好奇地打量我們,一忽兒揚起蹄子奔跑了幾步,那樣歡快?!澳阏f一家人要在一起,可真是難,都不如牛。”

羅四妮推著自行車往前,偶爾遇見一個人,停下來,問她上哪,羅四妮說去地里,問那人忙啥,那人說在拔決明子草。這樹林里有很多野生的決明子草,眼下這個季節(jié),決明子已經(jīng)成熟,那人說割了草回家收拾出決明子來,“會有人來收,賣幾個錢補(bǔ)貼補(bǔ)貼家用?!?/p>

再往前,便出了樹林,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平原上空彌漫焚燒玉米稈子騰起的煙霧,還有類似霧霾的灰蒙蒙的塵埃,看不見清晰的天。羅四妮忽然說:“你看俺們這邊的地,都看不見邊沿……就跟山東那邊的海一樣。”

羅四妮說到山東時的神情,眷念,向往,說不清的類似膽怯的情緒。

“到了,那都是俺家的地。俺爸俺媽在那?!蔽覀冏呓鼤r,羅四妮公婆正在鼓搗電瓶三輪車,不知是沒電了還是哪里出了故障。公婆一早出來,沒來得及吃早飯,剛才婆婆忽然肚子疼,餓成這樣的。離家遠(yuǎn),想到附近地里挖個紅薯充饑,卻發(fā)現(xiàn)電瓶車發(fā)動不了。羅四妮彎下腰,看了看,這里拉拉那里扯扯,說一根線頭松了。不遠(yuǎn)處田埂上,兩個拖拉機(jī)手正在給拖拉機(jī)清理油箱,他們是耕田的師傅,只等著羅四妮家的田里撒好肥播好麥種后,把田翻耕過來,再扒平了給整出順的長條田塍,便完成了秋種。羅四妮跟師傅們招呼著,問有沒有工具。師傅問要什么。羅四妮過去拿了一個十字起。其中一個黑面師傅問什么壞了,他來看看。羅四妮擺擺手,“我能。”

電瓶車修好,婆婆開了去地里挖番薯。

羅四妮搬起肥料袋子,往籃子里倒了小小一堆。這是碳酸氫銨,一畝地撒一百斤,這邊一片是三畝,得撒三百斤碳酸氫銨,一百五十斤麥子種。我嚇出一身冷汗,這三百斤化肥撒完得多少時間?

我扛起籃子,一個踉蹌。掂量著大約三十多斤,可是在剛收割過的稻田里,稻草茬一簇一簇矗立著,每一腳下去都不踏實。我搖搖晃晃著往前走,學(xué)著羅四妮的樣子,隨著步子的節(jié)奏撒出化肥,走了大約二十來米,回頭看羅四妮時,猛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在添亂。

果然,一邊的耕田師傅在嘟囔著,用粗粗的嗓音說著,大約是他們還得趕時間,牛莊還有十幾戶人家等著翻耕。我扛著籃子往回走,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羅四妮身邊。羅四妮接過籃子,連聲跟我道謝。我來不及說抱歉的話,她卻已經(jīng)倒了滿滿一籃子化肥,徑直往前走。

我追在后面,說,耕田師傅想幫你,為什么不讓他們幫著把化肥給撒了,也好讓他們早點翻耕。

羅四妮停下腳步,拿手臂擦擦汗,“你這什么話嘛,我們做得了的事,干嘛要去找人家?guī)兔Α币娢覍擂沃?,羅四妮一邊撒化肥一邊說,你說人家樂意幫俺們,俺心里也高興,可是你說丹丹,我能讓人幫嗎?

我們這個村,窮,我從沒見有外面的人來,記者什么的,沒有人來過——這么窮,誰樂意過來呀,連口水都是冷的……你大老遠(yuǎn)從杭州過來,來看我們,我們心里高興呢。只要你看得起我們,樂意吃我們的東西,不管有啥,我們都樂意給你……你都不嫌棄我們,我們又給不了你什么。

一路撒肥料,羅四妮一路跟我說著。

中午,羅四妮張羅著做飯。

兩個孩子幫著羅四妮做事,一個生火,一個洗蘿卜。郭丹丹拎著籃子去裝柴火,柴火是壘得山包一樣的干稻草,草垛堆成了三角形,上面蓋一塊破了很多洞的塑料布。丹丹一把一把扯著稻草,往籃子里裝,說什么也不讓我搭手。羅四妮說:“我做鍋巴給你吃?!蔽乙詾槭敲罪堝伆停苫笾雴?,丹丹拍手,跟著妹妹歡呼起來,“哦,俺們要吃鍋巴咯!”

我閑閑地站了一會兒,東張西望,丹丹跑過來,附在我耳邊輕聲問我:“老師,你是找茅房么?”孩子機(jī)靈。

丹丹帶我往屋子旁邊的一條小路走。妹妹跟在后面,“姐,你上哪么,老師上哪么?”丹丹阻止她妹妹過來,“別跟,別跟,俺們上茅房?!泵妹脨蹛蹍s還是跟著過來了。

上茅房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低矮,狹窄,很多茅房沒有屋頂,有的用稻草遮蓋,有的只用幾根楊樹枝壓著,人進(jìn)到里面幾乎很難伸直身子,還得隨時擔(dān)心你的腳會踩到糞便。丹丹在外面把門——沒有門,兩姐妹就站在我面前,面對著我,笑瞇瞇地看著我。

灶臺里的火燒得很旺。羅四妮在一個鍋里倒入面粉,又倒入水,用手?jǐn)嚢柚?,加水?dāng)嚢瑁用娣蹟嚢?。忽然抬頭說:“我多做一點,你帶點回家吃……”還沒等我客套一番,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你們城里人不一定吃得慣這東西,你帶路上吃吧,火車上,汽車上,到杭州路遠(yuǎn)著呢。”

我說我還沒回家,還得住一段時間,不用帶干糧,有地方吃飯。羅四妮還沒有回過神來,幾個孩子嘰嘰喳喳說起來。

“老師,你明日還來么?”

“老師,你還給我們上課不?”

“老師,明日我送你一樣?xùn)|西?!?/p>

這個村莊,似乎是荒原上的一株植物,來便來了,走便走了。

羅四妮費勁地在揉面團(tuán),雪白的面團(tuán)在她手下顯得糯性十足。干農(nóng)活的手為我做薄餅?!拔壹以钆_多久沒這么熱騰了。”羅四妮感嘆一句。

一張一張鍋巴(事實上是面餅)攤開在面板上,待鍋里的水燒開之后,羅四妮水面凌空擱上一個圓形的秸稈編起來的蒸架,輕捷地把鍋巴一張一張攤開到蒸架上,又把洗干凈的番薯放在旁邊,蓋上鍋蓋。

開始蒸鍋巴,我們就站在灶屋里說話,說老人,說孩子。羅四妮的臉紅紅的,揉面團(tuán)是一項體力活。我問平時都吃什么,羅四妮說,面糊糊米湯,白面饅頭。郭丹丹插嘴說,“俺媽不樂意做鍋巴吃,俺爸回來才肯做。”羅四妮白一眼郭丹丹,丹丹伸伸舌頭出了灶屋。

趁這當(dāng)口,我去了郭小東家,一進(jìn)門,卻見奶奶靠在床上,臉色蠟黃。

冰冷的屋子。奶奶勉強(qiáng)跟我牽了牽嘴。

我說奶奶身體不好,趕緊去看醫(yī)生吧。

奶奶擺擺手,說:“我這老病了,醫(yī)不醫(yī)的都一樣?!蔽掖舸舻卣局?,郭小東趕緊倒了一碗水遞給奶奶。

水是冷的,郭小東說,熱水壺壞了。

吃飯的時候,郭小東沒有過來,我跟羅四妮說了奶奶的情況,羅四妮說一會兒讓孩子帶點過去給奶奶吃。

一坐又是滿滿的,羅四妮喝一口面糊湯,又摸摸兒子的額頭,或者拿下巴抵抵兒子的額頭。孩子偶爾喝一口面糊湯,眼里始終像含著淚,又像剛睡醒的樣子。他一直盯著我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又像是,一雙鉛筆畫的,紙上的眼睛。

6

韓老師拎了一只袋子,說要出去一趟辦點事。

最近,韓老師總是心不在焉,上課也會走神,偶爾的還會發(fā)脾氣。下課時,我在操場角落找到郭丹丹,她遲到了。

“俺媽拿刀割手?!惫さふf。

羅四妮的兒子病了。

第三節(jié)課下課時,我借了自行車,往郭莊去。穿過那片楊樹林時,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正在樹林里,著急的樣子。

是韓老師。

我喊他。

韓老師回頭見我,有些吃驚,說,我等人。

我說,我去郭丹丹家,郭丹丹弟弟病了。

我沒有說羅四妮割腕的事。我不知道為什么隱瞞了這件事。

韓老師從袋子里拎出一袋餅干,遞給我說,捎給孩子吃吧。

仿佛有了默契——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默認(rèn)了一個事實。但我不知道事實到底是怎樣的。

羅四妮跟孩子躺在床上,我走近床邊,她也沒發(fā)現(xiàn),她正拿一只鉛筆,在墻上劃著什么。她在墻上畫那雙眼睛,眼睛下面,一滴淚珠兒。

只聽一陣摩托車的聲音,我以為是王先生來接我回鄉(xiāng)里了,趕緊走出屋去。羅四妮也好像剛剛回過神來,抱著孩子出來了。

是鄉(xiāng)村醫(yī)生。他給孩子看病來了。

鄉(xiāng)村醫(yī)生進(jìn)屋,放下肩上的箱子。是一只藥箱,紅棕色的外皮,褪了色的紅十字。孩子一看到醫(yī)生,便驚恐地掙扎起來。孩子發(fā)熱,流鼻涕,半夜抽筋。

鄉(xiāng)村醫(yī)生拿聽診器聽孩子的左右胸腔,后背,翻眼皮,捏耳墜,又用手背探額頭,拿出體溫計,用酒精棉花消毒。做完這一切,羅四妮已經(jīng)把哇哇驚叫的孩子翻身過來,捋開孩子的開襠褲,鄉(xiāng)村醫(yī)生一邊給孩子量體溫,一邊跟羅四妮交代,多給喝水,少讓孩子見風(fēng)。

給孩子打了針,開始配藥。拿出一個本子,撕下一張紙,對折撕開,再對折撕開,如此幾次之后,他的藥箱上鋪開了九張四方的白紙片。拿出小藥瓶子,把藥片倒在紙片上。每張紙片上分別有了四顆藥片,兩顆白色,一顆褐色,一顆綠色。醫(yī)生囑咐:每天幾次,每次幾顆,如何服用,飯前飯后。

羅四妮點頭。進(jìn)里間,不一會兒出來,遞給鄉(xiāng)村醫(yī)生十塊錢,醫(yī)生在藥箱摸索一下,找出幾個硬幣遞給羅四妮。

羅四妮接過來。忽然說,給我兩張白紙。

醫(yī)生撕下兩張白紙,羅四妮拿過來就揣進(jìn)衣袋。她的手臂纏了白布,醫(yī)生看到,問要不要包一下,羅四妮擺擺手說,沒事。

是兩張四四方方的白紙。

白紙上可以畫一雙眼睛吧。我暗暗想。

摩托車突突突開走了,孩子被打了一針,顯然還沒有從委屈中回過神來,一抽一抽地還沉浸在哭泣的情緒中。

昨天,羅四妮帶孩子去了地里,從下午兩點多,一直到晚上七點多,天黑盡了她才抱著孩子回家。“孩子睡著了,我給躺在樹下,墊也墊了蓋也蓋了,一回來就不得勁,不吃不喝就鬧騰?!?/p>

婆婆生氣,因為這中間,婆婆幾次讓羅四妮抱著孩子先回家,可是羅四妮固執(zhí)地留在地里干活。“你說他們倆老人一天沒吃東西都在地里,我不幫著做點,說得過去嗎?”羅四妮的意思,昨晚的那些地事實上是她家的,因為丈夫不在家,她沒有力氣做,是公婆幫著給下了種料理收割的,她已經(jīng)很過意不去了。

爺爺奶奶心疼孫子。婆婆又說,外面不干凈,一棵樹下都躲著一個魂靈,每一株樹里邊都住著一個靈魂,你給人家的位置占了,人家沒地去了,還不得黏糊你。孩子的眼睛是干凈的,能看得見成人看不見的東西,昨晚他一定看見了什么,才會生病。

醫(yī)生走了,羅四妮悶悶地收拾桌子,進(jìn)到披屋,冷清的灶臺,散落著一些面粉末子,紅薯根須,還有羅四妮炒菜時落下的雞蛋殼。

我這才想起韓老師帶來的餅干,我從背包里拿出餅干,遞給羅四妮。

羅四妮說,怎么又花錢買東西了。

我說,韓老師讓我?guī)Ыo孩子吃。

羅四妮頓了頓,說,不要。

我說,拿著吧。

羅四妮說,不要。

我拉住羅四妮的手臂,手腕上,包著的布上,滲出一絲血跡。

我說,四妮,不能傷自己。

羅四妮沒有說話,一滴淚水掉落,又掉落一滴,然后,撲簌簌的,像決了堤。

回到辦公室,韓老師坐著在批作業(yè),我倒了杯水喝。韓老師遞給我那本《追風(fēng)箏的人》,說,我忘記了,原來我有這本書的。

我接過書,翻了翻。

書里的紙片不見了,那雙畫在紙上的眼睛也不見了。

郭愛愛的書包丟了,郭丹丹正在操場上訓(xùn)斥妹妹,妹妹眼淚鼻涕地哭。我走過去,兩個孩子見了我,卻躲避開去。

終于在鄉(xiāng)里一個很小的門面里找到了些文具,那是一個馬蹄形的小書包,面料有些硬,不知是塑料還是帆布,還是別的化纖料。趕緊買下來,又挑了幾個頭飾,梳頭發(fā)的皮筋,幾本拼音讀物,文具盒,鉛筆,橡皮。

第二天,我把書包放在韓老師辦公桌上。韓老師看了看我,忽然生氣地把書包丟到地上,對我吼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樣!

7

夜晚,睡在被窩,我全身瘙癢。身上起了很多紅點。腰際,胳膊,后背,疑心得了什么病。去藥店咨詢,被告知可能被蟲子咬過,這得多少個蟲子在我身上咬噬。那些蟲子怎么會在我床上呢?

一遍遍想起羅四妮落淚的樣子。

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獨自躺著,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仿佛我就睡在羅四妮的床上。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夢境。我就是羅四妮。

又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外面廣場上,即便是濕漉漉的,卻依然阻擋不住舞動的腳步。舞步熱烈,歌聲激蕩,鄧麗君的聲音在這個夜晚顯得古怪起來,“我哭了,因為我寂寞?!?/p>

時間被無限拉長,拉長。我像是忽然跌落到了一個深淵,找不見路,看不到亮,像在遠(yuǎn)古。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無法入睡。蠻荒的夜。

這一刻,那個村子里,那個年輕的女子,三十四歲的身體!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去學(xué)校,我想休息一天。

出了鄉(xiāng)政府,來到東面集市,忽然想去郭莊。摩托車主要價二十五,我跟他還價,摩托車主看上去很疲憊,滿臉褶皺,顯然很不情愿做成這單生意。我還他十五,他同意了,等我上了車,他卻又跟我嘮叨開了,說那地方這么偏僻,鬼不拉屎鳥不下蛋,路還不好走,這十五塊錢真是虧了。我坐在他身后,如坐針氈,覺得很不好意思,似乎在訛詐他似的。我說大哥您就別再念叨了,我給足您二十五不行么?

剛到郭莊,卻接到電話,讓我速速回報社,有個大選題要做。

那么,這一次,是最后一次見羅四妮了。

我在羅四妮家吃飯,她給我做了一碗面糊糊湯。她也盛了一碗,開了電視,我們一邊喝,一邊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蝸居》,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心里那個疑團(tuán)時時跳出來,我怕自己管不住嘴要問起韓老師的事。

電視機(jī)里,海藻跟宋思明正在纏綿,他們很節(jié)制,卻藏不住曖昧,那氣息從電視機(jī)里呼呼地竄出來,在羅四妮家的堂前橫沖直撞。我看到羅四妮愣了愣,忽然拿起遙控器,換了臺。

然后,羅四妮說:“你就是跟他說了,他也不懂?!?/p>

“誰?”

“孩子她爹?!?/p>

“你跟他說什么呢?”

“我常常覺得自己要死了,挺不過去了?!绷_四妮說。

臨走,我抱抱羅四妮。她的身子很重,幾乎要靠到我身上,我勉力支撐著才不至于被她壓垮。

韓老師用自行車送我到了鄉(xiāng)里的汽車站,我們在車站握手告別。

我說,這兩個月打攪了。

韓老師沉默著,不說話。

遠(yuǎn)遠(yuǎn)的,大巴車開來了。韓老師忽然過來,握著我的手,說,我是疼她的。

“四妮嗎?”

韓老師點頭,說,可我不知道怎么去疼她。

“你不去相親不結(jié)婚,在等她?”

“你覺得我能等到?”

我不再說話,顧自上了大巴。

從窗口看出去,韓老師依然那么干凈,憔悴的臉,明顯瘦了的身子,但依然給人以安全的感覺。

我拉開玻璃門,探出身去,“那就好好疼她?!?/p>

韓老師閉上眼,沉默一會兒,擺擺手,淚水突然就下來了。

回到報社,我被分派到另一個重大選題組。

那次支教經(jīng)歷,也漸漸地淡了。有一次,翻看手機(jī),便打了個電話給羅四妮。她很高興,我們都不提那天的事,而我們心里卻都已經(jīng)知道,有個秘密一直藏在我們心里。好在我們已經(jīng)遠(yuǎn)隔千里,那些她跟我說過的話,即便再秘密,也不用再隱瞞了。

我問她現(xiàn)在怎么樣,她說:“我讓幾個孩子都看書了,你給寄了書,我都讓他們看,你說讀書有用的嘛?!?/p>

快過年了,我接到羅四妮電話,問到各自家鄉(xiāng)的過年習(xí)俗,我問她年貨辦得怎么樣了,她笑笑說已經(jīng)割了肉,“我們這過年很簡單的?!庇终f孩子他爹會在年前五天回來,我算了算,問是不是二十五號,羅四妮說是的。我又問孩子他爹明年是否還出去干活,羅四妮說出去的,年初五就得出門。我試探著問她:“你會一起去嗎?”

羅四妮頓了頓,說:“怎出得去,孩子都那么小,他爺爺奶奶身體都不好,我還得留在家。再等等吧……等孩子大點,上學(xué)就好了?!眱鹤右粴q半,離上學(xué)前班還得四年。

我問,你還看書嗎?

她說,我不識字。

我追著問,你還看書嗎?

她說,隨便翻翻。

忽地,心口涌上來莫名的酸楚。

我說,那就好。

我怕長途漫游她接電話得費錢,便問她是否有固定電話。她說,村里的固定電話都不能用了,有個小偷偷走了他們村里的電話線,“都給剪了?!蔽艺f電話線值幾個錢嘛,還偷這個?羅四妮說,小偷把電話線給掐掉了,偷牛偷羊,就沒人報警了。他們不偷莊稼,那不值錢。

有個傍晚,我給羅四妮打電話,我們像兩個好友,說了半個多鐘頭。

羅四妮老公回來了,比預(yù)定時間提前了兩天。前一天,老公給她打來電話,告訴她到達(dá)車站的時間。

“上午我開了電瓶車去接他。”羅四妮說。

我特別好奇,一年不見,夫妻倆見面第一句話會說什么。

“都沒說話,我到的時候,他站在集市那里,看過去,我都沒覺得自己有多想他……他也沒說話,我跟他笑了笑,他把東西丟到車上,人坐上來,我們就回來了?!?/p>

我開玩笑:“小夫妻有說不完的話了吧?!?/p>

“人家說,年輕夫妻分開久了見面怎么的怎么的,我都沒那感覺,他好像對我也生疏了……你說……你說他是不是不在意我了呢?”羅四妮說。

我忙剪斷她的話,讓她不要多想,孩子他爹一路顛簸累了,坐車很疲乏的,這不是剛回來嗎?還有很多天在一起的呢。羅四妮說這幾天侄子娶媳婦,她兩夫妻都要去大哥家?guī)兔Γ@一忙乎兩人更沒時間說話了。

羅四妮男人年初五就要去天津,比人家早去一個禮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這不回來想他惦記得慌,他這一回來,我心里反而有怨氣了,都不得勁了,你說這是為什么?”

羅四妮說,老公回來有一件事是好的,幾個孩子都怕他,他回來了,孩子們都不會纏著她,乖乖地待在家里看書?!八貋砹耍野沿砗⒆佣既o他,自己想去哪就去哪?!蔽覇査龝ツ??她說,鄉(xiāng)里啊集市啊什么的,還可以去縣里看看,買點什么。

孩子他爹回來,帶回來幾千塊錢。之前公婆生病花掉了很多,現(xiàn)在只有剛結(jié)算的工資帶回來了,是現(xiàn)金。為了捂住這點錢,孩子他爹一路上都不敢合眼。這幾千塊錢要花費的地方太多了,過年可以簡單一點,給三個孩子買新衣服,別的稍微準(zhǔn)備一點吃的什么,明年開春還得買種子,買化肥……

掛了電話,我的思緒卻還在羅四妮那邊,她說她覺得自己老。她說,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能到北京去玩一次。

“去看看毛主席的像……你去過北京了么?”羅四妮問我。

我說北京也沒什么好玩的。

她問我,有沒有看到毛主席的像?

我一時答不上來。她說,村里有一個人在北京打工,回來沒帶一分錢。家里人怪他,村里人笑話他,他卻覺得自己很劃算,說他到了天安門,水立方,還到了香山,看過楓葉。

這樣的經(jīng)歷被鄙薄,被不屑,被全村人唾棄?!澳阏f我們農(nóng)村人,怎么可以這樣花錢呢?你出去賺錢不往家?guī)?,自己走東走西地看,你說這個世界看得完的么?你看得夠的不?看不夠,你還花那么多錢,你這不是往水里丟錢了不?”

“那你呢?”我問。

羅四妮說,我還是想去。

后來,我們再沒聯(lián)系。

第二年,過完春節(jié)不久,我剛走進(jìn)報社大樓,兩個男子來到我跟前,說他們是刑警,跟我了解一些韓棟梁和羅四妮的事。

什么事?

一個案子。

我們在報社會議室坐下來。有個刑警,年紀(jì)比較輕,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

“韓棟梁你認(rèn)識的吧?”

是韓老師。

“韓老師?發(fā)生什么事了?”

刑警又拿出另外一張照片給我。

是羅四妮。

刑警介紹,元宵后第三天,正月十八,深夜,在大屋頂?shù)暮笈_,羅四妮和韓棟梁雙雙昏迷。兩人的頭包在一塊暗紅色的圍巾里,羅四妮左手手腕三條傷口,動脈斷裂。韓棟梁右手手腕三條傷口。兩人被送往縣城醫(yī)院,羅四妮因失血過多,于次日凌晨死亡。韓棟梁尚有生命體征,目前尚在重癥監(jiān)護(hù)。目前,犯罪嫌疑人羅四妮丈夫張勝高已經(jīng)被收容審查。

案情尚在調(diào)查。

羅四妮死了。

鼻子酸,眼睛酸,心口疼痛。我有片刻的恍惚。

年輕的刑警問我是否替韓棟梁和羅四妮傳遞過物品,信件。

那一段難忘的支教時光,一直讓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一本書?!蹲凤L(fēng)箏的人》。還有那一雙紙上的眼睛。墻上的眼睛。楊樹上的眼睛。

羅四妮噙滿淚水的眼睛。

刑警連續(xù)跟了我兩天,把我在陳集學(xué)校和郭莊的過程了解清楚,便說要回去了。得知我并未涉及此案,總編很高興,說:“把我給嚇的。既然現(xiàn)在什么事也沒有,那一定得慶祝一下,也為兩位遠(yuǎn)道而來的刑警洗洗風(fēng)塵?!?/p>

邊吃飯,邊閑聊。

沒有人在意那個叫羅四妮的女人。

雖然我們談的大都是這個案子的事,但氣氛已經(jīng)不再沉重。年輕的刑警不會喝酒,但礙于總編的盛情,喝了一杯后,表情很是嘲諷地說,韓棟梁上課前,每次都會讓學(xué)生閉目一分鐘,讓學(xué)生相信天上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你做的每一件事,那雙眼睛都看得見。

那個年長的刑警話不多,只是吃菜,忽然,他問我,丁記者,您幫韓棟梁傳遞東西時,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我一愣,說,沒有。

年輕的刑警說,羅四妮鄰居反映,羅四妮一字不識,去田里地里都要在籮筐里放一個布袋,布袋里放一本書。你說……你說這個女人,她想什么呢?可笑!

我站起來,端起他面前的酒杯,潑到他臉上,吼了他一句:你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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