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詞學(xué)家詹安泰先生在《論修辭》一文中,指出:化成式的修辭法有化虛為實、化實為虛、化物作人、化人為物四格。其中化虛為實格又可分為二項:一是“以可聽睹之事物,表不可聞見之情思,化抽象為具體者”;二是“對意想之境界,出之以寫實之筆調(diào),一若確有其事者”。這里從宋詞中舉出幾個例子賞析,藉此說明“化虛為實”修辭能使抽象化為具體,虛處皆實之妙。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南唐后主李煜《相見歡》詞云:“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首詞是南唐亡國后,李煜被宋太祖幽禁在汴京的一座深院小樓中寫的。全篇抒寫這種囚徒生活的凄涼、寂寞與愁苦。換頭三句用了化虛為實的修辭格。愁恨本是主觀抽象之物,詞人卻用“理還亂”來形容,仿佛它是一團亂麻,千絲萬縷,無頭無尾,無始無終,緊緊纏在心頭,無論怎樣理也理不出個頭緒,反而越理越亂。不僅如此,這愁恨遠比亂麻堅韌,亂麻可以用快刀斬碎,或用剪刀剪斷,而這愁恨卻是斬不碎剪不斷的。詞人以有形喻無形,以具象表抽象,把愁恨的紛繁復(fù)雜無法理清的特征生動形象又鮮明深刻地表現(xiàn)出來了,使人可見、可感、可以捉摸,真是化虛為實的妙筆。順便說,結(jié)句“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寫出離愁的“滋味”,而且是一般人沒有嘗過的“滋味”,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滋味,感慨更為深沉,體驗更真切,但已屬于以無形喻無形、以虛寫虛了。
夜來綺席親曾見,撮得精神滴滴嬌
北宋大詞人蘇軾《鷓鴣天》詞云:“笑捻紅梅亸翠翹,揚州十里最妖嬈。夜來綺席親曾見,撮得精神滴滴嬌。嬌后眼,舞時腰,劉郎幾度欲魂消。明朝酒醒知何處?腸斷云間《紫玉簫》?!睋?jù)詞前小序,元符三年庚辰(1100)十二月,蘇軾獲赦由海南島的儋耳渡海北歸抵韶州,時任曲江令的陳公密出侍兒素娘,歌《紫玉簫》曲,勸老人(指蘇軾)酒。老人飲盡,因為賦此詞。詞中贊美素娘容貌嬌媚,性格活潑可愛,其歌喉舞姿尤為優(yōu)美動人。上片前二句描寫素娘微笑著手捏一支紅梅花,那像翠鳥尾上長羽毛般的首飾下垂著,這個美麗的歌妓是那么嬌艷嫵媚。句中“捻”,手捏?!皝彙保╠uǒ),下垂?!皳P州十里”,化用唐代杜牧《贈人》詩“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句意,借指美麗歌妓?!把龐啤?,亦作“妖饒”,嬌艷嫵媚。“夜來”兩句,“綺席”,豪華豐盛的筵席?!按椤?,聚口使成圓形?!暗蔚螊伞笔菋傻蔚蔚牡寡b,形容女子嬌小柔媚之態(tài),宋元俗語。這兩句說:在熱烈的盛宴席上我親眼見到,素娘在歌《紫玉簫》曲時,兩片紅唇撮成圓形,不但撮出她那嬌小柔媚之態(tài)和那悠揚悅耳的歌聲,而且顯露出光彩照人的精神?!熬瘛保侵溉说木珰?、神韻,是不可聽睹的情思,屬于抽象的名詞,但作者卻用可見的動詞“撮”來描狀,又用恍若可見又可聞的“滴滴嬌”來形容,于是化抽象為具象,化虛為實,使這個名叫素娘的女子形神俱活、聲態(tài)并出,躍現(xiàn)于讀者的眼前和心中。正是詹安泰先生論“化虛為實”格所舉的一例。
把酒問姮娥:被白發(fā)、欺人奈何
南宋大詞人辛棄疾《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詞云:“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fā)、欺人奈何!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題序中所說“建康中秋”,大約是指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中秋。“呂叔潛”,名大虬,是作者的朋友,生平事跡不詳。這是一首政治抒情詞,表現(xiàn)作者要清除侵略者、賣國賊、投降派等一切黑暗勢力,使山河重光的理想抱負。但作者不是直接抒發(fā),而是借中秋賞月的題材,運用隱喻、象征的手法來表現(xiàn)。上片開篇即緊扣月亮入題,前兩句描寫中秋滿月如輪,金光四射,又像一面重新打磨的銅鏡飛上碧空,是那樣明亮皎潔。第三句筆鋒一轉(zhuǎn),寫他把酒向月宮的嫦娥發(fā)出痛苦的一問:“我頭上白發(fā)越長越多,真是白發(fā)欺人,我該怎么辦?”作者南歸已十二年,歲月空流,報國壯志難酬。這一問,尤其是“奈何”二字,表達出作者政治理想不得實現(xiàn)的悲憤,以及因為年華飛逝的焦灼苦惱。向仙人對語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如詹安泰先生所說,“為意想中所有而事實所不有者”(《論修辭》),但作者卻以寫實之筆出之,寫得那么生動、真切,好像天上的嫦娥就是他最信賴、最可傾訴心曲的親人,使人讀之感到真實可信,確有其事。詞的下片,作者進而寫他乘風(fēng)飛上云霄,直入月宮。但他飛入月宮,并不是為了做嫦娥一樣長生不老的仙人,而是為了“直下看山河”。在高空中,他可以俯瞰到已淪陷敵手的中原大地,他所魂牽夢縈的故國家園。這乘風(fēng)飛天、細看山河的行為動作和內(nèi)心活動,既是幻想的,又是寫實的,作者以浪漫的幻想,表達自己對祖國大好河山的摯愛和報國無門的憤懣!詞的結(jié)拍二句,作者根據(jù)神話傳說,繼續(xù)展開幻想的靈翼,他要砍去遮蔽月光的婆娑桂樹,讓光明直瀉人間。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說:“‘桂婆娑所指甚多,不止秦檜一人?!鳖H有見地。在作者心中,“桂婆娑”指侵略宋朝的敵人,也指南宋朝廷內(nèi)外的投降勢力。只有掃除這些黑暗勢力,才能使祖國統(tǒng)一,山河重光??梢姡髡咂婷畹幕孟?,始終是其心情的自然抒寫,是從現(xiàn)實生活引發(fā),并以寫實兼象征之筆出之,可謂虛從實生,又化虛為實。詹安泰先生在《論修辭》中說及“化虛為實”格中第二項“對意想之境界,出之以寫實的筆調(diào)”時,舉辛棄疾《菩薩蠻》(青山欲共高人語)為例。但我以為這首《太常引》同樣立足現(xiàn)實,意想天外,“情事躍然紙上,虛處皆實”(《論修辭》)的。
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南宋詞人吳文英《八聲甘州》詞云:“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fēng)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發(fā)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詞前小序云:“陪庾幕諸公游靈巖。”靈巖,山名,一名硯石山。在今江蘇省吳縣木瀆鎮(zhèn)西北,太湖東岸。春秋末吳王夫差建離宮于此,即今靈巖寺?!兑矮@編》載:“靈巖山有夫差館娃宮、響屟廊、浣花池、采香徑等勝?!眳俏挠⒆鞔嗽~時三十馀歲,在蘇州為倉臺幕僚,庾幕就是倉幕。這是詞人游靈巖的懷古之詞。上片主要通過景物以寓懷古諷今之情;下片則主要通過人事,以諷刺當(dāng)世奸臣弄權(quán)、君主昏庸,與沉迷酒色導(dǎo)致亡國的吳王無異,并表現(xiàn)詞人報國無門的憂憤。全篇以一“幻”字為眼目,真幻結(jié)合,虛實映襯。上片前五句說:云煙渺渺,四周多么空闊遼遠!是什么年代,從青天隕落巨星,幻化為蒼翠的山崖、白云繚繞的樹林、絕代佳人西施藏嬌的金屋,以及沒落霸主吳王夫差盤踞的宮城。詞人馳騁幻想,展現(xiàn)出靈巖的自然景物、神話傳說和歷史遺跡,這一系列的意象與境界,多出于他的意想,帶著一層夢幻般的色彩。但接下去的四句,卻以寫實之筆,寫出自己的具體感受與體驗?!凹龔健保置上銖?,在香山之傍。是一條小溪。吳王令人種香于香山,又使美人泛舟于溪上以采香,水直如矢,故俗名箭涇?!八犸L(fēng)射眼”,用唐代詩人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句意?!办儭保╯ǎ)穿拖鞋?!半p鴛響”,響屟廊也叫鳴屐廊,廊以楩楠鋪成,中虛,西施行,則有聲。這兩句說:采香涇水直如臥箭,冷風(fēng)射來,我的眼睛也酸溜溜的。箭涇兩岸的野花,被宮中脂粉所污的流水污染,而今還散發(fā)出一股腥味。我仿佛不時地聽到西施和宮女們穿著的木屐在踢踢踏踏地響,那是長廊畔風(fēng)吹黃葉發(fā)出的秋聲。這四句所寫,既是千年前的古跡,出之以想象與幻想之筆,又是作者登眺時耳目所接而生之感,以寫實之筆出之,可謂亦幻亦真,以真補幻,正是詹安泰先生所說“化虛為實格”中的第二項,即“對意想之境界,出之以寫實之筆調(diào),一若確有其事者”(《論修辭》)。